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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爱中文 > 不眠药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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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不怎麽愉快的梦。梦的编号,大约是一百二十三。

记得谁说,习惯的形成只要三周,又有谁说,习惯的平均养成时间,要六十六天。是哪国的研究成果,他记不得,只知道自己b较偏心後者,二十一天效应,看着就像安慰剂,似乎在催眠人习惯可以速成。

但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梦过了百次,日子又还有什麽计算的必要。翻身下床,韩知颖倒了水,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看着电子钟的红se数字发愣。

走回卧室缩shang。几小时前的t温传回光0的脚,他才想起刚才没穿拖鞋,还有,原来自己的脚能和磁砖同样冰冷。喝水的时候,他瞥见床头柜上的几片药,最後选择了视而不见。

数着还有多少时间能试着入睡,韩知颖闭起眼,无声地和自己说:安眠药治不好你的不眠症,也救不了你的生活。

後来,他在夜se褪去之前睡着了,会知道,是因为又做了梦。解除暂停的梦里,先一个男人对他高傲说教,接着另个男人吐出严苛的责备,最後,是眼线因为轻微歇斯底里、而扭曲的中年nv子的脸。而就要演到他最抗拒的片段时,闹钟响了。

又是七点。

韩知颖仰躺着,用力x1进一口太凉的空气,肺很疼、心跳也跟着乱。只是先天不良的呼x1系统在抗议自己轻率地掀开棉被。他试着这麽想,却明白那些过敏和喘不过气,并不如字面一般简单。

刷牙洗脸、整理头发、换西装,没多看镜子里又瘦了几分的身影一眼,他提起厚重的公事包走出公寓。

往捷运站走的路上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台北的冬几乎是灰se,低温的sh气、肮脏的雨,像发给感冒和鼻炎的永住票。多数人都讨厌,有呼x1道宿疾的他却不然,只因为雨天可以撑伞,而撑起伞,就能短暂地离陌生人更远一些。

工作时没有随意表现好恶的额度,唯有这样的早晨,他才能任x地自我封闭。

他在刚好的时间抵达公司。事务所在十楼,电梯门开,总机朝他道早,一面瞥着速记本说:「吴nv士刚才来电,说九点半赶不及,想跟韩律师换个时间。」

「今天十一点半後都可以。」

「那我替您回电。」

不打扰拿起话筒的青年,韩知颖朝对方颔首,推开玻璃门,直走到最里边的小办公室。

回国那年,他二十七,带着硕士学历、以及纽约州的律师资格,看似风光,牺牲的或许更多。

人遇上另一个人,就成了社会,所以人脉重要。韩知颖明白,早在决定赴美读研究所的时候,这城市便把他归进陌生。高中挚友从商,大学同窗多半生疏,而不管那时的他们关系是好,或坏,现在都被磨得像同规格的发条。除了求生活好过的心思,其余什麽也不剩。

只有自己了。韩知颖想,友谊都已淡去、而家人从不是他的後盾。强迫自己保持执拗,他通过面试,进入小有名气的事务所,全凭那纸过分优秀的成绩单,再没有依赖任何人。

一千两百个日子,平淡得几乎察觉不到流逝,从oa隔板走进边间、从协助到作业,没有变的,是仅有点头程度的交心。

偶尔他会试着分析自己,像解一道民法问题,契类无物不侵,都想一遍,然而至今没有找到答案。有点像智力环,每个阶段的孤僻都是的零件,分开很单纯,扣在一起就复杂得解不开。

曾经以为独善其身也无所谓,直到进了公司,韩知颖才发觉,人类到底是群居的动物。

关上办公室的门,外头依稀有又了说话声,刚才他经过时明明按了静音一样的。他的门只在客人来访、送信、以及通知开会时会响起,其余时间,都陪着他与他的空间保持沉默。

其他人的日常话题他不明白,耳语倒是清楚,说他高傲、以为喝过洋墨水很了不起、肯定是靠关系录取云云。他想辩护,但一个人、还是说词不被采信的当事人,自然什麽也做不到。

韩知颖最後选择接受,一面说服自己忍耐早已成了习惯,一面觉得悲哀。

大学毕业的同一年,他考上律师,服兵役,结束律训与实习後,顺着家里的意思飞往纽约,申请研究所。他主修国贸法,论文写了跨国并购,实习接触的也多是同领域的案件。

後来他决定一个人回来过生活。见事务所开缺,写着英文流利、有企业审约经历者佳,没怎麽考虑便投了履历。

刚开始,派下的是助理工作,他并不介意,没在这儿执业过的自己确实是新人。渐渐的,他有了接案的能力,却也渐渐被孤立,拿到的总是不熟悉、或不甚喜欢的领域的案件。例如手上,几个子nv争遗产,牵扯出复杂亲属关系的这一件。

连续几周,翻着卷、查着判例,他和无数考生一样地挑灯。如果事实足够明确,谁想来来往往地彼此折磨呢?韩知颖常想,或许当事人要的根本不是确认亲子关系存在与否,而是合理化的决裂,官司拖着,事实依然暧昧,憎恨便可以更多。

就算很迷惘,他还是必须努力,可是再怎样努力,他的当事人不会看到、好像也不太在乎。每次见面,她都只问:律师,官司什麽时候结束?我们会不会赢?

无论哪个问题他都回答不了,像个一再让老师失望的坏学生。

在学、律师考,或多或少都容许偏食,可以扔掉讨厌的科目,不需要强迫自己吃下全部的它。工作却不,像他这样的受雇律师尤其不自由,什麽任x个x好恶的额度,通通没有。

所以他依然选择接受,不断重复地说:会尽快、会尽力,也理所当然地,越来越不明白这样过日子是为了什麽。

再想下去大概什麽也不用做了。他深呼x1,按下主机的电源键,看着萤幕闪烁,一面喝下没有香气的罐装咖啡,替自己开了机。

十一点半,才送走一个转介来谘询的客户,内线就响起来,「韩律师,吴nv士到了,我先请她到会议室。」

「嗯,能麻烦你顺便替我冲杯黑咖啡吗?」

「我知道了。」

收着一桌资料,韩知颖突然想起刚才自己是怎麽样婉转地请托,用问句,有别於同事们带些命令的肯定句。那是家里b出来的习惯,但大概又会被说做作吧,他笑一笑,怎麽做都能被挑毛病,也用不着改了。

当事人带来几件资料,说能证明她父母从头到尾没有收养相对人的打算。他一面听,一面翻着褪se的日记信件,抬起头,见到已从教职退休的六十岁nv人的脸,觉得一切都真实得太过荒谬。

他斟酌片刻才开口,「法院不见得会采信这些。」

nv人的表情从嫌恶转为气愤,问:「是你问我有没有其他证据,难不成这些能造假吗?都多旧的东西了怎麽动手脚?」

「我没有怀疑您,只是先告知您这个可能x。」事实是,他不期待法院会采信这些情绪字眼,「令尊或许对您名义上的妹妹有怨言,但没有指明她不是他的养nv。」

「所以你有多少把握?」她根本不听,又问出了那个令韩知颖烦心的问题。

於是他也一样地应付她,「手上有些判例,案例和您的状况类似,我尽快整理,和您这些资料一起提出,我想会有帮助。」

「那就拜托你。」

吴nv士说完便站起身,推开会议室的门,喀喀喀地往电梯走,赶场一样快。韩知颖跟着,在等电梯的时候,回答她那些关於开庭的、千篇一律的琐碎疑问,好不容易才送走了她。

他叹口气,正要转身,就听见一句问候。不甚熟稔的同事走到他身旁,边按下电梯钮边说辛苦了,当事人看起来很强势啊。他微笑,尽可能回得不显情绪,只说你也辛苦了,等等要到哪开庭?路上小心。刻意忽略对方眼底不纯粹的笑意。

走过柜台时他感受到总机的视线,有些同情、有些ai莫能助。装作没有察觉那些情绪,韩知颖迳自到茶水间再冲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室。

时间刚过一点,午休要结束了。

午餐完回公司的人们的喧闹、残余的一些轻松,都被留在门外,门内,只剩下安静、他的疲惫、和黑咖啡的热气,胃似乎又开始生疼。

真的累了。很少承认疲倦的他闭起眼,突然起了冲动,想再去那个地方一次。

下午是咖啡厅、晚上是餐厅,在周四到六的晚上兼酒吧,直到凌晨三点。上次那个男人告诉他的,他以为当时的自己心不在焉,然而现在,那一字一句却格外清晰。如果能在十点前结束工作的话就去吧。他想。

去柏林围墙。

结果他没有遵守自己的规则。

关上电脑前,萤幕角落的小数字是十点四十。走出了办公大楼,韩知颖拉起衣领,一面回头,整片的白炽都已熄灭,只剩映上玻璃的街灯的光。

沿着街往捷运站走,冷冷的空气刮得脸刺。冬夜黑得快、也很深,经过的几个没有灯的巷口,巷内的一切都已模糊。

刷卡进站,他挑了车门旁的位置,静静看着门关上,发车。人很少,最近的乘客离他很远,正闭着眼假寐,他却依然靠上透明隔板,下意识寻求着没有温度的安全感。

曾经他以为一个人等於坚强,或许是,但更多时候,一个人有的只是孤单。

他在距离目的地的前一站下了车。想着这时间太迟、明天不是放假,却还是来到柏林围墙。店外的小黑板上,涂涂抹抹全是粉痕、字也艺术得像印象派,韩知颖却觉得,那是自己今天见到的最舒服的画面。

迎接他的还是那面墙,满满杂志,排成有规矩的随x样子。似乎没有变,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他想了一阵子,最後是带着未解的谜往店里走。

自称店长的男人站在吧台,从冷柜捞出一支玻璃瓶,抹了瓶身,开了往大啤酒杯里倒。泡沫停在杯口,要溢不溢的满,好看得不输有着漂亮拉花的拿铁咖啡。男人把杯子推给客人,随意寒暄,眼神却往他走近的方向飘,和他对上眼,然後微笑。

和上次一样非常不商业的笑容。晕h的灯让韩知颖有些恍惚,似乎从那笑里,读出暧昧的味道,让本想静静到角落座位独处的他乱了套,止不住脚步,坐上吧台的座位。

「又见面了。」张敬霖擦着空杯,才开口,带哑的菸嗓子就b得人醉,「还是你b较想听我说欢迎光临?」

「我以为你会说点更特别的。」

「那麽,欢迎回来。」

那话接得太过自然,韩知颖一愣,半晌才低笑出声,「你对每个回头客都这麽说?n情是不好的。」

「不,这话只对奇怪的客人说。b如觉得我还不够特立独行、要求来点更特别的东西的人。」在他面前放上一杯啤酒,张敬霖笑了。韩知颖看着他眼底那点狡黠,出乎意料地,一点也不讨厌。

他看着被放到眼前的酒杯。满至杯顶的泡沫下的酒,是沙金颜se,带点混浊,不如印象中清澈。大概看出他在想些什麽,张敬霖替自己倒了杯,举到他眼前。

「试试看。」他说,和他轻碰杯底,一饮而尽,「这是hefeweizen,也可以叫它helles,慕尼黑最有名的啤酒。我觉得你会喜欢。」

吞下一大口,韩知颖抿去沾上唇的泡沫,「是吗,话不要说得太早。」即使这酒确实地俘虏了他。

像是0透他的不坦率,张敬霖冲着马克杯,g起微笑说:「总之你会喜欢的。」

「为什麽这麽笃定?」

「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酒。」

韩知颖忍不住睨他一眼,「自恋狂。」

「又是n情、又是自恋狂,你对我的评价还真不好。」

顾影自怜的内容,他却说得没有任何难过。调了两杯se彩鲜yan的饮料,端给倚在吧台旁朝他甩点单的男人,张敬霖继续话题,「不过没关系,至少你喜欢hefeweizen,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再见面,我也还有机会替自己平反。」

「这在别间酒吧也找得到。」

才说完,韩知颖就後悔起自己的不服输。因为男人眼中的胜券在握。

「嗯,是找得到,但我猜你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还有,你间接承认迷上这款酒了。」

捕捉到对方一闪而逝的心虚,张敬霖不觉莞尔,手肘压上桌面,他托着腮,欣赏那张好看的脸染上动摇。

谁都没有说话,语言沉入片刻的安静中。最後,韩知颖g起莫可奈何的笑,回应那双灰蓝眼睛里的期待与笑意。

「那,再来一杯吧。」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你猜对了,我不常喝酒。」

「确实。b起酒,你更喜欢咖啡。」

这一次,擅於压抑如韩知颖,也没能藏住他的讶异。

张敬霖端上烤得焦香的面包,「记得之前你怎麽回我的?你说:我以为这里是咖啡馆。」他说着,看进对方眼底的那双蓝眼睛里,又泛起笑意,「失望就代表曾经期待。」

放弃思考,不问价钱,感受小麦和胚芽持续在嘴里发酵。韩知颖注意到,自己又g起嘴角。

在柏林围墙,自己似乎反常地特别ai笑,不变的,只有那点不服输。他一面想,一面贯彻好胜,「你没想过我可能在演戏?」

「你不是个好演员。会藏情绪不等於会演戏,像现在,你藏着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你饿了。」

韩知颖失笑,「说得还真直接。」虽然他并不讨厌。

「不过呢,对於你是不是个好演员,我确实犹豫过,还在心里和自己玩了场小梭哈,现在看来是赌赢了,托你的福。介意我用一道菜表达谢意吗?」那分明是个问句,他却迳自走进厨房,好半晌才回到吧台,在他眼前放上瓷盘。

香味很浓。

不带粉红se泽,牛r0u仍是软neng,酒和醋和香料酱汁,一切都重口味得很刚好。炸薯块和面团也一样,诱人得让人不愿意克制。

「sauerbraten、醋闷牛r0u,也有人说是德国的红烧牛r0u,加上selkn?del。没有我妈做的道地,也有九十分吧,不至於砸招牌。哦,炸马铃薯块是多放的,因为我喜欢。」

像是认定他会听,张敬霖擦着杯,从食谱,说到德国文化,再加一点点的历史。

一顿晚餐,韩知颖学会醋闷牛r0u要两日腌渍,弄懂汤汁的浓来自碎面包的淀粉、因为蔬菜而甜、佐以上好的酒与醋而深。也明白面团饺子得用隔夜面包,单浇面汤,那又是另种美味。男人说着话,不时拿雪克杯摇出鲜yan的特调,顺口回敬服务生的消遣,手上动作不停,模样也一贯的,从容好看。

酒杯见底,张敬霖说:再来一杯吧?随手扳开瓶盖。韩知颖没有拒绝,就那样配着他的闲谈慢慢喝。

他醉得不快,漂亮的眼睛还很清澈,只是动作懒了,而平常冷淡的嘴,也一起诚实了。

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韩知颖主导了话题,说菜很不错、酒的微酸挺g人、柏林围墙随x得怪却又舒服。那头,门把上挂的铃送走一些散客後,店里包含他们,就都是沉浸在自我里的人。

音乐突然转了风格。

他侧过脸,见到服务生将cd盒放回墙上属於它的那格空白。男人回看他,再抬头看了眼吧台内的英挺男人,随意地笑了笑。

是带着凉的乐声,吹起落叶的秋一样,在四季不分明如这个城市,或许,更像飘起细雨的天。

像得让韩知颖想起,早晨往捷运站走过的那段路。

「yanntiersen。」

「我不认识,不管那是个人名还是部电影。」

「我知道。」张敬霖说,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和表情,回得了然於心,「也知道你在想:你该明白我不熟电影。」

他果然记得我那时的不自在。韩知颖想,浅浅一笑,「所以?」

「听过《艾蜜莉的异想世界》吗?法国电影,不那麽童话又有点狂想的浪漫喜剧,挺受欢迎的片子。配乐也是yanntiersen,算他的成名作。」

「那,这不浪漫也不喜剧的,是哪部作品?」

「《再见列宁》,是喜剧。」绕出吧台,张敬霖到墙前拿下cd盒,轻轻放在他空了的酒杯旁,「一出吞下悲哀的喜剧。」

夜更深了些,不大的店里,只剩一个客人。张敬霖回头,对正抹着桌子的背影说:皓,你累了就打卡吧,明天记得早点来帮我备料。青年笑骂一句谁敢碍事,店长麻烦记得锁门。边解下围裙,自顾自混了杯莱姆啤酒,窝进白墙旁的沙发放电影。

坐上那人邻座的高脚椅,张敬霖替自己倒水,然後侧过脸。

「你不是想说吗?关於悲哀的喜剧。」

「在那之前,能先知道你的名字吗?否则我只能替你取名叫菁英先生了。」

那称呼让韩知颖蹙起眉,却也忍不住笑。他递上名片,「韩知颖。」

「知晓和聪颖,一看就是你的名字。」

看着男人将名片收进衬衫口袋,想着他的话,韩知颖意外於自己的平静。名字是父亲起的,而他并不愿意经常想起他。该介绍自己时,他总想挣扎,逃避可能的、让他不舒服的客套话,却是徒劳。

所以这里果然很奇怪。他想,许多讨厌的事都变得不那麽讨厌了,那麽反常也无妨。

他抬眼看向张敬霖,要他继续,说关於《再见列宁》和yanntiersen。

挂上打烊牌的小餐馆里,男人说了一场可能属於所有年代的悲哀。克莉丝汀的人生,是场被迫演坏的剧,她的儿子,亚历山大,也被迫延续属於她的社会主义、她坚守正道、以及只有那样才能维持的家与幸福。即使他清楚那多可悲,而或许,她也明白。

主角用假新闻荒谬地掩饰东西德合并的真相、为了保护母亲的信念,他什麽都愿意做,亲情和喜剧,总会受到欢迎。但不只是这样的。他说,事实上,那是历史的哀伤。

克莉丝汀选择社会主义的理由,真心愿意追随、或担心背叛让她失去孩子,谁也不明白。她未曾不想离开铁幕,但她不能,於是她欺骗自己,与谎言共生,直至时代的齿轮推移,由孩子接续演完属於她的永远的东德。

一切都为了不让她面对太多太多的背叛。

「但她其实没有被谁背叛。」韩知颖开口,「丈夫前往西德,说是背叛,实际上是她害怕改变。东德倒向西德,资本主义获胜,也不是背叛,而是整个时代的走向。」

「那是她被迫接受的、被她自己迫使而接受的命运。对她而言,改变或进步b不上家庭,虽然丈夫离去成了缺口,孩子还在,就勉强的完整了。」

「即使世界都变了、即使她根本过得不好,也要继续骗自己?」

「所以才是属於所有年代的悲哀。」他看着他,一字一句,「不只社会,有太多人都在假装自己没事,你懂的,微小的谎言终究是谎言。」

像是明白了些什麽,韩知颖没接话。

乐声停了。

不远处的电影仍在放,音量很小,而皓靠在沙发上睡了。空间很刚好的留白。就着朦胧的h光,他偏过头,对上张敬霖的眼,觉得被看穿一样。

好半晌,他才又开口,嗓音早已微哑,「这里卖的啤酒,是不是加了麻药?觉得才喝一次就需要勒戒。」

没头没尾的句子。张敬霖却笑了,顺着他的话回:「有个不用勒戒的方法,我教你。」

「说说看。」

「你可以常常回来。」

简直不能更醉人的一句话。

凌晨四点,韩知颖在柏林围墙打烊一小时之後,离开了小店。

浓灰se的冬夜,又一场淅沥沥的雨,闻起来却是乾净。撑着伞,韩知颖踩着地砖上似雾似雨的水气,慢慢走回一站之外的公寓。淋浴、换上乾净睡衣後,他用手机发了邮件,请了许久未请的事假,最後关机钻进床铺。

这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醒来时,暖意b过去的每一夜都多了些,令韩知颖少有地眷恋。

披上毛衣离开床边,他按下热水瓶,冲即溶咖啡,一面看向窗外整片灰与白的云,坐进沙发,电子钟正走过十一点。

捧着马克杯暖手,他回想,自己有多久没能睡得这麽沉了呢?

他并不喜欢台北的秋冬。

微凉的秋,太像印象中的纽约,cha0sh昏暗的冬,则让人留不住属於自己的温度,也失去了时间。而他非常害怕那样昼夜难分的日子。

那年他六岁,在下雨的十二月天睡迟了。韩家的孩子不许犯这种错。父亲这麽说的,他一直记得,也忘不了地砖的冰与膝盖的疼。

从那之後,他开始浅眠,y天、雨天、和时序乱调的深冬,全都难以入睡。

是飞越多少次、多少片海洋,感受过多少种四季,也治不好的病。

独自生活之前,他没有家。纽约的公寓,不过是四个陌生人共享的几面水泥墙。和父亲的交集,想起来,除了一句句责备,便几乎没有了。母亲的刺探与紧迫盯人,则令他窒息。而长他七岁、在商学院任讲师的哥哥,俨然第二个父亲,不让思考,替他决定了每一步人生。

以及自己。一个不过问快乐与否的自己。

要满三十一了,他已经不能肯定,究竟是由谁开始取走他的温度。於是韩知颖选择不治疗,安眠药也失效的时候,便闭起眼,学着享受孤独。即使他很明白自己有多渴望。

渴望感情,渴望男人的温度。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反抗。在关上母亲传来、附上一张张照片的邮件後,离开书房,敲响主卧室的门。

我不能和她们结婚。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接着母亲开始哭,歇斯底里、重复喊着:你病了,我知道你藏起来的书,都在写那个恶心的病。父亲沉着脸,走上前,就是一记耳光,要他扔掉wuhui的书、找医师治疗。

没有抬手去抹脸颊的热,他喃喃:您翻了我的书柜,是吧。

不去看那片容不下自己的场景,他转过身,轻轻带上房门。x向像霉的孢子,漫延到每滴空气,他也好、谁也好,全都无法呼x1。

他还是约了诊。明亮的房间内,他在医师面前坐下,淡淡地说:如果同x恋是病,您再替我治疗吧。男人便把笔放下了。两杯茶的烟散去,他离开诊所,口袋里没有药。因为不必要,也不可能有药效。

几年过去,他倦了,於是拉着行李箱,独自回到这时常y雨的城市。说谎或争论,至少是为了自己,但他已经从不敢做,变成不懂得如何那样做了。

他终究什麽也办不到。

叮。

回过神,韩知颖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回忆。从烤箱拿出面包,夹进n油,以前不觉如何,今天却格外不喜欢。他想一想,最後把乾腻的食物丢进垃圾桶,换上高领毛衣和牛仔k,离开了公寓。

午间的柏林围墙,确实很咖啡,混进r酪与牛油、和一直都在的发酵麦子的香气。他穿过轻音乐走向吧台,看昨晚那双甩雪克杯的手,在拿铁n泡上画蕨类。

「起床了?」张敬霖抬起头,「猜你不要糖也不要牛n。」

「要牛n不要糖。」

「也是,空腹喝黑咖啡不太好。」满意於他的讶异,张敬霖笑一笑,「因为你没否认自己刚起床。」

投降似地,韩知颖g起嘴角,接过马克杯,用九分白兑一分黑、根本算不上咖啡的热饮料暖胃。

他在对方掀开烤箱的时候说了饿,换来一句:培根、jr0u或鲑鱼?还烫着的咸派浮出金se油沫,洒巴西里、挟上紫洋葱沙拉,男人把木盘端给皓,一面侧过脸等他的答案。最後他选了培根。

「为什麽是培根?」往模子抹着h油的男人突然开口。

「直觉。」这次轮到他微笑,「提出的顺序等於你的推荐度。」

张敬霖没有正面回答,但韩知颖明白,自己大约猜对了。那双蓝眼睛里的光便是答案。

对柏林围墙流连忘返的理由,说不上来,可能便是不用理由吧。随意走进店里、随x选择吃或不吃端上的菜、随口接不熟悉的话题,不必质疑自己做的一切,究竟是错是对。

现在也是这样,男人不问他怎麽在这时间来,只专注在派皮上填薯泥,一如昨晚的随心所yu。他发觉自己格外喜欢这样的男人。

他明白张敬霖在示好。即使微醺了脑袋重了,还是明白的,他并不傻。

从城市流浪到另个城市,他错过太多人,最後便催眠自己其实不寂寞,即便他知道,谎言堆成的塔总会倒塌。但连放松入眠都做不到,又该如何催眠自己?所以他的生活只剩下不期待与单调的墨se。

自己太容易被看透,又或只是对方习惯的任x表达?韩知颖有些恍惚。这些年的逃避让他习惯掩饰,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信心却轻易地被动摇。他突然记起张敬霖昨晚说的:你不是个好演员。

确实不是。连好观众都称不上,看不出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好演员,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正演着戏。

只知道自己羡慕如此直接的q1ngyu,还有,希望男人的示好并不是在走剧本。

停止回想的时候,派正好被放在他面前。巴西里和起司下,透着培根的颜se,紫洋葱沙拉旁擅自出现了炸薯条,是适合作为迟到的午餐、提前的下午茶的份量。

好香。韩知颖想,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饿了。

薯泥x1满了食材的新鲜,t1an去嘴角的培根碎末,他笑着说:「充满碳水化合物的不健康菜单。」却是拿起薯条,把沾在盘上的起司卷了乾净。

「不健康总是b较讨人喜欢。」张敬霖g起嘴角,「而且只对一般人不健康。对你倒只是刚好。」

「是吗?」虽然他确实偏瘦了些。

「我说过,你看起来饿了。」

「那天加班到很晚,没时间吃饭。」

「不只那天。今天也是,或许每天都一样。」收走空马克杯,他替他冲了热茶,「也不只是胃空了那麽单纯,还有其他的空的地方。」

韩知颖一愣,觉得自己像茶叶,浸在温热的水中,就这麽不知不觉地被看透。

於是他安静填着自己的空白。那些温水一样的字句没有弄得他难受,而是带出疲倦,很少直视、几乎被遗忘了,却最为真实的属於人的那部分。他以为男人会继续,但没有,若有似无瞥向他的蓝眼睛似乎在说:终究是你的空白,得由你选择填满或不。

是与吴nv士相谈时截然不同的、不讨厌的沉默。韩知颖起先不明白,想想,或许是男人打从开始便戳破他并非好演员吧。好胜律师的角se,他不愿演、也演得不好,便显得生y尴尬,然而现在,他只需要做韩知颖。

在平常是不容易,可在不寻常的柏林围墙,并不困难。

白瓷盘最後剩下几抹糊得艺术的沙拉酱。

张敬霖伸手ch0u走了它。而韩知颖捧起马克杯,垂下眼,用视线和掌心感受那gu淡淡的温。

他想起书墙。杂志们安静地依偎出一种温度,避开他心底衡量一切的天秤,染上他,致生了瘾。他突然明白过来,昨夜说不上的怪异是温度,它们给他像对陌生人的冰凉。

「不一样。」他低声说:「书墙不是之前的样子。」

「眼力真好,还是说韩先生其实是侦探。」皓正把凌乱的杯盘端进吧台,听见那句喃喃,忍不住调侃,「那麽小的差异你都能发现。」

韩知颖摇摇头,「只是种感觉。怎麽说,大概是永远穿同套西装、搭同样衬衫领带和配件的人,今天突然换了领带夹。」能感受到、却不能明白指出的变化,「那种冷冷的陌生感很强烈。」

「冷淡的陌生人的感觉?这b喻挺好,我喜欢。以位置来说明的话大概是换了眼镜,从复古圆黑框换成菁英细金框眼镜那样。啊、痛。」

伸手往皓的脑门敲,略过他的糟糕演技,张敬霖接下疑问,像他与韩知颖的话题从未中断过,「放了两本新杂志进去。你说的也没错,那两本现在就像格格不入的陌生人,相对这里的其他东西,它们太新,还没累积时间和温度。」

皓撇撇嘴,忍不住cha话,「老大就ai说他这些文艺青年的假道理。」

「是啊,然後让务实青年替我打点店里的琐事。」他回敬,「柏林围墙的总管先生,周哥在等你帮他买单呢。」这麽说着,他一面朝远处倚着柜台、正g起嘴角看他们闲话的常客使眼se。

青年话没听完便大叫着跑向柜台了。看着那匆促背影,韩知颖失笑,接着回过头继续解起书墙的谜,「两本旧杂志是送出去、还是退休了吧。」

「是被挖角了。」

「那柏林围墙该挪出几分之几给旧书店这个选项才对。」他托着腮,似笑非笑的,「你的介绍不够完备,张店长。」

「百分b也好、分母分子也好,都不需要。柏林围墙从以前到以後都不会是旧书店。」经营和话语都是随x的男人,这次的眼神却很认真,「这里的杂志只让有缘分的人带走,价钱不过是形式而已。」

「是吗。」他问,眼神没有离开男人。

「一直都是如此。」

「那肯定不会是不熟电影的人。」转向书墙,韩知颖淡淡地说:「或许很突然,但无法和它们有缘,是件可惜的事。」

看着那张侧脸,同第一次见到的纤细,带点苍白、与落寞,张敬霖突然发觉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开店这麽多。

如果能够,想多看一些这个人的笑容。

在美国求学、每年回德国省亲、上头有两个差距七八岁的兄姊,加起来便是二十六岁的他。血统或排行的归纳法则,不过是陌生人的藉口,他向来随x。生活感情,永远是恣意妄为的。

高中毕业後,他往罗德岛去修电影工程,认识了皓。即使拿到学位回来各奔西东,交情却只有更好。九个月前,一句「与其让剪片磨坏你的热忱,不如做些有趣的尝试」,皓便辞去制片助理,来他这儿端盘子享受电影。

循着本能过生活很好。柏林围墙开张的前一晚,他乾掉啤酒,边对皓这麽说。娃娃脸青年哼了哼,回他狡黠的笑,说:是啊,就像你谈恋ai,也是循着本能不管x别的。

确实如此。遇上韩知颖那天,他就明白自己出手的时刻会到来。说不在乎对方能否ai上肯定是太虚伪了,於是他试探,而後注意到对方没有拒绝。

他或许猜对了,男人能接受同x示好、能喜欢同x。然而韩知颖突然的落寞却让他发觉,自己仍不够明白这个人,远远不够。

但他很想弄明白,「缘分不全都是与生俱来的。」在张敬霖意识过来时,他已经这麽说:「现在没有,不代表未来也没有。」

「你认为我会喜欢上电影吗?」

「可能。」他顿了顿,「但更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想,是不是该主动让它和你有缘。」

那双回视的棕se眼睛里多了些柔软,「你打算怎麽做。」

「还不知道。替你找些有兴趣却买不到的杂志,你觉得这方法怎麽样?」

「我也不知道。」他笑着问:「倒想问问你有多少把握能制造人工的缘分。」

「百分之百。」他跟着微笑,说:「毕竟成功和你有缘这几次了,所以不会失败的。」

韩知颖起先没接话,却在结帐时给了张敬霖答覆。许久未提关於自己的事,他有些脸热,避开对方的视线与追问,迳自推开店门。

雨停了,路面亮晃晃地映着迟来的早晨的颜se。和他的心情一样。

那个早晨後,韩知颖的日子走得快了些。

晃眼又一个月走过,是年末了。

捷运与忙碌的周五街道与大楼、低矮的天空与纷飞的雨,看惯的景se其实并没有变,却不再乏善可陈的难熬。

走出另一种颜se了吗。杂沓的十字路口,绿灯转红,韩知颖停下脚步,脑中突然闪过初次推开柏林围墙的木门的夜晚,自己对於生活的形容。唯一的不同,是这路上没有陌生人的足迹,只他一人,走出不黑不白的小径。

现在的我是灰棕se。他想,黑se、加进男人擅自替他冲的几杯咖啡牛n的颜se。

灯号转回了绿。韩知颖拉起衣领,随人cha0徐行,穿过那片夺走他睡眠与时间的雨时,想起躺在公事包里的那本旧杂志、以及其他的一些什麽,扬起了简单的笑。

昨天,傍晚五点三十分,指针正压过工作与休息的界线,韩知颖的分机便响了。

他接起来,「朝理法律事务所,韩知颖。」

「我找我的委托人。」

「抱歉。」他一愣,「您是否拨错电话了。」

「我找我的委托人,韩先生。」那耳熟的带磁x的男音说,「这里是并不是古书店的柏林围墙。」

「……张敬霖?」

通话那头,男人低声笑了,「是。」

想起几周前递出的那纸名片,韩知颖也笑了,「就这样子拨进办公室,你让我成了不良示范呢,公器私用。虽然我明白你想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了。」

几面之缘後,他隐约察觉到,自己正拼凑着这个男人。并不多积极,大约是愿意、而有把握地猜测他想法的分量,却也足够多了。毕竟,是那样害怕0索他人心思的自己。

而男人总会替他提出的猜测解答。

「是啊。」这次是乾脆的满分,「就像我明白你会加班,却还是想问你要不要过来一趟。」

「给个理由。」用肩夹着话筒,他婉拒一样地说,另只手却自然g过搁在桌边的公事包,「况且我不记得我委托过什麽。」

「杂志。那本旧杂志,我找到了,等你过来和它有缘。」

他失笑,「柏林围墙真的不是旧书店吗。」

「真的不是。只是间希望你别太频繁加班的酒吧兼餐馆。」

「那好吧。」韩知颖松口,给对方他其实未曾纠结过的答覆,「晚餐,可以替我准备三明治吗,店长最推荐的配料。」

「当然可以,那麽,我等你过来。」

通话结束了。韩知颖放下话筒,眼里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许久未见的柔软。

晚上六点四十分,他推开那扇木门。不是古书店的柏林围墙,有着抹去时代与时代边界的落地书柜。电影杂志、刊载不错影评或影星访谈的周刊、剪下的新闻、也有些原声带的乐评。要形容,或许再没有b男人的热ai更贴切的说法。

──老大和我都一样,没电影会枯萎。有些花草乾瘪了还是好看,但我们不是,说起来可能b较像树木,一旦断了养分枯si,就什麽价值也没有了。

韩知颖记得皓是这麽说的。

那是个周六,他要了角落的单人座整理资料,太过忙碌的午前十一点,难得不是由店长端上他的咖啡。青年挑着一旁架上的原声带,突然开口。

b起电影工程,我们、尤其那家伙,都适合更艺术的课。青年的语尾沉入乐声里,他听着,却还是清晰。

一切凭感受过生活,ai什麽,就用全力去ai。张敬霖便是这样的男人。

望着书墙,韩知颖突然更明白了些。关於随x、关於感受,那些他以为自己或许找不回的一些什麽。

他转身往店内走,迳自坐上吧台角落,倚着墙,安静地看张敬霖用烤牛r0u三明治换下保留席位的桌牌。三明治与马铃薯浓汤,说健康又不尽然的菜se。

拿起汤匙,他不住调侃,「我深刻感受到你对马铃薯的喜欢。」

「薯条更好。光是在油锅里用看的,都让人心满意足。」

「那为什麽不?」

「太疲倦的人不能t会它的好。」男人往热茶冲牛n,放朵鲜n油,绕上两圈枫糖,「连续加班好几天的人更是。」

韩知颖轻哼了声,「话说得这麽有把握,总该有证据。」

「直觉。」张敬霖说,端上浓厚的n茶。

「可惜那并没有证据力。」

「我知道,所以我当不了律师。因为不会用更好的说词包装直觉,也不喜欢找佐证强化直觉的可信度。」他回得坦然,「不过关於你的加班,已经得到证明了。」

「怎麽说。」明明可以保持安静,韩知颖却不由自主接下男人的话。

「你的反应说明一切。如果错了,你只会笑着看我0索,而不会反驳。」张敬霖说,带着恰好的、非常有魅力的得意,「你不怕误解,只怕被看透。」

韩知颖没回话。指尖停在马克杯握把,全身都静着,只用清澈的眼睛看向男人。对方却不再开口,像明白那是最重剂量,多了他便不能承受。背景乐淡出一样,几乎不见,他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呼x1,0索那句带刺却真实的关於他的说明。

不怕误解,只怕被看透;因为不够坚强,若让谁看透自己的脆弱,便什麽防备也没有了。坦白承认脆弱不困难,忍受他人对脆弱的轻视,却不容易。

他不想要这样。或许可笑,但这是倦於生活的他仅有的自尊。

可是,男人的看透不同。他仍是想逃,却有更多留下来被男人看得更深的期待。所以他睁开眼,选择不离开高脚椅,从马铃薯浓汤、烤牛r0u三明治、沙拉,最後用留有余温的枫糖n茶收尾。

「烤牛r0u很香。」他把餐盘放上吧台,「不过我不喜欢酸h瓜。」

「嗯,你下次不会看到它了。」

张敬霖说,等待韩知颖的反应,换得自然的一声好。他的邀请与他的接受,都不太直白,而是舒服、形似平淡度日那般,让人扬起嘴角的默契。

接过餐盘往水槽收,他冲过手,摇起下一杯特调,一面让工读生传话给皓。在柜台的青年收到後只摆摆手,先回头忙结帐,好半晌才带着本杂志走近吧台,顺手递上半途被拦路加点的单。

「这什麽鬼画符。」

「不懂书写t的艺术的家伙。」皓白他一眼,抓过纸,重新涂上几个字,「麻烦老大您专心摇酒,杂志的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那可不行。就算我是借你的花也不行。」他笑着推出两杯特调,「先送去,这张的等等再来拿。」

青年放下杂志,带着托盘、与对见se忘友的店长的怨怼,离开吧台长桌。那背影满是哀怨,看得他们不约而同扬起嘴角。还没回神,韩知颖就听见男人的声音。

「看看吧,你委托我找的东西。」又是那样,谁都抵抗不了的菸嗓。

杂志被张敬霖推到了面前,他只能伸手翻开。泛着h的书缘、注记一样的折角、磨痕,并不是保存得太好,却令他难以形容地安心。韩知颖想,或许是它染上了前个主人的认真,b起珍惜更好的、给了它存在的意义的认真。

纸张容易枯萎,记在上头的事物却不会随着颜se褪去,而是发酵成另种气味。他在某一页停下,看着淡去的风景照片,蓊郁和湖水似乎也走进了冬天。

那年,纽约往桃园的长途飞行前,他在候机大厅用笔记型电脑看即将回去的城市,最後一张夜景留住他的目光。那片该拥挤而温暖的街景很冰凉,调整se温带走的不只se彩。

他想到自己,抑下情绪,最後离开的却不只那些一时的情绪。

拍摄的人是个影像创作者。网页放照片、也写日志,记录他流浪一样的旅行。

登机前他看完了几乎整年份的日志。某篇的最後有段补记,写着接受摄影刊物访问,公开一些早期作品──或说是公开他向前延伸五分之一的人生。

因为忙碌淡去的记忆,在走进柏林围墙的时候再一次地清晰。不眠的夜里他又滑起那篇日志,最後在男人问起的那天,说出杂志的出刊号。

只是他没想过真的能找着。

关上书页,对着等待他感想的男人,他说得很轻,「我以为你只专注在电影上。」

「摄影我也喜欢,但的确没有熟到能凭自己找到这本杂志。记得皓刚才说了什麽吗,我借了他的花。」他替他冲了另一杯薄金se的茶,「他以前做制片,好几个摄影迷同事能够求助。」

三言两语听来轻松,但任谁都知道,联络交涉只会是场不简单的大工程。

韩知颖失笑,「真恶劣。他是有把柄在你手上?否则怎麽这麽惯着老板任x。」

男人也低声笑了,「我b较喜欢的说法是:领袖气质使然。」一面朝与他对上眼的皓挑眉,惹得对方赏他两枚眼白。

「果然是自恋狂。」

「没关系,懂得欣赏自己也不是什麽坏事。」见他难得微愣,张敬霖不住调侃,「这是我的看法,韩律师怎麽想。」

他花了一口洋甘菊茶的时间思考,最後轻轻放下茶杯,「我认输。」

男人以他们相识以来最好看的微笑回应。

话题如他们谈再见列宁那晚一样,平淡而蜿蜒,只是交换了立场。工作该懂的应对早磨得熟练,说自己的事却不然。韩知颖感受字在舌上争执,脱逃出的赢家总是重复,於是他的句子成不了型地打转。

不拍摄,或许就会遗忘。不记在心上,或许就会分不清自己是否有跨过换日线。正因自己是黑,照片中那些未曾见过的、容易随时间老去的se彩,他便格外喜欢。

大约是如此。说完他停顿半晌,又为自己贫乏的表达道歉。唯一的听众却说:无所谓好或不好,表达并不只声音,交谈的目的,是让对方知道你想说些什麽,而我听得很明白。

「确实是很重要的杂志。」话题的最後,男人这麽说。

「是啊。所以替我谢谢皓、以及他的人脉。网页上的照片再好,也远不及纸本,我想你应该b谁都懂。」韩知颖说,想想又补上一句,「似乎也该谢谢你和皓的缘分。」

那点狡黠,张敬霖都看在眼底。他耸耸肩膀,坦然地回:「不客气。」

男人的反应令韩知颖莞尔。他随口问:「那,与它有缘的价格是?」

甩起雪克杯的他随兴地答:「结帐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後来,他带着发票与杂志离开。搭上捷运後,他仔细看了内容,两百七十的烤牛r0u三明治、免费的马铃薯浓汤、一百六十的热枫糖n茶、与一百二十的洋甘菊茶。发票背面黏着张小便条纸。

和杂志有缘的金额是一份德式香肠堡。原味/蒜/香草/墨西哥辣椒。

韩知颖忍不住低声笑了。德式香肠堡的价格他不知道,但他猜想,明天又会是个不加班却晚归、接着能补足睡眠的周五夜晚。

木门开了,又掩上。收拾着满桌凌乱的皓没来得及招呼,日渐熟悉的身影已走近吧台。

「墨西哥辣椒。」不等男人们问,韩知颖坐上高脚椅,一面这样说。

张敬霖微笑说了好,走向角落的煎烤炉。不多久,吧台便满是炙香气味,四周依稀能感受到炉火的温度。

韩知颖托着颊,看他将面包划开、抹点n油、放到上炉上和德式香肠一起烤出焦痕。那样的从容不迫令他分神,甚至没注意一壶茶被放到自己面前。

「我说,这位客人。」替别桌客人送去两瓶啤酒,皓回到吧台,眼神在两人间穿梭几次,终於开口,「我们家的果乾茶再耐泡,浸这麽久还是会涩的。」

「啊、抱歉。」

西装男人少有的慌忙看得青年嘴角上扬,忍不住又补了句:「没关系,我也知道老大很帅。」

可惜,他想一窥对方窘迫模样的坏心并没有得逞,只换来准确罩上脸的一条抹布。

单手端瓷盘,用另手接住对方挣脱後甩回的、扭成一团的布,确实很帅的男人笑着说:「总管先生,本店禁止可能w染食物的行为,罚你明天提早上工。」边将四溢的香气放到韩知颖面前,动作不能挑剔的优雅。

青年大声抗议,「哪有这种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州官也没有点灯。」张敬霖笑得游刃有余,「是你出言调戏客人的惩罚。我平常可不会那麽做。」

一来一往,他们忙於演出柏林围墙的日常。於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高脚椅上的男人,耳廓确实染上了青年想窥看的那抹淡红se。

待韩知颖耳後的热褪去,眼前又只他与摇酒的男人。青年不知什麽时候离开的,那gu不服气倒还散不去。

身後传来了笑声。他回头,就见被熟客逮在桌边调侃的皓,正反驳着失败不过是脸皮薄、而非柏林围墙内的定律。辩得仓促,将冷面沙拉拌匀的手却与很从容。

他转向吧台,与男人对上眼,笑着说:「果然是柏林围墙风格。」忙里仍有优雅。

「你这麽说,那家伙会很不服气的。」瞥一眼那忙碌身影,男人轻笑,「等等就和你抗议,说不想与我同流。」

「张店长真不讨喜。」他不觉莞尔,「那你呢,怎麽看我这样的说法。」

张敬霖一面替他倒水,一面答:「像黏在背後的标签纸。风格是出自他人的形容和感受,自己不可能彻底明白。」

「听起来不太正面。过着别人形容的日子,自己却不明白。」

「是啊,很多时候是如此。但我还是不排斥被贴上标签,那b无法被分类好得多。」

「是吗。」他喃喃,「能这麽想,似乎也挺好的。」

男人停了动作,看向他。韩知颖没继续说,只安静盯着最後一滴水带起的波纹。

半晌,他突然开口,「即使不明白也接受吗。」听来很淡却又y翳的嗓音,「不贴切、或负面的标签,也能接受吗。」

如他身上那枚一样。

研究犯罪的人说,那是标签理论。做错了事,被擦肩的人群扣了分数,渐渐连自己也不接受自己,於是错得更深。然而最初没有标签,又为什麽犯错,其实从来不能被解释。

一如x向一样,没有方法解释。

矛盾不曾消失,却被视而不见。人群只自顾自标签他们不愿意容忍的存在。

关上父母的房门那天,他便看见自己会在亲人的自私中牺牲。罪也好、病也好,抹上w痕而後标签,最後作为冷淡他的藉口。

後来,标签渐渐成了他自人群疏离的理由。

一次他坐在酒吧角落,看着得不到光的人群,在牢笼找到彼此。音乐与酒jg、以及相拥时的t温,一切形似快乐,却很寂寞。那一刻他明白,见到另个人的疼痛与脆弱,并不会令谁坚强,只有更加绝望。

他并不向往一个人过生活,但睡不好的夜晚再冷,也不得不,只因为他不想拿走另个谁的温柔。因为如果哪天,全世界都不再需要那个人,温柔便会是他的仅有。

太过天真了。他看着男人那双灰蓝的眼睛想,很天真,却恣意得令人向往。

张敬霖替自己倒酒,放任沉默漫延,直到泡沫消去後才开口。

「接受不等於得那样活。人为什麽是人、兔子为什麽是兔子,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是人、而牠们是兔子。但在牠们根本不在乎什麽是兔子和人。」他说一字,对方眼中的sh就更晃一些,「标签可能被覆盖、也可能脱落,只有你一直都只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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