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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撞锦衣卫

 

“抓小偷!”

皇城最繁华的街市上,一声暴跳如雷的嚎叫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一个衣着褴褛的名乞丐头也不回地使劲往前跑,身后一瘦高的男人气急败坏地追着她,不停叫喊:“来人啊,抓小偷啊!”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行人们侧目纷纷却无一阻拦。

阿栩捏紧了钱袋,心算着马车经过的时间,一边奋力奔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四面八方都是嘈杂的声音,阿栩却清晰地辨出了那临近的马蹄声。她已经守在这里两月了,清楚地知道每日那位大人的车轿必经之时。

来了!阿栩心一紧,瞥到前方由四名侍卫护送的名贵马车。

身后被偷钱的男人,正满脸怒火地朝她奔来。

哗啦一声,阿栩故意摔得结结实实,手中钱袋摔出老远,钱币散了一地,滚落在那马车窗下。

男人见钱四处散落,慌忙俯身去捡。

“吁!”马儿嘶鸣一声,车夫勒住马,怒斥道:“狗东西,不看看这是谁的马车,你有几个脑袋冲撞大人?”

闹市忽地极静,车马喧闹一瞬退去,人人噤如寒蝉。

男人也在这不寻常的寂静中仓皇抬头,眼见是锦衣卫的车马,当即扑通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无意冲撞大人,只是这贼人抢了小人的银两……”

马车里传来一道薄凉的嗓音,语气冷淡:“来人,将贼人抓起来。”

“大人英明,多谢大人!”男人一个劲地磕头。

阿栩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已有两个侍卫朝她走到,一人拎着她一只胳膊将她拖拽起来。

阿栩强作镇定,心中祈求宋横雨掀帘看一眼,若是他不掀帘,她落入诏狱,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她被拖拽着即将掠过马车窗下时,一阵大风吹来,吹起了宋横雨的马车车帘,露出一双阴鸷的眼。

宋横雨随意地扫了一眼阿栩,见是一辨不清面容的肮脏乞丐。

他正要别开目光,却见那乞丐被拖拽着露出的手臂上一枚非常眼熟的印记。

厚重的车帘缓缓落下,眼中那枚印记淡出眼眸,乞丐也即将被拖走,宋横雨忽然掀帘出声:“慢着!将人带进来。”

阿栩心中一松:成了!

侍卫皆是一愣,其中一人谄媚道:“大人,这乞丐一身污秽,怕是脏了您的骄子,交给属下处理便是。”

“带上来。”宋横雨冷眼一扫,侍卫不敢再造次,立刻将阿栩送上了马车。

阿栩无力地靠在车身上,感觉到那人犀利的打量,心里七上八下。

她在他面前装晕,实在有些勉强。

破烂的衣袖很快被撩开,一只冰凉的手触上她的手臂。

阿栩头皮发麻,趁马车颠簸之时,顺势缓慢地睁开了眼,试图抽回手。

那只禁锢她手臂的手却纹丝不动,稳稳地拽住了她欲跪的身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阿栩惶恐道,"小人再也不敢了。"

宋横雨左手握着她的手臂,毫不顾忌地肆意打量着,右手探指抚上那枚银杏似的印记,他好似很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栩低头一五一十地答:“小人名唤阿栩。”

“你手臂上伤痕是如何来得?”

阿栩不敢动弹,小声道,“回大人,并非伤痕,手臂上是小人打小就有的胎记。”

宋横雨眼皮一掀,若有所思道:“哦?是胎记?瞧你年纪也不大,怎会流落街头?”

阿栩头更低了:“小人本是慕州人士,自小无父无母,只跟着一位姑姑相依为命,处境窘迫,她带着我一路北上投亲,可惜在途中便患疾离世了,她给我留了枚玉佩,叫我继续去皇城寻亲,可为了给她处理后事,那玉佩被我在途中当了换了一樽棺木,自此小人便流落街头。”

“玉佩?那玉佩是何模样?”

“是枚刻着一双喜字的白玉佩,小人不识玉质,如今想来那枚玉是值几分钱的,可惜那时年幼,便被当铺一副棺木打发了去。”

“你倒有孝心,听你言语,像是个读过书,懂几分道理的。”宋横雨锐利的眼眸始终紧盯着她。

阿栩涨红了一张脸:“姑姑未过世之时,便教小人识文断字。若不是迫不得已,小人也不愿做这苟且之事,还望大人开恩,饶小人一命!”

“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宋横雨终于松开她的手,语气也柔下几分。

他几乎是有七分确认眼前人便是陛下的血脉。

当年险些宫变,皇后难产而死,产婆全被灭口,龙种下落不明,甚至连是公主还是皇子都不知,便被皇后的贴身宫女俞氏宫人混着几名备下的婴孩一起送出宫门避险。

仅知的信物既是白玉镂雕双喜佩和留下的一张绘有胎记的密卷。

此乃秘闻,除了陛下、皇后以及俞氏宫人,就只有一个他知晓了,这眼前乞丐的说辞竟悉数对上了。

这么多年,陛下差他苦寻龙种都一无所获,没曾想兜兜转转原是就在皇城脚下。

马车摇摇晃晃,宋横雨不动声色地反复打量着眼前人。

“大人,到了。”马车渐渐停下,家仆恭敬的声音传来。

阿栩带着几分期冀,小心地问他:“大人,小人是否能够走了?”

宋横雨只是客气道:“我有事想同姑娘细说,阿栩姑娘不如随我入府稍坐片刻?”

阿栩姑娘。阿栩心中咀嚼这个称呼,她活了这么久都无人这般客气地称呼她,心中竟一阵发笑。

她一个劲地摆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似眼前便是龙潭虎穴,急得又要跪下:“大人饶命!”

她摆手之时左手的红色胎记一晃而过,宋横雨伸手稳稳得扶住了她,言辞好似极坦荡:“姑娘莫怕,只是邀你府中稍坐,并非去诏狱受刑。”

宋横雨扶着她的双臂,抬手间冰凉名贵的衣料扫过她破烂肮脏的乞丐服,他却也没露出半分嫌恶神情。

“当真?”

“自然。”宋横雨一笑,先行掀帘下轿,回身朝她伸手。

阿栩低头默了默,不大自然地试图踩着脚踏下马车,她腿方才故意跌倒时摔青了,一没站稳就踩了个空。

宋横雨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离得近甚至闻得见他身上不知名的熏香味,阿栩踉跄退开,规矩道:“多谢大人,小人惶恐。”

他也不勉强,只是亦步亦趋地守在她身侧,请她一同进府,同时吩咐下人带阿栩沐浴更衣,备下晚膳。

宋府的奴仆眼观鼻鼻观心,半点异色未显,井然有序地各自忙碌起来。

阿栩随着侍从穿过曲折的回廊,一迈进室内,便见那宋横雨换了身常服,随意地坐于主座上,慢条斯理地饮茶。

“大人,姑娘到了。”侍从通报,宋横雨这才掀起眼帘瞧她一眼。

这女子沐浴更衣后身着一身水色石榴大袖衫裙,露出一张干净面容。

因常年饥饿而有些削尖的鹅蛋脸上,一双漆黑明亮的丹凤眼顾盼有神,唇不点而红,乱糟糟的眉毛被侍女修饰成柔和的小山眉,别着几支银簪,梳了个双刀髻,再看不出之前的一丝狼狈。

只是她人还有些局促地拨了拨衣袖,不安地看着宋横雨,余光悄悄地瞥向满桌珍馐。

宋横雨耐着性子请人落座:“阿栩姑娘,请。”

阿栩一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伺候着,在洒着花瓣与香露的热水里舒舒服服泡着。

宋府显然规矩森严,侍从们无一向她投来异样的神色,皆是恭恭敬敬的,连替她更衣挽发也是十二万分小心,力道轻柔。

鎏金香炉里焚着香,香气清淡好闻,阿栩坐在镜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干净的面容时,她只瞧了一眼,目光便落在镜面里照映的厢房一角,那些她说不出名字的名贵玉器就在这间厢房,就在她眼前。

她本来一辈子都没机会踏入这样的府邸,坐在这样陈设的厢房。

“姑娘,请。”

侍从领着她起身的时候,阿栩拘谨地点点头,目光缓慢地从圆镜上收走。

宋横雨给她备下了一桌子菜,燕窝鱼翅,羹汤鲜果。初时阿栩还故作不自在,后续便径直狼吞虎咽,做出原原本本的饥饿之态。

宋横雨席间给她夹菜,一顿推拒后,阿栩便像破罐子破摔似地开始大口吃饭。

席间安静地只闻阿栩咀嚼的声音,宋横雨并不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微笑地给她夹些菜。

一顿饭吃得压抑又放肆,等到宋横雨抬手摈退下人之。

阿栩没等他开口,率先跪下,行了大礼,语调颤抖道:“虽不知大人何意,但若大人今日饶过小人,小人愿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衣裙层层叠叠,跪下之时还踉跄了一下,深深地伏低身子,深深一拜,不敢抬头。

“姑娘折煞我了。”宋横雨伸手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扶起来,不容拒绝地按回椅子上,笑道:“不瞒姑娘,姑娘与我所寻之人身世极为相似。我留姑娘,也是想再详细问问姑娘,说不定也能帮姑娘寻回错失的亲人。”

阿栩惊讶道:“当真?”

“姑娘手臂上的胎记,便是最好的印证。”他目光落在阿栩被广袖遮住的手臂。

阿栩极有眼色地撩开衣袖:“大人是说这胎记?”

“不错。姑娘的信物已失,可还记得你那姑姑名姓?”

阿栩摇头,:“我只知道姑姑姓俞,其余的她也从不肯说。”

宋横雨听了,了然地笑了笑:“那姑娘请随我来。”

他往偏侧走,那处摆着一张青玉镂花屏风,屏风后是一书案,砚台上盛满了浓郁的红墨,几张清纸散漫地铺开。

“姑娘请。”

阿栩依言坐下,还不解其意,宋横雨已移步立在她的身旁,左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腕。

他说:“冒犯了。”

右手却径直撩了阿栩宽大的衣袖,露出她光裸的手臂。

阿栩抬眼瞧他,宋横雨目光落在她的胎记上,右手抽出一只楂笔,蘸满了深红的墨,往她右臂一扫。

冰冷的红墨霎时铺满了她苍白的手臂,墨香浸鼻,像某种花的香气,又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苦味。

墨汁顺着阿栩手臂一滴一滴落下,阿栩忍不住瑟缩,宋横雨反手扣着她的腕,深深往桌上清纸一按。

这动作极别扭,他似是半搂着她,胸膛却又一丝一毫也没贴近她。

屏风后绰两人身影几乎重叠,待宋横雨松开她时,清纸上留下一圈模糊的手臂红印。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阿栩不明所以地抬头,宋横雨却拿出锦帕,握着她的手触了触那枚印记,摩挲了片刻。

“是我愚钝,姑娘手上又非疤痕,自然留不下单独的印记。”

宋横雨指上染着胭脂般的墨色,在她雪白的皮肉上轻抚,那样柔和的动作,却像是猎人在逗弄猎物的伤口。

阿栩心中一震,被他的动作摸得毛骨悚然,又强行忍下。

她别开脸往窗外看,已是傍晚了,夕阳懒懒散散地洒在窗台,余晖也灿然。

她的手臂始终被宋横雨握着,像是某种掌控一般。

墨汁全被拭尽后,宋横雨终于松开她,勾唇笑道:“可惜我笔墨不佳,只得请人为姑娘画像了。”

“但凭大人安排。”阿栩垂眼道。

画师收笔之时,已是深夜。

阿栩按住颤抖的手,忍着心中愤怒任侍女将衣裳一件一件重新为她穿上。

那画师不仅为她画了一张寻常的画像,描了她的胎记,甚至还画了她一张赤身的像。

阿栩闭了闭眼,心中慢慢咀嚼宋横雨这三个字。

锦衣卫,好大的胆子。

“大人,画像已好了。”

房内除了宋横雨,只有他的心腹与画师。

屏风后头,三张绘卷被他亲手铺开,直翻到阿栩赤身的画卷时,宋横雨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目光移至自己染了墨迹的下袍上。

藏蓝色的衣摆上有晕开的红,他想起她因屈辱而别开的脸,僵直的身体和强行垂下的头。

“不错。”宋横雨赞道,将其余两张绘卷收起,准备进宫。

“把他处理了吧。”

“大人饶命——!”画师的呼喊刹那截断,暗卫干脆利落地将人解决了,宋横雨已走远了。

次日宋横雨并未见她,也并未同她说个只言片语,却差人教她一些基础的礼仪,并请了先生继续教她书文。

宋府的人始终称呼她为姑娘,起初阿栩听到这个词还很新鲜,时日越多,她便越觉得烦躁。

她孤注一掷来此,并非要当什么姑娘,她要当的是殿下。

日子一晃而过,短短一月过去,阿栩也养得精神许多,不似当初那般骨瘦如柴。

这夜月明当轩,宋横雨终于扣响她的房门。

“阿栩姑娘,是我。”

阿栩披衣而起,快步打开房门,见门外立着的宋横雨官服未换下,含笑看向她。

“大人请。”阿栩并未多问,恭敬地请他进门,而后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屋里昏黄的烛光照在两人面庞之上,宋横雨一掀下摆,叩拜道:“臣宋横雨参见殿下。”

阿栩半晌没反应,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她却不知道为何十分疲倦,一时脑袋空白。

而伏跪的宋横雨也没等她应声,径直抬起头来,眉一挑,唤道:“殿下?”

阿栩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扶他:“大人快起来,我、我不知道,什么殿下?”

她语无伦次,宋横雨反手覆住她的手,像是让她即刻镇定下来:“殿下莫急,容臣细禀”

阿栩目光落在那张俊美的面孔上,烛光摇晃之中,他的神色是上位者惯有的威压,尤其是那双眼冷静又散漫,即便是谦卑的说辞,端看神色也全是轻慢。

她并没有得到皇室应有的尊重,宋横雨客气的表面下,是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倨傲,就好比这一月来,她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她看不懂他,识时务的不应该对她多加巴结,而宋横雨待她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阿栩甚至辨不出宋横雨到底是对她傲慢,还是手中握着的权力足以叫他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大人,我只想知道我的亲人。”阿栩轻叹一口气,勉强笑道,“我是不敢做这样荒唐的梦的。

“我以为大人肯收留我在府中便是因我的亲人或许有些身份,但殿下?我却是不敢想的。”

“殿下,真作不了假。殿下确实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唯一血脉,是这霄国唯一的帝姬。”

“若不是那日,殿下恰好跌在臣的马车前,臣也并无这机会寻到殿下。”

“这一月以来,臣四处打点,却也未寻到殿下当掉的那枚玉佩。殿下故居的邻里早已不在,臣为了确认殿下身份着实费了不少功夫,殿下不必起疑。”

阿栩心中冷笑,如何不懂他暗含之意,却道:“多谢大人,若不是大人,我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臣不敢当,只是明日臣便要送殿下入宫,但有一事相求。”

“大人请讲。”

“陛下近年来多番寻找殿下下落,忧思成疾,龙体抱恙。殿下这些年多有受苦,想来不便与陛下细说。臣恐陛下伤神,便称殿下养在江南人家,殿下可明白?”

这几乎是明着敲打了,阿栩应下了:“大人请放心,大人一片苦心,我明白。”

“那便好,从前诸多冒犯,还望殿下海涵。”宋横雨肆无忌惮地望向她,眼神中的压迫感足以叫人抬不起头来。

阿栩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声应是。

阿栩进宫那日起了个大早,侍从们围着她给她上妆更衣,宋横雨更亲自来为她系上腰间配饰。

那是枚玉制的禁步,系在阿栩腰间,行动之时,步子迈得大些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臣与殿下说的,殿下可都记好了?”宋横雨收回手时,只说了这一句。

阿栩低声应了,双手规矩地放在身前,像是极拘谨。

宋横雨便满意地点头,吩咐人备轿。

直到马车开始起步,阿栩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待了一整月的府邸。

约莫半个时辰,她才随宋横雨踏入皇帝所在的昆华殿。

据说未央宫占地两百里,宫室殿宇数百以计,宫人破万,可她从前自然是没机会领略的。

宦官已领着宋横雨前去禀报,阿栩才用余光偷偷着打量周遭。这殿宇之内四面朱柱金漆,眼前是嵌珠五色隔帘,隐隐可见玉案前各置两头金虎,翡翠活环海棠式香炉里点着龙涎香。正是白日,殿内却有近百铜鎏金錾花八方宫灯亮着,宫人皆低眉敛目,默默不语。

阿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捏了捏自己的手,不过片刻她便听到珠帘晃荡的声音。

“皇儿!”皇帝急声唤道。

阿栩立刻深深一拜:“参见陛下。”

她还未跪下便被皇帝亲手扶起:“皇儿,快起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阿栩这才依言抬起头来,目光迟疑地与皇帝对上。

当今陛下,名冷霄,字翀云,年逾不惑,一身金绣深黑常服,威仪棣棣,气宇轩昂,现下望向她时,眼中却是隐见泪意。

皇帝将她来来回回瞧了个遍,目光中尽是疼惜,不多时便拉着阿栩的手一同上坐,宫人随即呈上两盏皇帝惯爱喝的方山露芽。

“你这双眼,跟朕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帝拉着她的手,怀念着故人,“我原以为你会更像你母后。”

真巧,那皇帝生得一双凌厉的丹凤眼,阿栩也正好生了这样一双丹凤眼。

“陛下”阿栩的眼泪适时滑落,低下头去轻轻拭泪。

皇帝叹道:“皇儿,你母后去得早,朕多年未寻得你,没有一日不挂念此事。”

“若是寻不见你,朕百年之后也无颜见你母后。”

“我、儿臣能得以寻回亲人,已是不胜感激。陛下切莫伤怀,倒叫儿臣愧疚。”

“你啊,这些年想必是吃尽了苦头,父皇亏欠你的,日后定当千百倍地弥补回来。”

皇帝同她有说不完的话,阿栩却注意到自皇帝出来,宋横雨便已悄无声息地退出正殿,候在外头。

皇帝未再传召他,一直与阿栩说着话,直到午膳时分,两人用完饭,皇帝甚至亲自携着阿栩出了昆华殿,四处走了走。

二人临行之时,宋横雨依旧一身大红蟒服,挺直地跪在昆华殿外头,未曾抬头。

阿栩随皇帝越过他,迈步之时,身上禁步叮当作响,目光毫无波澜地越过了他。

次日,皇帝着手命礼部准备阿栩的册封之礼,赐封号归穆帝姬,居明光殿。

册封之日,冷栩袨服华妆,随皇帝接受文武百宫朝贺,神情不变地听他们口中喊道:“臣等参见归穆帝姬,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后皇帝下令命世家子女入宫,为帝姬选伴读,更亲选时为翰林学士的许却云兼任帝姬少师,教授帝姬课业。

“大人,到了。”

许却云拾阶而上,却见桂殿外帝姬正与司礼监首珰溥星谈笑,溥星低头呈上了一物,帝姬伸手接下了,不过片刻后溥星便行礼离去。

帝姬将手中那物拿起,仰头观望。

许却云才看清是支鹅黄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阳光照射下光彩宛然,似只振翅黄蝶。

帝姬似是欣喜,莞尔一笑,取下发间金簪递与宫人,取而代之将那支簪仔细地别在了发间,而后才举步进了桂殿,竟连他就在阶下也未曾注意到。

授课之时,帝姬或沉思或微微偏头,发间那支精美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亦随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让许却云不得不注意。

散学以后,冷栩忽然被许却云叫住了。

那位紫袍玉带的御史大夫少见地沉了脸,正色提醒她:“帝姬年幼,切不可与阉党行之过密,惹人非议。”

冷栩素来对许却云的印象不错,性子严谨,明俊博雅,授课又颇为有趣,不拘一格。比起傲慢的宋横雨,并未那么惹人生厌,加之又是皇帝亲指给她的老师,冷栩对他颇为尊重。

此刻听他一言,冷栩立刻称是:“多谢少师提点,本宫明白了。”

许却云的目光无意似的落在她发间簪钗上:“帝姬明白就好,微臣告退。”

“少师慢走。”

待许却云走后,冷栩这才踏出桂殿,外头安静候着的是她的两位伴读。

朝她使眼色的是凝采郡主的独女孔风敛。

“殿下。”向她规矩行礼的则是丞相之子贺兰尧。

孔风敛是冷栩自己挑的伴读,那日有个不知死活的人暗嘲她,她稍微用了点手段便令陛下将人杖毙。

行刑之时,冷栩在一堆世家里一眼看到那个梳蝉髻、身穿散花对襟大袖粉衫裙的姑娘。

她生得明眸善睐,所有人战战兢兢,她此刻却正在走神,甚至有些犯困,竭力在抑制自己打呵欠的模样,好似对这样肃杀的场景已习惯到厌倦。

冷栩觉得这姑娘有意思,合她眼缘,便再挑了她为伴读。

本来陛下给她挑的伴读只有贺兰尧一人的。

“皇儿,那个孩子你觉得如何?”皇帝指了指。

冷栩一眼望去,那人身穿浅青白衫雅袍,明澈温润,相貌极佳。对方极为识礼地朝她作揖,姿态大方地朝她一笑。

冷栩被这美色晃了下眼,又思及这大抵便是那位陛下最为欣赏的丞相之子贺兰尧,听闻他性情仁恕,天资卓绝,尤工笔墨。

于是她低头抿唇一笑,低声道:“儿臣觉得不错。”

陛下会心一笑便指了他为冷栩伴读。

一月以来,贺兰尧尽心尽力地伴她读书写字,而孔风敛则陪她吃喝玩乐,私底下讨论皇城里的八卦逸事。

冷栩打发了贺兰尧,孔风敛则留了下来,伴她回明光殿。

待宫人退去,孔风敛迫不及待地问道:“殿下,那少师留你下来所言何事?”

冷栩道:“今晨溥星来送簪子,被他瞧见了。他叫我不要同阉党关系过密。”

孔风敛瞧了瞧她发间簪钗,可惜道:“他们这些清流自然看不上阉党之流,可是谁叫人家八面玲珑,招人喜欢?”

“我素来觉得笑靥金不怎么好看,俗气且无甚芬芳。但这支簪确实脱俗,我方才在那太阳底下瞧着殿下发间这支钗,暖玉生光,玲珑婉转,真是妙极。”

“他送来的确实是好东西。”冷栩应道,拔下发间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递给她,“喜欢的话送你了。”

孔风敛摆了摆手,径直拿了盘樱桃分她一把,自己不见外地吃起来:“多谢殿下美意,我可不敢留溥星的物件,殿下还是自己留着罢。”

她口中含糊道:“不过溥星这人若不是宦官,恐怕便毫无指摘之处了。他生得又好看,不比那些呆板无趣的文官们赏心悦目?”孔风敛揶揄地笑了笑,“殿下那次见他不都为之一怔,真可惜。”

想起那日初见,冷栩无不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将樱桃塞进口中。

入宫将近半月,冷栩才见到这位同锦衣卫倾轧争权,被清流排挤弹劾的司礼监首珰——溥星。

据说此人深得陛下宠爱,性情鸷忍,工于心计,是个不折不扣的奸佞善谗之徒。

那冷栩回宫之日怎会不见他的踪影?却是溥星日日随侍,伴陛下掌灯批旨,受了风寒,病中也仍旧不忘为陛下处理要务,因此病情加重,不得不回府修养。

直到他大病初愈,溥星立刻备下了厚礼前来拜见冷栩。

那是傍晚时分,冷栩刚从昆华殿伴驾后回殿,只见她的明光殿内的碧纱全部换作了饰着碧玉、明月珠的帘箔,一水的刻花透蓝玻璃瓶里堆满各色各样掐丝珐琅玉石牡丹,满殿清辉胜过星悬月明。

而溥星则捧着一瓶娇艳欲滴的火焰奴立在其中,柔柔晚风掠过他的衣袂,溥星抱着花回身朝冷栩行礼。

瞧见那张脸,冷栩便觉得这满殿明光艳卉也黯然失色。

非妖俊瑰姿不足以形容,光彩犹胜初日芙蓉。

“臣司礼监溥星参见殿下。”他的嗓音并不尖利拖沓,反倒清澈华丽。

冷栩这才回过神来:“平身。”

好大的手笔,好嚣张的气焰,在天子眼皮底下——未央宫内,将帝姬寝宫里的陈设说换便换。

冷栩心中冷静地想,眼睛却没法将目光从溥星脸上移开。

“臣怠慢殿下,烦请殿下恕罪。”他送上那一瓶花来,冷栩亲自接下了,客气道:“大人大病初愈,已是极为有心,大人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劳殿下记挂,臣不知殿下喜欢什么,便自作主张备下了一份礼,一片心意,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冷栩还未开口,殿内却忽然有玉石坠地,叮当作响,破碎之声犹如清泉一般。

她捧着花,惊讶地环顾四周,却是数枚隐于帘箔之间的玉禁步不断坠地。

眼前的人微微笑道:“这玉质破碎之声,确比琴瑟动人,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满殿清辉,花团锦簇,一片破碎之声,遍地雪白玉质,那些碎裂的玉全是上好的羊脂玉,同那日宋横雨系在她腰间的如出一辙。

溥星立在其中,毫不讶异,目光温温柔柔地看着冷栩,叫冷栩直起鸡皮疙瘩。

冷栩半晌才稳住声线答道:“大人送的,本宫自然很是喜欢。”

“那便好,殿下不喜的东西,臣亦不喜。”溥星低头一笑,冷栩一阵恍惚。

进宫那日陛下赏赐不断,金银珠宝,玉石华服纷纷呈上,入主明光殿的当夜,冷栩率先扯下了腰间那枚禁步,随手扔在地上,玉质柔脆,摔得四分五裂,还未等宫人上前清理,她迈步踩过那枚禁步,状似无意地碾了碾,叫那枚玉禁步再不能看。

这只是一件再不起眼的小事,溥星却能以此来献礼,不知宫内又有多少他的眼线。

冷栩不免心惊。

那日之后,冷栩便有意同溥星亲近起来。

她明白,溥星不是个简单人物,那日也不仅是为了送礼,也暗含敲打之意。

可冷栩还不在乎,她厌烦宋横雨尤甚,有个溥星与她表面上同仇敌忾也无妨。

转眼七月,冷栩在宫中待了将近月余,已深得陛下喜爱,然她心底还压着件棘手之事,只得辗转借着溥星之口向皇帝求得出宫的机会。

这次,她借口去洵州行宫避暑。

溥星很痛快,只在皇帝面前不经意一提起夏日毒辣,帝姬难捱酷暑,脸色苍白,瞧着清减不少,皇帝一听,便下旨特赐她去行宫避暑,命溥星着手安排。

冷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未曾想到,皇室出宫,必定是浩浩荡荡一行人,陛下竟命许却云随行伴驾,伴读也随冷栩一同前往行宫。

冷栩坐在马车内,掀帘望向后方望不到尽头的车队,双手用力交握,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压抑了太久,唯一泄愤的那日摔碎了一枚玉,而后在溥星的敲打下,便又将自己的情绪收起来。

还不是时候,她还无法高枕无忧地享受这一切。

但那根紧绷的弦却还是不慎断了。

才到洵州的行宫不久,冷栩便惹了个麻烦——她醉酒之后险些同许却云做一夜夫妻。

那是八月六日夜间,孔风敛来她的寝殿送了几坛好酒。

冷栩屏退了宫人,两人在殿内饮酒。喝到一半,孔风敛醉醺醺地跟她说:“殿下,我给你送了一位男宠放在……”她摇了摇头想了想,浑然不觉自己记错了殿名,坚定道,“寒春殿……寒春殿,殿下待会好好享用。”

孔风敛养了一屋子男宠,多次想给冷栩送人,冷栩都顾忌皇宫之内耳目众多,断然拒绝了。

夏夜燥热,喝得起兴,两人都醉醺醺的,冷栩稀里糊涂地点头应了。

待孔风敛被贴身侍女搀扶着回住所后,冷栩便摇摇晃晃地自行踏入了寒春殿。

不巧,正是少师许却云的住所。

将近丑时,许却云都睡下了,骤然听闻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当即坐起身来,掌灯前去查看。

“谁?”许却云向来喜静,因此左右侍从早已退下,并不在殿内守着。

漆黑的大殿里,只有他捧着一盏微亮的白玉朱雀形灯。

他闻见了清冽的酒香,却见那位身穿敞领纱衣的帝姬身形不稳地朝他走来,发间簪钗叮当作响。

“帝姬?”他皱起眉头,正要放下灯行礼,忽然帝姬就扑了上来,整个人落入他的怀中。

帝姬埋在他怀中,那双细腻的手搂着他的腰,轻易越过他身上的绛纱单衣,贴上了他的皮肉,肆无忌惮地摩挲起来。

她的嗓音也轻飘飘的,在他身上嗅了嗅,对他呢喃一句:“你怎未饮酒?不过,也很好闻。”

许却云手上的朱雀灯哐当坠地了,灯火也一下子灭掉了。

“帝姬,你醉了。”许却云惊讶地开始推拒,但她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一见他要推开她便从裙上解下个什么塞在了他手中。

“喏,给。”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无力地搂着他,吻上了他的脖颈。

像是被他身上沐浴后的清香给蛊惑了,冷栩搂着许却云,在他脖颈处反复吮吻,留下了一个个鲜艳的吻痕。

颈间微微辛辣的刺痛传来,许却云僵硬着握拳,捏紧了手中方才帝姬递给他的硬质之物。

他手心很快出了汗,推又不敢推,叫又不敢叫,回过神来也只是慌张地开始躲避她。

帝姬却很不满,不知怎得两人拉拉扯扯,一阵叮铃铃的声音响着,帝姬便将他逼到了挂着幽山鹧鸪画的朱墙上,不甚熟练地剥开了他的单衣。

许却云身后是极为珍爱的画迹,他却无心留意那副画被二人压着如何毁坏,目中只有那位金枝玉叶的帝姬如何随意地褪下了青色纱衣,只余那身上那条过于清凉的敞领罗裙

许却云很勉强地拉着自己的衣裳,帝姬醉醺醺地取笑他:“不热吗?”

“其实那酒甚辛辣,不过你应当尝尝。

“痛快,很痛快。”

她的声线醉人,抬手拽住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再拉扯衣裳,“别穿了。”

帝姬手上冰凉的白玉镯搭在许却云手上,许却云不敢动,肩膀的单衣便再度滑落,堆至腰间,精壮赤裸的上身彻底暴露在夜风中。

他抬眼又瞧见帝姬在拉扯自己的衣裙,想褪下身上唯一的遮掩,许却云更加慌得不知所措。

但她无甚力气,最后不过是略松了松,水红的裙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欲落不落,发髻早散了,秀丽如黑锻的长发垂在身后。

“帝姬……”许却云想说什么,又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帝姬已然贴了上来,这次更过分,她丰盈腴妙的胸乳几乎露了大半出来,紧紧贴在他赤裸的胸膛。

许却云一直低垂着头,明明是要避她,却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地注意到了。

冷栩径直挑起了他的下巴,迷蒙的双眼打量着许却云在黑暗中模糊的面孔。

方才掌灯之时,她瞧着这人是极好看的,孔风敛挑人的眼光确实不错。冷栩混沌的大脑这样想。

不若放纵一次。冷栩头脑发热地捏着人的下巴,结结实实吻在了那张紧抿的唇上。

滋味很不错。冷栩模模糊糊地想,不管被她禁锢之人呆如木鸡,她理所当然地伸舌试探着挤入许却云的口中,吮着那人滑腻的舌头,让他被迫同自己缠吻起来。

她的手胡乱地摸,从许却云赤裸的上身渐渐隔着衣物摸到他胯下的凸起。

冷栩随意地揉弄了片刻,身下的人更是紧绷僵硬,她只吻着他含糊地问道:“难受了吗?”

她特意松开了许却云的唇,想听他的回答,但回应冷栩的只有他颇为不稳的喘息。

他一言未发。

冷栩心想:这男宠怎得这般不会伺候人,也不擅调情。

好呆。若不是长得美,他恐怕当不了男宠。

但醉后的冷栩极为放松,并不着恼,只是拉起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胸乳,好意指点道:“摸这儿。”

手下柔润滑腻的酥乳叫许却云为之一颤。

帝姬。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的胸口,他应该收手止住这场荒唐,但他只看到自己指间涌动的柔白,那嫩红茱萸在他掌心轻蹭。

他已经开始揉捏那只乳,听到她浅浅的低吟。

冷栩又凑上去开始吻他,吻他的唇,吻他的脸颊,甚至吻过他耳垂后,又轻轻咬上他脆弱的锁骨,反复舔舐后深深地吮了一吮。

刹那间,冷栩便觉得胸口的力道一重,不似方才小心翼翼,有些失了分寸。

“疼。”她直白地表示道,干脆地拉下了他的手,抱怨道:“你会是不会啊?”

许却云喉结滚动,下意识觉得很是抱歉。

她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语气低不可闻,有些无奈似的:“看在你我教教你。”

“不过只这一次。”

而后帝姬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探入了裙底,抚上了她湿透的私处。

帝姬的亵裤褪到了腿弯,很快坠地了,身上水红的纱裙高高撩起,堆在许却云的臂膀。她伏在他颈窝细细地喘气,他的手指被她按着不紧不慢地揉过了那颗敏感的肉珠,便渐渐被她带到狭窄的甬道。

两指探入的瞬间,帝姬双腿并拢,紧紧夹住了他的手,轻叫了一声:“慢些……”

殿内这般静,许却云的动作极为僵硬,帝姬身上的纱裙像映着红霞的湖水一般晃荡,莹白细腻的肌肤隐隐约约,而她漆黑的长发却如藤蔓一般缠在了他的身上。

酒香,发香,肌香,纷纷拖着他往下坠。

许却云的左手渐渐开始搂住帝姬的腰,扶住她软下去的身体。

帝姬拽着他的手早就松开了,许却云的右手却在缓慢地抽动,甚至无师自通地一边捻住她腿间那颗小小的肉珠,有些急切地拨弄。

一齐动作时,帝姬在他的怀中不住颤抖呻吟,又时不时地咬他一口。

那些落在他脖颈的吻,她无甚力气的噬咬都不过是在催情而已。

热,好热。许却云不知何时早出了一身汗,欲望勃发,隐忍不已。

许却云从未想过这一日,在他面前素来扮作柔顺沉静的帝姬,如今在他怀中将近赤裸,被他如此轻薄。

他教她将近一月,帝姬待他一直十分尊重,却也是不甚亲近,至少远不如她待司礼监的溥星亲近。

许却云本以为帝姬只是不善言辞,才在他面前如此惜字如金。可是后来却不止一次见过她同贺兰尧说说笑笑,那张脸上是极为生动的笑意,一双妙目顾盼生辉。

她看向溥星时更是满眼惊艳,几乎是溺在了阉党那张惑人的皮相上,甚至亲自扶起向她行礼的溥星,皓腕上耀眼的嵌珠金凤镯擦过那人的霁蓝官袍,两人姿态看上去极为亲密。

听闻帝姬已不止一次赐过溥星盘盘樱桃,许却云是极为反感她亲近溥星之流的。那是身为臣子与人师的管束,却不经意地掺杂一些莫须有的占有欲。

好比那时他看着她一次次呈上来的文章,那些稚拙有力的字迹,实际上却是飞扬婉转。

在桂阁里观帝姬落笔之时,她每一次下笔都慎重端正,如她待他一般,一直都是带着些疏离的敬畏。

可私下里,许却云离去之时,帝姬在课间同孔风敛嬉闹之时,她拿着梨花纸塞在孔风敛怀中,不慎飘出窗外。

许却云捡到一瞧,帝姬随手写下的字文笔势扬起,锋利紧劲。

见字如见人,她信手涂鸦的寥寥几笔,藏尽锋芒。

这很好。许却云知道这很好,身为皇室,她应当恪守宫规,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捉摸不透。

可他反复展开那张梨花纸,看了又看。

许却云想过,也许为了遵从陛下的旨意,他太过关注帝姬的一举一动,以致于会过于想干涉帝姬的行径。

只是也许。

他继续每日来给帝姬授课,看她认真听学,看她提笔撰文,沉默地站在碧玉金漆窗下遥遥看她在殿外的花树下折花簪髻。

回府之时,却又总是展开那张已有些模糊的梨花纸。

直到帝姬要去行宫避暑,许却云亦领命随行。

陛下曾单独召见,与他密语几句。当夜他坐在书案前,在昏黄的烛光下,将那张捡到的梨花纸一点点燃尽。

只盼烧尽了所有乱麻般的思绪。

许却云万万没有料到会出现今日这般的场景,这样不成体统的坦诚相见之态。

帝姬贴在他身上,活像个烫手山芋。他全然不想放开,只是不断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搂着她纤腰的手箍得越发紧。

为人师表,许却云应当遵守起码的纲常伦理,何况他眼前的还是千金之躯的帝姬。

那些被他烧尽了的思绪被她低柔的呻吟点燃,他不可自抑。

“啊……呜嗯……”许却云揉捏的力道越发重了,最后一揉,手指在敏感的软肉手不断顶弄,帝姬痉挛着,湿淋淋的春水浇了他一掌心。

许却云短暂地停止了动作,听着她柔媚的喘息在耳边环绕,他的汗从额际落至下巴,眼睛死死盯着那张正贴着他下巴游移的丹唇。

帝姬的手再度搭在了他的手上,缓缓抓着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的手离开之际,帝姬的罗裙倏然落下,规矩地遮住了那副若隐若现的躯体。

这一瞬间失落之意将许却云淹没。

片刻之后,许却云却见帝姬忽然伸出舌头,慢吞吞地舔走他锁骨上一滴晶莹的汗珠,而后仰头望他道:“我尝到你的味道了,你要不要尝尝我的味道?”

那双满是醉意的凤目望着他,张合的丹唇吐出隐晦挑逗的字句。

许却云的心脏跳得过分快了,他几乎没发觉将手搭在他手腕的帝姬根本没再使力。

他便抬手在她醉意朦胧的目光里,将那只沾满她春水的手含入了口中,尝了个干净。

“好吃吗?”她又在笑他了,那种许却云平常极难得到的温柔取笑。

冷栩醉醺醺地瞧着眼前的美人,看他将手上沾满的汁液乖乖舔了个干净,对方黑沉的眸里全是按捺的欲望。

他低声应道:“嗯。”

她想:这男宠总算有几分像样了。

于是她一只腿挤入他的腿间,凑到他唇边再度吻了吻,笑着道:“那我们去里头罢。”

“我教你再尝尝别的滋味。”

冷栩醉醺醺地拉着人往里头走,脚步软得不像话,一路撞到了不少东西,都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挡住。再次险些摔倒之时,那人终于看不下去,识趣地将她打横抱起,置于宽大的床榻之上。

紧接着,他便倾身而下。

卯时,天还未亮,冷栩在宿醉中醒来,只觉浑身酸软,她试图翻身,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冷栩费力地睁开眼,这才发觉她一丝不挂地贴在对方宽阔的胸膛,几乎是将人当作肉垫一般压在他身上,而光裸的双手亦懒散地揽着对方脖颈间,两人长发纠缠,十分亲密。

更重要的是,对方显然也不着寸缕。

冷栩一惊,当即清醒了大半,揉了揉眼,小心地凑近了去看这人面孔。

那人正是她的少师许却云。

冷栩的脸一下子白了,眼见许却云静静睡着,似乎已被她压迫得没法,只能搂着她的腰,乖顺地稳住她的身形。

他的身体上四处都是她留下的印子,从脖颈到胸口遍布刺眼的吻痕、鲜红的抓痕、显眼的牙印,连他那双淡色的薄唇也被她咬破了,微微红肿,犹带血痂。

许却云看上去已全然不复平常为人师表的严谨庄重,浑然似惨遭蹂躏的脆弱少年。

冷栩脑子轰隆一声,宿醉的头痛更令她难受了,她模模糊糊想起几个片段,大抵是她如何闯入寒春殿,扑在许却云身上强迫于他。

“帝姬,你醉了。”

“摸这儿。”

“痛快,很痛快。”

断断续续的对白在冷栩脑海中闪现,她烦躁地皱了皱眉,身上一阵发冷

暧昧不堪的画面不断浮现,她将人抵在墙上扒人衣裳,还带着对方的手揉胸摸腿,再握着他的手腕逼迫他吞下自己的情液。

完了。

她走错了地方,把许却云错认成孔风敛送的男宠了。

而许却云竟不能拒,与她厮混在一处。

冷栩闭上眼思索昨夜场景。

床榻之上,她似乎上下其手将人欺负了个遍,还揉着对方的肉刃肆意挑逗,取笑地看人难耐窘迫的模样。但最关键的时刻冷栩却困意席卷,径直撂下人睡过去了。

冷栩咬了咬牙,伸手去解两人纠缠的发。

手中纠缠的长发如乱麻一般,冷栩想。

昨夜之事也够许却云在皇帝面前参她一个不敬师长、荒淫放纵之名了。

为何偏偏在此时踏错了这一步

冷栩手下没个轻重,扯掉了许却云一缕发,下意识又警惕地打量了四周,确认四下并无宫人在侧,才轻手轻脚地从许却云身上离开,从地上捡起散落的衣衫,迅速穿好后逃之夭夭。

回自己的碧渊殿时,冷栩为了避开宫人,都不是走的正门,而是偷偷爬的窗。而后才故意泼了自己一身酒,召宫人要水更衣。

独自沐浴完毕后,冷栩将那一身皱巴巴的脏污红裙扔进水里肆意搅弄,这才丢在脚下让宫人处理掉。

等到天明之时,冷栩称病推辞去青乌殿上课,闭门谢客,直到孔风敛前来拜见。

“殿下怎得病了?”冷栩命宫人退下,任孔风敛坐到她床边,“昨夜喝得太多?还是温柔乡太醉人?”

冷栩坐起来,看着她疲倦道:“知静,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知静是孔风敛的字,冷栩一向如此称呼她。

孔风敛不明所以:“殿下,我怎么了?”

“昨夜你说送的人在寒春殿,我醉酒后误闯了,将少师当作你送的男宠了。”

孔风敛大惊,立刻双手叠于身前,朝冷栩拜了一拜,换了自称,恭敬道:“这……醉酒误事,臣女糊涂,真是罪该万死。”

冷栩一把拍开她的手:“别给我添堵了。”

孔风敛便抬头嘻笑起来,亲昵地挽着冷栩手臂问道:“殿下,那昨夜的滋味如何?”

“我没怎么他。”冷栩想了想,又头痛道:“也无甚滋味,还成罢。”

冷栩道:“这般荒唐,他若是捅到陛下面前。”她心中焦急,竟出口便是下策,“索性将他……”

“殿下!慎言。”孔风敛当即打断了她,双眼往四下一瞥,“殿下宿醉未解,先稍安勿躁。这种事少师总归不与外人谈起。”

孔风敛道:“何况殿下身边四处都是锦衣卫与司礼监的眼线,殿下何必平白无故脏了手?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冷栩一听,轻抚了抚额角,神色舒展许多。

孔风敛掩唇笑了笑:“殿下不必如此烦恼。殿下想想,身为帝姬少师的御史大夫却爬上了帝姬的床,这到底是殿下的把柄还是少师的把柄?锦衣卫与司礼监可一直看不惯这些清流,言官又会如何参许少师一个颠倒纲常、不敬人伦之罪呢?”

“这不全在殿下的一念之间,到时他是想身败名裂,还是与殿下为伍呢?”

冷栩眼睛一亮,拍手赞道:“不错!还是知静你深思熟虑,怪我自乱阵脚了。”

“是臣女之过,不敢不为殿下分忧。”孔风敛眨眼笑了笑,而后叹道,“本想给殿下送个男宠,没曾想男宠没送成,反倒成了一场惊吓。”

冷栩一笑而过,思绪却飘远了。

把柄,是的,这不应当只是我的把柄。

隔日,冷栩这才去青乌殿上课,期间与许却云对上目光都是不避不闪,一如往常,似乎无事发生。

许却云瞧着帝姬自然的姿态,越发沉下了脸。

直到散学后,许却云忍不住叫住了冷栩:“帝姬且慢。”

冷栩身后还站着贺兰尧与孔风敛,她闻言便示意他们先走,待人走后,才疑惑地问道:“不知少师寻本宫何事?”

许却云听着她的称呼,心中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躁气。

那夜荒唐之时,她一口一句亲昵的“你我”,今日便是尊卑分明的“本宫、少师”。

天知道他醒来之时见身侧空无一人有多愕然与失落。

许却云看着眼前人疏离客气的姿态,一时间也有些赌气,他亦不冷不热道:“帝姬昨日未来听课,万望帝姬留心课业,切勿荒废时日。”

冷栩只是客气地应道:“少师说的是,本宫记下了。”

她微微颔首,轻薄的裙摆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再不看许却云一眼,径直离开了。

天色尚早,许却云站在空荡荡的学殿,看她头也不回地自然离去,宫人随之将她簇拥。

许却云下意识从怀中摸出一物紧紧捏在手中——是那夜帝姬塞在他手中的白玉镂雕凤纹佩。

出来之时,贺兰尧已经被孔风敛打发走了,孔风敛一见她便使眼色:“殿下。”

“嗯,走罢。”

许却云之事可以放一放,但冷栩真正的目标是耽搁不得的,她今日就要与孔风敛去洵州。

冷栩身边的宫人太多了,眼线也太多了,自己是轻易脱不了身的,但借口与孔风敛同游便能正大光明地撤走许多随侍的宫人。

孔风敛只当她是想偷跑出去玩解闷,更是乐意奉陪。

“殿下成日被这么多人盯着恐怕要闷死了。”冷栩已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孔风敛的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不过半个时辰便轻易越过了洵州,到达慕州。

“是啊。”冷栩笑道。

“今日我还有一份礼要送殿下。”孔风敛眨眨眼,“我给殿下备了个宅子安置人。”

冷栩一愣,转念一想便挽着她手道:“那我便好好期待一下。”

“定然不会再让殿下失望。”

马车一停,两人下车后,冷栩亲亲热热地挽着孔风敛的手同她一起行走。

慕州城中极为热闹,两人一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四处游玩。

冷栩瞧着热闹的人群,目光几乎不放过每个路过的适龄少年。

她只知道那个人是从慕州的农家寻到的,并不知道具体所在。

茫茫人海,她要单凭自己寻一个人是很难的。

冷栩此刻不宜去大肆搜捕那个人的下落,她的手下都是各方势力的人马,并没有真正属于她的亲信。

冷栩的目光落在身侧的孔风敛身上。

她身边唯一真正拥有属于自己势力,且相对能帮她的是身为凝采郡主之女的孔风敛。

可是,这件事她终究信不过任何人。

这个秘密不能有。”

孔风敛道:“无相寺自先皇后赐封后便成皇室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但也不是没有法子罢?”冷栩不以为然。

“是,可臣女喜欢一劳永逸,让那人永无退路。”

她笑起来,来时路太长,侍女为她撑伞,风雨太大,依旧湿了鬓发,她无窘态,倒似清水出芙蓉一般,愈发清艳,连字句中的残忍之意也淡化许多。

冷栩盯着她的面容:“护国寺也不是说赏便能赏的。”

“臣女明白,所以臣女来与殿下做交易。”

“你又凭什么认为本宫会同意?”

“殿下难道有别的选择?”孔风敛明明白白道,“臣女不过要一座可有可无的佛寺,其他人觊觎的,可不是一座寺庙便能打发了的。”

“殿下如此聪明,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你威胁本宫?”冷栩锐利地看向她,“本宫凭什么信你?”

“若是臣女想威胁殿下,便不会这么快亮出底牌,大可等殿下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之时,再坐收渔翁之利。”

孔风敛始终微笑着,“殿下拥有很多,臣女拥有的却是拜先皇后所赐,知遇之恩,孔府不曾忘。”

“殿下不信也罢,臣女只要那座寺。”

“知遇之恩?”冷栩重复了一遍:“恐是轻如鸿毛,你不也为了一座寺轻易算计本宫。”

孔风敛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锦盒:“殿下莫怕,宫中权力斗争,臣女本不愿涉足,臣女要那座寺,也只是为了令母亲展颜。”

冷栩听她一番话,良久不言,忽然却道:“从一开始,你便是因着本宫的身份蓄意接近,对本宫示好罢?”

孔风敛大大方方道:“有谁不是因着殿下的身份才接近殿下呢?那日可是殿下选择了臣女。”

当初入宫作帝姬伴读候选,孔风敛看着那个轻易便令皇帝杖毙世子的帝姬,便知道对方和她是一种人。

同样的睚眦必报,同样的不择手段。

她说得理所当然:“这世上,只有蠢人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示好。”

冷栩笑起来。

是啊,世上只有蠢人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示好。

她为乞丐时,可没有人无缘无故待她好,给她送吃穿之物。

多得是避而远之的人,也多得是路过还要踢一脚她身前破碗之人。

这世上可没那么多不求回报的蠢人。

“万一你解不了本宫的困局呢?”冷栩饶有兴味地问道。

“这世上并无万全之策,臣女有七分把握便足矣。”

“若是本宫败了呢?”冷栩微微转头,望向外头瓢泼大雨,辨不清的天色,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是莫名让人怅惘。

“败便败了,没有人能永远胜,殿下便是输它一回,又有何妨?殿下不会永远输。”这道嗓音却很清晰,并不沮丧,也并不狂傲,只是平稳地陈述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冷栩回过头来,总算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不会输。”

“臣女应当这般说,可又觉得有些勉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殿下得先有输的打算,赢的时候才会格外欣喜,不是吗?”

“这个,送给殿下。”孔风敛将手中锦盒奉上。

冷栩有些迟疑地打开锦盒扣锁,锦盒打开的瞬间,露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惊雷乍响,雷电一闪,冷栩手一松,忍不住退后半分。

孔风敛却拽住她的衣摆,制止她退后。

她一抬眼,对上孔风敛始终镇静的眼眸,像是在安抚,又似点拨:“殿下莫怕,殿下会需要它,殿下也需要习惯它。”

“日后生杀大权,悉归殿下决断,怎可畏惧区区一把匕首。”

“殿下,请。”

孔风敛不曾松手,她在等,执着地等冷栩拿起盒中匕首,却并没有以一种强迫的姿态。

风雨交加,跪直的少女有着常人难及的胆色与耐心,不似往常明媚无忧的懒散姿态,在这个雨夜显露出世家名门养成的城府与谋略。

冷栩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把冰冷的匕首,垂眸望向那雪白剑身映照的一双眼眸,想起初见那日,孔风敛对杖杀之景视若无睹的倦怠,原是她早已见过太多血腥。

跪着的少女这才松开拽着冷栩裙裾的手,轻轻合上锦盒。

“知静啊,起来吧。那座寺,本宫许你了。”

“说罢,解法是什么?”

明光殿内烛火未熄,天却在风雨中渐渐亮了。

寅时,孔风敛才踏出明光殿。

沉翩在长廊站了许久,早已昏昏欲睡,一听门开的声音,便见身旁之人快步朝孔风敛走去,为孔风敛覆上手中的披风,撑起伞来。

站了将近一整夜,竟也不见她脸上半分疲惫之态。沉翩强行打起精神,目送两人离去。

那是孔风敛的贴身侍女,之前她便见过她好几回了,极清瘦的一位女子,站在孔风敛身后,相当不起眼。

无他,太安静了,几乎不曾听闻她只言片语,如同哑巴似的。

长夜无趣,风雨又急,两人站在长廊外守着,沉翩等了太久,饿了便从怀中拿出糖饼吃,见身旁的女子仪态端正的站着,便好心伸出手去:“分你一半。”

对面的女子只是微微欠身,并不接下。

“孔小姐找殿下何事啊,这么久了也不见出来。”沉翩走过去,咬着糖饼含糊地同她闲谈,“今日有些冷。”

那侍女仍旧不言不语。

“为何你不说话?”

她终于答话,却不看她,只是目视前方:“沉翩姑娘,主子的事不是我等可以过问的。”

沉翩咬着饼,有些尴尬地顿住:“我只是同你闲谈,不是那个意思。”

对方不再回话了。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是什么。”沉翩见她规规矩矩站着,也三两下咽下糖饼,再次搭话。

“奴婢长离。”

沉翩还想说话,便见远处掌灯的宫人因烛火熄灭要往殿门前来,长离立刻上前,微微拦住了他,不知说了什么,宫人便欠身离去了。

这架势倒比她看得还严些,半点不准人接近。沉翩暗自思索。

到了下半夜,沉翩实在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往右偏,好几次打晃,恍惚之间,只感觉身侧的长离依旧站得十分端正,紧紧盯着那道合上的门。

好在,门终于开了。

雨还未停,孔风敛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踩着雨水,有些浸人。

孔风敛的嗓音有些疲倦:“长离,礼送出去了。”

“小姐,马车早已候着了。”

宫门外井然有序地停着诸多马车,是前来上朝的大臣车轿。

金銮殿上的朝臣还在为帝姬之事纠缠不休,势必要陛下惩戒帝姬,皇帝大为不悦,多以沉默搪塞。

巳时散朝之时,朝臣们才不甘不愿地散去,只丞相贺兰复单独留下,求见陛下。

“此事当真?”

“臣也只是听犬子所说,稍作查看,特来禀报陛下。帝姬回宫不久,年幼敏感,臣亦是怕陛下与帝姬产生隔阂,恐伤父女之情。”

皇帝想起探子的密报,微微叹气:“这孩子……朕知晓了。”

“那臣先行告退。”

皇帝一颔首,思索片刻,传溥星随行:“摆驾明光殿。”

太监尖利的通报传遍明光殿:“陛下驾到——”

正在抄书的冷栩立刻搁笔,起身去迎:“参见父皇。”

“皇儿,起来罢。”皇帝抬手去扶她,冷栩不着痕迹地退后,垂手退后。

皇帝一愣,随侍一旁的溥星倒是面不改色。

“皇儿,是在怪罪朕?”

“儿臣不敢,是儿臣之过,才令父皇为儿臣私事烦扰。请父皇降罪。”冷栩深深一拜,语气诚恳。

“当真是你豢养男宠?再无其他。”皇帝神情复杂,溥星听了,目光转向冷栩垂下的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父皇。”

“你们先退下。”皇帝摆手道。

宫人们悉数退下,皇帝将她身体扶正,瞥了瞥四周整齐的书案:“皇儿,你为何非要瞒朕?”

“儿臣不明白。”冷栩只是避开皇帝的眼神。

“随朕出宫罢,朕想亲眼瞧瞧你的男宠。”

“父皇!”冷栩倏然抬头,“万万不可,父皇只管降罪于儿臣便是。”

皇帝却不肯听,执意要同她出宫。

“来人,去备轿。”

溥星听闻陛下要微服出访,也是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备下常服、车轿,又命暗卫随侍,即刻封锁消息。

柳宅即在城东,一路上冷栩都沉默不语,皇帝也径直闭目养神,未曾出声。

待下马之时,冷栩便见换了一身月色轻衫的溥星朝她伸出手来,腰间配玉,通身的温柔舒雅,倒似世家公子:“小姐,请。”。

冷栩抬手搭在他掌心,青蓝裙裾扫过他的轻衫,很快下了马车。

有些嘈杂的巷子里,是接连不断的几处宅子,只挂着柳、榆几字。

皇帝命人去推门,冷栩有些着急地拉住皇帝衣摆,为难地摇摇头:“父、父亲,还是莫看了。”

皇帝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一瞥,侍从立刻推开了宅子古旧的门。

嘎吱一声,杂乱的声音立即飘了出来。偌大的宅子里,挤满了孱弱的平民,人群如粥如沸,各自忙碌着,年幼的孩子聚在一旁,跟着教书的先生识字。

在门被推开的瞬间,那些苍老的、年幼的面容转过来,惊讶地望向冷栩,露出欣喜的表情同她行礼:“姑娘!”

冷栩默默不语,皇帝一路往前走,每一处都有不同的人群在学着做些什么,纺织,木工,铁匠,医者。

这些人显然不是很熟练,从身形面容上看,也并非寻常劳工,更像长久流离失所之人。

“阿栩,又何须瞒着我?”

皇帝沉着脸扫过面容稚嫩的幼孩,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者。

冷栩只一言不发,皇帝便一处接一处地继续瞧。

门被一扇一扇推开,里头的景象都别无二致,就连溥星也难掩讶异之色,落在冷栩身上的目光顷刻之间便不一样了。

“阿栩,自你回来便开始收留这些人了,你却一言不发,到底为何?”

一行人停在宅院内的小苑里,几乎目光都放在冷栩身上。

冷栩不曾抬头,低声说:“我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皇帝一挥手,近侍呈上一叠厚厚的当票,他接过来,举着递在冷栩眼前:“御赐之物,流落在宫外,阿栩,你当掉了五十三样物件。”

“你自己瞧瞧,这些收据的落款,自你能出宫开始,便不停地当掉东西,但你还不懂宫中规矩,这些宫内之物,即便当在黑市里,也足够惹眼。”

溥星瞥见那些收据的落款日子,竟真是从两月之前始。

“我……”冷栩眼眸微挣,好似极为讶异,迟疑地接过那一沓收据,匆匆翻阅后便紧紧捏在手中,为难道:“是女儿的错,女儿不该私自当掉那些东西。”

“阿栩,难道在你眼里,父亲便这般令你畏惧,半点也不肯与我交心?”皇帝一叹,拍了拍她的手,“你随我来。”

溥星适时伸手,恭敬地双手示意冷栩将手中收据递给他。

冷栩微微颔首,将那一沓收据放在他手心,而后跟上皇帝步伐。

侍从们纷纷欠身,不敢上前,只见二人并肩走上池塘边的凉亭。

远处喧闹的人声隔绝许多,皇帝缓步前行,身姿是常年强撑的挺拔,冷栩微微仰头,果然瞥见他发间几缕白发。

冷栩快步上前,扶住皇帝手臂,皇帝这才笑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神十分亲厚。

“阿栩啊,你回宫不足两月,朕还有太多东西未曾了解,是父亲失职。”

“父皇。”冷栩挽住了皇帝的手臂,“其实我只是怕惹父皇担忧,未曾想给父皇带来这般困扰。”

“儿臣从前便是……”冷栩顿住,有些小心地改了措辞,“不、儿臣从前在民间,见百姓流离失所,大为不忍,也深知父亲爱民如子,便想略尽微薄之力。”

冷栩瘦削的脸颊上浮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儿臣无能,倒是惹出笑话来了。”

皇帝自听闻她说从前二字,眼眸闪过好些不忍,拉着她的手道:“是朕无能,这些年叫你吃尽了苦头,你母后在天有灵,也会怨怼朕的。”

“你是个好孩子,可宫里头、朝廷上那些人个个都恨不得挑你错处。”

“你做事便不能默默无闻地做,便要大张旗鼓、理直气壮才是。”

“你不肯说从前,父皇替你说从前。”皇帝的眼眶中隐隐含泪:“你便在京城做了九年乞丐,是与不是?”

“你过得好了,便可怜他们,想帮帮他们。”

冷栩不开口,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是有人不准你说,是不是?”

冷栩一个劲摇头:“不是的,父皇。”

皇帝安抚地拍怕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阿栩,你尚且年幼,从小便吃尽了苦头,性子软了些,自然会畏惧那些人。”

“但父皇要你明白,你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没有什么该令你畏惧。”皇帝的眼神变得犀利,“若是有,父皇总会帮你扫清障碍,你大可放心。”

“父皇……”冷栩有些无措。

“那些捕风捉影的男宠之事,不是你做的,你切不可照单全收。”

冷栩扯出个笑,多少有些无奈之意:“父皇,儿臣的确是喜欢上一位平民少年,多次与他相会。大臣们说的也不错,是儿臣逾越。”

皇帝并不在意:“你贵为帝姬,便是有几个中意的人,又有何妨。左右不过是拿你还未成婚作文章。无妨,父皇早已为你定好婚约人选。”

冷栩惊讶地睁大眼:“婚约?为何?”她有些急,“儿臣不愿出嫁,儿臣还想多陪在父皇身侧。”

皇帝失笑:“父皇也没有要你立刻出嫁,只是先行定下婚约。”

“宫里有很多的事,你还不懂,需要有个人在旁提点。父皇不会害你的,为你挑选的驸马也自然是大度体贴之辈,不会容不下你瞧上的人。你们日日相处,想必也了解那孩子的品性。”

“父皇说的是……”

“贺兰复的嫡子,贺兰尧。”

冷栩半晌没说话,低头微微沉思。

“怎么,不喜欢?”

冷栩犹豫道:“儿臣只是想,贺兰尧或许不愿与儿臣成婚。这桩婚事,儿臣担忧……”

皇帝却不以为意:“什么愿不愿意。阿栩,他们贺兰氏自然是甘之如饴,你的驸马本就要成为你的臂膀,反之,要他们何用?”

“你啊,就是心肠太软。”

冷栩默默不语。

“好了,回宫罢,你要记着,你不再是孤女,若是你连父皇都不能仰仗,这世上又有谁能让你倚靠呢,傻孩子。”

“是,父皇。

二人交谈许久,四下的侍从皆是目不斜视,独溥星遥遥望向那女子身影,他拢了拢袖中陈旧的收据,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消息不知是谁放出去的,短短一夜之间,归穆帝姬收留流民乞丐之事被传遍大街小巷,亦有朝臣递上折子为她辩驳。

“是你安排的?”

“他会的手段,咱们不过是如法炮制,也算是借东风了。”午后应召进宫的孔风敛神情自然,同冷栩待在明光殿内,悠悠品茶。

冷栩很惊讶,她没有想到,孔风敛所谓的七分把握竟是这般阵仗。

她在给自己备下男宠之时,还有条不紊地备下这些棋子,流民、当铺、收据,都不是一日做成的。

“知静,这还不是万全之策吗?

“自然算不上万全之策。”

“那些人,真是我出宫之时便被收留的?”

“自然。若是假的,如何瞒得过那些人的眼线。”

冷栩不可思议:“知静,你到底是何时开始准备的?”

站在书案前的蓝裙少女回身笑道:“在殿下选中臣女为伴读之时,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你怎会知晓我一定会陷入这般境地?”冷栩不免心惊。

“臣女只是将心比心,若臣女是那些权臣,又该如何对待这个将将入宫、不谙世事的帝姬?”

“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殿下便正式入局了。”

“那你怎知一定是这个陷阱?这些人又一定会有用处?”

孔风敛抽出一本书册,随意翻开:“殿下困在哪个局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准备,进可攻,退可守,必要之时都能帮殿下扳回一局。”

“陛下难道真的不知道天子脚下,仍有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孔风敛眼角眉梢都透露着些许轻慢之意,“自古君王无情。”

“臣女亦不是要殿下作仁德表率,只是为了勾起陛下的愧疚之心。对于陛下而言,他唯一的血脉远比那些蝼蚁般的百姓来得重要得多。”

“殿下昔年的处境,是宋横雨瞧不上殿下的因,也可成为殿下捅向他的刀。”

“重臣与唯一的血亲之间,陛下的取舍一目了然。”

这一通话说罢,冷栩便有些难以消化:“知静,你的意思是?”

“臣女没什么意思。”她看了看冷栩神情,立刻放下手边书册,拉着冷栩坐下,“臣女只是想为殿下分忧。”

“宋横雨此人睚眦必报。他既得罪了殿下,便要让他吃尽苦头,要好好挫挫他的锐气。”

“那我应当如何?”冷栩有些迟疑。

“掌权。”

二人四目相对,一个讶异,一个坚定。

孔风敛的声音低下去,极隐秘道:“那位远没有殿下以为的那般康健,殿下注意到了罢,他的白发。”

“自从那位的发妻去世,他便患了心疾,早生华发,一直暗中服着寻来的秘药。”

“若不是秘药支撑,那位的身体也不知能熬几时。能寻回殿下,他已然放下心中一桩大事。”

“再而后,头等要紧之事,自然是为殿下铺平身后之路,譬如拔除一些眼中钉,又或者,安排一些辅佐之人,殿下大可拭目以待。”

孔风敛避了讳,低声道出这一皇室秘闻,冷栩听得心如擂鼓。

“贺兰氏是陛下最为信任的家族,世代忠良,根基深厚。不出意外,殿下的驸马大抵便是贺兰氏。”

“臣女那日泄露消息给贺兰尧,便是笃定无论是为了殿下还是家族,他都必然会令丞相奏明陛下。”

“果不其然。丞相禀明了陛下,既露了脸,也表了忠心。贺兰尧与殿下的婚事便八九不离十。”

“臣女猜测,应当是秋末,便会定下婚约。”

“为何?”

孔风敛笑道:“殿下忘了?中秋佳节正是陛下的生辰,这等大喜之日,最适宜双喜临门。”

“且不谈贺兰尧此人是否令殿下满意,殿下现下要做的要紧事,只有一件,便是巩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寿礼,臣女已替殿下备好了。陛下生辰之时,也是殿下崭露头角的机会。”

冷栩太过惊讶,以至于脸色甚为平静,她不想去深思孔风敛到底有多少眼线足以探听皇室秘闻,更不想再去探究她的心思之深,只问:“你准备了什么?”

“先皇后的雕像。”

“所谓故剑情深,由殿下送出这个礼,再合适不过了。”

孔风敛以为冷栩会点头,可却见眼前的人微微摇了摇头:“不,这不够。”

“我要你另行去准备两件东西。”

风波渐渐平息,冷栩的课业恢复了,她只照常上课,却不怎么出宫了。

皇帝本想为她修建公主府,冷栩却一口回绝了,直言劳民伤财,更不愿与父皇分开,皇帝便就此作罢,额外开恩允她将心仪之人接近宫内。

冷栩再三推拒,最后将余展接近了宫内。

本来她还是更习惯林流皞的服侍,只是经此一役,到底有些介怀他是孔风敛送来的人,思量再三,索性挑了余展入宫作掩。

风波一平,许却云倒是病好了,每日为她授课,冷栩待他不冷不热,半句话也不同他多说。

即便课业有疑,表面上也有意去询问贺兰尧。一来二去,贺兰尧将作驸马的风声便渐渐传开来。

这日散学,冷栩特意邀贺兰尧去御花园走走,贺兰尧欣然前往。

“不知殿下寻臣有何事?”御花园里花团锦簇,秋日的海棠开得极盛,贺兰尧衣袍上沾了些许散落的花瓣,人又极清俊柔和,瞧来当真赏心悦目。

“外头那些流言你听说了吗?”冷栩委婉道。

贺兰尧一笑:“是说臣与殿下的婚事?”

“不错。”

“殿下为此困扰?”他微微蹙眉,有些抱歉道,“是臣的不是。”

冷栩连连摆手,像是难以启齿:“其实……”

“殿下请讲。”

“本宫已有心仪之人,可这婚事大抵是板上钉钉了。”冷栩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脸为难道。

贺兰尧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清和的眼眸注视着冷栩,犹豫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臣去拒婚?”

冷栩大惊:“不,并非如此!”

她往四周一看,偏过头附耳与他密语,“你若拒婚,恐怕会连累家族。本宫只是想,这桩婚事大抵也非你所愿,若你有心仪之人,也大可直言,本宫不会为难与你。”

说罢她露出一个体贴的笑容,用手肘轻轻撞了撞贺兰尧的手臂:“你我大可作表面夫妻。”

贺兰尧听了,倒颇有些忍俊不禁之意:“臣明白了。”想了想又道,“看来殿下是很喜欢那位心上人了。”

冷栩折了枝牡丹,在手间轻转,像是想起什么,轻嗯了一声。

“君子有成人之美,殿下放心。”

冷栩听他答应,眉开眼笑,将手中的牡丹递给他,一个劲夸赞道:“你真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这花送你。本宫早想说,你今日很好看,御花园的花极衬你。”

贺兰尧无奈地接下花来,含笑道:“谢殿下赏赐。”

“快平身。”

二人说说笑笑,丝毫未曾注意远处长廊下漠然注视他们的人,眼神何其阴郁。

果不其然,七日后的宫宴上,贺兰尧出事了。

当夜的宫宴,是皇帝有意挑了些王公大臣的子女前来赴宴,说是赏月,弦外之音却不甚分明,只将一个个贵族子弟点了作诗论赋,着意夸奖了坐在冷栩下侧的贺兰尧,直言他文采斐然。

在场众人默不作声,心中却有几分明白。

酒过三巡,丝竹将歇,皇帝便有些乏了,宫宴这才散场。

冷栩早也倦了,起身准备回宫,却见贺兰尧被一眼生的宫人领着不知去哪儿。

她本坐在皇帝主位的左侧,下方离得最近的便是贺兰尧,方才贺兰尧脸色便有些不对,皇帝一退场,她回过头来本想询问两句,人却已走远了。

“沉翩,方才的宫人是谁派来的?贺兰尧的随从呢?”冷栩转头问道。

“奴婢不知,那宫人好似忽然之间出现的,他的侍从倒是中场便不见人影了。”沉翩打了个呵欠,困难地思索片刻,“不过方才瞧着贺兰公子好似身体不适,脸色极为难看。”

冷栩看他们去往的方向,左思右想到底觉得不对:“走,咱们绕近路,过去瞧瞧。”

“是。”

两人走得极快,从小路绕过御花园,一路往前,盯着那持着宫灯的宫人竟领着贺兰尧往往冷宫去了。

“沉翩,不对。”冷栩同沉翩躲在草丛后,“你快去,将贺兰尧从宫人那儿拦——”

冷栩话都还未说完,便见那宫人从袖子中挥出一把粉末,贺兰尧惊得退后两步,在飞舞的粉末中抬袖遮住面孔,呛咳几声后身体一歪,栽倒下去。

那宫人则拖着他的身体往冷宫里送,半晌才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关紧了冷宫的大门。

“殿下,要奴婢去追吗?”

“你一人追什么追?”冷栩制住她,不赞同,“还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先去将贺兰尧带出来才是,走。”

沉翩哦了一声,跟在冷栩身后进了冷宫。

冷宫荒废已久,里头早已无人居住。冷栩推开门,古旧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在这深夜显得有些瘆人。

“殿下……”

“嘘,别说话,找一找贺兰尧。”

连着推开了几座偏殿门,才终于在主殿的内室找到了失去意识的贺兰尧。

冷栩下意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示意沉翩搭把手:“还好。沉翩,我们先带他离开。”

沉翩听话地上前,两人一同将贺兰尧拖起来,正准备走出去。

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一时有些慌乱,冷栩眼神一转,示意沉翩将贺兰尧轻手轻脚地放了回去,抓着沉翩的手就小心地躲进了后头的屏后的香案下。

“快,将人放下。”

“是。”

两名眼生的宫人扛着一失去意识的少女快步进来,一把将人丢在躺在床上的贺兰尧身侧。

“走,半个时辰后便可知会人来了。”

直至两人离开,沉翩才钻出来,拍拍裙摆,问道:“殿下,这可怎么办?”

冷栩看了看失去意识的少女,吩咐道:“这两人同时昏迷不醒,不能一同送出宫。先将这姑娘送出宫门,大约是哪家大臣的女儿,定然有家仆在等。”

冷栩道,“有人想毁掉他与我的婚事,陷害贺兰尧,而这姑娘便是那倒霉的牺牲品,可真下作。”

“你先行一步,我暂且将贺兰尧安置在驻月殿,待会儿再唤宫人一同送他出去。”

“是,殿下,奴婢去去就回。”

“嗯,小心。”

沉翩便背起那姑娘快速离开,徒留冷栩对着贺兰尧发怔。

“这人看着不沉,却这么重。”冷栩若不是怕动静太大,却有些想将人拖着走。

大抵是不成的。

这条路太过冷僻,几乎没什么宫人经过。

冷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弄到离冷宫有些距离的驻月殿。最后实在累了,她喘着气将人拖进正殿,门一关,便径直席地而坐,抬着袖子扇风。

她坐在地上望着窗外被吞了一半的月亮,幽幽地照着外头漆黑的路,有风吹树影,更显得冷清。

冷栩回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贺兰尧,思索到底是谁想陷害他,可还理出头绪,盯人盯久了却觉得有些怪异。

他怎得流了这么多汗?

冷栩摸出一块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拍了拍他的脸颊,试探道:“贺兰尧,醒醒。贺兰尧?”

她若有几个亲信侍卫,这种时候怎会这般狼狈。冷栩一想,便更有些烦躁。

这人到底是皇帝指给她的驸马,可不能有什么差错。她叹了口气,抬起他的手臂,艰难地再度将人扶起,往矮榻边走。

刚挪到矮榻旁,她还未将人放下,灼热的呼吸忽然扫过她的脸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好似贴了一下。

冷栩一抖。

“殿下?”耳边传来熟悉的清和嗓音,肩头一轻,贺兰尧将手从她身上拿开,脚步一晃,跌坐在了地上。

“贺兰尧,你没事罢?”冷栩打起精神来,开始作出一副关切模样。

坐在地上的人神情不太对劲,眉目间尽是些烦躁和疲惫之意,语调却很温柔:“臣、臣不大好。”

他很冷静:“臣被下了药,还请殿下先行回避。”

冷栩愣住了,干巴巴道:“那好罢,那我、那本宫先行一步。”

余光里的宫装裙角大幅摆动起来,她真的头也不回就往外头走,门一推一关,主殿内便只余贺兰尧一人。

人走了,贺兰尧便霎时瘫软在地,不再压抑自己呼吸,急促地喘息起来,侧着身蜷缩起身体。

门嘎吱一响,微微打开了条缝,女子的声音微弱地传来:“那个,你还能走吗?要不然本宫送你出宫?”

“臣走不了。”贺兰尧竭力稳住呼吸,背过身遮掩自己难难堪的模样。

外头没有应答,门又轻轻地关上了。

贺兰尧闭着眼忍耐着,身上的衣衫也丝毫不肯动,只是闭着眼伏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直到欲火快要把理智烧光。

时间一点一旦过去,不知熬了多久,熬到他神志不清,甚至没听到门再度打开的声音。

他只闻到一阵阵清冽的冷香,有人将浸透了的凉帕子放在他的额头,絮絮道:“本宫唤侍女去太医院寻药了,待会你服下便好,你再忍忍。”

贺兰尧没法回答她,像是出声便会蹦断理智,便忍着不肯开口,竭力从额头的帕子汲取一丝丝凉意,唤醒一丝丝理智。

鼻尖萦绕的香气很快散去,那个人好似又走了,贺兰尧开始焦躁,紧闭的眼皮微微发颤。

香味时远时近,若即若离,那个人又去而复返,柔软的手扶住他的脖颈,唇边被凉水沾湿,是她不知从何处寻了杯盏递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

“你渴了罢,喝点水。”

贺兰尧仍不应声。

冷栩也不介意,她在外头站了许久,等到沉翩都匆匆赶来,两人一合计,又叫沉翩赶紧去太医院寻药,自己留下来看着贺兰尧,以免节外生枝。

贺兰尧性子果真不错,是个能忍的。冷栩就在殿外,也没听他发出古怪的声音,反倒有些担心,这人会不会出点问题。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大发慈悲地进来瞧瞧。

他唇红得有些不正常,人像发烧似的,额头滚烫。冷栩便端了水来,抵在他唇边。

只是没见他有半点咽下去的意思,冷栩迟疑道:“你不渴?”

她便松开了贺兰尧的脖颈,准备放下水杯起身。

要撤走的手忽然被拽住,冷栩手一晃,杯子里的水便倾倒在二人之间,浸湿了她水红的宫装。

冷栩倏然一惊,抬眸对上贺兰尧冷静又压抑的眼眸。

他唇上还覆着薄薄的水迹,语气也很正经,却拉着她的手,顺势搂紧了她的腰,说:“殿下,可否帮帮臣?”

冷栩:“?”

“不行,我、本宫有心上人,不大方便。”冷栩断然拒绝了,手狠狠抽出,推开了他,起身躲得老远。

她不欲与贺兰尧发生别的关系,既是皇帝给她的臂膀,便要好生维系。

若是二人生出什么感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令两人的关系棘手跙起来。

听闻贺兰氏家风严谨,只娶一妻,这样的世家公子大抵是不能忍受她处处留情的,即便表面能容忍,时间长了,难免心生芥蒂。

而她则更不愿为了贺兰尧收敛自己。顾忌着贺兰氏的身份,冷栩宁愿与贺兰尧保持简单一点的君臣关系,换得自己日后逍遥自在。

贺兰尧静了静,轻声道:“是臣糊涂了,望殿下恕罪。”

冷栩松了一口气,人已快步走到门边:“无妨,毕竟你现下不大清醒,我还是先在外头守着,你——”

裙摆却被拽住了,她没防备一个趔趄,跌在门边,身后有人迅速且用力地拥抱住她:“那殿下暂且陪着臣,如何?”

“臣实在难受。”

“臣不会对殿下做什么的。”

他的胸膛贴在冷栩的后背之上,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轻薄的织物传递过来,冷栩被他身上惊人的热意骇住,犹豫片刻,转过头去望向他。

贺兰尧本就生得好,颜貌温粹清俊,行止得当,今日赴宴穿了一身卷草纹白锦袍,坐在一群鲜衣少年中,倒是清雅极了。只是这一番折腾,眼下衣衫散乱,发冠歪斜,倒是有些不成体统。

更有些勾人。

冷栩对上那双有些秀润的眼,一时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别开眼,僵硬道:“这样不妥。”

贺兰尧索性转手搂抱住她,凑上前,欺近了,直视她问:“只是抱着也不妥吗?”

他离得太近,两人呼吸几乎交缠,进一步便要贴上唇了。冷栩梗着脖颈往后退,他手制着她的腰,却是再不能退后。

冷栩不敢对上他的眼,平白道:“不妥。”

贺兰尧轻笑一声,听不出什么意味:“殿下的心上人如此不能容人。”

他松开右手,轻喘一声,干燥的手指抚上了冷栩的脸颊,冷栩再次垂下眼,下意识咬了咬唇,又似要说些什么。

他的动作很轻柔,明秀灼热的一双眼极压抑地盯着冷栩的唇,缓慢道:“臣心知不妥,然——。”

冷栩下意识抬眼,他的话未说完,只等冷栩一抬眼,那吻便顷刻落了下来。

“唔——!”这一吻落下的时刻极轻柔狡猾,冷栩还未挣扎,惊讶地微张唇,贺兰尧便急切地长驱直入,激烈地勾着她的舌头吮吸起来。

冷栩开始推拒,极力偏头躲闪,贺兰尧便微微松开她,一双带着欲色的眼眸乞求地望她,亲昵地贴上她的额头,含糊地哄她:“便只有这一吻,殿下也不能赐给臣?”

冷栩被美色晃了眼,脑袋空白一瞬,张口欲言,又被他深深吻住,连呼吸都被夺去。

像是压抑已久,这吻同贺兰尧端雅谨慎的外表毫不搭调,他吻得莽撞霸道,舌头一卷一勾,几乎要将冷栩舌吮到发麻。

搂住她腰肢的双手也有些急躁地大力揉捏起她的身体,从肩头到脊背,似催情般的抚摸,有硬挺的热物危险地抵在她腿间,冷栩身体渐渐有了湿意,竟下意识隔着衣料贴近了些。

那人却克制,极快地挪开下身,保持了一点距离,只是越发激烈地吻她,恨不得将她吞了似的。

“不、不可……”冷栩本有些意乱情迷,因他这一退后的动作,短暂抽出一丝理智,抬手推在贺兰尧肩头,艰难地别开脸,急喘两声,找借口强调道:“本宫、本宫有心上人。”

发丝散乱的青年呼吸急促,被她躲开便下意识要追吻上去,此言一出,他便顿了一顿,忽而安静下来。

冷栩再不敢看他,抬手便使劲推开禁锢她的双手,跌跌撞撞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挪去。

一步、两步、三步。

冷栩极失态地往门口奔,手已经触上年岁已久的雕花木门,推开一丝缝隙。

她正有些庆幸地松了一口气,身体却骤然失重,被整个拦腰抱起。

门没关上,冰冷的月光斜斜撒入殿内,她被放倒在织金毯上,身上很快覆上一人。

“贺兰尧!”冷栩惊慌地喝道。

身上的人眼神已不再平静,眼眸布满骇人的血丝,像是极挣扎,手却已撕开她水红的宫装。

刺啦一声,轻薄的衣衫尽数粉碎,冷栩身体一抖,赤裸的肌肤被他燥热的手上下抚摸。

他道:“殿下,抱歉。”

“臣忍不住了。”

冷栩几乎无法招架他的动作,被牢牢地压制在身下。

这人瞧着斯斯文文,动作却是粗鲁莽撞,片刻之间,她新作的宫装便变得破破烂烂,只余银白胸衣颤颤巍巍坠在胸前。

冷栩要斥他,骂声先被淹没在汹涌的热吻中;她要推他,双腕则被他单手擒住;掩在他锦袍下的光裸双腿在蹬,他便不复方才君子,索性欺近了,下流地隔着衣物在她腿间不断顶弄。

他不似男宠般小心谨慎,吻得她难以呼吸后,便顺着她的脖颈咬上胸乳,留下一个个刺痛的吻痕。

那张唇太过暖热,吮吸轻咬的力度并不轻柔,甚至将她胸前茱萸咬得肿胀起来。

“疼……”冷栩张口含糊地喊疼,他便敷衍地轻舔片刻,过电般的刺痛与酥麻令她的双腿却更加软下去,那人便更为急切地噬咬她的胸乳。

贺兰尧还未曾进入她,只是隔靴挠痒地顶弄她,便将她的身体顶得不住摇晃。

冷栩极力分出理智去推拒他,睁眼便是贺兰尧俊美得叫人恍神的面孔。

见她瞧他,他便不声不响开始拉扯自己的衣裳。

雪白锦袍悉数坠地,玉玦钗钿叮当作响,细长的腰带被随手抛在一旁,冷栩的双手被他强迫着挂在脖颈上,而后双腿被猛地折起。

他唤:“殿下,殿下。”

嗓音已然沙哑。

身体忽然被打开,冷栩还有些慌张,下一刻,贺兰尧便不管不顾地一入到底,粗长性器猛然贯穿了他。

“啊……”她被顶得蹙起眉头,腰肢一抖,眼睫颤了颤,哆嗦着瞥向他。

贺兰尧停滞着不动作,仿佛便是等她这一声,漆黑双眸紧紧注视着她的神情,看她被进入时似痛非痛的难耐神情。

他呼吸急促起来,极为歉疚道:“殿下,抱歉。”

冷栩话哽在喉中,他便覆上唇来,夺走她所有声响,

“唔唔——”冷栩叫也叫不出,被贺兰尧掰着腿激烈地肏弄,她甚至瞧不见自己如何双腿大张,只能看见那双平日只碰笔墨的双手死死掐着她的大腿,将她的腿分得更开。

慢些……

她想喊,唇舌却被缠着,不住交换津液。

初经人事的青年显然不想给她后退的机会,清雅端正的锦袍褪去后,露出狰狞骇人的性器,几乎是整根没入她狭窄的甬道,享受被她绞紧的滋味。

这样柔软,湿热,令他忍不住再深入些。

身下的人被他吻着,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闷声,只是更加激起他被药性放大的本能欲望。

他覆在她身上,感受每一次顶弄她时,她颤抖又不自觉贴近的身体。

两人肢体交缠,当如鸳鸯一般,贺兰尧适时松开她的唇,再度说:“抱歉。”

冷栩猛地喘了一口气,脸上一层薄红,手还环在他的脖颈上,气急败坏道:“贺兰尧!还不放开本宫!啊——”

她极力合上腿,拼尽力气往外一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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