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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定

 

其实之后他来过。来过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来过找我。在他大二那年的暑假。

他偷摸着来的。父母不知道,朋友不知道,舍友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当我看见手机上那一串我能倒背如流的号码时还怔了怔,可我没让他知道。在接起电话的时候,我还是那一贯的轻松口吻。就像我没让他知道,我其实从来没有存下过他的号码。

我没让他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他没让所有人知道却只告诉了我的事也很多。比如说我跟家里附近的那只白猫讲过不少秘密,有关于他的,有关于父母的。牠自始至终都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就像我们出逃的那晚一样。可是当之后我们一起去喂牠的时候,我还是怕牠出卖我。

不过反正也没有人能听懂牠的话。

人类听不懂牠的语言,所以牠可以一直放肆叫喊,丝毫不怕被人听去了牠本就没打算隐藏的小秘密。我们的话却能被理解??

不。也不能说是被理解。

在我们的那场流浪里,我们去看海去看星,就是不去远方。

平日里我们讲得不多。但我们总在夜里相拥,他柔软的发丝划过我的额头,上面是跟我一样的洗发水味。当旭日升起的时候,我却连他的指尖都不敢勾过来。

我胆怯且懦弱得不敢让世人、让父母朋友知晓这份在黑暗里顽强生长的感情。可我有时候会想,谈不上害怕,只是在想,于阳光无法照耀的角落里,好像很多东西都无法长久。

鲜花从盛放到枯萎,根本用不着多久。

门铃响了。我几乎是奔跑着过去给他开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门开了以后,我却还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我明明没有在笑,我却扯起了嘴角。

我乐了。这回终于不是一面冷冰冰的镜子了。

要我说,他这次偷摸着来,就像那个偷摸着回家的夜晚。只不过他这回可没提什么塑料袋,我还觉着有些可惜。

我给他做了顿饭,将屋里昨晚剩下的番茄跟牛肉随意倒到一块儿,最后再随便煮熟了两碗面。我说能吃,他说好吃。

我失笑,没想要争辩,「再油嘴滑舌不还是没地方住。」

他点头赞同,一手托腮一手随意搅拌碗里的面。我洒在上面的葱花早就沈到汤里去。

他抬眼看我,「是啊。你哥没有家回。」

我默了。

于是我收留了他。其实就算他不这么说,不满眼瞳都是委屈,我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当他进来了,就会死皮赖脸地赖在里面不走,赶也赶不出去。

但反正爽了。我见到了他;跟他将冰箱里放了很久、一直吃不完的西瓜全吃光了;还跟他一起拿着两瓶啤酒坐在地上,背靠着床,看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

我皱着鼻子说:「这里的夜晚没有星星。」

他喝了口酒,回道:「家那边也没有了。」

我倏然想看雪。没有由来。

他听后不置可否,将冰冷的啤酒瓶贴上我的脸颊。我被冷了个激灵,他被逗得笑出了声。闷闷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

过了不知多久,总之还没久到盛夏再次远去,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很,几乎是伸手去碰一下都会被惊得立刻缩手的程度。他却抬手捧起我的脸,散发着丝微凉意的指尖紧贴上我的脸颊,也不怕烫手。

很快我又看不清了。看不清他在夜里的脸,看不清外面的夜空上到底有没有多出来几颗星星,看不清空空如也的啤酒瓶滚落到房间里的哪个角落。

城里好像真的没有星星,夏天也没有纷飞大雪。

08

第二天中午,我在床上悠悠转醒,感到鼻尖上一阵搔痒,一睁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手指。我没有力气去抓住那根在我的鼻头上作怪的手指,挪了挪身体,埋首到他的胸口。他的胸口很暖,像外面的烈日头。

他说他要陪我去找雪。在这艳阳高照八月天。

我说他执拗,真没说错。就像现在这样,他推着我下床,固执地要我穿上那件白t恤。就是我们曾经一起买的那件,上面还印着颜色夸张鲜艳的图案。

我其实没有很喜欢它。但偶尔在早上梳洗完要出门的时候,我又总会折返到衣柜,将它拎出来换上。

他竟然真的要带我去找一样不属于这个时节和城市的东西。不过比起这个,现在的我更想将昏沈的脑袋搁上他的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腰。

我几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那熟悉的气息,「明天再去。困。」

之后我就直接将年假通通都放了,反正今年剩下的节日也没有我的事。

我们去了一趟海滩。他捧起一掬沙子,在我面前洒下来,问我说是这个吗。

这雪摸起来怎么还温温热热的。于是我摇头,索性跟他在海边堆起沙堡来。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刚堆好的沙堡被翻涌的浪潮吞没,只留下几点白沫的痕迹。我听见他的电话铃声响起,回首时还恰巧能捕捉到他微僵的脸色。

他抬头看向我的眼睛,没有掐断电话也没有说是谁拨过来的。我也没有问,上前走出几步。每踩一步都像是被沙子极力挽留似的,每一步都走得深陷到沙子里去。

我接起电话:「暑假结束之后他就会回去。你就连一个夏天的时间都给不起吗?」

海滩上有不少人在嬉笑打闹。我没等父亲回应就将电话挂掉,然后拉过他的手就向前奔去,闯进去那鼎沸人群里。他这次竟不像以往那样挣脱开来,反倒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暑气扑面而来。海风滑过我的脸颊,像极了当时他抬手捧起我的脸那般温柔。

09

海滩附近有间花店。我只是站在外面都能闻到那扑鼻的花香。店里有卖满天星。白色的、橙色的,细小的一颗一颗聚在一起,塞满了花束。

有点眼熟。是像白猫听到我的哽咽后破天荒地仰头蹭我的手心而掉落的细碎毛发吗?还是像那墨黑夜幕上的耀眼点缀呢?

我的肩膀忽然一重,我从橱窗的反光上能看见他将下巴搁到我的肩上,还有我那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我正想着松开眉头,他就伸手在我的眉间用力地揉上一把。他的掌心填满了我的目光,我莫名就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啊。被他呼了一巴掌。

看不见了。我的双眼被他用手掩盖住。

最后我们还是没看成雪。他只是跑去买来一束满天星。我们将一部分做成干花,开玩笑地说是要留住这个夏天。他后来也拿了些回去,说要夹到本子里。

不久后,城里起风了,花瓶里的花也枯萎了。枯黄的花垂头丧气,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逝去的生命抑或是逝去的盛夏而哀叹。可我手里的干花依旧美丽如初。

他在夏日里送给了我永不消融的皑皑白雪。只不过这雪干巴巴的,好像也不太对。

在他坐进车子之前,并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我也没有问,我只是看着车子缓慢地驶离夏天。

反正夏天还会再回来。车子也会载着浪子再次闯进由繁花与银河交织而成的梦。

10

他大学毕业了。家里让他去念研究所,他难得地一口应下。然后他便来到我所在的这座城市,进到里面的那所大学继续读书。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熙攘的车站里。阳光很烈,暖乎乎地照耀在我俩身上。这该是个适合栽种些什么的时节。

满天星如何?

我早上在看见他的来电显示时还愣了一瞬,屏幕上面是「你哥」俩明晃晃的大字。我彷佛能看见他在清晨醒来,迷迷糊糊地拿过手边的手机,用那张跟我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脸成功解锁它后,不经意地发现我并没存下他号码时才惊觉拿错了手机。可他又忍不住紧盯着屏幕,坐在熟睡的我旁边生闷气。

那张脸肯定很可爱,想看。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根本不需要手机的提醒才能将有关他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算了,他实在是有太多不曾知道的事,我日后再慢慢跟他讲就好。

反正我们来日方长。

他拖着行李箱向我走来,来到我身旁的时候还自然而然地牵过我的手,低头在我的额角上落下一个吻。

「多谢收留。」当我将钥匙插进大门时,他从身后抱住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楼道里一向都是昏暗的,可今天明媚的阳光却从不远处的窗口窜了进来,洒落在我们脚边。我偏头看向他,还能看见阳光落到他的眼底,闪闪发亮的。

「房租呢?你之前才住一个夏天,现在可是要一直住下去。」

我推开大门,他笑着吻了我的脸颊一下,就松开我去将行李箱拖进来。我靠在鞋柜旁看他,手里转动着那串钥匙。

钥匙清脆的碰撞声混杂在大门关上的响动里。

他凑到我面前,我直直撞进他的眼眸里。他低头吻我,吻我的耳尖、眼睛、鼻子和嘴唇。

他问:「这些够不够?」

我笑他耍流氓,就这样还想糊弄过去了。

他微微歪头,细想片刻后又开口:「那等到冬天的时候,我带你去看雪?」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嘴唇贴在微突的喉结上,「我还想看星星。」

后来,家里的桌上多出来一串新钥匙,跟我手里那串一模一样。

我们不再是彼此的夏日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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