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6节
可想而知,从老皇帝驾临广州府之后,到底给广南东道的官民百姓究竟带来了多少的震荡。小民无力,官僚也无力,而综观老皇帝南巡以来所作所为,已经让南国道州权贵们彻底意识到一点:老皇帝此番巡幸,就是来砸场子,摔饭碗的……
可以肯定的是,经广州府这场动乱,接下来不论行程何处,都不会再有人真心实意地欢迎老皇帝了。没有官僚愿意去侍奉一个喜怒无常、嗜好杀人的皇帝,也没有哪个城市想体会一把经济停滞倒退十年的滋味,不是所有的城市都叫广州府……
对于这种情况,老皇帝自然不会毫无预见,他只是不以为意罢了。他的心思可不在让所有人喜欢上,他只是开宝皇帝,而不是开宝通宝,另一方面,这也与老皇帝当前的精神状态有关,那是真就一个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而让广南东道上下感到苦恼的是,老皇帝似乎打算在广州府过冬了,都把上上下下折腾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起驾的征兆。
老皇帝也实在没有一点“瘟神”的自觉,非但没有离开的想法,反而选了个风冷天清的日子,随驻广州海军舰队出海操练。
这是老皇帝一生中第二次乘船出海,上一次,还是早年北巡之时,在河北出海观览一番。那时的老皇帝,正值壮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今却是老态龙钟,整个人的状态也像那在海上摇晃的船只一般,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海洋漫无边际,满目都是深沉而冰冷的湛蓝色调,千篇一律的景色看多了,也能使人抑郁。当然,老皇帝此番出海可不是为欣赏景色的,既是对广州海军的一次检阅,也是观摩其训练,还不是一般的海军战术训练。
训练的海域距离陆上很远,也远离寻常贸易航线,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只能远远地望见点零星的岛礁,使画面不那么单调。
即便是巨兽一般的主战舰船,在浩瀚的大海之上也只是一渺小微尘,船身在海浪的冲击微微不断黄动,但老皇帝此时却一点也不在意。
站在舰桥上,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貂袍,两手紧紧地抓着扶手,一双老眼则死死地盯着远处的”训练场”。
距离隔得实在太远,以老皇帝眼下的目力,显然是无法看清楚情况的,远远望去,甚至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不过,老皇帝的耳朵还是好使的,而训练场上的动静,也着实不小。此时这片海域,除了肆虐的风吼声之外,便是“砰砰”的轰鸣声,这样的动静,对于如今许多大汉军队中人而言,都不算惊奇了,这是火炮在咆哮。
无需多言,广州海军舰队给老皇帝呈现的,自然是炮舰的进攻演练。自从火炮诞生以来,就逐渐在大汉军队中得到运用,并以极快的速度获得上下认可,一些高级将领更是热衷于威力更大、操作更简单、转运更便利火炮的改进推动。
陆军如此,海军亦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火炮在野战、城战、进攻、防守等战争模式下的运用,已经日渐成熟,甚至成体系。
相比之下,如何将火炮从陆地搬到军舰上,却成为了一个困扰大汉海军多年的难题,在多方努力下,花费了十多年的时,总算在金陵造船厂,造出了大汉第一代的作战炮舰。
不得不说,这几乎是对大汉造船工艺的一次综合考验,也是一次长达十数年的技术升级,毕竟与普通战船相比,炮舰对于工艺、工人、材料的要求要高得多。
即便如此,这第一代炮舰,仍旧只是试验舰,金陵船厂一共只造了五艘,分配给各地海军舰队,由其进行试验,广州作为大汉海军在南方最重要的一个泊地,主力所在,也分到了一艘。
老皇帝出巡至此,自然不可能错过,炮舰也算是他对历史进程推动的标志性产物之一了,此舰一出,那他的“南洋攻略”又有了一项强而有力的支撑。
初代的炮舰,自然是原始而简陋的,炮击也不连贯,每次发射后都需清理炮管、填充炸药炮弹、调整射击,精度更无法保证。
但那每一声轰鸣,在老皇帝听来都是那般地悦耳,这仿佛就是他创造的这个时代的呐喊。大概是圣人驾临,天命所钟,这一次的训练,在把火炮打废之前,成功将靶船击沉……
最后的旅途20
得有两个时辰,或许更久的时间,训练总算是告一段落了,炮声不再,海面上空又只剩下单调至让人压抑的风声、水浪声。
海上的风浪不小,以老皇帝的身体,显然不可能长时间暴露在风浪下,受不得风吹,也不能久站,从舰桥上进进出出的,火炮的轰鸣确实很震撼,但看多了、听多了也就乏味了。
时间明明还早,天色已然暗得快黑了一样,老皇帝睁大那一双迷蒙的双眼,使劲儿地张望着,但除了海平面上不曾消散的黑烟之外,只有那艘正在慢吞吞调转方向回归序列的炮舰了。
“林卿啊,这艘炮舰,听动静闹得挺大的,却不知实战效果如何!打那么一艘不会反抗,也不逃跑的靶船,都如此耗费工夫,有朝一日,真在大洋之上对敌,可不要变成一艘花架……”注视良久,老皇帝冲身边一名老者感慨道:“为支持你们海军研究炮舰,朝廷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要拿出实际的东西来!”
听老皇帝这么讲,老者心下微凛,但面上很从容地应道:“陛下,炮舰是个新式的东西,设计要求高,建造难度大,并非简单地把火炮搬到战船上使用,想要完善成熟,实非一朝一夕之事。
不过,海军内部有识之士已然达成共识,炮舰未来可期,潜力无限,定然能成为我大汉海军主战舰船,横行大洋,扬我国威。
既然试验舰船已然造出来了,那么沿着此路继续探索下去,距离更完善、更实用的炮舰也就不远了,恳请陛下与朝廷,静候佳音!”
听其言,老皇帝呵呵笑了笑,道:“你倒是自信满满!对于这些军事技术的研究与技艺,朕从来是有耐心的,你所讲的这些,朕也能理解,也表示支持。
只不过,天下庸者繁多,眼界短浅、故步自封者也不少,朝中有些人看不到也听不懂炮舰相关东西,他们只知道海军耗费了十数年的时间于人财物力,仍没有显著成果。
这些情况,你们不可不虑!”
身边的老者,乃是曾总管大汉海军的前枢密副使林仁肇,这个在几十年前曾力主军事对抗朝廷的南唐大将,不知觉间,也已为大汉效力三十年了。
于林仁肇而言,过去的三十年,日子过得并不算有多舒心,因为不管在军队还是在枢密院,他都能感受到那重重的猜疑与排斥,不论他如何表现卖力,来自于某些权贵的疑虑也从未消失。
林仁肇当然清楚原因何在,当初在江南时,他的表现过于激进、反汉,显然一直被人记着,虽是各为其主,但并不会有太多人愿意主动理解宽容,而一旦牵扯到利益、地位,那更容易作为政治上的一个攻击点,随时都能拿出来用。
这也与大汉的政治氛围有关,在某些人眼中,那些统一后期投诚的南方文臣尚可宽容一二,至于那些武将,该防着就得防着,林仁肇则是被重点标记的人物。若非老皇帝的支持,他绝对无法在大汉军队高层待那么久。
过去也曾试图同郭、张二家族一般彻底融入大汉,但后来渐渐放弃,只是对老皇帝的宽容恩遇存着一份回报之心,兢兢业业做事即可。
等到六十五岁之后,也主动退居二线,给郭良平等新一代海军将帅让路,不再直接负责海军军政,先都监训练,没一年便调任至广州府,担任广南海军副将,彻底进入养老状态。
在金陵造船厂成功生产出炮舰后,海军热情又燃烧起了,向枢密院申请了一艘,让广南海军进行试验、训练,然后全身心扑在上边。
此时此刻,听到老皇帝这一番话,林仁肇老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怅然,有些感慨应道:“臣等只当尽力而为!”
听其言,老皇帝不禁讶然,脸上仿佛就写着两个字:就这。打量了白发苍苍的林仁肇两眼,老皇帝说道:“朕还以为,林卿也会给朕来一番慷慨陈词,立誓保证……”
林仁肇摇摇头,嘴角的浅笑诉说着英雄的迟暮:“陛下,臣已年迈不堪,只凭着一颗不安分之心,为海军建设发挥一些余热,未来还得依靠年轻人!”
此言显然引起了老皇帝共鸣,也跟着叹道:“确实不得不服老啊!这些年,朕也时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抬头瞄了老皇帝一眼,见他那副欷歔模样,林仁肇又立刻表示道:“臣是凡夫俗子,陛下则是一世英雄,慨然如初,志气依旧,令人心折……”
这话一从嘴里蹦出来,老皇帝便忍不住乐了,道:“你这番奉承之言,实在不算高明!你垂垂老矣,朕也不堪其老,就不必再说这些虚伪之词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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