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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欲哭无泪,问他们:“我真的忘了什么吗?”

“对,”男人握了一下他的手,“不过没关系。”

“我没欠你们钱吧。”

“没有。”

“刮你们车了?”

“也没有?”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虚空指着那个叫燕林哲的年轻人。

又是一阵安静,男人出声:“嗯。”

“那,他呢?”我指那个红头发骚包。

“我,我也算是你的朋友吧,”骚包听有些心虚,小声嘟囔着,“不打不相识嘛。”

他们言之凿凿,可我还是没一点印象。我真失忆了吗?我甚至记得我妈十几年前用的塑料水晶坠头绳,绿色的,做成了苹果形状。

可这些人非说我失忆了。

无法察觉的遗忘也算是遗忘吗?

不过我现在基本就算半个残废,一只眼睛模糊,另只眼睛还包着纱布,不能贸然和人对峙。

我叹口气,装作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你呢,你是谁。”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介绍自己。

他偶尔只是嗯一下,有时还会打断燕林哲和张奕华的话,但他话里的情绪没有什么起伏。

挺酷的。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叫萧淮。”男人说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一声冷笑。

是燕林哲笑的。

别人说话,他笑什么笑。

萧淮并没有理会他,他又摸我,握着我的手:“你有个哥哥,记得吗?他姓洪。”

我眼皮一跳。

“看来你确实认识我,”我说,“几乎没什么人知道我有个哥哥,但你知道。”

“我跟你哥哥是很好的朋友,所以知道。”

“但我十五岁以后就没见过我哥了,他现在还好吗?”我问道。

汤连翡愣了愣,又挂出笑容,若无其事地垂下手:“你不要同严七一般见识,谦伯手下无人,只好冒险提拔他。”

他说得轻描淡写,俨然成了严家的自己人。

麦秋宇不给他眼神,径直打开衣帽间,底下安置一方保险箱。他蹲下身,插入保险箱钥匙,拧着转盘锁反复旋动,上弹子契紧钥匙齿,翻出咔哒声响。保险箱里的东西不多,一把袖珍手枪,五枚戒指,五根金条,一个鼓鼓囊囊的丝绒口袋。丝绒口袋开着口,澈亮钻石如银河般从中滑落。

麦秋宇将沾血的创口贴放进保险箱深处,正要关门,忽然发现了什么。

游艇派对前夜,要参加活动的汤连翡曾向他讨饰物压场。

汤连翡拍三流情色片出道,受了不少欺负和排挤,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有露肉戏可拍。这几年经纪公司为了扭转口碑,他安上“富家公子来娱乐圈体验生活”的人设。世上多的是踩低捧高的人,在他们眼里,有钱人做什么癫狂事都是对的。日子久了,没人再在乎汤连翡曾经的丑闻。

只是他的商业价值终究还不算高,很多时候走红毯,身上行头不够多,太丢脸。雯卿老爸清廉,不准她奢侈,严木又跟老豆闹翻,口袋里的钱比他还少。没办法,他只好向’麦春宙借。

出生在富贵之家,早年的麦秋宇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觉得生不下来,死不带去。且汤连翡家道中落,日子艰辛,长大后没有用心读书,而是进了娱乐圈这个大染缸。

麦秋宇永远记得,有天他接到电话后去接汤连翡,看到对方瘫坐在浴缸里,浑身湿透,手腕上全是割痕。屡次变卖身体却又屡次碰壁后,汤连翡想要自杀。可他看到血又怕得要命,哭着打给麦秋宇。

自开始顶替哥哥后,麦秋宇就极少以自己的身份露面,他让自己以一个模糊的状态存在于友人身边,谁都听说过他的丑闻,却没有一个人有机会坐下来跟他喝一杯咖啡。

汤连翡要见他,他本不该出现。可汤连翡又说自己用刀割破了手腕的,他哭得好痛,隔着手机都能听见颤抖。

麦秋宇知道汤连翡为什么打给他。在他们之中,只有他和汤连翡称得上堕落。汤连翡看似柔弱,个性却要强,他不愿比自己过的好的人看见自己的狼狈。而麦秋宇在他心中是和他一样狼狈的人。

麦秋宇对此心知肚明,可他没办法放任汤连翡做傻事。他戴着鸭舌帽赶了过去,沉默地将汤连翡从浴缸里扶出来。水是冷的,汤连翡又流了太多血,整个人白到像一张新纸。

麦秋宇用毯子包住他,又倒温水递给他。汤连翡颤着双手接过去,眼泪扑簌而下。

将汤连翡哄睡下后,麦秋宇去阳台抽烟。深夜的港岛依然有未灭的灯火,透过明净的窗子,他甚至看得见写字楼里的精英们在健身房跑步。他磕磕烟尾,火星落进烟灰缸。一盒烟抽到健身房关灯,麦秋宇感到困倦,为了不让这个傻朋友,他不能睡,也不能走。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麦春宙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

阿宙小时候跟这些人交朋友,从未闹过红脸,他也只好维持和这些人的关系,至少不能让他们死掉。

最后一支烟抽尽,麦秋宇眼球酸涩,他合住眼皮,用掌心按了按眉头。

“阿宙?”身后有人喊他。

汤连翡醒了。

房间内没有开灯,谁也没有开灯,只有阳台有着微弱的光亮。

麦秋宇无声叹气,他转过头去:“我在,怎么了。”

有那么几十秒,他真的在等汤连翡回答。

可汤连翡就只是站在那里,如同恐怖电影里的幽魂。他刚刚睡了几刻钟,精神比麦秋宇更充沛,也比麦秋宇更先醒来。

二人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麦秋宇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汤连翡只是喝多了酒,忘记自己叫来的是麦秋宇,所以才喊他阿宙。可他却偏偏应下了,且在应下后没有解释。

最要命的是,他慌乱了,虽然他就只是看着汤连翡,什么话都没有说。但眼神交碰间,麦秋宇察觉到了汤连翡的审视与了然。

他知道了。

瞬息之间,汤连翡的眼神从恍惚到惊异,再到参杂一丝惊喜。他惊喜的是,原来在他的朋友之中,狼狈的不止或许麦秋宇和汤连翡两个。

他知道了麦家的秘密,在他最绝望的一天。

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恩赐?

他跟严木纠缠数年,情侣不像情侣,主奴不像主奴,难道不值得新的缘分?

至少这缘分可以帮他。

他央求麦秋宇帮他,央求麦秋宇管教他。

浸淫调教虐爱多年,他早就成瘾,无人指明方向、无人帮衬的生活实在辛苦,没有主人,他该怎么度过漫长余生?严木不成器,那他就为自己调教出一个新的主人。

他递给麦秋宇俱乐部的介绍册,他相信,一个被压力包围的人,很难拒绝这种将道德挡在门外的游戏。

世上有太多渴求掌握一切的人,也有太多人渴求被掌握。对自己负责也太辛苦,什么都不拥有也辛苦。只有用面具遮住脸,才能在肉体和灵魂释放自己。看看俱乐部里的人,哪一个在生活中不是道貌岸然,他汤连翡下贱得有理有据。

他也不怕麦秋宇调教别人。

他知道麦家的秘密,这一点胜过任何游戏关系。

话是这样说,汤连翡也偷偷打听过麦秋宇在圈内的行踪,发现他这个朋友很少脱下西装,永远在狗面前西装革履,不给予肉体关系,精神管束更多。

汤连翡听来好笑,这样玩,不如去中学做教导主任,教人向良向善,闯过人生中的种种难关。不过他也明白ricky为什么这般谨慎,他只是感到可惜。

麦秋宇抽的耳光比严木的耳光更有警诫意味,他痴迷这种感觉,获得时甚至比高潮更舒爽。后者有时只是拿他泄愤罢了。

麦秋宇并不知道他的耳光被汤连翡拿去比较。

他只知道,现在他的保险柜里,该不见的戒指没有消失,该放在原位的戒指却不翼而飞了。

“不是喜欢这枚镶翡翠的戒指吗?怎么没带走?”麦秋宇不动声色地问。当初是汤连翡说那枚翡翠戒指和自己的名字搭,麦秋宇才敞开保险箱任他拿,他去一旁更衣室换衣服。

等他回来时,保险箱已经关好了。

“啊,”汤连翡没想到他会忽然讲这个,“我试了试,又觉得蓝宝更衬我的皮肤。”

“在游艇上没看到你戴。”麦秋宇语气冷淡。

汤连翡没有回答。

他的珠宝盒已经随游艇沉进大海。捕捞队捞了一周,终于带着一部分残骸归岸,剩下部分还在搜寻。

脱险以后,麦秋宇一直没提这件事,他就以为麦秋宇忘了。

麦秋宇原先确实忘了。可他发现翡翠戒指仍在,蓝宝戒指消失后,记忆就一下子充满脑海。

保险箱中五枚戒指,一枚素圈,汤连翡看不上,一枚镶红色宝石的铜戒指,他更看不上。

剩下三枚戒指,是麦秋宇当年加入一家赫赫有名的建筑设计工作室后,用几年薪资和积蓄买下的。他能动的钱有限,本想买下来送给祖母和妈妈,向他们证明自己。

然而祖母和妈妈都没领他的情。

而那枚蓝宝戒指,正是陈麟声曾经偷走又还回来的那枚。

现在它不见了。

麦秋宇知道汤连翡的性格,借他三寸,他爬一尺。但凡汤连翡拿走另一枚,麦秋宇都不会同他计较。

对此人性格的憎恶,和对丢失戒指的愤怒搅在一起。

那是他和陈麟声之间所剩不多的信物之一,虽然代表着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往事。

可和陈麟声有关的,他都下意识想珍惜。

看到妮妮的一瞬间,想到那是陈麟声的孩子,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和她是否有血缘关系。

“等打捞上来,我立刻还你,”汤连翡说,“假如找不到,我就赔给你。”

麦秋宇没有接他的话,他不想接受汤连翡故作的愧疚,顺着汤连翡的话说,结局就只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麦秋宇关好保险箱的门,站起身解开了衬衫袖口的扣子:“说吧,什么事。”

“谦伯让我来用美人计。”汤连翡笑眯眯地走过来。

麦秋宇看他一眼,收回目光:“不要耽误时间,你还要照顾严木。”

“怎么,难道我不够美?”汤连翡嗔他。

麦秋宇没心思看他的表演,干脆冷着,径直向外走去。他还要嘱咐保镖,看好陈麟声的病房。

“好吧,”汤连翡佯装无奈,“是谦伯,让我送这个给你。”

那是一封薄薄的信。

听到是谦伯叫他送来的,麦秋宇接了过来,手指捏着感受了一下厚度,又反复弯曲了几下。比寻常信纸更厚,更有韧性。

听声音,应该是照片。

他没猜错。

信封里真的有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摄于婚礼现场的老照片,放的时间太久,画面已然昏黄。

从新娘新郎的穿着可以看出,他们的经济状况一般。新娘选了裙摆最小的鱼尾款,头上的白纱也很单薄。不过她面容美丽,笑容发自内心,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嫁给了自己心爱的人。

新郎则高大英俊,把并不挺阔的西装闯出了型。他生得一双大眼和高鼻梁,看起来正气凛然。

麦秋宇看过新郎,目光又回到新娘身上。

他总觉得这女人有些面熟。

“施若筠,”汤连翡的手指搭了上来,“施舜的小女儿,和兄长分过家产以后就从大众视野中消失了,其实她改了名字叫方筠,说起来,她曾经也在严家有过名姓,女飞贼,好厉害的。”

没等麦秋宇反应,汤连翡就把手搭在新郎头上:“陈文忠,高级警员,后来升做了警长,普通人,没什么特别,当年你和阿宙的案子,他也在跟,不过跟得太急,惹恼劫匪。”

麦秋宇攥紧照片,眼睛盯着照片上的第三个人。他看得入神,忽略了口袋里振动的手机。

汤连翡的手指往旁边一挪,淡淡道:“这个人的脸你可能不认得,但只要他一说话,保准你知道他是谁。”

另一头医院前,给麦秋宇打电话的保镖听了无数次忙音。

他没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陈麟声扶着女儿上了一辆陌生的轿车里。麦秋宇不准他硬来吓到这对父女,所以他也不能拦车。以防万一,他记下了车牌号。

轿车里,妮妮紧紧抱着小象ricky,低头一言不发。

陈麟声本想坐副驾驶,看她心情不好,就陪她坐在后座。

他知道妮妮为什么不开心。

病房里那么多毛绒玩具,他一个都不许妮妮带走。

妮妮再听话也是孩子,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座毛绒森林,现在又要放弃,她有些委屈。离开病房后,她一直不肯看陈麟声的眼睛。

“这孩子像你。”开车的人通过后视镜投来慈爱的目光。

听了这话,陈麟声和妮妮大眼对大眼,想从对方脸上看出自己。

“你呢,像你妈妈。”男人语调轻松,听起来心情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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