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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吾心安在此静静待归人

 

两人偶尔会在河边相遇,树雪会坐在一边看成君彦游泳,也谨遵老太太嘱咐多晒太阳,晒着晒着,就闭上眼睛,脸埋进膝盖打盹。

等成君彦坐下来晒头发,她就露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成君彦赶紧找来衣服穿上,不敢和她对视:“这样盯着人,不太好。”

树雪便转过去,看水面上的波纹。

“你看。”成君彦从一旁拿起一本书,“我最近在看这个。”

树雪去看封面,《手语大全》。

“你以后可以不用写了,给我比划手语,我能看懂一些了。”成君彦比划起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是成君彦。”

树雪眨眨眼,摇头。成君彦:“不对?”

树雪用石头在土地上写:“我看不懂。”她没有走出过这里,也没有学过手语。

成君彦安静,把书递给她,“那,我们一起学?”树雪扭过头,拒绝的姿态。

“你要是不想学,也没关系。”成君彦放下书,把衣服摊开,向后躺在地上,看着碧蓝天空,吹着河边凉爽的小风,心情和声音都很轻快。

“你知道在武侠里,大侠、武功高强的人都有暗语吗?”

树雪像石像一样坐着,垂下眼睛,她从来没看过武侠。

成君彦越说越起劲儿:“遇到危机时刻,根本不用交谈,一个手势,一句暗号,就能号令全派,指挥千军万马。“

他问:“树雪,我们也定个暗号怎么样?”

树雪在地上用石头画画,好像关上了耳朵。那边成君彦一想到武侠人物就思维发散到太空,自言自语好久。

“你觉得怎么样?”成君彦坐起来,看到她的画,“这什么?”

她画了一个圈,又再上面描了很多遍,从而变成一个很粗很结实的圆。圆外面一排尖刺,一眼看上去很像一个缠绕着荆棘的牢笼。

圆中心压着一块小石头。成君彦看不明白,指指石头,“这个是什么?”

树雪指向自己。成君彦愣住,看了看,伸手将圆抹去一块,露出一个缺口。

“那你出来。”又抹了一下,将缺口抹得大一点,做了个请的姿势,笑着说:“这位小姐,请你出来。”

望着那处缺口,树雪蜷起手指,最终还是补上一笔,又变成了封闭的圆。

“不想出来?”成君彦嘴角一直含着笑意,配合她玩小朋友的游戏,捡起一块石头,放进圆中,“那我进去。”

两块石头并排着,树雪要丢了他的石头,成君彦挡她的手,把自己的石头摞在她的上面,“站你头上。”捏起自己的石头敲树雪的,“跳起来和你打架。”

他玩得不亦乐乎,树雪向后退了退,离这么幼稚的人远一些,拽过他丢在地上的外套,躺在上面,陷进阳光味道的草香之中。

“我知道了。”树雪正在数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有几片叶子,成君彦的脸就占据了她的视线,少年的眼睛很像琥珀,映照着她的身影。

他兴致勃勃地拿着两块石头,敲一敲,向她介绍:“你看,敲一下,铛,一声。意思就是不要、不好、不愿意、不喜欢、不同意所有消极的意思。”

接着石头敲击两下,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敲两下就是,可以、同意、喜欢、我愿意、接受所有积极的意思。”

“很简单吧。”他把两块石头递给她,“不方便写字的时候,你就给我暗号。”他一抱拳,戏瘾上来:“末将定不辱使命,谨遵圣意,替您扫平天下障碍,让您得偿所愿。”

树雪看看两块石头,又看看他,敲了一下,不要、不同意、不喜欢

末将放下他的手,站了起来,伸伸懒腰,“哎呀,天色不早了,该班师回朝了,先走了。”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

八月底,成君彦要回北京了。严鸿知打半个月前,就给他收拾行李,光自己家腌的咸菜就装了三罐,咸鸭蛋两兜,辣椒酱一瓶,最后几天甚至计划给他烙点大饼带上。

“奶奶,挺好。”成君彦一边啃着玉米一边翻包,“我到了学校,我就找个好地方,欸,把包打开,我就开始摆摊儿。”

他穿着爷爷的老头背心,很不修边幅地坐着,头发翘得东一撮西一撮,正龇着牙乐呢,树雪来了。

她今天没有扎辫子,兴许是刚洗过头来的,发丝还带着潮气,有几缕贴在脸颊,衬得面容愈发清丽。

严鸿知高兴道:“雪你来了,找小成子吧,他快要开学了”话没说完,成君彦一溜烟跑回屋里去。

很快从屋里出来,见树雪看向他,便一歪头,示意她去院子里。

两人出去后,老太太抿嘴一笑,对从厨房来的老头学舌:“你孙子知道臭美了,见人家来,赶紧回屋换了件衣裳,头发也梳了,小孩儿们,真好玩。”

外面的天还没完全黑下去,成君彦和树雪本来在院子里坐着说话,但是爷爷奶奶做饭总是一趟一趟地过来过去,还对着他们笑,笑得成君彦心里长草,“走,咱出去溜达。”

可外面就心静了么。隔壁家婶子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大门开着,看他们从门外走过,哎呀一声,“大成成,这是你对象啊?”

那嗓门亮的,立刻就有人开门翘头出来看,“哟,这么好看,啥时候喝喜酒啊?”周围邻居都见着成君彦从小长到大的,就爱逗他。

成君彦下意识去看树雪,见她脸色很平静,没有窘迫的神色,松一口气,“欸大娘你家是不是做着饭呢,闻着糊味儿了都。”

看热闹的人忙回屋去看锅里的饭,成君彦轻轻环住树雪的手腕,“快走。”

两人跑到大河边上,这里总归是安静了。

晚上的河变得很静谧,成君彦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身边站着总是很沉静的树雪,心中也变得十分安宁。

他偏过头去看树雪,对上树雪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立马错开视线,“我明天就回去了。”

树雪点头。

“可能十月一我就回来。”他说完,想到自己回不回来跟人家有什么关系,说得像人会巴巴等着见他一样,连忙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说一声。”

“对了。”他掏出一个小本,和树雪那个差不多大,是他自己裁了纸装订的,边缘处多了一个凹槽,可以将铅笔固定。

“你那个笔,不是老掉嘛。”他把铅笔抽出,向她展示捆在笔上的松紧带,“这样拴着,就不会掉了,用完了再插回去。”将笔插入凹槽,递给她。

树雪伸手,接过去,两人的手指碰到了一点,成君彦的心尖咻一下,麻了,赶紧掩饰地摸摸鼻子。

铅笔的长短适中,搭配绳子和本正好,也削好了,树雪用它写字,给他看。

“谢谢。”

“小事儿。”成君彦低头踢小石头,“不用谢。”

树雪将本看了又看,抬眼见成君彦正看着她,嘴角弯起很浅的弧度,这是成君彦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她用笔敲了下本子,顿一顿,又敲一下。两声,喜欢。

成君彦转开视线,也笑了笑。

清风吹拂过两人的头发,也吹得水面泛起了涟漪。一只萤火虫钻出草丛,带着闪动的一点星光飞远了。

成君彦顺利开始他的大学生活。军训结束之后,新生联欢会,他本不想参加,同寝人极力邀请他,“我最近把新生都看了一个遍儿,哪个班有美女我门清啊。”

说话的是郑天,外号整天儿,整天儿贫嘴,整天儿没个正事儿。

“去吧哥们儿,你去了咱们宿舍的这个门面儿。”他手一抬,“就起来了啊。”

成君彦正看着书呢,随口应道:“真不去了。”

“这就用上功了?课都没开始呢。”郑天一看书皮,“《奇玉图鉴》,你喜欢研究这个?”他在成君彦身边坐下,“那你怎么不上隔壁考古系去啊。”

“就是爱好,随便看看。”成君彦敷衍过去。

“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多好东西。”郑天因地制宜,改变策略,“改天我带你看看去?跟你这书上的差不多。”

“真的?”成君彦眼睛抬起来,正眼看他,郑天见有戏,拉他起来,“真的真的。”

说是新生联欢会,就是在一个小礼堂摆点吃的,自由交友,自由活动。成君彦正闲得无聊,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裙角,白色的,有一圈花边,长度到小腿,颇具仙气。

来人是和他们同一级的新生,穿着仙女裙,指尖夹着烟,非常漂亮,打量着他,“你就成君彦?”

成君彦啊了一声,女生眯起眼睛看他的脸,随口说了句,“还行吧。”说完就走了,等在一边的两个女生对她使眼色,“怎么样啊?”

女生吸一口烟,无所谓地开口,“帅是帅,但不是我的菜啊。”

过了会儿,一个女生看向她身后,憋着笑意:“来了,来找你了,周钰。”

只见成君彦走过来打招呼,“同学。”

周钰转头,“有事儿?”

“我想问问。”成君彦虚心请教:“你这裙子,哪儿买的啊?”

“裙子?”周钰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上下打量他,“你丫不会,是变态吧。”

……

九月底还在燥热的尾巴上,树家庄的这个四方小院,有大树遮挡些白日的暑气。

晚上,遥远天幕上分出明显的界限,是一片雨云正在袭来。

下雨前的天气异常闷热难耐,人坐着一动不动,汗水就频频向下落。

院中的人将长发用荷花头绳随意束起,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洁白无暇,显得眉眼更是漆黑如画。

他抬手脱掉上衣,肌肉的线条恰到好处,肩宽腰窄,锁骨的沟壑很深,腹肌轮廓清晰,是很完美的男性身体。

随着岁数增长,身体也在以不寻常的速度每天不停变化,现在已经不能再穿单薄的女性衣服,身高也逐渐令人怀疑。

借着仅剩的一点天光,他用凉爽的井水擦拭身体,滴落的水打湿裤子的布料,显出蛰伏着的男性器官的形状。

如果有人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么长的黑色的头发,那么标致的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形状优美动人的眼睛,嫣红的嘴唇,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但也正因为脸和身体都太漂亮,在他这儿完全不会违和,他天生就该长这个样子,无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当如此。

杨金秋这两天不在家里,他才能在院子里擦擦洗洗。

擦洗完没有急着回屋子,在院子里坐着,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有零星的雨点砸到他的脸上,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眯着眼看看天空,起身进去。

点亮窗台上的半截蜡烛,烛火明灭间,照亮了成君彦寄来的包裹。

除了信、几本书之外,还有一条崭新的白色裙子。

他划亮一根火柴,点了一支很呛的土烟,只吸了一口,夹在指间,拆开信封来看:

“敬爱的树雪,近况如何?

学校里一切都好,见到一条裙子,觉得和你相衬,希望你会喜欢。

没课的时候我去了通县,那里有运河的北端,风景和我们那差不多。

我自己去的,到了已经是傍晚,在那里坐了坐,一想到我们看到的是同一条河,心情还不错。”

末尾是祝好,勿念。

信很短,一页纸而已,一眼便能看尽,树雪将信看了几遍,在那字里行间中,读得出春心萌动间,男孩对女孩的隐晦的思念。

放下信纸,他看向那条裙子,布料上佳,价格不菲,如果穿在女孩身上,会很好看。

……

成君彦没能在十月一回来,老妈身体不太好,他陪着跑了几天医院。

打算假期结束了找个时间回奶奶家一趟,结果不光课多吧,还一堆破事,耽误着耽误着,已经是冬天了。

放寒假的第一天,他从学校直接去车站。

下了车之后还得从县里坐面包车或者三码,大概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家。

车站门口有很多拉客的,面包车得等人凑齐了走,他想快点回去,直接坐上一辆三码,副驾驶门一关:“哥,走着。”

连夜赶过来的成君彦困得不行,抱着书包打盹,

路上一个坑把他颠精神了,看向窗外。

车即将离开县城,天黑了,路上的人不多。夜色中,一个人迎面走来,穿着黑色的外套,脸色苍白,成君彦坐直了,车开过去,他啪地打开窗户向后看。

“欸,关上窗户!进风啊。”司机喊他。

“停车!”成君彦飞快解开安全带,“等我一会儿啊。”

说完不顾司机的叫声,跳下车去,朝那身影跑去:“树雪——”

那人继续向前走着。

“树雪。”成君彦追上他,“你去哪?”

此时真正站到她面前,才看出她有多憔悴。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底全是血丝。

“没事儿吧?”成君彦放低声音,因为她现在看起来特别脆弱。

树雪这才看向他,瞬间眼圈便红了,从兜里掏出本,绳子已经断了,胡乱翻了一页,写字的手在发抖。

“医院,奶奶,送钱。”她的字写得很潦草,把本团起塞进口袋,想要继续赶路。

“跟我走。”成君彦当机立断,掏出几张钱给司机,快速说道:“不去村里了,上县医院。”

三码车只有两个座位,他转头让树雪上车,“你坐在这儿。”自己抱着书包去车斗,车开得很快,只有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县医院。

树雪从车上跌下来,跑进医院,头发都跑散了。成君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在她被绊倒的时候稳住了她。

她跑到窗口,张开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才想起应该掏出本子来写,但是本子怎么也掏不出来。成君彦上前一步:“杨金秋,交费。”

树雪打开一个小包袱,里面很多张纸币,还有钢镚,零零散散铺了一整个台面,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杨金秋?”里面的人问:“手术费吗?”

树雪点头。

“半个小时前她已经去世了。是家属吗?怎么这么晚才来?”

这几天的天气都不好,一直阴沉,似要落雪。

成君彦从家里拿了饭过来找树雪,“吃饭了。”

树雪已经在棺材旁边跪了几天,不睡觉也不想吃饭。成君彦叫了几遍都不管用,于是也跪在那,对着棺材说话:“杨奶奶,您走了她就不吃饭不睡觉,身体都熬垮了,让您这儿走得怎么安心啊?”

“你要是生气,就刮阵风。”外面果然吹起凄号的一阵风,树雪转头看向外面,院子里那棵大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有枝桠在风中摇摆。

“你看。”成君彦说:“奶奶生气了,吃饭。”

树雪这次没有再坚持,成君彦便起身去收拾碗筷。

但她因为跪了太久,腿麻得像两块石头,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她不愿去扶面前的棺材,站起来又跌回去,反复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跌坐在草席上,沉默地掉眼泪。

成君彦见她老没有动静,过来见她这样,心中酸楚。跪在她面前,手指抹去她的眼泪。

但眼泪越抹越多,树雪低下头,用很大的力气拍自己的腿。成君彦赶紧制止,任由她的拳头捶在自己身上,“知道了知道了,是因为腿麻才哭的。”

“没事儿啊。”他用哄孩子的语气,“我拉你起来。”

他站起来,抓住树雪的手臂发力,树雪突然面色一变,嘴唇颤抖,似乎很痛苦。成君彦忙松开手,“抓疼你了?”

树雪无意识地护着自己的手臂,成君彦再想拉她的时候,她不明显地躲开了。

成君彦觉得不对劲,抓住她的手腕,不顾她极力反抗,将她的衣袖捋上去。只见白皙的胳膊上有很大一片淤青,泛着血丝,看起来触目惊心。

树雪用力抽回自己胳膊,成君彦冷着脸说:“别动!”抓她的手力气很大,在手腕上抓出鲜红指痕。

他目光移开,去看树雪的脸,声音极轻,带着一丝颤抖:“你去卖血了?”

乌青的痕迹下,赫然是几个很大的针孔。

树雪抽出胳膊,起身离开,成君彦呆坐在原地,因为守灵,门开着。外面的风涌进这狭窄的小屋,将四处的白布吹得飘动。谁的心疼得发皱,谁离世仍频频回头。

两人沉默地吃饭,树雪吃得很快,只是为了快速填满肚子。成君彦给她夹了很多菜,她也全都吃光了。

正吃着,门外来了几个人,一进门就对着棺材哭嚎:“奶奶啊——我的苦命的奶奶啊——我来看你了——”

树雪要去看,被成君彦压下肩膀,“我去。”

他一出去,那几个人便立马站了起来,再一看,脸上哪有真切的悲痛,他们看着成君彦,不敢确定,“你就是我奶奶认的便宜孙子?不是孙女吗?怎么是个男的?”

“你们是谁?”成君彦向前几步,把他们堵出门外,“叫什么?干什么?”

因着他的表情太凶,几个人支支吾吾,气焰弱下去,“我们不找你,找我奶奶的孙女。”

树雪走出来,头上戴着细长的白布,即使身材高挑,但看上去十分脆弱。几人的气焰又上来,指着她骂道:“就是你!你哄骗着我奶奶认你当干孙女儿,然后霸占她的房子和钱!是不是!”

来人有三男一女,七嘴八舌地大骂,“黑心烂肺的东西,这么个穷苦老太太的那点儿家底都惦记,也不怕遭雷劈,半夜睡得着吗?”一边骂一边推搡他们。

成君彦挡在她前面,“有事说事,别动手!”

“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心虚了?啊?”女人问道。

一个男人打断她,“说什么说,不是个哑巴吗。”

成君彦听不下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树雪绝不会是那种人,“她没骗老太太的钱”

“大哥!看,我找着了!”一个人趁着他们在外面吵,偷偷钻进屋子里去翻得乱七八糟,捧着一个蓝白格的小包袱出来,“你们看,好多钱!”

几人停手,往那儿看去,个子最高最壮的那个男人趁着成君彦分神,狠狠扇了树雪一耳光,“你还说你没有骗钱!”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树雪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立刻浮现起血红的掌印。

在场的人里,只有成君彦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上前一拳把男人打倒在地。

那几人把他围着,踹他、推他,他都纹丝不动地骑在男人身上,一拳接着一拳,男人的脸早已变形,迸裂出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只是赤红着眼睛,面无表情,直到把男人活活打死才会罢休。

后来怎么结束的一切,成君彦已经记不清了,邻居来了些人,把他们分开,男人被拉去医院。

成君彦被拽起来的时候站不住,摇摇晃晃地看向人群外的树雪,他疼得皱着眉毛,分不清是因为身体的伤口,还是别的什么。

几个人走了,事情还没有完,还有太多问题需要搞清楚。树雪在邻居的陪同下守最后一夜的灵,成君彦回去包扎伤口。

在卫生室简单处理了一下,回家奶奶见到他这样吓得掉下眼泪,忙扶住他,“怎么了呀这是!”

“奶奶。”他声音很平静,但是精神已经不足以再支撑一分一秒,他弯腰抱着奶奶,声音哽咽,“好疼啊。”

随便吃了点饭,严鸿知拉着他要给他换药,重新包扎一下。灯火下,成君彦脸色和嘴唇都苍白,不管药擦在哪里,都一声不吭。

但奶奶看得见他眼底的水光,心疼得不得了,“君君,疼就哭出来吧,啊。”她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拍打孙子的后背,“哭不丢人,啊,没事儿,在奶奶这儿你永远都是小孩儿。”

奶奶的语气太温柔,成君彦像回到了孩童时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说:“奶奶,她去卖血啊。”

他哭得那么伤心,却不是为自己的疼。十岁之后成君彦就再也没哭过了,在他心里哭是软弱的表现,可心中一腔酸涩和要溢出来的怜惜要怎么发泄,他不懂。

他伏在奶奶膝盖上,眼泪已经哭干,奶奶摸着他的头发,望着跳跃的烛火发呆,缓缓说道:“君君啊,感情中,光有心疼是不够的。不过呢,很多时候,感情就是因为心疼才开始的。”

成君彦坐起来,鼻音很重:“奶奶,现在不说这些。”

奶奶给他装了一些饭,还拿了一个厚实的毯子,嘱咐道:“你们别冻着了,避着点风。”

成君彦点头,“知道了奶奶。”

看着他奔入夜色中,严鸿知发觉孙子稳重了许多,只是几天的时间,已经和以往不同。

人只要经历生死就会飞速成长,褪去青涩的内里,在瞬间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成君彦在寒冬的深夜匆匆赶路,途径一片片庄稼,再没有夏日的生机,只有阴暗纷乱的影子,水渠中的芦苇早已枯萎,他低下头,抱着怀里的东西向前走着。

到了树家庄,远远便看到杨家的大门口有光亮。

成君彦一步步走近,看到树雪正端着蜡烛在等他。

冰凉的雪粒飘在他脸上,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来了。

外面在下雪,屋内两人缩在窗台下,裹着毯子坐在地上叠元宝,蜡烛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树雪叠得又快又好,成君彦的手就笨,捏不成一个完整的元宝形状。

“这样吗?”成君彦问,树雪看一看他手中的,指了指要塞进去的地方,成君彦懂了,哦一声,继续低头叠着。

两人身边逐渐摆满了金黄色的纸元宝,蜡烛一照,真像一地的金子。

树雪的脸上此时已经不见悲痛,只是认真地一刻不停地叠,指尖都被染上黄色。

“已经够多了。”成君彦将那些金元宝收进袋子里,堆起一座小山,他拉她的手,“真的够多了。”

树雪没有反应,手上的速度加快,手指翻飞不停地叠着。一滴水掉到黄纸上,她用指头抹去,却越抹越湿,黄纸很脆弱,两下就被弄破了,树雪还在重复抹着。

越来越多的水滴落下来,树雪还在神经质地擦着。成君彦抓住她的手,“好了,好了。”

他轻轻揽住他,两人裹在温暖的毯子里,树雪终于停下来,靠在他的肩膀无声地哭。

“奶奶不会怪你的,真的。”他知道她心里的疙瘩在哪儿,她送钱晚了半个小时,如果能早点就好了,没能救了奶奶,也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

可是谁又能去苛责她,谁又能忍心责怪她。

“你知道吗,离开的人是不会消散的。”他学着奶奶的样子拍树雪的后背,“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你。”

“真的。”他让树雪坐直了,“不信你看。”对着摇摇晃晃的蜡烛说:“奶奶,你要是同意我的说法,就吹一下蜡烛。”

起初蜡烛还是以正常的速度燃烧着,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

“怎么样?”成君彦手肘都要弯骨折了,刚才他的手背过去推开窗户的一丝小缝儿,又快速合上。

树雪看着已经恢复如常的蜡烛,本来听力就比普通人要强,况且那股冷风都吹到她的脸上了,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但是她还是认真看向成君彦,点了点头。

出殡之后,严鸿知过来领两个小孩回家去。“上供的馒头,一人吃一口,吃了就大胆儿,晚上不害怕。”

两个小孩儿乖乖吃了。严鸿知仰头看看树雪:“咦,怎么觉得小雪长高了这么多。”她再看向成君彦,“看着都比小成子高了。”

“啊?”成君彦本来在前面走着,闻言急刹车,“真假?”马上站到树雪旁边,挺直了背,“奶奶你再看看。”

“啊啊……”奶奶很敷衍:“一样高,一样高。”然后快步走了。

树雪看他一眼,也走了。

走出门,那天来的几个人蹲在外面等他们出来,指着树雪:“咱们的事儿还没完呢。一件件来,这是我亲奶奶的房子,反正你不能霸占着!”

成君彦打开他的手:“你胡说什么呢。”还欲上前和他们理论,手腕被人拉住,树雪给他一张纸条。

他展开看。“我不是奶奶的亲孙女。”

杨金秋病发得急,没能立下遗嘱,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如何安顿这个从七岁开始收养的没有任何收养手续的孙女儿。

纸上还有一行字:不用担心,我有地方去。

树家庄的尽头,是大片庄稼,少有人居住,有一间破旧的小房子常年荒废着。有时候流浪汉和小偷会翻进去睡一觉。

树雪掏出一把保存良好的钥匙,费力打开生满铁锈的锁,里面枯草丛生,长满了碗口大的小树,俨然已经无法住人。

树雪写道:“这是我妈妈的房子。”

……

老太太发话了,修葺房子什么的再说,要过年了,万事都得等过完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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