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中文
吾爱中文 > 十八天 > 狐狸的规矩
字体:      护眼 关灯

狐狸的规矩

 

戚涣一想到那时容恕洲就已经对他动了心,却被他一无所知地怨怼戒备了这些年,就心疼地快要疯了,没好气地闷声道“笑个屁。”

小黑龙识相地给主人让出地方,戚涣从善如流地靠到他身前,刚要俯身忽然又看见那块玉玦。夹杂在细雨里的风钻进他松散披着的外袍里,戚涣的动作一顿。

每一次……

那这次呢?

戚涣看向那双永远沉静的眼睛,忽然觉出一丝寒意。

他闷不吭声地俯下身,搂住容恕洲的脖子,轻轻按了一下,很快又蓦地松开,在容恕洲疑惑的目光里硬着语气说:“抱完了”。

容恕洲在他腰间虚虚扶了一下,仍旧只是笑“我什么时候这样抱过你,好不容易你能主动一次还是耍赖,我可太吃亏了。”

“等你……”戚涣抬眼轻瞥了一下山间冷湿的雾霭“等你回了十八周天,要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这几个字本身就带了点那方面的意味,戚涣说出来时下意识有些抗拒,微微偏开了头,却到底没有把话收回来。

“真的?”容恕洲装模作样地说“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戚涣皱起眉,喉结滑动了一下。他能闻到苦涩香气里夹杂着的血腥味,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容恕洲收敛了笑意,目光认真起来,轻声答应“我会回去。”

戚涣眉目冷淡,一双略显轻佻的桃花眼都锋利出了寒意,居高临下盯着他,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一层晦暗的云影“我要你毫发无损地回去。”

“我做了百年掌门,虽然和这门派没有多少感情,到底生受了几代香火。无论用什么办法,哪怕再让他们骑在我头上几万年,只要能挟持住夏声一脉世家门派,让他们少作践几个百姓,换冗虚域内民康物阜,也算我还了这恩情,问心无愧。”

“至于其他人。”戚涣的嗓音泼洒在冷雨里,平和得近乎残忍。

“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就没什么骨气,也不想知道百足之虫死了之后到底僵不僵。他们该有什么罪名,要怎么死,我都没什么所谓。就算每一个都寿终正寝,我也能接受。”

他细微地呼出了一口气

“但是我不想再付出什么代价了。”

容恕洲坐在椅子上,捏住戚涣的大腿,把硬着脊骨站着的人拽到自己身前。

他这几日连伤带累,在十八周天安养出来的那点分量掉了个一干二净,连大腿根上也捏不出几两肉。

“甘心吗?”

容恕洲轻声逼问他

“你要是这样也愿意,为什么还要在在淮沉台引火烧身?如果我不来,这些人大概都头七回魂了吧?”

“那时候怎么没这么大度呢?”

他说得直白,一点粉饰的余地都没留给戚涣。本以为是心照不宣,被他这样直愣愣戳破出来,戚涣有些羞耻,连脸色都沉了几分。

甘心吗?

一个晚上,容恕洲问了他两次。

怎么可能甘心。

冗虚派是片烂泥塘,一人之下的权利代代累积,悄无声息地滋长发酵,派系争斗里枉死的灵修大概足够把四峰的山谷填平,才有了今天的固若金汤。如果是他自己,自然鱼死网破也没什么可惜。可若是容恕洲,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脚踏进这有来处没退路的恶沼。更何况,几万年的沆瀣一气,他亲眼目睹甚至或无奈或假意推波助澜过的“辉煌”,别说一网打尽,就是压制三分大概也要付出些代价。

如果这代价是容恕洲呢?

还甘心吗?

甘心的。

“我只是……”他张口结舌一瞬,究竟不知如何启齿。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

“知道,你担心我。”容恕洲捞起他低垂的尾巴,轻轻揉了一把。“要我抱你吗?”

没有等他同意,容恕洲揽着后背让他靠到自己肩膀上。

戚涣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按得险些失去平衡,尚且记挂着不能碰到容恕洲肩背上骇人的伤,忙用手撑住了身体,不得已曲起一条腿跪在容恕洲大腿旁,僵直着上半身不敢用力。

“阿涣”戚涣把半边身子虚虚地压着容恕洲肩膀,听见容恕洲叫了他一声。

几乎是同时,近处远山都燃起冷焰,源源不断的溟蝶破土而生,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半空中,无可计数的透明翅膀重重交错,顷刻间竖起万丈冰墙,遮天蔽日。亭台、树木、楼阁、高山,一切的一切都淹没在这种巴掌大的小东西里,燃成一片没温度的火海,万丈高台也夷为为平地,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苍茫茫的透明。

溟蝶的数量太多了,多到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一切,直白地昭示着个体的渺小。蝶翅颤动汇成烈风,缠绵了多日的小雨凝滞在风里,戚涣感觉到一种来自天性的悚然。

戚涣早已恢复了记忆,他知道,每一只溟蝶下面,都有一个阴吏,那是每任狱主一言九鼎的根基,是众合狱得以留存于世的最大杀器。

“谁说要你委屈求全了?”容恕洲声音里带着冷淡的笑意,擦着他的脖颈轻飘飘地略过,戚涣抬了抬头,回过神来,忽然感到一丝陌生。

“怎么了?”察觉到异样,容恕洲搂稳了他的后背。

好巧不巧地,有两只溟蝶收到感召,从戚涣衣袍里显露出来,依依不舍地蹭在他肩膀上。戚涣偏过头看了一眼,略有些慌张。

这是他在十八周天时擅自留下的两只溟蝶,那时他不记得容恕洲是谁,也并不十分信他,抓住了一切机会挣扎求生。后来发现溟蝶无法驯化,又恢复了记忆,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如果是往日,戚涣其实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天却有些紧张,连扶在椅背上的指节都掐紧了:“这是我在十八周天时留下的,我不记得……”

“嗯。”

容恕洲皱起眉打断了他,曲起两根手指挥了一下,连山排海的溟蝶都消失不见,只有戚涣身旁还闪烁着一两点幽蓝的火光。

溟蝶本就是众合狱底不见天日的产物,没有容恕洲的授意,一般人原本是看不到的。

“阿涣,你怎么了?”

容恕洲偏头去看他的脸,低下头问道。

戚涣摇摇头。

自从重逢后容恕洲一直新伤叠着旧伤,脾气又好得仿佛没有底线,以至于戚涣其实一直没办法真正把他当做那个生杀予夺的众合狱主。

多年来那个虚无缥缈需要忌惮的容恕洲,和面前缠了一身绷带怎么也不会生气的容恕洲,原来是一个人。

他并不难过,也并不意外,只是一时间有点感慨。

雨依然没完没了地下着,戚涣一低头刚好对着院里一簇叫不出名的野草,被雨浇了一晚上,居然还开了点不大好看的花。

那两只溟蝶已经迫于本性飞向了容恕洲,被容恕洲接在手里。

容恕洲在它翅膀上轻轻一碰,结了个易主的印,又放回戚涣肩上。

“那时候你灵力有亏,溟蝶性情又暴烈,我怕你反被它所伤,才没有给你。”

“喜欢便留下,或者再给你挑两只好看的?能变色的要么?”

容恕洲随便召了只溟蝶在手里,威逼那可怜的小东西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停狂闪,过度鲜艳的光亮照在容恕洲那张清俊冷淡的脸上,要多蠢有多蠢。戚涣终于没忍住摇头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这只倒霉的小蝴蝶。

见他终于有了个笑模样,容恕洲松了一口气,简直想感谢一下楼翟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审美。

戚涣这个别扭的姿势实在不适合说话,容恕洲理了下衣袍,示意他跨坐到自己腿上,低声问:

“刚才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是我让你不舒服了吗?”

戚涣面对面抱着他的腰,用脑门磕了磕他的脑门“我就是在想,好在现在的掌门不是我。”

容恕洲了然地笑了,也用额头碰回去“有什么幸好?你若是掌门,我自然也是鞍前马后,供你驱策的,你还不知道么?”

戚涣不愿意听他这样说,皱眉道“什么鬼话。”

“你怎么收归了那么多阴吏?”戚涣有些担忧,方才他见到的那个数量,绝对不止是众合狱里的那些。

“收拾了几个门派”容恕洲轻描淡写地回答“有没作过孽,遣散也不愿走的,就都留下了。”

“那也实在太多了些,几个门派能养这么多阴吏?你究竟把谁处理了?”

“唔”容恕洲实话实说“昨天晚上最前面跪着的那排。”

最前面那排……

戚涣想想记忆里那些带给他无限痛苦屈辱的脸,每个都油光可鉴、狞笑荒淫,有点“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算什么?草船借箭吗?

戚涣没有再追问,他知道虽然容恕洲嘴上说得轻松,但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说不定那齐整白衣下,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填了几道新伤。他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太急躁了,还不到时候,甚至可能会打草惊蛇。他还知道容恕洲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他瞻前顾后多年,从不敢行差踏错。可出乎意料的,现在只觉得痛快。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息事宁人了。

如果有那么一天……

他自然也有办法。

戚涣低头亲了亲容恕洲的脖颈,他轻声道“下次要告诉我,还有,不能受伤。”

容恕洲仰着头任他动作,有些为难,试图商量“我尽量……”戚涣亲到一半就开始咬他,一双尖尖的狐狸耳朵反复擦在他颈侧,痒得他喉头滚了滚。“不过若是真要开战,受点伤也是难免的吧?皮肉伤也不允许么?”容恕洲终于忍无可忍,报复似的抬起手,把那双毛绒绒的耳朵按下去,又很顺手的捏了捏。

戚涣不近人情“不行。”

容恕洲若有所思地应道:“嗯。”

戚涣一扬眉“怎么?”

容恕洲察觉到威胁,眨眨眼睛,从善如流地答到:“当然是要多加小心,绝对不敢擦破一点皮。”

接下来几天,容恕洲除了处理正事,大多时间都和他腻在一处。戚涣不愿意看到那些张熟悉的脸,干脆拽着他下了山。

毕竟臭名远扬,戚涣怕叫人认出来,便给自己找了个细白纹绫的帷帽遮住脸。

容恕洲倒是没说什么,转身自己也不知从哪寻了一顶戴了。那帷帽甚至是女式的,上面还坠了两只金丝嵌珠的小凤凰。

戚涣看着他发笑,笑够了又有点不忍“要不这个给我吧。”

“不是不喜欢被人看吗?”容恕洲神态自若地理了理衣袖“戴这顶,看你的人就更多了。”

戚涣心里蓦地一动,看着帷帽里隐约露出的一点侧脸,轻笑道“我早就被人看习惯了。”他把脸凑近,若即若离地贴着帷帽的细纱,目光促狭“你这样还挺好看的,你说旁人会不会以为你是我娘子?”

容恕洲镇定自若地低了下头,帷帽上坠着的金丝小凤凰不偏不倚砸在了戚涣鼻尖“我不是吗?”

戚涣没想到他应得这么自然,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躲开了目光“现在还不是,你等我攒攒聘礼。”

“哦。”容恕洲挑了个白地青的玉佩,俯身为他系在腰间,刚好与他水纹秘青的外衫相称。挽好最后一个结,容恕洲才轻声说“那你攒快一点,我急着过门呢。”

戚涣骨子里是典型的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

虽然感觉这个定位可能有点违反自然规律,但是咂摸一下又发现自己并不吃亏,立刻一口一个娘子占起了便宜。

人间桥市相接,车马粼粼。戚涣许久没有这样走在街上,颇新鲜地每个摊子都愿意瞧上一瞧。

路边小贩不用花钱租铺子,扯一张草席,支两个板凳,半大孩子就能做成买卖。卖的玩意也大多比较粗劣,都是些廉价的笔墨草纸,胭脂水粉,或者小作坊烧出来的瓷瓶、瓷碗,布缝的小人。

戚涣捡起一枝银簪,应该是用模具浑压的,光一样的纹饰桌上就有十几支,边缘还带着溢出的毛刺。但有趣就有趣在他手里这支淌下了一滴银浆,恰好在将坠未坠之时冷凝在了流云的尾端,阳光之下清凌透亮,好像那半颗月亮化成了水,在死板里居然显出来了几分灵动。

“小公爷是要带给令慈……”摆摊的银匠瞟着二人的打扮“还是心上人呢?”

戚涣遮住了脸,反而愈发不要脸,故意胡诌道“是买给我娘子的,我嘴笨不会哄人,买来讨他高兴。”

容恕洲知道银匠和身边的小狐狸都在打量自己,却也并不在意,很耐心地站在一旁。他身姿实在漂亮,哪怕格格不入戴着个女式的帷帽,在人群里也显得长身玉立,称得上赏心悦目。

“哎呀……”银匠恭维道“小公爷一表人才,想必与夫人也是郎才女貌……额天作之合啊!我家这个簪子都是手打的,都是今年城里的时兴的样式,不如给夫人带一支回去,若是得了夫人的眼,小的脸上呢也是有幸沾一点光……”

戚涣知道他想宰自己一笔,微笑着并不揭穿,“就这支吧。”

他心情好,连银子都多给了二两,摊主笑得眯了眼,连声恭维着这个冤大头。容恕洲等他给完了银子,就自然地低下头。

戚涣:?

“不是送我的吗?”

哪怕隔着两层绫纱,戚涣还是察觉到了帷帽后温和危险的笑意,立刻应得比老银匠还狗腿“是是是,我给你戴上,你再低一点。”

不偏不倚簪在了玉冠旁,戚涣不敢看银匠疑惑震惊的目光,微笑着转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等人少了一点,戚涣才低声说“这个其实不太适合你,品相太差了。”

容恕洲接过他买的丑灯笼“我知道。”

“那你还要?”

容恕洲坦然道“怕你拿去讨别人欢心。”

“你……”

饶是戚涣已经觉得自己已经够不要脸,还是遭不住容恕洲这样光明直白的情意,总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带坏了个好人儿。又觉得容恕洲不该是这样的。

可“这样”是怎样?他又不愿去分辨。

“不用担心这个。”他拍了拍容恕洲胳膊,十分心宽道“这城里姑娘看见我不砸两个臭鸡蛋都已经宽容了,我就是想送别人,大概也没人愿意要。”

“你有想送的人?”

“啊?这只是个假设。我想说的呢,是你不用担心这方面,就是……哎呀你懂吧?”

“怎么会没人。”

“嗯?”

“昨天还有二十来个女吏问我能不能帮忙讨些你用过的发带、扇子当做念想。其实现在也有人在跟着看你,不过隐了身形,你灵力亏虚感觉不到。”

戚涣向四周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一两个稍纵即逝的身影,实实在在地有点震惊“你这下属们……口味还挺奔放得哈?”

容恕洲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是你的想法太奇怪。”

没人不喜欢被夸,戚涣不和他争这个,很感兴趣地追问道“那你现在是在帮她们和我商量吗?可我也不用发带啊,扇子倒有,但都在我原来的房子里,估计早都让那帮小畜生给我糟蹋空了。”

“不是。”容恕洲声音依旧温和沉静“我不太想答应,就说不一定能讨到。”

“为什么?”

容恕洲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身边很能气人的小狐狸,认真地说“戚涣,你知不知道人有一种情感是叫做吃醋的?”

戚涣踩在了青石板的缝隙上,脚下一硌,连带着心里也一跳。含糊地在喉咙里应了一声,然后就眨眨眼睛转了话题“你想吃酥酪吗?”

“嗯。”容恕洲不知道为什么戚涣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了,于是也不再提,很体贴地顺着他生硬的台阶下了。

茶楼临河,二楼的雅间也不贵,人来人往很热闹。楼里茶点都是一个价钱,按茶碟子计数,戚涣随便叫了几样吃食,大多都是绿茶酥,云片糕之类的,为了够“风雅”,这些茶点都做得淡出个鸟来,戚涣唯独喜欢一盘盐渍青梅子,十分的清香,酸得也爽快。

他靠在栏杆上,听着河上悠悠的水声,咬着一颗梅子,觉得就这样真不错。

“容恕洲。”

“嗯?”

“他们家的东西不好吃。”

“嗯。”

“他家以前做的不这样,以前二楼会推车卖萝卜糕和糯米鸡,都挺好吃的。”

“对面也有茶楼,一会儿可以去那看看卖不卖。”

戚涣闭着眼睛笑“不用,我就说说。”

“原来他家那个厨子是个傻的,人家要逃钱,把他碟子扔这条河里,他看见了也不说,晚上再自己去后面拿网捞回来。”

“我们来照顾他生意,他还非要送两壶茶,都是掐芽的金瓜贡,你说他们这破茶馆,几天能挣回来那二两茶钱?”

茶馆里百姓来往如织,每个都是纯朴憨实的面相。当初戚涣身在地狱,这些人大多都宽衣解带,助纣为虐过。戚涣知道一张纯善的脸能扭曲成多令人作呕的情状,可是又总有几个格格不入之人,所以连恨也不能干脆。

容恕洲等了一下,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后来那位师傅呢?”

戚涣闻着桥上的水腥气,咧嘴笑笑“走了。”

“寿终正寝,挺好的命。”

余州城四面环山,是八卦样的布局,所以每条街市都是越走越繁华,最当中伫着一片是达官贵人的府邸,绕过一条青石板桥去,有连栋四座高阁,一日租金万两。这是城内最大的酒肆,也是最富丽堂皇的——妓院。

一条街市统共就那么大,饶是戚涣每遇见一家铺子都愿意瞧瞧,一个多时辰还是逛到了头,到了桥头已是人流如川。人多,生灵就多,有靠着店家残羹过活的小野狗竖着尾巴往来在街巷间,好不快活。

容恕洲在一条黑色土狗飞跑过来前,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戚涣外侧。

戚涣心下了然,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慢悠悠地踏上那厚重的青石阶。烈日当空,熙来攘往,每走向那座桥一步戚涣都觉得空气稀薄了一点。他并不停顿地朝前走,缺氧让他四肢发麻,攥紧了手指好像掌心没有皮肉,只有一根根凉浸浸的指骨。

桥头有几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在卖果子,鲜黄的杏子在太阳下蒸腾起甜腻的果香,钻到戚涣腹腔里,仿佛一只手扼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几乎活生生把他掐吐出来。

他忽然厌烦地垂了眼睛,抬起手就要把帷帽摘下来。

一只并不温暖的手按住了他的动作,那种皮肉相接的触感几乎让戚涣魂飞魄散。

“不急在这一时。”

“难受就戴着,别逼自己。”

容恕洲在他腰上微微拢了一下,又恰到好处的放开。

“我不想藏头露尾过一辈子。”

“慢慢来。”容恕洲温声劝他“害怕是很正常的,我们有很多时间逐渐适应,别让自己太难受。”

“我知道。”戚涣脸色不大好看,闻着容恕洲袖口苦涩的香气,好一会儿才觉得缓过一口气来“你又不能一直在我身边,我就想趁着现在多试一试。”

容恕洲听出不对,端肃了神情“我怎么不能一直在你身边?”

“当然不能。”戚涣奇异地看着他。

他随手朝着桥下芸芸众生一指

“你现在对我好一点,世人还能当做是你偏宠一个新鲜玩意,装作不知歌功颂德。”

“时间久了,会有多少污言秽语口诛笔伐?人心如水,载舟覆舟,你做了这么多年狱主,难道不比我明白这个道理。”

容恕洲朝桥下轻轻一瞥,露出一点身居高位特有的睥睨来,不以为意道“天下有定理而无定法,即便一代金科玉律过了几千年也不过有如草纸,几句闲言碎语又能怎么样?

倘若我连心悦谁,待谁好,也要瞻前顾后见风使舵,那也不必等世人评说,找副棺木自己躺着算了。”

“不是对谁。”戚涣喃喃“是不能对我。”

他天生就很会剜人心肝,只不过这次一字一句的刀子都是对着自己。

戚涣扬扬下巴,指着桥廊一处石栏杆,轻声说:“你没看到吗?”

“我就栓在那里,过路的人只要愿意做什么都行。”

“你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吗?”

两个人身量修长,气度不凡,早引起人们的注意,桥上桥下的行人商贩都频频张望过来。容恕洲手指下滑,握住了他的肩膀,却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哪怕隔着帷帽,周遭的目光也还是让戚涣本能地恶心,他冷漠地强迫自己站好,言辞也愈发尖锐。

“这城里你能看到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都在我喉咙里高潮过;狗舔过我的阴茎;醉汉在我脸上撒尿;孩子知道我身上有几颗痣;你觉得在他们眼里,我是什么?”

容恕洲慢慢揉着戚涣颈后那一小块皮肤,皱着眉“需要抱一会儿吗?”

戚涣苦笑一下,痛苦地闭了眼睛“你真是……”

两个人沉默地站着,戚涣艰难地叹出这口气,也柔软了语气。

“恕洲,我不是个多难得的人。”

“无论你喜欢我什么,我都可以给。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哪怕没有人知道。”

“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处偏栋小院,养两条狗,在里面住着不出来,谁也不用见。”

“现在有了你,我就想,如果能见一见你,好像也不错。”

“其实你想,别人知不知道,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世上那么多金玉良缘,真就都举案齐眉了吗?”

容恕洲早就听明白了这狐狸想说什么,知道这一整天的铺垫都在这里等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你想让我金屋藏娇?”

戚涣轻轻一颤,垂眼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是个两全的法子。”

容恕洲强忍着怒意,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刚要开口,四周人群突然炸起惊呼,两人同时向后看去。

一个裹着草席的柱状物体从云良苑二楼一处窗子里摔了出来,在地上蠕动几下,摇摇晃晃向前跑。

苑中大门四开,几十个腰间带刀身着短褂的精壮男子争先恐后追了出来,一时间桥头肌肉耸动,鬓毛横飞。戚涣草草一探,居然每个人身上都有明显的灵力流转。

这个云良苑,豢养的打手都是灵修!

仙家高矜,凡俗世人皆如蝼蚁,哪怕一个塑过仙身的灵修在人间也足矣兴风作浪,何况是这么多打手,是想开个野坟场吗?

草席跌了又站,站了又跌,戚涣已经看清里面裹着的是个赤裸的孩子,不过十岁左右,席下露出的一节小腿上凝固着混浊的血污,戚涣一见目光便凌厉了起来,扫过云良苑那双大门里隐约的人影,杀意顿显。

小姑娘双腿颤抖,灵活地在人群的大腿旁穿梭,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打手大多膘肥体壮,不耐烦地挥舞着长刀,逼得人群四散逃窜。戚涣一按帷帽,飞身上前。

一个打手伸出黝黑的胳膊来逮她,一下扯住了草席。

容恕洲反应奇快,脱下外袍裹住女孩,手腕一转,用扇骨在那打手肩膀一敲,八尺来高的黑脸壮汉便瘫软如泥,惨叫着蜷在了地上。

戚涣目色如血,一脚踹飞后面扑上来的人,抬手摘下帷帽戴在女孩头上,把女孩朝容恕洲身边一推。同时从容恕洲腰间抽出长剑,折腰挽了个剑花,雪白的剑锋便刹那见了血,削掉了旁边半个脑袋。

桥上桥下所有人看见他那张脸,瞬间哗然。

云良苑是夏声的产业,养的打手也大多是仙界修士,这些人平素恣睢,视人命如蚍蜉,但真遇见个正经仙君,又恨不能胁肩谄笑,摇尾乞怜。

戚涣恰恰是最怪的一个,世人将他踏进烂泥,几乎每家床闱箱底都藏着一本以他为主角的春宫。可当酒后侃侃论起剑法,又要据理力争,仿佛他是什么不容亵渎的神堂,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谁能胜过他。

于是此时此刻,这座桥前,没有一人能想起什么旖旎艳事,只记得更多年前淮沉台上能一剑挑飞擂主的凛冽寒光。

他们毕竟是打手不是死士,只想仗势欺人,却并不愿做丧命的买卖。一时间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人群最后被打手们拥趸出来的人正是云良苑的主人,现如今冗虚法地连撕带咬,他大病初愈,其实没多大力气,但容恕洲只一点不反抗地躺在地上,戚涣颤抖的喘息落在他颈侧,惹得他有点心疼,刚想抬起手摸一摸身上的小狐狸,就又被用力一口咬在了下唇上,迅速涌起咸甜的血气。

“我们做吧……”

“我想要你,我们做吧。”

戚涣哑着声音哀求。

容恕洲从没碰过他,无论多难耐的反应,容恕洲都从不曾碰过他。

他小心地张口咬起容恕洲的衣衿,惶惶然抱紧面前人脖颈,手指一动却触到容恕洲脖子上的银链,烫伤一样蜷起。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