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赵穆兕,死于剧毒,你那一剑不致命。”沉默了许久的人,一开口就若雷鸣。便是这一句应答,让她一下子梦回两年前。治好了他的眼疾,她也就不欠他什么了。他还可以同以前一样去活的。难道不是吗,比起她来,只要治好了眼睛,他从前是秦国的王孙疾,往后亦是手掌兵权的辅国公。“不重要了。”时隔年余,哪怕今日陡知了赵穆兕真正的死因,赵姝依然不愿过多地去回想,“师父说,只有我能承袭他的衣钵,没人能用对他的针砭集,一毫一厘的长短,还要隔出十等。他说图尔荪阿依啊,你若也能活过百岁,后头八十年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连最初那一小段的模样都忘记的……”夏夜的暴雨来去都快,已是啪塔啪塔得打在杂木疏欹的庭院里。出了湢浴,横起半扇窗缝,月牙露了头,照在床榻上一仰一趴的二人身上。一直是她在说,他听着。起初还是些路途见闻,后来就偏了方向,越发带出些出世入道、浮生芜乱的虚无来。“七天后,你就能复明。”叙旧结束,赵姝挪开脸望向砖地上月色,略一沉吟后,还是不带情绪道:“届时说不得我的伤才好一半,倘或能给朱大夫百金,我要五十金就罢,从今后,你我……唔!”一只手忽然绕过来,长指捏拢她两颊,迫得她嘟着嘴再不能说下去。就算是死在乱世里,她也去意已决。要想成就恩师遗志,要看遍各种疑难偏症,就绝无可能再回那些琼楼里做回困兽。以一念抵万念,守一人太苦,不若守苍生。因为守苍生的话,若是结果不好,她也不会太痛。隔开肩背伤处,他依然能极轻易地将她压得无法动弹。月色隐没,她伏在榻上方不屑嗤了记,正要说两句撕破脸的话,就听耳畔带了颤意的一声:“三个月,等咸阳雪落了你再走,好不好?” 复明这世上的疑难杂症, 叫人空忙劳费,多少年愁惶虚度,不过是没有遇着对症的治法。一旦遇上对症的,朝夕间就得离苦。从有微光到模糊视物再到彻底复明, 赵姝只用了五日。为了能随时疏导残毒, 这几日他二人几乎是日夜不离的。也没多少顾忌, 二人同榻而眠,她夜夜趴在他身侧。除了说些往事外,嬴无疾倒也不逾矩。泾武别苑冰鉴空置, 夏夜里闷热冗长,便每夜天刚黑泡过药浴, 二人就相携着去榻上歇息。
赵姝说起路上见闻, 提及各地风俗土产, 绘声绘色颇有野趣。待她故事讲完, 嬴无疾接过话想应和两句, 却因他满脑子都是朝中新法和派系,硬要与她的话凑合时, 常显得生硬。索性他也就不再勉强, 赵姝说完一地民风,他就接口将那地原本的封君如何收缴,又如何建新章废旧制的过程铺成一遍。言辞晦涩, 倒也正巧枯燥地起了催眠的效用。从他开口, 不出二刻, 赵姝必然就酣然入眠起来。人一旦睡的好时, 背上伤口恢复的也快。而等她一睡着, 嬴无疾便会小心地侧转过身勾过她一只手,借月色描摹她一夜比一夜清晰的轮廓身影。终于到第五日夜里泡药浴前, 他的世界陡然出现色彩,附着在湢浴里的一件件物事上。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背过身闭上眼没入药浴。待他披衣转身睁眼,便整个人蓦得怔住。阔别两年,她的音容再度入目,让他凭生了种不真实感。他脚下无声,透过珠帘的空隙,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歪靠在窗下围榻上的人。灯盏散发着静谧的明光,赵姝赤足缩靠在围榻扶手边,正抱着一捆医简在看。六月末的夏夜,即便支了窗,偶尔吹进来的风也是滚烫的。她罕见得胖了许多,从前清瘦的两颊丰盈,不再煞白的小脸上眉目点漆。戌时刚过的天依旧热得蒸笼似的,她便只穿了件不到脚面的浅灰褙子,还是粗麻质地的,肩膀以外两条雪似的藕臂就那么搁放在膝上。听她说为自保是习了些剑术的,这姿势却十足得扭曲松懈。甫一恢复目力,就瞧见这般春景。隔了四五丈远,其实还是有些不甚清晰的。嬴无疾却立在珠帘后,长久地遥望过去,面色晦暗无定,思绪纷乱。看起来,离了这一切,她过得比原先好。足过了一炷香,赵姝展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瞧见他披衣鬼魅似地立在外间帘后,不由得一惊。“时辰够了吗?”她以为他还是看不清的,也不趿鞋就拐着腿过去要与他引路,“我在看你府上的医札,去秋有名楚国游医,竟是误打误撞地用对了法子,只是他不敢下针。那游医当是个能人,你们还能寻着吗?”她就如往常一样,搀着他胳膊往里间缓步去。才行了一步,却被他矮身在腿弯下一扛。许是怕惊到她,他起身的动作并不快,也不等她问,就用另一只手将人稳稳地托到自己肩上。“十几年寒毒里浸大的人,背上伤没好透,也不该不穿鞋就走在砖地上。”这动作实则两个人都不太舒服,赵姝胸口以上越过他肩去,忙伸手攀牢他颈项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