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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除夕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但不过申时末,天色已黝沉得如同三更,顷刻间,天上像是撒下密密麻麻的豆儿,珠水般的大小,倾覆似的打在屋檐和地面上。

起风且烟雾缭绕,嵇憬琛视线明显收了阻碍,伫立在门口,衣摆不免也湿了,浑身上下像是被水汽裹挟着。

站了没多久就乏了,他合上门,面无表情地坐在原木桌边上,替自己斟了杯热乎乎的茶,睫毛微抬,眼中竟含着疲惫的红血丝。

桌上还摆着一张张加以密封进而呈给他弹劾信,为了保护弹劾者,纸上没透露出任何的名字,只说嵇有康不务正业、日夜待在温柔乡不问事,为此想来消弱嵇有康的权势,方便他人在他外出期间——上位。

鸿洲事情还未解决,他不能那么早就回去。

于是,他把这些弹劾信装入狭小的箱子内,再执笔给嵇有康写出一封信,【弹劾信非宰相莫属,请多加注意。】

整个朝堂,也只有张启鸣想取代他,成为最高的君主。他何尝不懂,只可惜他找不到任何的理由除掉‘德高望重’的宰相。

信折叠入了信封,写上加急的字眼,正准备把信交给宋玉德的时,才发现宋玉德不在内,便搁置了下来。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迟迟还见不到淳于烁,心情更是深沉。

此时,宋玉得不顾身体安危,大步流星进了去,待身上寒气消了些,才敢走向君,“酉时已到,淳于太子到了。”

嵇憬琛缓缓抬头,先是交代了弹劾信需八百里加急外,到门口吹着雨风,高高竖起的发冠瞬间乱了两分,两条须发在空中摇晃,好似降落的雨。

再来,他接过一把油纸伞,脚刚踏出去一步,余光瞥见傅孀的接近,不给予任何正眼,只是停留在原地一会儿。

虽然余光使视线限制了许多,但他还是看到了傅孀身穿白衣裳,全身被雨淋湿,几缕头发黏糊糊贴着肩颈到胸口的位置,衣裳也抵不住湿,紧紧跟着曲线,显得身材玲珑有致。

倘若他喜欢女生,以他的性格来判断,晚膳时间可以要挪后一两个时辰。

很快的,他收回余光,连人带伞入了雨中,就听见傅孀喊住了他,“圣上,您低热才好,当心又病了。”

耳中像是入了污秽之物,嵇憬琛嘴角噙着一抹讥笑,傅孀的语气是很拙劣模仿淳于烁的,但是模仿不到位,听起来有说不上的古怪。

他控住傅孀的下巴,盯着那殷红的嘴唇,声音温柔至极,“你是怎么知道,朕低热了呢?”

低热的事情谁都没透露,就连淳于烁见到了他才知晓的,所以他不认为傅孀一介小小的女子,能知道这事情。

傅孀被步步逼近,心跳有些快,对视到嵇憬琛深沉黝黑的眼神,犹如一滩死海,根本没有任何的波动。

脚步退到了墙边,抖着发颤的身子,她用着含情脉脉的目光凝视了嵇憬琛很久,“民女这是关心圣上,可不似纯妃那般逍遥。”

话里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淳于烁的不是。

嵇憬琛嘴唇动了动,十分厌恶有人诋毁淳于烁,豪雨在肆意渐大,伞有那么一瞬间快飞走了,他不想淋湿,便握得稳稳的。

不愿意在盘旋周转,他松开了手,却没否认傅孀的话,把那股隐隐发作的戾气,压了下去,只和煦地问:“你想在朕身上得到什么?”

越是温和的语气,就表示暗的另一面已经岌岌可危了。

傅孀继续窥着眼前人的脸色,浑身一震,稍作冷静,露出一个还算恰当的笑,吐出两个字,“恩宠。”

嵇憬琛垂眸,“你很聪明。”

“哪有。”傅孀一副羞涩模样。

“但你知道,得了恩宠……”嵇憬琛没有预兆大声笑了起来,挑起傅孀下巴,继续说,“代表什么么?”

他没听见傅孀的回答,用鼻音询问“嗯?”了声,肚子也不合适宜地响着,才没决定逗逗傅孀。

走之前,他说:“是表示,你需要替代乐乐的身份,任由朕打骂,坚决不能还手。”

虽然他有一丁点的后悔了。

大雨滂沱,万里低沉。

还没走到膳厅,嵇憬琛就闻到了饭香味,心念一动,近到淳于烁身边,也不管衣服微湿,就把淳于烁搂近自己的怀里,鼻息间尽是那股好闻清雅的味道。

然,淳于烁身子像是被寒雪冻住了般,求助性的朝着淳于策眨了眨眼神,脖颈处皆是温热的呼吸,酥酥麻麻的,又有些痒。

又或者说,嵇憬琛是当做所有人面前抱着他的。

淳于策两处眉头犹如紧连耸立的雪山,很不解嵇憬琛的行为,却又无可奈何。他攥着油纸伞,将其放到了角落,皮笑肉不笑道:“明国君好似没断奶的儿。”

声量明明不大,却能让嵇憬琛听的清清楚楚,是在嘲讽,也是在讽刺。

毕竟谁家一国君主能腻在他家弟弟身上的。

嵇憬琛贪婪地吸了好几口,半响笑着抬首,眼神藏着一把把利剑,直冲对方而去,“朕戒断不了,还请兄长谅解。”

淳于烁喉咙像是涌上来甘甜,差点误以为嵇憬琛对他有意思,还好在淳于策的眼神下,他清醒了过来,稍微挣脱开嵇憬琛的怀抱,将往日的旧痕牢牢记起,历历在目。

绝对不能对嵇憬琛有一丝一毫的……喜欢。

所以他不介意,嵇憬琛对他在坏一点,最好能把他逼入绝境,或者他能活在自己臆想世界当中,把嵇憬琛的所作所为转化为恨。

“呵,孤的皇弟们都姓淳于,同你这个嵇姓毫无关系。”淳于策慢慢背过身,听到嵇憬琛的笑声,不由嘴巴不受控地冷嘲,“都说鸿洲信佛,以孤瞧,此传闻定然有误。”

言下之意很明显,是在说嵇家二兄不做人事,不怕神佛窥。

嵇夷献拉开石椅入座,指腹在桌面上转圈,不在意传闻的真假,翘着不雅观的腿,“都是一家人了,观同日夜,咱也不用那么多殷切,免得我们多陌生啊。”

淳于策沉默了几分,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瞥了一眼嵇夷献,恨不得将嵇夷献的嘴缝上。好好的一个人,就那么不会说话,可惜了。

嵇憬琛低头嗅闻着淳于烁的鼻息,许是体型差的缘故,淳于烁在他怀里显得脆弱又无力,像是他蓄力几分,人儿就会被他捏碎。

总归还是淳于烁太瘦了,骨头边没肉,难怪他不怎么用力就会喊疼了。

许久,菜香上了桌,众人为了这顿团圆饭饿了一上午,自动围着圆石桌坐着,没了尊贵之分,整个氛围自然少了相争的意思。

站在圣上身后的宋玉德罕见没有试毒挑食,只是候着等待圣上的吩咐,难得闲了时间,看着‘和乐融融’的场景,心里笑开了花。

天色不见转好,这雨配上热乎的菜肴也暖了胃,嵇憬琛吃了几口,习惯性给淳于烁添了菜,才发现淳于烁碗如座山,饭上全是菜。

这些菜倒不是他添的,而是淳于策添的。

嵇夷献不甘示弱地为嵇憬琛夹菜,凡是淳于策夹什么菜,他便跟上且夹上两次,不多时,嵇憬琛碗里的山更甚。

一时间,淳于烁无言以对,默默地吃着皇兄给的‘宠爱’,食不过半刻,腹有了饱足感,但碗里半山未消。

为了防止浪费食粮,他筷子没礼貌地扼杀淳于策的进攻,又不想大节日坏了气氛,便委婉说,“哥,我不想变成淳于翎。”

淳于策筷子顿了顿,想到淳于翎那臃肿的身材,果断打消了对淳于烁的宠爱。

倒是嵇夷献还在不断的给嵇憬琛夹肉,语气颇有阴阳怪气之意,“淮儿多吃点,哥哥不介意你胖。你就算胖成宋玉德这样了,哥哥也不会嫌弃的。”

莫名中了把剑的宋玉德露出尴尬且不失礼貌的笑,偷摸捏了捏肚子上的肉,疑惑自己真的很胖么。

于亥微微抿起了唇,小声道:“有一点点吧。”

宋玉德:“……”

虽然嵇夷献在明示自己做哥哥有多好,但是嵇憬琛却不那么认为,反而还觉得嵇夷献过于虚荣,有点恶心。

本来嵇夷献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嵇憬琛微侧头,以同屋外的天气一样,眉间晕染了层层阴翳,盯着他看。

然后阴恻恻道出了一个字,“滚!”

淳于策淡漠看着嵇氏兄弟的相处模式,瞬间没了胃口,但不想淳于烁担忧,便佯装胃口还不错,不注意地把讨厌的胡萝卜都吃了下去。

刚到嘴中,感觉到一股厌恶的味道,又得忍着礼仪面子,硬生生把胡萝卜咽了下去。

淳于烁察觉到不对劲,仅仅犹豫一下,“……哥,你心不在焉的,是有什么事情么?”

淳于策不动神色地睑嵇氏兄弟入眼底,忽然笑着摸着淳于烁的头,道:“乐乐吃完了就去歇息,哥哥有话同他说。”

至于是哪个他,在场的人都明白,所以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员就被嵇憬琛赶了出去,包括他宠爱无比的纯妃。

等着厅内剩余二人,淳于策立马拉下了脸,语气意外强势了起来,“既然是一家人,那孤就不客气了。”

令人更意外的是,云收雨歇,周围的声音算是真真正正安静了下来,许是夜的缘故,厅内充斥着刺骨的寒霜。

嵇憬琛把碗里最后一口饭吃下,头也没抬,抛出了不冷不热的话来,“天冷床冻,朕只有半个时辰,在晚一些,朕就要回去暖被窝了。”

“……”淳于策不知道此话是不是玩笑,嘴角不自觉抽了抽,“半个时辰够了。”

半个时辰足以谈论许多事与请,他把茶填满,捂了下温热的杯子,掌心不再那么多冷冽,先是静静地凝视着嵇憬琛,想探个究竟来。

可惜的是,嵇憬琛作为一国之主,定是很容易将心事隐藏。

他仰头喝了大半杯茶,入喉顺势倘胃,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明明一样是临海地段,不知怎么地,鸿洲的气温比他们大淳还来的刺骨冻人,让他不常习武的体质……变弱了许多。

在乐乐面前是逞强,在嵇憬琛更要彰显出身份的不同,所以冷意必须忍。

淳于策不愿放开杯子,紧紧握着取暖,言简意赅道:“闻君有他心,拉杂催烧之。所以放了乐乐,孤会挑个耐玩的人,回赠你。”

嵇憬琛没立即回答淳于策的问题,反之一问:“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呢?”

“不可能。”淳于策下意识否认,在来鸿洲途中,也曾听闻嵇憬琛与乐乐的事情,都说嵇憬琛待乐乐不好,经常虐打乐乐。乐乐是他最重要的弟弟,他绝对不允许乐乐活在绝望当中。

所以,他打算以身试险。

嵇憬琛乐呵一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想到了什么,话音转为锋利,眉头低压,道:“看在你是乐乐皇兄的份上,朕有些事情,就不同你计较了。”

淳于策不可能听不出,这是警告的意思。

“乐乐细皮嫩肉的,不似你皮糙肉厚的,乐乐特别不禁打。”淳于策佯装没听出意思,“也是,乐乐在大淳向来是最受宠的,谁要是敢打乐乐,孤第一个处理那人。”

嵇憬琛同样也在装迷糊,哈哈大笑,“谁要是那么对乐乐,朕亦是会惩罚。”

“是么?孤还以为,你会惩罚你自己呢。”淳于策皮笑肉不笑说着,心底却在吐槽嵇憬琛的作为。

嵇憬琛顿了顿,不打算把话题扯远,“你说说,乐乐一是朕的宠妃,二是大淳最得宠的小皇子,有谁敢打骂乐乐呢?”

淳于策差点没脱口而出“你啊”两字,笑容愈发的勉强,是铁了心要把淳于烁带走了。

半个时辰明明可以聊很多的东西,奈何嵇憬琛不想深入的聊,一直围绕着‘谁会打乐乐’的话题,根本没有要与淳于策好好谈的意思。

最终,淳于策失了耐心,依然不想伤了两国和气,憋着委屈,拂袖而去。

膳厅仅剩下嵇憬琛一人,他慢悠悠品着茶,还没品完就见傅孀换了套衣裳走近,脸上是施了胭脂水粉的,看起来楚楚动人。

如果没记错,他分明是把话撂了个清楚,暗地里表示他只要淳于烁而已。

不等他开口,傅孀整个胸脯靠着他的后背,胆大地朝着他耳朵吹气,“圣上,纯妃心不在您这里,但是民女在。”

雨并不持久,也不过一顿‘年夜饭’的时辰,那股雨后的凉风顺着空隙飘絮入膳厅,两人像是陷入了什么诡异的氛围,筷子待不稳碗上,滚滚掉落在了桌子,甚至滚到了地上,声音异常的响亮。

迟迟等不到嵇憬琛的回答,傅孀心底特别没地,犹豫了下,捎上哭腔像是见了负心人,“当初圣上救了民女,民女一见倾心。”

见嵇憬琛还是没反应,她的手大胆地往下挪了几寸,头倾靠着嵇憬琛的耳边,耳中男人呼吸平稳,手摸着胸口的位置,男人心跳也毫无变化。

这种种说明,她对男人并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她不敢掉以轻心,时时刻刻念着那所谓的任务,想着好不容易独处了,她必须勾引到男人才行。

筷子掉落的声音传至门外,宋玉德耳尖听见异样,‘叩叩’敲了门,小声询问了句,“圣上,是要回寝房了么?”

良久,无人答话,宋玉德也不敢冒然闯进去,便不再多问。

饶是傅孀这种长期待在人前人后两面人的宰相身后,都难以承受着朝她使来的压迫,她屏着呼吸,但心脏总会不受控的‘砰砰’乱跳动,入耳即是失控。

尽管她绰绰不安,但面上还是装着很乖也很委屈,好像嵇憬琛真的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冷漠的眼神冲她投来,语调漫不经心地上扬,“你要记住,救你的,向来不是朕,而是纯妃。”

紧接着,嵇憬琛用力拉下她的手,慢慢垂了眼皮,无视了她震惊且错愕的眼神,下一刻,她整个人还没从这情绪走出,脸上就一个耳光给抽懵了。

嵇憬琛整理了衣袖,忽然嗅见袖子上的胭脂味,眉头紧蹙,转身轻拍着傅孀的脸,问:“很疼吧?”

傅孀下意识点点头,嵇憬琛微微抬手,她害怕缩了脖子,闭上眼睛,等了许久,巴掌始终没再一次落到她脸上。

“不然你以为,朕为什么会被传阴晴不定、荒淫无度呢?”嵇憬琛神情略带嫌弃,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好似刚才触碰到了什么脏物品。

道完,他头也不回离开了膳厅,开门之时,脚步顿了顿,斜睨了宋玉德一眼,抬手把染上胭脂的衣袖凑到宋玉德鼻见,果然宋玉德面色凝固住了。

在皇宫也曾闻到胭脂水粉的味道,只是他们从未闻到如此劣质的味道,好像一颗还没熟透的桃子,酸涩且厚重。

嵇憬琛哈哈大笑,很满意宋玉德嫌弃的模样。

夜月遮云,空气质量逐渐上升,嵇憬琛深深吸了口气,结果再次闻到胭脂的味道,脸铁青无比,转头让宋玉德备水,他得好好洗去淳于烁除外的味道。

与此同时,逍遥王府东侧却凝重了万分,厢房位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面的摆设自然也就差劲。

这是嵇憬琛的安排,淳于策又不是看不懂。他坐在榻上,细耳详细去听这几月以来,淳于烁的点点滴滴,越听脾气越炸,拳头捶着自己的腿,次数都多了起来。

直到双腿麻木了,他才狠狠咬着牙,眼睛猩红,恨不得现场把嵇憬琛献祭了。

要是他在淳于烁失了清白那夜,不为了朝政之事忙碌就好了,他就能陪着淳于烁到寺庙祈福祈祷,他们也就不会遇到嵇憬琛了。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要是’和‘如果’,既然发生了,他们就要勇于面对,赶紧想好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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