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哥哥体谅你不懂欢爱
宁宁以体恤学子的名义,一路将柳公子送到了阁楼上的卧房里,柳大人一张老脸气得黢黑,但始终不敢直说什么,心底却忍不住想这宁宁殿下果真是被慈宁宫里那位给惯坏了,不知礼数,好色粗鲁。观摩着太后的意思,想是有意将宁宁与国公府的病秧子世子牵线搭桥,柳大人稍稍放下心来,一对小祖宗拴在一起闹,不祸害旁人就行。
只是难为柳琢春这孩子了,一向是守礼谦逊,如今被这小殿下瞧上,只怕要忍受一番纠缠。也是,谁让他一个男孩儿容貌却随了那个女人呢,姝丽清雅,端是一副高洁圣女之貌,偏眼波流转多出三分柔软凄哀,便是菩萨看了也心颤,更何况是宁宁那样一个俗人。
“哎哎哎,你屋里还有热梨茶呢哈哈,梨茶好啊,我爱喝”
俗人宁宁此刻十分拘谨地坐在外室,倒了杯茶水捧在手心里,哆哆嗦嗦地瞧着珠帘后坐在床边拢头发的清瘦身影,浑笑着打颤,只怕柳琢春能消消气,也放她回宫交差,顺利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
“爱喝你就多喝些,最好把肚子给撑坏了,今晚上回不去宫里,只能留我屋里过夜才好。”
柳琢春冷笑,随手勾了一根碧绿的发带系好青丝,凌乱的几缕贴着脸颊垂在肩头,清丽而慵懒,睨向宁宁一眼,好似“圣女”端着架子邀请懵懂少女共赴一场欢宴。
“你瞧你这嘴,说话没一句我爱听的。”宁宁讪笑着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又拨了拨炭火,哔剥的花火声爆炸开,更衬得这屋子里尴尬到死一般的安静。
宁宁原是个活泼的性子,赤子心性,但说到底是个窝里横,在自己人面前无拘无束,但如今想到柳琢春和许逐语应该是进行到暧昧阶段了,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捅破。她便有些膈应,虽然下意识仍担心他的安危,但相处时难免将柳琢春当做别人的爱慕者,宁宁觉得再对他动手动脚,便有种强迫人夫的背德太刺激了她觉得自己会血溅当场
“果然你是厌烦哥哥了,所以躲了我这么些时日,如今见面又不情不愿离我八丈远”柳琢春冷笑,赤脚踩在地毯上,掀开珠帘走到茶桌旁,少年俯身带来微微苦涩的药香,颊边的发丝蹭过宁宁唇畔,她觉得实在痒,想后退但又被少年冰凉的手扣住了后颈。
柳琢春微微撩起眼尾笑了,手指轻轻挑起她抿住的自己的发丝,他低头,唇瓣蹭过宁宁的脸颊,声音闷闷地问:“为什么躲着哥哥呢?好像从除夕亲吻之后,宁宁就不喜欢和哥哥在一起了。嗯?是品尝之后食之无味就决定舍弃了是吗?”
一系列问题逼迫着宁宁,但此刻她只觉得呼吸不畅,清冷如玉的少年凑得太近,气息交缠,他几乎跨坐在自己腿上,又俯身蹭过她的肩头,里衣凌乱散开,露出白腻的肌肤。
“是不是”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宁宁耳畔,她缩着脖子想要往后退,却又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扣住,猛地往前一拽,脸颊便碰上了阿春柔软的唇瓣,他语气潮湿,含着丝丝缕缕的委屈,问她:“是不是哥哥吻技不好,亲着不舒服,让宁宁厌烦了去?”
温凉湿润的触感落在宁宁脸上,她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不仅是被吻过的肌肤,连带着心尖也颤巍巍的泛着痒意。毕竟她也只是个年轻的小女郎,如书上所言,年少而慕少艾。此刻心上的小郎君坐在自己腿上,圈着自己的脖子要索一个吻,宁宁宁宁是真的舍不得推开阿春。
即使是注定不属于自己的阿春。
“不是你不好”捏住少年的下巴,宁宁躲开他的亲吻,识海中系统已经因为这次与男配的亲密的接触而发出刺耳的警报,细细麻麻的电流顺着体内的经脉刺激着宁宁的感官,额角因为疼痛溢出冷汗,女孩血气充盈的脸颊也变得苍白,但她能挤出一抹笑,好温柔地用拇指摩挲了几下阿春的唇瓣,仰脸蹭着他的鼻尖,亲昵地说着玩笑话:“阿春哥哥,是你太好,我不敢碰你。”
被这样亲近,少年身体是诚实的,酥软地倚在宁宁肩头,但偏偏心里空落落的,像风筝线挣脱着要从指尖溜走。柳琢春扣住宁宁的手腕,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挤进她的指缝,与宁宁十指相扣的同时,又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
两个人心跳共振,体温趋同,这种好似打碎了揉成一个人的亲密让柳琢春获得短暂的餍足,唇瓣微微勾起,他伸手抿了抿宁宁额角的汗珠,半垂着凤眼,好似一尊怜悯的琉璃佛,轻柔地说:“宁宁,你且记得,哥哥是你的,随便你厌弃哥哥还是糟蹋哥哥反正我心里只你一个,年少时被你用一根根平安绳长命锁拴住了,这辈子只要活着,哥哥都是你的。”
“阿春,不是,别”
“住嘴。”少年眼眸微沉,捏着手帕捂住了宁宁的唇瓣,堵住了她的拒绝,这才又温柔明净地笑开,隔着天青色的手帕亲了下宁宁的唇瓣,他愉悦地挽起眼睛笑道:“你现在年纪小,哥哥体谅你不懂男欢女爱。但往后,哥哥在这守着,哥哥腰侧的守宫砂也守着,等你亲自采撷。”
宁宁被病弱美人柳公子坐在腿上一番恐吓加表白,又仰着脑袋和他隔着一张丝帕亲了好一会,迷迷糊糊从少年的卧房里出去之后,院里冷风一吹,女孩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来还有元宵没喂给阿春呢。
原剧情里应该是宁宁上赶着对阿春献殷勤,而许逐语捧着书来找阿春探讨,不小心撞见她强迫柳公子的“香艳”场面,敢怒而不敢言,和柳琢春隔着重重竹影,泪眼婆娑地相望,端的是好一对苦命鸳鸯。
想着原剧情里的桥段,宁宁忍不住搓了搓胳膊,程,所以她只能暗中朝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轻举妄动,面上则笑嘻嘻地和安亲王说了些浑话,磨磨唧唧的等开宴的时间也没那么难熬了。
安亲王近来因为老王妃生病才被召回京都侍疾,所以对于京中各派势力并不熟知,每每有朝臣入席,他都要凑到还算熟知的宁宁跟前,嗑着瓜子一脸八卦地问她:“这是哪家的公子?那个是哪家的小姐,好生漂亮!还有那个、那个老登拉拉个脸,他牛什么牛啊,他谁啊?”
宁宁无奈只能一一解答,只不过她也认不太全,毕竟在京都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安庆和春哲两条小吃街还有攻略对象柳琢春身上,冷不丁让她玩认人游戏,还真有点汗流浃背了。
“不是我说啊,大外甥女,你这人缘也不行啊,怎么上来一个不认识上来一个不认识,怎么?平常在京都别人都绕着你走啊,你挺霸道啊。”
安亲王忍不住盘腿坐着,用胳膊肘捅咕了宁宁一下子,结果后脑勺被雪球砸了下,他被冰的一个激灵,立马坐得板正,朝着虚空作了作揖,“抱歉,抱歉,一时情急,冒昧了哈,冒昧了。”
“嗨呀,没啥没啥,这又不是啥秘密,我人缘不好嘛,毕竟我也亲娘了,亲爹不管,哥哥不疼姐姐不爱的,要不是皇奶奶看我可怜,庇佑着我长大,你以为我能坐在这和你一起唠闲嗑吗?”
宁宁说话也被安亲王给带偏了,她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安抚迟影,表示自己真的不在意,然后一扭头又看见安亲王挺大个小伙子,眼眶通红偷偷捏着袖子抹眼泪,被宁宁发现了,还挺不好意思,拍了拍她的肩膀,嘟囔着说:“没事儿哈,以后你小叔叔回来了,咱就是说咱出去谁都不用怕。叔叔说话可不是哄你,事儿上见吧。”
宁宁被安亲王几巴掌拍得差点没把午饭吐出来,“感恩”地拽住他的手,眼泪汪汪地正要开口问候他家祠堂,结果就感受到一阵熟悉的冰凉阴冷的视线,心里暗道不妙,她慢吞吞地抬头顺着那道视线望过去,果然看到柳琢春跟在柳大人身后,正和一帮同僚闲谈。
今夜的少年比平常穿得更加矜贵了一些,月牙白的锦袍也衬得少年眉目疏朗,举止之间带出清冷又引人窥探的风韵,在这喧闹华丽的夜宴里,还真像是一束不合时宜的月光。
许多道目光都黏在少年身上,宁宁反而有些瑟缩了,身旁安亲王还戳着她问:“那小伙儿谁啊,长这么带劲?”
“柳琢春,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宁宁显然不想多聊,剥了个橘子塞到嘴里,嘶,酸的她牙疼。
“户部尚书家的?那感情好啊,明年我去国子监,争取给你牵牵线,到时候你招个驸马啥的,多美啊是不是?”
安亲王还在这傻乐,结果宁宁塞给他一颗酸橘子彻底打破他的幻想:“你拉倒吧,先不说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能不能撑过国子监的开学考,就说咱们和柳公子,一开始从名字上就不合适,你看我,宁宁,像是起名的人不会别的字就认识一个然后叠在一起是不是?你呢,安怀,安坏,这名字比我还磕碜呢。咱这个地方要是一本书,就相当于咱两从名字上,就是写书的人一扣脚想出来的,和人家柳公子那精挑细选的不一样。”
安怀被宁宁一阵突突,一时之间也没想好如何反驳,但想了又想,还是不服气,于是把手里的橘子拍碎在桌子上,憋不住反驳说:“我可不认谁写书谁不写书的,再说咱们和他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吧,怎么的就高攀不上来。是,那小子是长得挺带劲,但咱俩怎么的捯饬捯饬也人模狗样的吧。而且心讲话了,咱们两个皇亲国戚的,他配不配得上咱们还另说呢。”
宁宁被他逗笑,方才那点因为阿春的耀眼而产生的郁气也消散了,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也是,明年我也该去国子监了,到时候咱俩通通气,千万别考太好,听说乾院都是卢太傅亲自教授,那老头打人狠呐,年轻的时候听说他从过军,手是真有劲。所以咱们在坤院混混日子当个米虫就行。”
“行行行,那咱俩说好了啊,到时候谁看书谁就是大孬种。”
安怀爽快地答应了宁宁,低头干了杯果酒,龇牙咧嘴地表示不够劲,正准备扭头喊侍从给他上点烈性酒,结果一抬眼刚好看见方才还在陪柳大人应酬的神仙哥儿往他们这边走来了。
柳琢春刚进宴会就看到了宁宁和旁边的少年勾肩搭背,虽然认出那是刚回京都的安亲王,乃是宁宁的小皇叔。但他忍不住一阵发酸,尤其发现宁宁眼睛都不往自己这边看,分明中午还在他的卧房里那般亲密无间的亲吻,又亲手喂了他吃酒酿汤圆,结果转眼到了晚上,宁宁待自己却又冷漠的好似不认识一般,真是止不住地让柳琢春希冀的心思发凉。
不过心里再怎么别扭,柳琢春也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如果擅自暴露自己和宁宁的关系,只怕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陪父亲应酬完之后,柳琢春以借口说看到了国子监的同窗,要去攀谈几句,所以暂时离开了宴会中央。
宁宁眼看着阿春离自己越来越近,心底莫名的恐慌,假装咳嗽勾着脑袋,手指则胡乱摸了摸唇瓣,生怕有什么被迟影咬破的小伤口被他逮到,一股背着大房偷吃的心虚感油然而生。
然而宁宁正在低头装死,后颈却猛地掠过凉丝丝的布料,只听见阿春清冷的声音带了一丝惊讶,朝着她的方向说:“殿下,抱歉,我的珍珠耳珰好像掉在你脚边了,能替在下捡起来吗?”
宁宁无辜抬头,扯出一抹老实巴交的笑,低头捡起脚边的珍珠耳珰,捧在手里递给身侧的少年。
因为阿春还未加冠,所以会披散一部分头发,恰好能遮挡住左耳的珍珠耳珰。其实这对珍珠耳珰还有阿春妆匣里的所有翡翠珠宝都是宁宁给他添置的,小女孩像是精心打扮自己的布娃娃一样,看到阿春这皎皎如明月般的少年在她面前独独露出艳丽沉溺的一面,就总能刺激得她失去理智。即便不能触碰,也挡不住疯狂的心动。
“谢谢殿下,只不过这宴会灯火昏暗,我看不清耳洞,倒是不方便重新戴好,我看殿下心灵手巧,也古道热肠,肯定不会拒绝帮在下一个小忙吧?”
阿春垂着眸子看她,虽然挑了挑眼尾,但眼睫颤动时倾泄的酸涩和阴郁还是让宁宁灵敏地捕捉到了。大抵是和少年青梅竹马,又整日耳鬓厮磨,此刻很能预想到自己真的跟阿春去了别院,不把他的嘴亲肿这事儿估计没法收场。
所以宁宁一直缩着脖子没吭声,旁边嗑着瓜子的安怀急了,直接抓起宁宁的胳膊,替她一口答应下来了:“能啊!咋不能啊!我跟你讲小伙子,我们老宁啊,那京城小旋风,那穿耳洞可不跟穿鸡架似的,一穿一个准,你就放心跟她去吧。我们老宁,实在人!”
被虎了吧唧的小叔给架了起来,宁宁装死彻底失败,攥着阿春的珍珠耳铛,扯出无辜的笑容替他引路:“我怎么会舍得拒绝你呢?柳公子,这边来,翠安园的灯火亮堂一些,我好替你戴好耳珰。”
“聪明啊老外甥女,我怎么没想到啊,翠安园没人,刚好能摸摸小手亲亲小嘴!”
安怀激动地趴在宁宁耳边大声密谋,阿春被迫听完了,挑眉看了眼心如死灰的宁宁,抬手冰凉的指尖隔着衣袖擦过宁宁的下巴,他走在前面,微微侧身对她勾了下手:“好啊,那烦请殿下和我一起到僻静处走一趟了。”
翠安园有一大片竹林,宁宁和阿春一前一后走到竹林深处的亭子里,周围点着灯火,积雪反照着月光,一切景物都好似笼罩在轻柔的薄纱里,仔细听还能听到扑簌簌雪地的声音。
到了亭子里,宁宁赶紧给阿春用袖子扫了扫雪,牵着他坐下,这才笑眯眯地凑到阿春面前去搂他的脖子。
结果阿春显然被她哄多了,伸出食指抵在宁宁眉心将她推开,冷冷地笑着问她:“方才殿下和安亲王亲亲热热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看我一眼,现在背着人来献殷勤,我算什么,殿下,您的面首,呵,不对,面首至少还是过了明面的,我呀,只能算是殿下不得宠的外室对不对?”
宁宁被阿春抵着眉心,臊眉耷眼地听他说些酸话,但手却不老实地揉着少年的手腕,又伸进他的衣袖里往上游走。
“我错了,我错了嘛,是安怀找我说话的,他跟个打鸣的公鸡一样叫个不停,我又嘴碎,憋不住嘛。”
阿春被她摸得又气又笑,面对太多喜欢的人总有一点不好,就是无论在如何生气甚至痛恨,但只要她碰到自己的身体,一种本能的心软和迷恋便会从身体深处被唤醒。
少年的认知里没有什么生理性的喜欢,他只知道,自己天生就该是喜欢宁宁,就该是和她耗上一辈子的。
“你这悔意是在哥哥身上乱摸乱蹭的悔意吗?”
阿春被他揉的有些气音,忍不住质问她,却又含着点纵容的笑,其实他心里当然明白安亲王和宁宁不会有什么,这一通发难,也不过是想宁宁多看自己几眼,多在自己身上花花心思罢了。
“悔意当然是有,但架不住太欢喜阿春了,一见阿春就想亲近亲近,想和阿春黏在一块。”
宁宁见他情绪缓和,便直接圈住阿春的腰,将脸埋在少年怀里,胡乱蹭了蹭找到个舒服的位置,然后闭上眼长叹一声:“那宴会的椅子坐得我屁股痛,还是阿春怀里最舒服。”
“撒娇发嗲骗人精。”阿春低头将宁宁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眉眼柔和,煌煌灯火下就像是被融化的冰霜一般透彻,爱意和依恋根本无法掩饰。
两个人就安静地抱在一起,也没怎么说话,竹林冷冽清香的空气,以及亭子里的煌煌灯火都像是一层若有似无的梦境,明明不远处就是朝堂斗争的中心,衣香鬓影,波云诡谲。但偏偏这一刻,两个少年人依偎在一起,只是依偎着,就美好得好似偷来的浮生一梦。
前厅传来丝竹歌舞的声音,宁宁知道是宴会马上要开始了,于是松开少年的腰,跪坐在他身边,仔细地撩开阿春的发丝,露出莹润耳垂上沁红的一点,是阿春为她而穿的耳洞。
“阿春,还疼吗?”
宁宁忍不住用唇瓣碰了碰阿春的耳垂,少年攥着她的手猛地一紧,抬眼看着宁宁,唇瓣勾起,又露出得偿所愿的笑意。
“疼的,所以宁宁记得,你要多亲亲哥哥,不然哥哥为你留下的伤口就好不了了,就要生疮发脓,一辈子折磨着哥哥了。”
阿春这样说,宁宁当然忍不住,又热血上头捧着少年的脸亲了下去,只不过这次系统痛感刺激似乎没有前两次强烈,她怀疑是自己的承受阈值提升了,但不管怎么样,在许逐语和阿春确定关系之前,能偷亲一口就是自己赚了一口。
少年被她亲的鬓发散落,最后只好又重新束了遍头发,丝竹声又换了个曲调的时候,阿春不得已只能赶回宴会,继续陪在父亲身侧应酬。至于宁宁则晚他几步,以免被旁人看出端倪。
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里等着阿春走远,但喀嚓几声,在一阵枯枝碎裂的声音之后,宁宁顺着断裂的竹子走过去,看到玄衣少年背对着自己,肩膀战栗,高马尾也一颤一颤的,像是被撩拨的少年的心弦。
“阿影。”
宁宁想到方才哄阿春的时候,估计迟影也在暗中观察着,她眉心一跳,顿觉头大。但没办法,已经走过来了,便踮脚从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果然,湿漉漉的,她摸到一手的泪水。
“阿影,你别哭,以后我亲你最多,只偶尔亲一下别人好不好?”
迟影的眼睫毛浓而翘,泪珠圆润,竟然可以一大颗直接粘在睫毛上。宁宁边捧着少年的脸给他擦眼泪,一边盯着他的脸走神。直到把迟影的脸给擦红了,他才轻轻攥住宁宁的手腕,啜泣了几声忍住哭腔,问她:“可是殿下很喜欢柳公子,京城里的其他人也都喜欢柳公子,没有人知晓迟影,也没有人喜欢迟影。”
“你原来是这么想的吗?”宁宁反握住阿影,手指摩挲着往下与他十指相扣,很亲密地抵着少年的额头,她小声地说:“可是我知道你呀,阿影,旁人知晓你亦或是旁人喜欢你,很重要吗?他们又不能多给你几颗糖吃,可是我不一样呀,我喜欢你,我知道你,所以,我准备了好多好多糖果给阿影吃。”
宁宁的双眼骤然笑弯,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宴席上的酥糖,碧绿的手帕小心包裹着,摊开在手心捧到阿影面前,她捏起来一块,晃了晃笑道:“喜欢吗,阿影?”
斑驳的竹影淌过少年人之间,迟影的心跳空了几下,他看着宁宁手心里的酥糖,忽然怔怔地想,这是给我的,原来殿下在晚宴上认真挑了那么久,是为了给我藏几颗甜蜜的酥糖。
晶莹的泪珠又滴下来,砸在宁宁手心的酥糖上,她惊讶地要将那颗糖给拿掉,但迟影却毫不犹豫地把沾了泪水的糖果填进嘴里,少年红着脸笑了笑,舌尖的盐苦化开之后就是如糖似蜜的甜。
迟影含着糖果,今夜终于僭越了一次,俯身将小殿下拢进怀里,哭腔未褪的声音像在撒娇,他悄悄地说:“殿下,我会很乖,也会变得很有用,多喜欢我一点吧”
比喜欢柳公子,更多一点。
等到宁宁回到宴席上时,衣袖和领口已经被阿影的眼泪给沾湿了,有些不舒服便去换了件外衣,耽搁一些时间,刚好撞到皇兄和朝臣们闲聊。皇帝约莫也瞟到了她猫着腰偷偷溜回宴席,心领神会地勾唇笑了笑,而后转过头没有再关注她。
宁宁心跳得紧,点头哈腰地朝着皇帝拜了拜,见他放过自己,才喘了口气,接过安怀递来的茶杯。他不怀好意地挪了挪屁股蹭到宁宁身边,笑嘻嘻地问她:“怎么去这么长时间,柳公子可是早就回来了?怎么样?有没有摸到小手!”
宁宁抬了抬下巴,想告诉这傻子,她不仅摸了小手,还亲了小嘴呢!还是两个人的!气不气?
但考虑到柳琢春作为白月光男二的名誉问题,宁宁只能矢口否认,推开安怀的脸,义正严词道:“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小叔,我觉得你有空真的要多读书多听禅,再研究研究穿搭,行不?”
“嗨呀,那这是你不懂了。”安怀盘着腿,叨了一口虾仁,然后眯着眼对宁宁感叹:“要是你小叔使劲上进了,你说你六哥晚上还睡得着觉不?”
宁宁的皇兄当初还是六皇子的时候,因为病弱,并不怎么得先皇青眼,更何况先皇多疑猜忌,曾经的两任太子,一死一疯,结果都并不算好。曾经有宫中秘闻曾说,当初刘贵妃怀上六皇子的时候,因为皇帝忌惮刘家在军中的权势,于是暗中命太医院在刘贵妃的保胎药里动手脚,希望能堕掉她肚子里的孩子。但在保胎药里的毒素积累到致命之前,被贵妃家人进宫探亲时所发现,所以先皇不得不拉出当时正受宠的徐美人挡灾,处置了宫里的一个美人,然后就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下毒一案。
而六皇子也因为胎中不足,自幼体虚病弱,不得先皇宠爱。而刘贵妃眼见儿子不中用,自己也容颜老去注定要在这后宫里蹉跎,于是对儿子非打即骂,寻常一点小错,便拧得他满身青紫。
当然,宁宁对于这些宫中传闻一向讳莫如深,对于六哥,她也只记得当初被送到先皇的病榻前,因为宁宁不会跪,被老内监拧着大腿让她跪地的时候,病榻前一个苍白虚弱的少年抬手止住内监,主动走上前,俯身轻轻摁着宁宁的肩膀,细长上挑的狐狸眼蕴着点笑意,宁轲压低声音道:“你乖一点,听话跪下好不好?”
因为当初入宫后见到的人无不对她急言令色,所以宁轲算是第一个对宁宁笑的人,况且还是个病弱貌美的哥哥,于是小女孩主动地将温热柔软的手塞到宁轲手心里,牵着他跪下,但眼神里并无多少尊重,只是仰着脸懵懂地望着愣神的少年,也学着他小声地问:“哥哥,我现在乖了,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啊,我想我娘了。还有我后院刚养的小狗,我还没有给它取名字呢,哥哥,我想回家了。”
宁宁当时并没有哭,只是疑惑地看着宁轲,见他不懂,便去抱少年的腿,整个挂在他身上。宁轲的贴身内管见她对六皇子如此无礼,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忙上前要把她扯下来。
但宁轲却咳了几声,抬手止住他,而后俯身揉了揉宁宁细软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会有那一天的,但你要乖一点,好不好?”
或许是听进去了宁轲的话,宁宁在先皇的病榻前整整待了两日,和进气少出气多的活死人待在一起,她也并不害怕,只是有点饿。内侍们是不管她的死活,那几日宁宁吃的糕点和茶水,都是宁轲来探望先皇时偷偷给她带的。他让宁宁叫他六哥,宁宁便乖乖地叫,然后再从宁轲宽大的衣袖里偷偷掏他给她带的点心。最后一次宁宁蹲在帘子后吃凉掉的云片糕,而内侍们都被谴退,只有作为驱病童子的宁宁依旧待在先皇寝宫。
而她正吃到第三个,忽然听见先皇嘶哑的吼叫声,畜生、叛贼、贱种等等字句从先皇口中吐出,而一阵沉默之后,宁宁又听见宁轲讥诮的笑声,起先是冷笑,而后忽然畅意地笑出泪花来,直到最后虚弱的少年咳得满脸泪水,伏到在病榻前的台阶上。
宁宁利落地跑过来扶起宁轲,她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便用手给他擦了擦眼泪,但宁轲攥住宁宁细瘦的手腕,泛着血丝的眼睫盯着她,轻声细语地问:“刚才,你听见先皇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听见哥哥在哭。”
宁轲确实哭了,宁宁觉得自己不算说谎。
“好孩子,六哥知道你是最乖的孩子。”宁轲眼底闪过了然,揉了揉宁宁的脸,然后将袖子里准备好的即位诏书递给她,“去吧,乖孩子,哭出来,哭着告诉外面的人,先皇驾崩,六哥伤心过度,昏迷在病榻前”
“好。”
宁宁说着,转身时泪水刚好盈满眼眶。
大概宁轲真如百姓称颂的那般是个慈爱的仁君,也或许是皇奶奶的庇佑,总之宁宁平安地长到了如今十六的年纪。一个没有皇室血脉的、被当做吉祥物的、不受宠的公主,在宫内的地位是很尴尬的,宁宁虽然嘴上叫皇帝六哥,但他们到底不是亲生的兄妹,所以宁宁始终有些害怕他。
安怀还在宁宁耳朵旁边絮叨自己在沧州的围猎场,而她已经有些困了,宴会过半,皇帝回到主位,掩在屏风后安静地饮酒。而众人酒酣耳热,也正到了相互交际攀谈的时间。
眼见着场子热闹起来,尤其柳琢春面前已经围了许多公子小姐,攀谈间聊得也都是词律曲谱等风雅之事。安怀和宁宁都插不上话,两人索性玩起来叶子戏,但因为安怀赌品不好,几次三番耍赖毁牌,于是被宁宁出气打了手背,两人闹起来,直到柳琢春透过人群冷冷地瞥过来,宁宁才若有所感地收手,恹恹地趴回桌子上。
而这时,宁轲身边的内侍则端了盘温热的云片糕走过来,并未引起旁人注意,搁在宁宁面前,笑着嘱托:“主子说小殿下爱吃这个,刚好他今晚饮酒了吃不下东西,便命小的将云片糕给您端过来。另外夜间风寒,如若殿下困了,可以提前离席。”
宁宁慌张地望向上位,而屏风后宁轲支颐斜卧的影子映在山河图上,倒像是散落的花枝的轮廓,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
“谢、叩谢六哥。”
因为不知道宁轲有没有看着自己,所以宁宁拿起云片糕咬到嘴里一片,真诚地看着内侍应在走远,她才长舒一口气,云片糕也变得烫手起来。
“好家伙,你们兄妹感情还挺不孬啊。”等到内侍走远了,安怀又狗狗祟祟地蹭过来,撞了下宁宁的肩膀感慨。宁宁将云片糕撕开分给他一半,然后闷闷不乐地说:“还行吧,算是那种会留我一条狗命的好。”
安怀想了想,确实也是,就没再说话,两个人一起安静地吃着云片糕,看着歌舞表演,最后将将要困的时候,就听见宁宁识海里的系统叮的一声上线,而后就是一个急匆匆赶过来的小宫女端着酒瓶,“恰好”地就洒在宁宁的裙子上。
小宫女跪地给宁宁擦拭的时候,将纸条塞到她的袖子里,而后在安怀骂骂咧咧的谴责里,宁宁挥手让她退下,自己生无可恋地听着系统播放这段的剧情要点。
原来在夜宴这段剧情当中,因为宁宁设计柳琢春,派人将被灌醉的少年拖到她准备好的厢房里,并且故意引来翠安园的管事嬷嬷,撞破她和柳琢春衣衫不整共处一室,以此逼柳琢春和她定下婚约。但可惜柳琢春警惕性极高,在众人面前装醉,待到小内侍架着他往翠安园去的路上,打晕了内侍,又随手抓了个去更衣的纨绔子弟,将他支去宁宁安排好的厢房,并且以所谓的公主落水的借口,引得皇帝带着侍卫赶去翠安园,刚好撞进宁宁和那纨绔子弟衣衫不整地在房间内拉扯。
后来虽然皇奶奶赶来压下了这桩丑闻,但怎奈宁宁荒淫蛮横的名声传了出来,在京城内也成了贵人们鄙视的笑话,和那梅胎雪骨、清濯风雅的柳公子,更是云泥之别。
现下这小宫女塞的纸条,宁宁不用看都知道是告诉她一切准备就绪,让她赶紧去翠安园等着柳公子上钩。系统也在不停地发出滴滴声警告她赶紧完成剧情,宁宁心烦,猛地起身,看了眼被众人拥簇着的柳琢春,想定之后急匆匆赶去翠安园的厢房。
已经准备好的故作凌乱的床铺和房间里催情的线香,宁宁默默掐掉,然后盘腿坐到床铺上,她趴在窗台看了一会,果然发现一个小内侍正架着阿春朝这边来,但到了桥头,就被柳公子从背后猛地推下河去。
小内侍还在扑腾着,柳琢春已经抓好了来更衣的倒霉纨绔,想来少年自幼见识多了宴会上的这些小心机,男的女的总有一堆人窥视着他,所以手段一点点被磋磨得锋利,毁人无形。
柳琢春不知道这次灌酒引诱他的人又是谁?又是围在他身边的哪张笑脸呢?但这些不重要,他有些累了,想要回去休息,只可惜方才皇帝似乎允许宁宁早退回宫,他不能在离宫之前再见她一面了。
眼见一切都正如剧情里预料的一样,宁宁慌乱地朝空气招了招手,因为并不知道阿影躲在了哪里,但还好,她一招手,很快少年就出现在了宁宁背后,一身寒气地牵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殿下,阿影在这里呢。”
宁宁转过身,两只手都捧住迟影的脸,他懵懂欣喜地望着宁宁,而她也在这一瞬想好了,与其都是身败名裂,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和一个她比较喜欢的少年,定下婚约,往后再怎么纠缠到主角之间,也到底有个退路。
更何况,迟影很好,他完全接纳宁宁的一切。他不是将就,他是她喜欢的、亲自为自己挑选的小郎君。
“躺下,阿影,躺下去,一会见到人,你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咳嗽,要面色苍白,装成你哥哥的样子,知道吗?”
宁宁讲话又急又快,一边说着一边将阿影往床上摁,许是下午刚亲热过,少年的身体还很敏感,虽然不明白宁宁要做什么,但脸颊浮起绯红,顺从地张开腿,任凭宁宁扯松了他的衣襟。
那纨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宁宁捏着迟影的下巴,又想到什么,急不可耐地在他唇上亲了下,安抚少年之后便在他唇角咬破一个口子,血珠洇出来,少年青丝散落,躺在宁宁身下,水润的唇瓣染着血红,一派旖旎情思。
而他刚抬手攀上宁宁的肩膀,厢房们就被撞开,那纨绔瞪大了眼睛,看清楚床上的两位之后,连退了好几步,屁滚尿流地往外跑,只怕被活祖宗宁宁和褚慈河给杀人灭口。
迟影确实起身准备去捉住他,但宁宁搂着他的腰不让动,又着急忙慌地在少年颈侧咬了几个牙印,而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厢房们再次被撞破。
凌乱的少年少女依偎在暖橘色的烛光里,乌发缠绕,暧昧的绯红伏在他们颊边,唇瓣水润,惊讶地看着门口的皇帝以及那一众不怀好意的朝臣。
迟影目力极好,一瞬间看清了皇帝绷紧的唇线,还有柳公子迅速苍白的面色,他攥紧了门框,可那又怎么样。迟影想通了宁宁的话,他抱着她转身背过众人,下巴亲昵地搭在殿下肩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苍白,眼尾含泪,正是和褚慈河一般无二的模样。
背后是一片复杂的人心和淬毒冰冷的目光,但迟影,演好这场戏,他就能走到日光之下,光明正大地牵紧殿下的手了。
“殿下咳咳咳咳咳被、被看到了呢,都是锦奴咳咳锦奴的错太喜欢殿下了。”
【宫墙往事】
宁宁刚到慈宁宫时每夜都睡不着觉,她还是想回家,虽然萃英巷的宅子没有皇宫大,府里阿爹和阿娘也只喜欢弟弟,但她还是想回自己的小院子,宫里太冷,她不喜欢。
先皇下葬那天,宁宁远远地就瞧见了一身丧服的宁轲,站在众人之上,春尚嬷嬷拉着她跪下,口中茫然地喊着吾皇,但宁宁懵懵懂懂,她还是在心里叫他六哥,病弱貌美,声音温柔又会给她带云片糕的哥哥。
待到冗长的仪式结束,宁宁被慈宁宫的人带走之前,趁着嬷嬷们不注意,她偷偷挤进人群,像是逆流的小金鱼,扑到祭台上抱住了正在着和礼官谈话的宁轲。
宁宁跑了一路,钗环都歪了,发丝凌乱地散着,像朵小蒲公英。宁轲被小孩子柔软温热地一撞,被寒风吹透的身子打了个寒颤,而后又泛起暖流来。他俯身拢了拢宁宁的发丝,朝礼官瞥了一眼让他退下,然后将她抱到怀里,在葬礼上哭红的眼睛此刻笑盈盈的,问她:“半月未见,宁宁有乖乖的吗?”
“我很乖的,六哥,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呀。”宁宁抓着少年天子的手,软软的脸颊蹭着他冰凉的脖子,有些委屈,但憋着没哭,只是嘴唇紧抿,战战兢兢的看着人心疼。
宁轲侧身替她挡了挡风,看着急忙找过来的春尚嬷嬷,放下宁宁,而后上了几个台阶,唇瓣张开无声地告诉着她:“再乖一点,宁宁,再等等六哥。”
而宁宁不知道天子的用意,等到春尚嬷嬷将她一把扯到怀里,并且慌忙摁着她下跪朝宁轲请罪时,她听见那个温柔的哥哥用一种陌生的语气,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压,宁宁没有再听宁轲说什么,只是一瞬间觉得风大,她有些冷了,在春尚嬷嬷拽着她离开前,宁宁扭头瑟缩地看了眼祭台之上的少年天子。
身影清绝,眸光苍远,狂风灌进他的衣袍,好似一片霜雪,轻飘飘,白茫茫,他也要碎在风里了。
“六哥,我,我能向您求个旨吗?”
宁宁深吸一口气望向宁轲,起身时细心用迟影凌乱的衣衫拉紧,牵着他的手挡在少年面前,而后朝着他行大礼,额头抵住手背,坚定地说:“我与国公府世子早就暗生情愫,而今情难自已,让六哥您瞧了笑话,今夜当着朝中众臣,我只求六哥,全了我和世子这一番年少深情。”
“年少深情?”宁轲忽而嗤笑,月光下半边脸掩在披风的毛领中,只露出一双晦暗不明的瑞凤眼,凝视着宁宁俯身时单薄脊背上凸起的蝴蝶骨,他碾了碾手指,笑着问她:“宁宁,你如今也就刚及笄的年纪,六哥原本怜惜卿卿年幼病弱,想要多留你在宫里将养几年。可现在,你确定要与世子定下姻缘?”
宁宁猜不透宁轲的心思,也不敢抬头偷看他,心道按照宁轲多疑的性子,约莫是担心皇奶奶的势力会与国公府暗中勾结,于是宁宁试探地回道:“我虽然年幼,但承蒙六哥自幼顾看,而世子病弱,命途多舛,此生都难以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幸得我与世子都非心存鸿鹄之人,只盼能有一方领地立足,逍遥”
“陛下!他们不能成婚!”
一声嘶哑的厉呵打断了宁宁的话,她惊觉抬眼,果然看到面色惨白的柳琢春掰开柳大人攥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挤出人群,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如松如竹的少年重重跪在地上,眼尾绸红,扭头看着身后的宁宁和正在给她披衣服的迟影,手指攥得咯吱作响,他却扑哧勾唇绽开笑,讥讽地指着他们说:“她、他们,他们无媒苟合!陛下,他们于理不合!不可以成婚!”
柳琢春话说的刺耳,宁宁听不下去,而迟影并不能理解无媒苟合的含义,只是凭着本能在柳琢春望过来时侧身让他看清楚自己脖颈的咬痕。
“什么是无媒苟合?小柳公子这话说的也难听了!喜欢一个人当然情不自禁想要亲近,我与世子便是如此,理之自然,怎么”
“喜欢?”柳琢春冷冷地念着这两个字,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心头骤起的疼痛好似一把斧头劈开了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宁宁缠着他亲近的画面,冷汗沾湿了发丝,柳琢春喉咙滚动,一股腥甜溢到舌根。他决绝地看着宁宁的眼睛,站了许久忽然挽起唇瓣,颤巍巍地笑着问她:“你看看我,殿下,看着我,你再说一遍你与世子两情相悦。”
宁轲目光在柳琢春和宁宁身上巡视一圈,饶有兴趣地虚起眼睛,喉咙微微发痒,他侧过脸轻轻咳了几声,手指扒开毛领,一点苍白的下巴,粉白的唇瓣微微勾起,起身挡在宁宁面前,状似宠溺地笑着说:“为什么这样害怕?嗯?宁宁,都不敢看六哥了吗?”
冰凉的手指捏着宁宁的脸,他注视着少女慌乱的眼睛,忽然想到多年前父皇驾崩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乖顺而依恋地看着他,温热柔软的手指拂过他的眼尾,小声地趴在他耳边安慰说:“六哥,五柳阿婆说笑着流眼泪的人要么是太高兴要么就是太悲伤。宁宁不知道六哥现在是开心还是难过,但宁宁在这陪着六哥,开心的话我就陪你说话,不开心的话我还可以给六哥擦眼泪。别怕,六哥。”
从未有人对宁轲说过别怕,母妃只会攥着藤条不停地抽打他,辱骂他的体弱多病连累她失去了父皇的爱。而父皇忌惮着外祖的势力,从未亲近过宁轲,他始终记得十岁那年围猎场上,四哥猎到一只野兔,舍不得杀生,父皇便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顶夸四哥有佛缘。而宁轲因为体弱骑不稳马,好不容易猎到一只小鹿,拉回去却被父皇痛斥无能无用,欺凌弱小。
所以宁轲一直生存在恐惧当中,他并不知道在世上该怎么样才能不怕。但一个被家族献祭的孤女,一个可怜的陪葬品,却牵着宁轲的手,对她说别怕,她在这,可以陪他说说话。
那一瞬间宁轲脑海中闪过荒唐的想法,他留下了宁宁,故意让太后注意到这个孤女,将她暗中送到太后的羽翼之下。这些年虽然宁宁同他渐渐疏远,但偶尔给她送去几碟点心,隔着众人瞧见她笑盈盈一双明亮的眼睛,宁轲也会觉得疼痛的身体能得到片刻舒缓。
宁宁只要在宫里,宁轲就至少还有人能说几句不违心的话。
“六哥你别离我太近,我害怕。”宁宁扭头挣开宁轲的手,一霎间眼里蓄满泪水,迟影起身想要挡在她面前,但宁宁却紧紧牵着他的手,挺直了脊背并肩看着周围所有人,包括撑着窗台摇摇欲坠的小柳公子。
“年少慕艾,青梅竹马,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世子。我喜欢一个人,而他也恰好喜欢我,这就是好的姻缘。六哥,我原本就不属于宫里,你最清楚。而且我也始终在宫里扎不下根,放我出去吧,六哥,你从前答应过宁宁的。”
膝行到宁轲脚边,宁宁牵着他垂下的冰凉衣摆,泪珠摇摇晃晃地滑过脸颊,她却只是昂着头不甘心地望着宁轲,一遍遍哀求:“六哥,你不能骗我。”
喉咙愈发地痒,宁轲冰凉的手指抚上脖颈,心头仿佛轻轻撕开一块,苍白的面色此刻几乎透明,屋外风雪变大,窗柩被拍得笃笃着响。他折腰忽而咳嗽起来,伸手本想扶起宁宁,但眼尾抹开水光,年轻的帝王脱力,仿佛折断的病竹坠在宁宁怀里。
少女的怀里柔软而温暖,宁轲幼年时见过徐美人抱着十一弟在御花园放风筝,那时候春光融融,空气里都逸散着扑鼻的花香。宁轲观察了很久,回宫后命令侍从将花汁洒在棉被上再拿到日光下晒透,一切准备之后,夜里宁轲屏住呼吸转进被褥当中,柔软、芬芳,但他蜷起冰凉的手脚,仍旧痛得瑟瑟发抖,如何也感受不到那种怀抱的充实与温度。
此刻宁轲的手掌被攥紧,她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宁轲头脑昏沉,耳畔是近乎真空的嗡鸣声,在朦胧的视线中,他只能看到宁宁唇瓣张张合合,似乎在哭喊着什么。
但都不重要了,这一刻年轻病弱的帝王又蜷起身子,合上眼躲在宁宁怀里,续上了自己幼年时的美梦。
谁也不会知道,跌到前,其实宁轲想说:“六哥不骗宁宁,可宁宁不能等到六哥死后带着我一捧骨灰,一起离开这里吗?”
宁宁,六哥这辈子还没见过宫墙外的天幕呢。
因为皇帝突然昏倒,夜宴被迫中止,医官和内侍匆匆赶来将宁轲抬回寝宫,至于宁宁和迟影,在混乱之后被太后宫里派人领了回去处置。
春尚嬷嬷推着宁宁离开,但走到门边之后,她又猛地想起什么,挣开禁锢跑回厢房里,但窗台边只剩下碎掉的花瓶还一滩鲜红的血迹。梅花凌乱被踩成黑泥,依旧能见到绽放在枝头时娇美的姿态。宁宁蹲下身,捡起一支溅着血迹微微发蔫的梅花拢到披风里。她心头发空,无措地跑到屋外牵起迟影的手。
“手冷,殿下,伸到阿影袖子里吧。”少年低头给宁宁戴好兜帽,没有去问她刚才折回去在做什么,只是依偎着又离他更近。
“没关系,阿影,你牵着我,我牵着你,我们走着走着,手就都暖和了。”宁宁仰脸朝他笑了笑,虽然眼里泪光点点,但牵紧少年的手,她依旧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风雪里。
那一晚上,宁宁被罚在佛堂跪了一夜,而阿影被国公府派人强制扭送了回去。临走之前迟影不从,被老国公身边的亲卫几乎打到昏厥,满脸的血,宁宁听见他扑通跪地的声音,终于忍不了闯出佛堂,将一罐梅子糖塞给迟影。她捧着少年的脸笑着一点点擦掉血珠,亲了下他的眉心,宁宁承诺:“你回去,阿影,你乖乖回去,等你吃完这罐梅子糖,我们就能再见面了。我保证!”
宁宁的承诺一向不可信,迟影虽然傻,但他一双眼睛能看。当初那小柳公子只怕也是在少女这双柔情的眼里信过天长地久的谎言,可方才还不是泪眼婆娑地对峙,也始终得不到一句喜欢,连曾经喜欢,这句话宁宁都不肯说。
今日之柳琢春,又未必不是明日之他。但迟影看着重重的侍卫和长长的宫墙,他知道自己带不走殿下。所以他宁愿相信宁宁的承诺,因为万分之一的概率,他已经赌赢了,宁宁愿意嫁给他。所以还剩下另外一个万分之一,迟影要赌,他能挤掉哥哥,与宁宁洞房花烛,一生厮守。
“好,好,殿下,”迟影伸手抹掉宁宁的眼泪,扯起唇角羞涩地笑开,颊边落了霜雪,映着绯红的艳色。他倾身吻了吻宁宁的脖颈,满心满眼地信赖着她:“阿影乖乖的,每天只吃一颗梅子糖,殿下不要着急,但”
少年又笑,眼泪藏不住啪嗒掉落,“但殿下也别太晚,吃完梅子糖,殿下还不来找阿影的话,我就要被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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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跪到半夜,春尚嬷嬷进来给她偷偷塞了褥子和炭盆,摸着宁宁的头发,嬷嬷叹了口气,却始终没能说出什么,只是叫她千万不要记恨皇奶奶。
“当然不会,我为什么要记恨皇奶奶,这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让宁宁以命相搏,那只能是皇奶奶。”
宁宁没有再说什么,抱着褥子昏昏睡去,而梦境却并不安稳,心似油煎,她被冷汗浸湿,攥紧心口猛地醒来,而睁眼的瞬间心头的绞痛愈发真实。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颤巍巍地在识海里召唤系统,但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之后,却听见冷漠的电子音提醒——系统正经受质检中,维护升级需要时长27小时,在此期间位面处于自由状态,出现任何情况需要宿主自行解决。
自由状态自由、自由状态!
宁宁耳边嗡鸣,一瞬间她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窗外的风雪灌进衣领里,但她心头绞痛,跌跌撞撞地却不敢停下来,直到跑到太后寝宫,宁宁扑倒在台阶前,望着窗扇上的烛火,她直到皇奶奶也没有睡,不停地磕头,脸埋在冰雪里,眼睫雪白,单薄的脊背也像是要碎在这个寒冷的夜里。
“求你,求你,皇奶奶,我要出宫,我要去看柳琢春!求求你了,皇奶奶,他会死的,今夜不去,他就会死的!不可以,皇奶奶,我不可以看着阿春因我而死!”
“殿下,好殿下,你怎么能从佛堂里跑出来啊,外面这么大的风雪,您大病初愈,身子”
“嬷嬷!嬷嬷我求你,我求你你让皇奶奶放我去看柳琢春吧,他不能、不能死啊!”
宁宁说着,心脏痛如刀绞,双手扒着台阶,一点点狼狈地往上爬,直到眼前的房门打开,皇奶奶被春尚嬷嬷搀扶着走出来的瞬间,她猛地抓住那截衣摆,仰头泪珠入鬓,哑声想要哀求着什么,但脊背一颤,却是先呕出一滩血。
滚烫的血珠融化掉了宁宁手心里的冰雪,狼狈地匍匐在太后脚边,她浑身痛得痉挛,却在此刻第一次刚到畅快,风霜一遍遍涤荡着她的身体。宁宁仰望着皇奶奶,勾唇缓缓笑了,眼眸弯弯,一派天真烂漫的小女儿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