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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登·成佛(中)

 

这边广陵王正和文丑请教着,先前还火药味十足的陈登却许久没插话了,只是沉默地端坐在靠近屏风的那一角,视线落在广陵王低头摆弄琉璃块时垂落的一丝鬓发上,眸光是散的,不知透过此刻的广陵王看见了什么。

他想,是自己逾越了。

一边因僭越在心中痛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可另一边又无比清晰地知晓,哪怕就在此刻,他的目光仍在下意识地追寻着广陵王。简直荒唐透顶。

陈登想,他约莫从文丑含笑的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类似的东西。那是孺慕、渴求、奉若神明乃至飞蛾扑火……还有本不该存在的滔天情愫。

那一瞬间陈登明了,自己和文丑怀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他忍不住在那片刻交锋中掺杂进了许多不该抱有的私心。

可陈登也从文丑眼中看见了如今的他不曾拥有的坦然与释怀,以至于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便显得格外难堪了。

文丑是对的,陈登当然知道。

陈登一直知道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从诞生为颍川陈氏子时就洞悉了他身上注定背负的所有教条与枷锁。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并没有选择走那条他甫一出生便被框定的路。

“此子散漫,近乎旁若无人”“天要亡陈氏”,这一类的评价陈登听了不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从未改变。就好像陈登从未掩饰他不喜欢袁氏的人。

固然有大族争势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他清楚那是自己本该成为的样子。他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因此也讨厌上了顺从宿命自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袁氏长公子。

话虽如此,可陈登实际也未曾扔下他属于颍川陈氏子的责任。陈登用他人眼中蹉跎在田埂间的散漫时光换来了民心所向,换来了属于颍川陈氏的、也是如今门阀士族的另一条崭新的出路。

陈登看着广陵王想,他先前便做到了,于是他如今亦不打算遵从那些“该”与“不该”。

或许的的确确当得上一句“骄狂”。

陈登的注意早已不在广陵王与文丑手中那块也许会决定他今后宿命的琉璃块上了。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东阳县令时与广陵王并肩坐在东阳的田埂上偷闲,那时自己正与广陵王天南海北地闲话。

后来说到听闻袁氏的长公子一日二食,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他不由得感慨人间竟有这般的活地狱,倘若只有这样才能被长辈认可,那他宁愿当条鱼努力变好吃,然后早早被吃掉。

陈登记得很清楚,广陵王听完笑了很久,边笑边说难得有人说一句袁氏的实话,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很亮。

她说:“知你崇佛,那你该听过浮屠的许多故事。我记得浮屠在成佛前轮回了多世,有一世做了乾陀尸利王的太子。”

陈登了然,回答她说那是摩诃萨埵太子舍生饲虎的故事,说的是他在山中打猎时见一只母虎带着数只小虎饥饿难忍,母虎因此欲将小虎吃掉。萨埵太子慈悲心肠,见状用利木刺伤身体,然后跳下山崖,让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复气力后与小虎们一起食尽萨埵身上的肉。

广陵王看着陈登像为了哄不谙世事的孩子那般用说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眯起眼睛看着他笑。

她说:“今颇有人,能办斯事,救此生命,令得存不?”

陈登怔了怔,想问主公也对佛法感兴趣?张了张口,却还是接道:

“我于久远,生死之中,捐身无数,唐舍躯命。或为贪欲,或为嗔恚,或为愚痴,未曾为法。今遭福田,此身何在。”

广陵王点头,很轻地说这是摩诃萨埵当时的自问自答,又噙了点笑意问陈登:“那浮屠割肉喂鹰的故事呢?”

陈登隐约明白了几分广陵王的未尽之意,心头微颤,却还是很乖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讲,说那是浮屠割己身肉以求救下被鹰隼追逐捕食的鸽,但鹰不依,要令肉与鸽等。浮屠于是拿了秤来,无奈割下多少始终不够,最终浮屠献祭己身立于秤上,求仁得仁最终成佛。

这次陈登没有等广陵王发问了,自己接了下去:

“我初发意,欲救一切众生,欲令度苦。我作誓一切众生来归我者,一心救护令不遭难。”

可是这回广陵王不笑了,看着他的眼睛很轻浅地发问。

“你知那是成佛一世天帝释设计对浮屠的考验吗?鹰隼便是天帝释变作的,让浮屠承受如此苦难,只为看他是否真如菩萨一般布施不惜身命。”

陈登默了默,看向广陵王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广陵王于是也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道法自然,万物相生相克亦是相伴相依,鹰隼捕猎本就是其道,既是顺应天道,为何要以身相饲?”

“更何况,那不过是场惨烈而不必要的试炼。”

顿了顿,广陵王又问他: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如今已经是广陵太守的陈登愣愣地坐在屏风前,看着广陵王与文丑摆弄那些琉璃块,又想起了那时候自己的回答。他那时说:

“主公,我亦知其是为难事。”

“不敬天命偏要独行,是晚生愚钝。也因晚生愚钝,所以见饿殍遍野于心不忍。主公有意点拨,无奈晚生…心定无悔。”

“还请主公……见谅。”

而得到回答的广陵王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仰头眯起眼睛去看灼灼的日光,声音柔软地像一片无声落下的花瓣:

“元龙啊……既然这样,那便让本王来吃掉你吧。”

那时的陈登看着她的侧脸,无端地想起有流言说江东的王母像与广陵干有七分神似。

陈登想,他约莫就是在那时,对广陵王生出了如巨木荫蔽之下的日光般细碎却明亮的情愫。

广陵王并不知道她的太守如今在纠结些什么弯弯绕绕,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中那块琉璃,深感文丑先前说自己与墨家有缘是在说玩笑话。

结果甫一抬头,就看见文丑阴测测地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火光。

于是广陵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是悍不畏死的蜉蝣军主将,一直举着一块巴掌大的琉璃环佩保持不动也多少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

广陵王装作没看见文丑的眼神,低下头去重新试着按文丑的说法微微转动,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殿下还是让我先来演示一道吧。”

文丑放下环佩,按了按那只已有些酸痛的手,又用了甩,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广陵王摊开左手。

自知理亏,广陵王于是乖乖将那已经捏得有些温热的琉璃块放入文丑掌心。

文丑合拢五指又马上摊开,仿佛被那沾染上广陵王体温的琉璃块烫到了似的,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将其拿起。

“殿下,请看此处。环佩聚起的光透过此处……穿过此物后便会散作虹霓七色之光。”

随着文丑的动作,地上真的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虹霓。五彩斑斓,宛若真正的天地神光。

广陵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想去触碰那道绚烂不似凡间颜色的光,只是当然什么也没摸到,反倒是葱白的指尖被虹霓之光染得格外明艳。文丑如绸缎般华丽的嗓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

“殿下为何不想得更远些,这神光……或许是广陵突现的天子神光呢?”

“此等华美不似凡间之景,若说天子气在广陵……但凡亲眼目睹之人,无人会质疑其真假,亦能安定民心。”

“届时天命加身一呼百应…殿下就不心动吗?”

广陵王猛地回神,微微仰头看向嘴角噙笑的文丑,面色迅速冷厉下去。

“广陵庙小,可承不住天子气。”

“没有百万雄狮在握的广陵即便有天命在身,与这虚幻的虹霓之光又有何不同?看似华美,却无论如何无法触及……只会徒遭横祸。”

“广陵不需要什么天子气,本王亦不需要。是我的东西,便谁也夺不去………文丑将军觉得呢?”

文丑明明是居高临下看着广陵王的,恍惚中却觉得分明是他虔诚地跪在广陵王面前,几次叩首才求得广陵王这样睥睨地看他一眼,激动得身体几近本能地微微颤抖。

是他所求……为他所求!这便是他半生所盼终于求得的主公,是他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理想的完美载体……

文丑强行压下眼中即将满溢而出的虔诚与渴望,温顺地低下了头,用行动回答了广陵王,将手中两块琉璃各自轻巧地转了小半圈。

屋外并不算多少明媚的日光在文丑的手中聚集成一束,穿过小小的琉璃块化作绚丽却不刺目的七色虹霓,径直打在陈登身上将他笼罩。

而心事重重的陈登察觉到有一道光亮于他眼前一晃而过,比燃烧的火光温和、比刀身的反光绚丽,像遥远传说中天女的纱丽,覆盖了他的一身。

陈登下意识低头去看,怔愣地看见自己身上镀了一层不似凡间物的虹霓之光,片刻之间便明白过来是广陵王与文丑先前商议出的结果,多少带了点无奈地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了,他对他即将面对的荒诞现实才多少有了几分实感。

广陵王与文丑二人却都怔住了。

明明是他们二人想出的法子,当真实施时,连一向杀伐果断的文丑都不由得心下动摇微微颤了手腕。在广陵王二人看来,陈登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衬得他容颜肃穆不可亵渎,随即微微俯首,视线落在衣摆上,片刻后叹息一声,好一张悲悯的、普度众生的浮屠面孔。

陈登本就坐得偏,彩光照亮了原本略显昏暗的角落,于他背后屏风上现出一个放大的轮廓,他脚边的影子却还在,一面光一面人一面影——像一尊三面佛。

而陈登则有些疑惑地看向一齐缄默的两人,见二人全都难得一见地神色几近失态,不由得扭头看了眼身后,确信自己背后没有什么洪水猛兽。

“主公?文丑将军?”

陈登与往日无二的温润嗓音打破了他身上的佛性,广陵王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复杂。

先前恍惚中竟以为见到了真正的浮屠。

广陵王看向文丑,见他亦神色复杂地看过来,心知他们二人的感想约莫是一致的。

“浮屠降世……怕也便是如此了。”

文丑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环佩,虹霓之光霎时消失,陈登似乎还是原本的那个陈登,散漫始终如一的广陵太守。

“我原先觉得……没人能比元龙更适合这个位置,如今看来……我原先还是太低估了些。”

“浴佛日……”广陵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神色莫名地看了陈登一眼,又看向身旁的文丑。

陈登尚一头雾水的状况外模样,文丑却对广陵王未曾说出口的半句话心知肚明。

浴佛日,他们今日看见的,会在广陵众多香客百姓面前重现。而届时……颍川陈氏出了个真活佛怕是要板上钉钉地牢牢坐实了。

陈登又做了那个三千浮屠的梦。

梦里他仍站在那座佛塔顶层的木门前,双手还放在门上保持着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推门的姿势。

耳边又响起那个千万人汇聚在一起宛如请愿的声音:“推开它……推开它!成为它!”

而陈登这次只是思索片刻,便推开了那扇木门。奇异的是,本该是塔顶的门内却有着高到望不到头的穹顶,宛如真正的天穹,天穹之下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像。

陈登于是朝着那座法相庄严的佛像走去。越走近,佛像却越小,直至和他几乎等高时,他站在了那尊佛像面前。

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下一刻,那声音从身前的佛像口中传出。“陈登……陈元龙,你来了。”

陈登看着那尊佛像,微微皱起眉。他总觉得这尊佛像似乎非常眼熟,可……是在哪见过呢?他想不起来。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他伸出手按了按眉心,然后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觉得这动作似乎很是熟悉。随即他顿住了。

因为陈登意识到,佛像是他自己的模样。

着青衣、戴玉簪,只是腰间不曾悬挂鱼篓,而是系着看上去非常昂贵的玉带,面目狰狞状似修罗,可那确实是他自己的脸,一手捏着讲法印,另一手却持着长剑。

“陈元龙!选择我……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犹豫了一下,脑海中似乎浮现了什么,只是难以付诸言语,于是他摇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我是下邳的县令陈登,我不会为仅为颍川陈氏掌剑。”

陈登绕过眼前的佛像继续往前走,惊讶地发现佛像的背面还有一张面孔。

他听见这面佛像的口中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于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佛像。依然是他的面孔,只是面容悲悯似在垂泪,身着粗布短褐,衣襟上沾满了泥土,头发用布条简单束起,一手捏着加持印,另一手捏着一把穗粒饱满的禾稻。

“陈登!选择我!成为我……成为我!”

陈登这次犹豫地看着佛像手中禾稻的穗粒看了很久,似乎有一种极其浓烈的颜色让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仅靠布衣之身无法守住我想要的河清海晏。”

陈登坚定地越过了这面佛像,可随即他又看见了第三面佛。

这尊佛像与他原本的长相最为贴近,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束发的头冠似乎有些歪斜,腰间系了一个绣花精致的香囊,于原本的青衣外还披了一件形制华丽的大氅,一手捏着接引印,另一手作虚扶状。

这面佛像……似乎在看着什么人?

陈登甫一见这面佛像,便觉得心下生出几分不适来,可又有一股无由来的冲动,让他怔怔地看着佛像半天没能挪动脚步。

“陈登,陈元龙……选择我,成为我,成佛吧。”

从这面佛像口中传出的,竟是一个清润柔和的女声。

陈登愣愣地看着那佛像,觉得那声音实在耳熟,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几乎就要触碰到那面佛像。

下一刻,记忆中忽然浮现一个同样的声音。那声音轻浅,像是一声叹息,她在说: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陈登忽然收回了伸到一半的那只手。

他又看了看佛像,然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不会选择你。”

“我至今未曾顺应天命,过去不曾,今后亦不愿。”

那三面佛忽然恢复成第一眼见到时遮天蔽日的大小,陈登在这样高耸入云的佛像面前简直渺小如蝼蚁。

随即那佛像三面一齐发声,声声冷厉:

“陈元龙!选择吾!成为吾!”

“陈登,尔应成佛!”

陈登仰头望了望这座三面佛像,随即微微低下头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温和:

“陈登陈元龙,不愿成佛。”

“今生为人,我志在人间,志在天下岁丰年稔万世长安,为此我可粗衣短褐身染泥泞,亦可执剑守镇守一方水土。”

“再者……我与主公已有约在先了。我愿长伴她身侧,直至……她亦有意。"

陈登笑了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族中长辈痛批他“竖子岂敢”“天要亡我陈氏”时横眉冷对的模样。

“尔不愿成佛?无悔?”

“心定,无悔。”

陈登于是从梦中醒来了。

奉广陵王之命,佛会办得极度奢华,盛况空前,十日之前便有香客从各地慕名而来,进城的车马络绎不绝。

广陵城内,三千浮屠之上,经幡遮天蔽日,随处可见香客虔诚叩首,广陵王府沿路搭出数里棚屋,开仓布施一连七日,人人皆可席地而坐喝一碗白粥,意在浮屠立誓救一切众生。

浴佛日当天,出身陈氏修葺供奉三千佛塔的广陵太守亦会出面法会,更是专程请了译作《道行般若经》的大月氏人支娄迦谶等高僧前来讲经。

一路上人流如织如潮,硬是于这乱世之中生生演出了几分太平盛世的假象。陈登转过身,温和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着宗室常服的广陵王。

“主公,法会快要开始了,我该去露个面了。”

广陵王沉默地颔首,目送依旧着一身青衣的陈登踏入法会场,一步步登上高高的浮屠重楼。

——像一朵优钵罗华,于这人世间划开一道清色的痕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亦离离如星辰之行。

广陵王怔怔地望向回阁之上颀长的人影,忽然觉得陈登明明身处这世间,似乎又与这人世永远隔了一步的距离。

不过是一步之遥,却宛如水中莲华,哪怕衣摆沾满泥土甚至是手染鲜血,陈登也永远是那样的步调,心系百姓常怀悲悯,亦能不忘坚守本心。她想,陈登身上的确是有佛性的。

法会于信徒的长呼声中终于起始。从各地一路苦行而来的主法高僧于身侧仪仗的拥簇下开始走向法坛。广陵王捏紧手中独属绣衣楼意味着取消行动的密哨,到底还是没吹下去。

洒净、登坛、上香……站在法坛上的高僧双手合十,于一片肃穆中低诵一声佛号,在声声梵呗中领着一众信众一同拜愿。

广陵王站得笔直,锋芒毕露像一把无所不往的利刃,沉默地遥遥注视着一众虔诚跪拜的信众,又望向陈登所站的位置,鬼使神差也闭上了眼。

——倘若佛光沐浴下虔诚忏悔真的可以消除恶业,那她此刻为她的太守祈求一个得偿所愿也无妨。

下一刻,广陵王听见一声惊呼。那是绣衣楼安插在人群里的蜂使,为了在这个瞬间让人群的注意力集中在陈登身上。

广陵王于是睁开眼看去,明白几个拿着琉璃块的蛾使已经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法事流程极长,如今已接近正午。日光灼灼下,她的广陵太守周身萦绕着七色虹霓,立于浮屠重楼之上,她目力极好,能看见他面上还带着清浅笑意。先前惊呼的那位蜂使接着喊了一声“这是浮屠降世啊”,带头长跪不起,于是惶惶的人群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了一地,连几位高僧都抖着手跪下了,此起彼伏的佛号声绵延不绝。

这样宏大肃穆的场景,广陵王却无端地想起了陈登唇下的小痣。可惜陈登离她太远了,她看不见。

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广陵王起身,准备按照话本去给这场大不敬的戏收尾。才刚行至半途,却看见陈登忽然开了口:

“方才香火鼎盛,诸位信众虔诚祈愿之业连通极乐佛国,感召浮屠降下赐福于我身,这五色佛光便是证明。”

广陵王蹙眉,原定的计划中无需陈登开口,她倒是不怀疑陈登会作什么幺蛾子,只担心是否是法场出了什么变数让陈登不得不开口拖延时间。

于是她当即示意几个鸢使先行,自己抽出佩剑三两下斩断宗师常服长长的拖尾,冷着脸继续往法场去。在她广陵城内,她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她的太守!

“浮屠口言广陵城为安居之乐土,他已赐下佛国莲华子,佛国净土,莲华落地即生根抽芽开花,一茎四叶色若白银,乃他感广陵信众心诚的赐福象征。”

“广陵香火不绝、有此莲华长盛,浮屠便会长久注视广陵水土。浮屠救一切众生,不愿见战乱始、灾殃发,亦不愿轻易夺人性命,唯愿众生常消己身恶报、得接引往生如极乐佛国。”

“另,诸位信众可步于广陵城外,心诚者至、莲华自现。浮屠降世,不可久至,恭送浮屠——”

此话一出,广陵王看着一众信徒整齐划一地虔诚叩首,口中高呼“恭送浮屠”,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眼被自己一刀斩断的衣摆。

这下担忧是不担忧了……哼,好在颍川陈氏有钱。什么一茎四叶色若白银……还说广陵城外心诚者现那不就是灵帝的私库外那个废弃道观的低光荷吗!虽说低光荷本就是宫中之物,在民间近乎绝迹,若非灵帝私库藏于此处,千金也换不来一株,的确可以充作佛国之物蒙混过关……

还有那句浮屠长久注视广陵,今日后风声传出,但凡有将领带兵攻打广陵,无论是否信浮屠都必然先灭三分士气。再加之陈登添油加醋地补了句浮屠不愿见战乱亦不愿夺人性命,连庇佑广陵却无半点天罚都找好了借口……

广陵王暗中咂舌,决定选择性遗忘先前对文丑说她的太守也是个实心眼的这件事。

看似转过这么多念头,实则也不过瞬息。

广陵王取出那只密哨吹出两个短音,不过五息功夫,陈登身上的虹霓迅速消失了。

被陈登这么一搅和,大半信众都已经无心法事,广陵王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差人告知信众法事常有浮屠降世难遇,剩下的事宜顺延至明日。

于是没过半刻钟时间,信众便都各自散去去寻那“佛国莲华”了,广陵王也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去寻她肇事的好太守。

先前还人声鼎沸的法场如今迅速寥落下来,唯剩香火依然袅袅地熏着那些镀了金身的铜制佛像,陈登还站在重楼之上,见广陵王过来,还有心思对着广陵王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简直胡闹!若不是她默许及时让人停了那些小动作,他打算恭送什么浮屠?

“主公稍候。”

于是广陵王站在法场中央,仰着头看她的太守一步一步从重楼回阁之上走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我知我先斩后奏任性至极,只是……

广陵王眯着眼睛打量欲言又止的陈登,她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只是我心悦主公已久,不愿作劳什子的活佛……亦心知主公无法给我正名,唯愿此生长伴主公左右……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只好先斩后奏出此下策。”

“请主公责罚!”

四下寂静,似乎连几个暗中跟随的鸢使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广陵王满脑子只剩下那句“我心悦主公已久”,别说还记着要骂他的那些话,一时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大不敬已经被雷劈死了,如今不过是死前的幻境罢了。

可是死前的幻境为什么有陈登啊?

“……陈元龙,你是编瞎话编上瘾了吗?”

陈登设想过广陵王千千万万种回复,厌恶的、抗拒的、婉拒的、漠视的、顾左右而言他的……但独独没想过广陵王第一句竟然说的是这个。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广陵王没什么自觉地一句话把旖旎气氛毁了个干干净净,略微顿了顿,郑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广陵王又想起先前那样肃穆的法事上,她莫名地想起陈登唇下的痣,但那时二人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

先前万民跪拜时,陈登站在高处,面不改色地编了一堆瞎话去骗那些信众。如今她来了,陈登便从高处走下来了。——走向他的主公、他满心倾慕的爱人。

于是广陵王细细地端详着陈登清隽的脸,看得陈登心下揣揣,心脏跳得飞快。

“主公……”陈登话还没出口,惊讶地看着他的主公伸手抚上了他的脸,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浑身僵硬地闭上了眼,却只感觉到下颌处被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他还真是不惜命……只为了自证不曾骗她,便发了这样的毒咒。

陈登茫然地睁开眼,却看见广陵王放下手,对着他眯着眼笑了笑,像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狐狸。

“受五雷轰顶就算了,本王暂时还舍不得,倒是本王想到个不错的主意,太守要不要听听看?”

陈登见广陵王忽然自称本王唤他太守,心里凉了半截,虽本也没想过广陵王立即应下的可能,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显,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你把受五雷轰顶改成永不食鱼脍,把不得好死改成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再说一遍如何?”

陈登瞪大眼睛看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气她这样胡闹还是对她看上去并无多少抵触而感到欣喜,愣愣地重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永不食鱼脍,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

广陵王看着陈登不在状态的样子,轻咳一声好歹忍住笑意,继续逗他:

“那太守有何心意呀?”

陈登这下再迟钝也意识到广陵王是在拿他逗趣了,抿了抿唇,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揪住了广陵王的衣袖。

“主公,颍川陈氏很有钱的……你收留一个广陵太守,我把陈氏的粮库都给你充军粮。”

广陵王实在是忍不住想笑,索性低下头装作被呛到的样子,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同时迅速攥住陈登揪着她袖口的那只手,强行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咳……嗯,定金既然收了,元龙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登……心定无悔,亦如从前。”

“……定金?”

广陵王见陈登下意识回应她心定无悔,还没来得及追忆往昔,便见他后知后觉呆愣发问,差点笑出声来,索性抬起那只与陈登十指相扣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定金。”

陈登好不容易从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缓过神来,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触,尚带着些不真实的酸涩,但满溢而出的欣喜便已经铺天盖地地近乎要将他从头到尾彻底吞没了。吞没就吞没吧。

陈登晃神间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他想先前的片刻里浮屠是否真的短暂连通了现世听见了他的祈愿,竟能让他这样真切地把广陵王握在手里,十指紧扣。

“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险些忘了问,陈元龙,你如今怎么又敢拿「此等私心劳烦」我了?”

陈登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浅柔和的笑,紧了紧牵着广陵王的那只手。

“因为先前做了个古怪的梦,似乎梦里一直有人吵着要我做什么……我被吵得心烦,醒来后忘了梦见了什么,忽然觉得人世苦短,总有太多不得已要我去做的事了。”

“于是我想,既然非要我做什么,那我便偏不如他们的意,我不该做什么,便偏要做什么。”

“我就来找主公了呀。”

广陵王听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还真像是陈登能做出来的事情,不由得问道:

“那若是我不愿,你又打算如何自处?”

“我自降生以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庆幸过我是颍川陈氏子。陈氏给的那么多,主公最坏也舍不得一刀两断。”

“当年陈氏仍在颍川之时,族中那么多长辈说我散漫无礼至极,恨恨地说天要亡陈氏了,如今不也都被我磨得没了脾气?”

“只要主公不与我恩断义绝一刀两断……主公早晚也会磨得烦了,应允我陪在主公身边的。”

广陵王听得心头酸涩。她身为广陵王,是断不可能嫁为人妇的,陈登身为广陵太守,还是颍川陈氏子,要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她若不愿,竟也这样执着地甘愿在她身边蹉跎一生。

于是她安抚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陈登的手背,然后笑眯眯地道:

“虽说此事也算解决了,广陵民心也短暂稳住了,可元龙先斩后奏还是该罚。”

“既然元龙自请责罚……那便罚你半年俸禄,再加一个月禁食鱼脍。”

眼见着陈登的面色迅速垮下来却不敢吱声,广陵王心下一松,笑眯眯地扯着他往回走。

“别这么看我,华佗说了,少食鱼脍对你身体有益。”

“主公……主公,罚几年俸禄都行……换成十日如何?”

“要不主公索性查抄了陈氏吧,我无家可归正好投奔主公……”

“登全盘交由主公做主……主公……”

广陵王听着陈登在身边絮絮叨叨,不自知地浮现出一个柔软的笑意,脑海中却在想,不枉她这辈子第一次祈求神佛,陈登这般该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既然陈登都说全盘由她做主了,那她觉得算就算。

初春的天气本就阴晴不定,不巧又赶上倒春寒。

郭嘉身子虚,被这突如其来的乍暖还寒一刮,整个人似乎都轻了去,像是要被风吹走了,额上随即生出滚烫的热意来,印在面上生出点艳绝的红潮。

天气这样冷,他还发着这样的高热,却仍靠在花楼二层的窗棂边上,也不管那从缝隙中透进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只是安静地看不远处那一片尚且稚嫩的春草。

郭嘉在想什么,整座花楼没人能猜到。实际上,大约这整个天下能猜中他心思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花楼的姑娘们不忍心,间或拿着帕子或端着姜汤来劝过几轮了,他倒是还会与姑娘们调笑几句,但姑娘们一走便仍会像只乏了力气的纸鸢一样怔怔地垂下眸去。

她们问他在看什么?郭嘉笑着说在看尚未长成便先遭了变数的春草,好可怜呐;问他要不要去歇会儿发个汗,兴许能好的快些,郭嘉轻轻摇摇眼前姑娘的衣袂,弯起还带着病气的眉眼唤说姑娘待嘉真好,这可让嘉怎么还呀。

姑娘们又问郭嘉可是在等谁?郭嘉一愣,笑着摇摇头却没说话,于是姑娘们也都知趣地不再问了。

连日的高热烧得他意识都迷蒙起来,眼前能看见的未来却越发繁杂也越发清晰。好热……是什么样的热炙烤着他,又是什么样的热在灼烧这整个天下?

在这样没日没夜的滚烫中,忽然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覆上了他的额角。那是一只柔软的、还带着一点料峭寒意的手。

郭嘉听见一个清润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在天边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像是他的神只在钦定他今生名为郭嘉郭奉孝的命运:

郭嘉……郭嘉!郭奉孝!郭奉孝郭奉孝……那声音从遥远逐渐变得清晰,他在头疼欲裂中听见那声音在不知道对谁说你们就让他这样发疯?

郭嘉忽然觉得好笑,他也便笑了,只是试图出声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疼得要命,干得像是火堆旁被蒸干了的柴,只能发出些喑哑的气音了。

这一点点微弱的动静倒是让那道声音的主人将注意力又移了回来,于是他又听见一声咂舌,干燥的唇上随即被啪地覆上了一块浸了水拧至半干的帕子。郭嘉近乎是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湿润的凉意,也不知究竟几日滴水未进了,几乎是本能地伸出了点舌头去够那块帕子试图吮出更多的润泽来。

这下他听见了一声低至几近不可闻的叹息。

郭嘉又感觉到有一只手再次覆上了他的额头。很奇怪的是,那手明明不再带着寒意,甚至还是温热的,他却忽然觉得身体里时刻不曾停歇的燥热火焰随着那只手的抚摸开始平息下来。

他的本能在催促他重新陷入沉眠自我修复,郭嘉内心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执着地催促他睁开眼。睁开眼睁开眼睁开眼吧睁开眼看一眼。于是郭嘉真的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广陵王几近可以称得上瘦骨嶙峋的单薄脊背,纤弱得像只蝴蝶,却时刻那样笔直地挺立着。

郭嘉的唇微微动了动。

“我的心头肉……咳咳………咳咳咳……”话语未尽便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挪到了美人榻上,手脚冰凉,血液却在身体里狂热地涌动,几乎像是沸腾了似的,头晕眼花,浑身都散了力气。于是他看见广陵王转过身,一丝不苟束起的墨发往一边摆动了一下,露出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醒了?本王还以为你这回是醒不过来了,正打算差人去与文和商量一下如何处理奉孝的后事呢。

眼前人皱着眉头话锋尖锐,却还是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接着把他扶起一点让他能靠得舒服些。“郭奉孝啊郭奉孝,你一天天究竟在想什么?居然把自己折腾成了如此凄惨的模样……啧。”

郭嘉于是扯出一个笑来,“殿下……哈啊……终于……咳咳咳………终于舍得来看奉孝了?”

“你发的什么疯,花楼的姑娘说你把她们好心熬的姜汤全给倒了?你还欠着人多少买醉钱啊,竟也没把你赶出去?”

广陵王一边咂舌,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在里边挑挑拣拣半天,接着用拇指粗暴地撬开他的唇瓣,迅速塞了颗什么东西进去。

郭嘉猝不及防,差点儿咽下去,被广陵王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下巴,另一只手往他面颊上轻拍了一下。

“含住。”

郭嘉于是乖乖含住了。下一瞬一阵直冲天灵的酸味让他直皱眉头眼角狂抽,根本说不出话,几乎随即便被酸出了眼泪。他下意识就想吐掉,却被广陵王毫不客气地捂住了嘴,只好眼带控诉地看向广陵王。

“这是广陵那家蜜饯铺子的话梅,酸着吧,生津。”

“唔殿哈……”嘴里还含着颗话梅,话音含含糊糊的,郭嘉于是干脆微微支起脑袋,柔顺地用脸去蹭广陵王的手心,配上他如今眼角溢着泪花面色潮红的模样,整个人透出惊人的媚。

广陵王不吃他这一套,抽手便要推开他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却反而被郭嘉捉住了手腕,感受到手心被他温热的舌轻轻舔舐。

“你……”话还没出口,便被用力一拉,猝不及防之下广陵王一头栽进郭嘉怀中,额头重重敲上了郭嘉的下巴,疼得两人都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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