17南北多歧
镭射灯光的喧闹色调压下酒精和香烟弥漫的刺鼻气息,沈辞在吧台旁坐下,对人招招手,提高声线:
“老规矩,多加冰。”
他背对着热闹,没有去看欢呼起哄的人群。这家酒吧他经常来,倒不是因为喜欢人多,只是a国民风尚武,而这家酒吧又是帝都少有的不设舞池dj、反而设置了地下拳击擂台的一家,人们都在看拳赛,座位空着,他随便坐。
酒保很快端上来两杯龙舌兰,沈辞端起玻璃杯,透过杯壁和乳白色的冰块观察屋内折射的光。
杯壁上影影绰绰倒映出不远处擂台上对战的人影,酒保站在吧台里面,叼着根细烟,一边擦杯子一边看热闹。
“老沈,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酒吧里一阵人声鼎沸,酒保不得不粗声大气地和他搭话,“哎,今天这人挺生猛,连赢三场了。”
沈辞抿了一口杯中酒,辛辣顺着喉咙滚落到胃里。他向后看了看,善意地敷衍一句:“没有,工作太累了。”
擂台两侧围得水泄不通,兴许是他这一回眸时机巧合,底下忽的喷出大量干冰,烟雾缭绕,代表着又一场拳赛胜负已分。
人群适时地爆发出一阵拍手叫好,透过无数挥舞的手臂,沈辞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擂台上直起身子。那人的脸笼罩在紫色镭射灯照射下的雾气中,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上半身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线条一览无余,胸前坠着一个银色的麋鹿挂坠,熠熠闪光。
沈辞对拳击毫无兴趣,回过头呷了口酒,手摸进口袋里。酒保还在观望着擂台,没有注意到沈辞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上衣口袋空空如也。沈辞又不死心地摸了摸裤兜,这才确定自己是把钱包落在议会的办公室了。
这家酒吧他是常客,按理赊一杯也没什么的。可沈辞脸皮薄,越是熟人这种丢脸的事他越张不开口。
他正犹豫着,酒保走过来,看沈辞有些愣着,手揣在兜里,好心提醒了一句:“急什么,走时再付。”
这下沈辞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忘带钱的事,正在瞠目结舌,没注意到一个人悄悄走到他身旁紧挨着坐下,敲了敲吧台面:
“再来杯威士忌,都算我的。”
沈辞回头看去,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酒保应了一声,不疑有他,擦着杯子走开了。
“你是……”沈辞眯起眼睛,“审查那天等候室的人?”
裴野微微一笑,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在胸前的麋鹿吊坠。
酒保很快端上裴野点的威士忌。沈辞皱起眉,看着裴野付钱:“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打野拳?”
“不好吗?很解压,而且锻炼身手。”
酒保拿着钱走到另一边去了,酒吧里再次逐渐吵闹起来,擂台上又开始了新的竞技。明明背景无比嘈杂,可裴野的声音沈辞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裴野说,“你别多想。”
沈辞对着他手里的威士忌扬了扬下巴:“想让我欠你个人情?”
“想交个朋友,”裴野举杯,“交朋友都是从欠人情开始的。”
沈辞沉默了。裴野把杯子往前举了举,沈辞抿唇,有些不情愿地和他草草碰杯。
“裴野,”他听到对方说,“沈先生,请多关照。”
沈辞嗤笑一声:“如日中天的c党人,治安稽查会的大红人,也能屈尊将就和沈某交朋友。”
裴野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我也没想到,沈先生这种天之骄子,也愿意来这种下里巴人的场所独自小酌。”
沈辞眼神一凛:“你果然调查我。”
裴野没反驳,眼神上移,当着他的面回忆起来:
“建国以来最年轻的恒常数学奖得主,二十三岁转向计算机与人工智能方向,到今年不过五年时间,已经稳坐前沿领域的头把交椅。沈先生在科研方面如此年轻有为——”
顿了顿,裴野垂眸看向沈辞的脸:“居然还踏足政治,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吧台角落的光线昏暗,裴野棱角分明的脸半边浸在黑洞洞的暗处,高挺的鼻梁分割出光与夜的交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辨不出来意。
沈辞握着酒杯的指尖收紧到泛起青白。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沈辞沉声道,“我不是泡在实验室里的书呆子,比起闭门造车,我更喜欢做点有意义的事。”
裴野微微歪了下头:“沈先生,恕我直言,您在议会可没有像您说的这般大展宏图。”
“我看开了,”沈辞从鼻腔里冷哼一声,闷了口酒,“如今我在这也就是混日子,不摆烂能怎么办?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
“议会早就被架空了,您想施展抱负太难。”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沈辞放下杯子,玻璃叩击桌面发出啪的一声。
“你要是说客,就赶紧滚蛋。”沈辞没好气地瞪着裴野。
“不不,”被搡了一句,少年反而有些高兴似的摇头,“沈先生误会了。我和您不一样——我不热心政治。”
沈辞觉得这话虚伪极了,嘁的一声:“那你能巴巴地加入c党?”
裴野很平静:“我是孤儿,被c党人收留,我没得选。”
沈辞的眼睫一颤,不作声了。良久,他别开视线,举起杯子,和裴野碰了一下。
“你也挺不容易。”沈辞说。
“沈先生您很善良,”裴野说,“您不怕我编造一个可怜的身世骗您?”
沈辞嘴角扬了扬,乜他一眼:“一周前审查那天,我看出来你和其他c党人不太一样。所有人都忙着给议会下马威,可你没有,你根本不在乎这点权力。”
裴野没有接过话,呷了口酒,放下杯子,十指交叠搭在桌上:“沈先生今天为什么看起来不大痛快?”
“老子在议会就没痛快过,”沈辞冷笑,高脚椅转了个角度,侧倚着吧台,“会开来开去都是内斗,改善民生、发展教育的提案一个也不通过,这份钱我挣着亏心。”
“这话您可别到处乱说。”裴野笑道。
沈辞懒懒地歪在吧台上:“怎么,弄死我?他们不敢……老军部我照样指着鼻子骂,他们还不是乖乖让我做他们的技术指导。”
说完,他细细打量了裴野一会,突然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解压’?”
沈辞抱着不能让自己口头落了下风的念头随便探听一问,却有点惊讶地发现,一直算得上情绪内敛的少年居然眸光一黯,垂下眼帘。
“我想救一个人,”裴野的声音轻得快要淹没在远处的山呼海啸中,“可是我让他以为我不要他了。”
沈辞愣住了。
五光十色绚烂如霓虹,少年低落的眸光却犹如坠落的流星般惹人注目。
“为什么?”
沈辞问,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意指什么。裴野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以前太幼稚了,以为躲过这世道,带着他远走高飞就好,”裴野弯了弯唇,“可是我太没用了,只会让他一遍一遍失望。”
酒吧喧嚣不断,可这个小小的角落却与世隔绝般安静。
沈辞张了张嘴,他似懂非懂,因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他本就不擅温情,憋了一会,磕磕绊绊道,“虽然不知道这是你什么人,不过你还年轻,等你足够强大,就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了。”
裴野怔了怔,抬头看着沈辞,喃喃地重复道:
“足够强大……是啊。”
他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笑了笑将酒杯放下,从吧台上拿过酒保记单的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撕下那页纸。
“为了他,我必须成长到足够强大。”
他把纸压在沈辞酒杯底下,拎过外套站起身。沈辞伸出手:“你干嘛?”
“这是我的电话,”裴野转身向门口走去,吊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沈先生,有空可以打给我。”
“我为什么要打给……”
“你会有需要打给我的这天的,”裴野回头对他扬起唇角,“而且,沈先生,别忘了您还欠我个人情。”
“血鸽同志,按照纪律您必须登记——”
“担心我串通政治犯?是我抓他进来的,你不知道?”
门口的女护士愣了愣,眼神一阵乱飘,不吱声了。裴野本就长相冷峻富有攻击性,不苟言笑时的模样比起那雷厉风行的裴参谋长来逊色不了多少,让她不由得胆寒。
“小王,让血鸽同志进去吧,没关系。”
走廊里,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声传来,裴野回身看去,意味深长地一笑:“胡杨。”
胡杨正是裴初的下属,也是当初炸毁安全屋、逮捕傅声的那个人。男人从阴影里走出,一身黑色制服外头不伦不类地套着肥大的白大褂,身上沾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脸上却笑嘻嘻的。
“参谋长让我看守猫眼,”胡杨笑着,“血鸽同志自然不需要登记,请进。”
裴野眼神暗了暗。
自傅声被关进帝都这家精神病院“治疗”已有整整一周,这一周里他忍过千百次想来探望傅声的冲动,就是怕裴初发现自己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