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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愿者上钩

 

兰春信到北京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在周家的私人医院里做腺体液提取手术,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

成君彦打电话来的时候,刚刚提取过一次,周敬霄是在病床上接的电话。

兰春信就站在他身边,听得到话筒那边问他忙不忙,周敬霄的麻药劲儿刚过,疼得满身的汗,缓了好一会儿说还好。

她不追问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只能尽力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自从多年前进入研究所以来,就逐渐难以清晰善恶、该与不该。

她不会为别人做决定,也不会在道义层面去评价任何事情。只是实话实说:“再做一次你可能会死。”

“是吗。”周敬霄坐起来换衣服,“挺好。”

兰春信没说什么,和疯子也的确没什么好说。刚才把他脖子后面切开,他甚至为了赶时间不做缝合,“反正都会愈合。”疯子这么说。

要说起来,他和成君彦两个人才真的有意思,掠夺者不知,被掠者不恨,来来回回纠缠这许多年。

……

皮肉生长的声音,和落雪的沙沙声很相似。

这次和小时候濒死那次不同,那时候,他神思中的荷花池温暖如春,这次不仅没花,池水还都结了冰。

雪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只有胸前有一点点的暖意。

周敬霄就着这暖意,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是摇摇晃晃的白,成君彦背着他,空荡的路上,只有沉重的踩雪声,还有轻轻的、本听不出来的啜泣。

他抬起手,摸上那又凉又黏的脸,捏了捏,“太吵了成君彦。”

成君彦一下子停住,“你醒了!”他在原地转了半圈,周敬霄手垂下,嘴唇找到他的后颈,脸埋进去,“往前走。”

“哦!”成君彦觉得疲惫一扫而空,健步如飞地……走了两步,又慢吞吞像个老头。

周敬霄在他背上笑,看成君彦冻得通红的耳朵尖,用手捂着。他的手像冰块,慢慢揉搓他的耳垂,成君彦竟然觉得被他揉暖和了。

他一鼓作气,提速走了一会儿,看到路口停着辆黑色的车,喘气问道:“是你的车吗?”

“嗯。”周敬霄从他身上下来,成君彦连忙扶住,“小心,你能走吗?我抱你上车。”说着真的拦腰抱起人,周敬霄第一次笑出声,眼睛弯弯如明亮新月。

可是他手指上脸上都是血,雪白大衣早染得乱七八糟,成君彦看着他笑,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车驶上路,成君彦连忙去看他脖子上的伤口,纱布早就形同虚设,下面是道一指长的伤口,他没敢细看,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按住。

周敬霄靠在他身上,成君彦揽着他的肩膀,保持这个坐姿一动不动。车颠簸的时候,周敬霄两道细而挑的眉就会蹙起来,成君彦心疼,把背挺直了,让他好好靠着。

周敬霄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之久,醒了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成君彦在打盹,他一动立刻就醒了,忙问:“疼不疼?”

他作势要看伤口,周敬霄手挡了一下。

成君彦摸摸他的手,哄他:“我就看一眼,不弄疼你。”

周敬霄的手最终放下了。

成君彦小心翼翼地撩起他头发,那里有些擦不掉的血迹,可是除此之外,皮肤光洁完整,伤口竟然不见了!

可是明明看到了真实的伤口,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

他不敢置信地摸上去,那地方细腻白皙……猛地,他抽回手,放下周敬霄的头发,挡住那个地方。

他不问,周敬霄自然也不说。但是看他心神不宁地坐在那儿,不时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的样子,又觉得想笑。

“到了。”周敬霄没动。司机先下去,车里剩他们两个。

周敬霄整理了下衣服,没看他,“你想说什么?”

成君彦眼睛先是追着他的手,看他系衣扣,又四处看了看,这是周家门口,没有人经过。等确定绝对安全之后,他凑过去,脸挨得足够近的时候,周敬霄才终于看他。

他观察着成君彦的表情,意外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类似高兴的情绪,眉毛皱着,嘴角抿着,谁欠他钱一样耷着眼,他说:“周敬霄,你的伤口自己好了。”

周敬霄只是看着他,成君彦凑得更近,用气声询问:“你……是有仙体吗?”

周敬霄看他还红着的眼睛,看他的嘴,看他左脸下方的小痣,最后说:“有……”后面的啊字都没说出来,成君彦突然低头亲了下他的嘴。周敬霄挑眉,任他亲着,微微张开了嘴,但是成君彦很快退开了。

他皱着眉看外面,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有人,怕他走近了,所以我才……”

周敬霄回头,只看见个白发男人的背影。

“在外面不要说。”成君彦嘱咐他。“走吧。”周敬霄下车,成君彦也跟着下车。

芦苇老远就跑过来,对着成君彦叫,被周敬霄看了一眼,立刻乖乖收声,开始摇晃起尾巴。

冬天的周山覆盖白雪,别有一番雅致,但成君彦心事重重,盯着周敬霄的背影看了又看。

周敬霄领他去了上次的房间,“在这儿洗洗,休息会儿。”

说完就走,成君彦忙拉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隔壁。”周敬霄脱了大衣,看着上面的血迹,“太脏了。”

“你就在这儿洗吧。”他摇头:“我等会儿洗,不着急。”

周敬霄起初不解,但看他的眼神和他离开时芦苇的眼神是一样的,“好。”

隔着水声,周敬霄瞥了眼门口,看到那儿坐着道模糊的影子。

成君彦自己也不干净,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腿,脑子里乱如麻。周敬霄有仙体,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仙体。

又想到邱善等人的嘴脸,满嘴仁义,却极尽贪婪。

如果被他们知道了,周敬霄恐怕危险。转念一想,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不是邱善,也会有张善、王善……

门开了,扑出来温热的水汽,周敬霄裹着浴袍出来,苍白的脸上总算腾起些红晕,垂着眼轻轻踢成君彦小腿,“你属狗吗?”

他头发的水滴到成君彦脸上,成君彦摸摸脸,站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去,有点得意似的,“属鸡。”

……

趁他洗澡,周敬霄去找了趟周清颐。

周姓男子正在院子里钓鱼,周敬霄衣领大敞,踱步走过去,溪水还没结冰,周清颐背对着他,“嗨,回来了,亲爱的陛下。”

“抽什么风。”周敬霄径直端起他放在一边的冰酒,不间断地喝了半瓶,身体终于有点暖意。

“我才出去了几天,你就要给腺体液。准备什么时候把腺体送给人家?”周清颐转头,脸上有笑,调侃他:“圣父陛下。”

鱼钩动了动,他回身盯着水面,见那小鱼正在试探,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只是好奇,就这么喜欢吗?”说完自己反驳:“说喜欢都浅了,您这是爱啊。”

周敬霄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想多了,我就看他可怜。”

“嚯,好理由。”周清颐收杆,鱼上钩,他看看,又抛回去,坐下重新钓,“他知道了?”

周敬霄看着水面,“只知道我有腺体,不知道别的。”

“准备告诉他么?”

“不准备。”周敬霄把瓶里的酒全都喝了,“烦。”

周清颐偏头看他:“烦什么?”

“知道了肯定要闹。”周敬霄抬抬手,“走了。”

“这就走了?”周清颐叫他:“不多聊会儿?”

周敬霄进去了,鱼钩又动了动,周清颐收上来一看,“怎么还是你?”

他点点小鱼的头,“真是不长记性啊,同个钩怎么能上两次。”

把小鱼丢回去,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烦,到时候不定谁烦谁。”

成君彦洗完澡出来,周敬霄已经在屋里坐着了,他擦头发不积极,擦两下就算完。成君彦看不过去,接过毛巾,“不擦干了容易冻着。”

“嗯。”周敬霄就跟那让人伺候擦毛的猫一样,心安理得地坐着,闭着眼,擦完了人都困上几分。

“欸。”这会儿没人打扰,两人也都洗涮干净了,终于能坐下来说话。成君彦有些小心地开口:“真的有仙体吗?”

“干嘛?”他看着伸到面前的手,不解。

周敬霄:“刀呢?”

“刀?”成君彦起身去拿蝴蝶刀,甩开刀刃,刀把放到他手上,“用刀干什么?”

只见周敬霄利索地在自己手心上划了一刀,刀口横跨掌心,很快就渗出鲜血。

成君彦手下意识去捂他的伤口,反应过来不敢动,“纱布在哪儿?这得包扎……还是上医院吧。”他强装镇定,对周敬霄伸出手,“走,我带你去医院。”

看到周敬霄的脸时他一顿,那是种类似观察的表情,当他看向周敬霄的时候,周敬霄也转动眼睛和他对视。

他把全是血的手递过去,一点点贴上成君彦的掌心,成君彦心跳如鼓,是被刚才周敬霄突然的举动吓到了。

当两人的手掌没有缝隙地贴在一起时,成君彦掌心有些痒,那是伤口在快速愈合。

他怔愣地翻开周敬霄的手,捏着他的手指看完好的掌心。周敬霄这么做只是在给他示范。

一股火窜上来,他第一次对周敬霄说话语气这么冲:“有话不能好好说么?你划手干嘛啊!”

“反正都愈合了。”周敬霄伸平手给他看,“你急什么?”

“愈合……”成君彦想笑:“划那么大道口子,不疼么?怎么,有仙体真成仙了,连痛觉都没了?”

周敬霄蜷起手指,垂下眼,重复着:“反正都愈合了。”

成君彦追问:“那疼么?”

“最后都会愈合。”周敬霄皱起眉毛,很不理解:“你纠结疼不疼干什么。”

成君彦被气得头嗡了一声,眉眼凌厉,“你这人怎么说不听,谁管你愈不愈合,又愈合多快,要是能活过来,你也要随便去死吗?”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话说得太重了。但周敬霄没什么反应,他低头笑了笑,“你说得对,我的确随便地死过几次。”

“所以呢,那重要吗?”他抬起头,“反正都会愈合,伤口大还是小重要吗,反正死不了,多死几次怎么了。”

他心中没来由地烦躁:“你说这些成君彦,你不想要吗?可以治病你不想要吗?为什么要管我疼不疼,为什么要关心我疼不疼,你这样是想让我帮你治你妈妈吗?”

成君彦后退一步,“你是这么想我的?”

周敬霄不说话,成君彦说:“好,我知道了。”

他去浴室拿出自己的外衣,胡乱套上,拉链怎么都拉不上,干脆就这样敞着出门,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再也不想看到周敬霄。

成君彦走到门前,深呼吸一口气,“我的确想让我妈早点醒过来,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以牺牲另一个人的代价去让她醒过来。”

“不是所有人都对什么狗屁长生不老感兴趣。”他拉开门:“我更希望我能正常地活,正常地死。”

周敬霄坐在床上玩他忘了拿走的蝴蝶刀。

刀很锋利,他食指顺着刀锋划动,微一用力便划出血。突然,他猛地一用力将刀身插到掌心,然后望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弯曲手指。

“正常地活,正常地死么。”他叹息一声,拔出刀,向后仰躺,手垂到床外。

窗外还在落雪,连夜奔波加上腺体受损,他在愈发暗淡的天色中蜷起身体,伤口渐渐消失,就像所有伤害都不曾出现过。

……

成君彦重新回到之前枯燥辛苦的生活。

早上洗完脸不小心照到镜子,里面男人面容憔悴,眉眼一点都不柔和,胡茬也冒出来,看不出才二十三岁。

不过也有好事儿,医院说老妈最近有明显的反应,昨天护工也说擦身的时候手指动了。

这是好征兆,他得知之后喝了一瓶盖的白酒,权当庆祝。

自己一个人做饭挺敷衍的,屋里放不开桌子,他懒得折腾床板,就在窗台站着吃饭,还能看着那些花,枯萎了一大半,不知道春天会不会活过来。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老妈,见她气色当真要比之前好些。他小心地帮她剪了头发。

“妈,您也甭嫌弃我手艺。”他一边剪一边念叨:“这是最近新流行的发型,躺着呢像朵花,坐着呢像把伞,咱们主打一个走在时尚前沿。”

只有在老妈这儿他能这么贫,护工被他逗得乐不行,成君彦爱说爱笑,对她很大方,她挺喜欢,也知道他不容易。

那天颂心手指动了一下,她激动得差点飙泪,第一时间就给成君彦打电话。

“要不说人家医生厉害呢!”小虹姐收拾着,开心地说:“来看了看就说会醒,我看啊,颂心姐马上就能醒。”

成君彦直起腰,温柔地理了理母亲的头发,不知不觉曾经乌黑粗壮的头发逐渐变白变细。

他俯身给老妈按摩,“成颂心女士,加油,快点儿的。”有很多话,我没有人可说。

按摩完,他就得赶紧撤了,邱霁月他们还在车站等他,他们和南方几个城市达成了长期合作,很多事要去跑、去蹚,他不敢停下。

下楼的时候,遇到个佝偻的老头拖拽着很沉的编织袋子,他顺手帮了一把,因着赶时间,快步下楼,给人放地上就走了。

走得急了,撞上一个人,“对不住啊。”他飞快地道歉,抬头一看,惊喜道:“冯哥!”

成牧山倒台之后,冯煦就回老家去了,这几年鲜少往北京来,这是老父亲生病,这才陪着一块儿过来。

“成小君!”他身体不似之前那么挺拔,小时候觉得冯叔叔高大得像山,嗓音洪亮、爱笑,永远都长那样似的。如今他搀扶着佝偻的父亲,背也微微弯曲了。

成君彦急着走,跟他要了联系方式便匆匆赶往车站。

一个月后,北京迎来近五十年的最低温,成君彦裹紧衣服,去了邯郸乡下,陪冯煦一起下葬了他父亲。

出殡那天,按照乡下习俗,请了专门做大锅饭的人起灶做饭,大家伙儿的在幕天席地里凑到一起,吃一碗冷得很快的大锅菜。

“小时候吃不上饭,我就盼着能吃席去。”冯煦忙活一天,抽空端了碗坐到成君彦身边,“吃一回高兴半天,还问我爸啥时候还能再吃席啊?”

“小孩哪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儿,只知道有肉吃,大人们哭,我们吃得欢着呢。”他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粉条,脸都要埋到碗里去,放下碗的时候眼角有泪痕。

“成小君。”他笑笑,“你现在可不是原来的小不点了,成熟稳重多了。”他遥想起刚到成家当警卫员,感慨道:“你小时候赖得跟猫一样,天天生病,天天哭。”

“真的假的?”成君彦不信,“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你才几岁,不记事儿呢。”冯煦继续说:“把你姥爷愁得啊,带着你到处去看医生,北京、南京……全国各地去一个遍,人家说你心脏是先天不好,没有办法。”

“然后呢?”成君彦有些诧异,他没有这段记忆,奶奶、妈妈,所有人谁也没有对他提起过。

“然后……”冯煦回忆,“你姥爷又去国外,折腾来折腾去,你还是不见好,身上青一片紫一片,吃不下饭,在外面玩一会儿就累得不行……”

“有天你吃了饭睡觉,你姥爷还高兴你睡了这一大觉,结果叫也叫不醒了,你不是睡着了,是晕了。”

冯煦想起那时情景,面色不忍:“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儿,平时多威严一人呐,抱着你哭,你要是醒不过来,可就把你姥爷的心一块儿带走了。”

“他是个不信神的,可也去大大小小的山上拜过,捐了很多功德。为着心诚,还一定要供当天的头香。”

当时的冯煦还只有十八岁,对这位是又敬又怕,那天山上下大雨,老人坚持不坐车,步行上山。

最后一段路时,成牧山停下,终于对着冯煦伸手,“小冯,扶我一把。”

也曾说过,信人信国不信鬼神,但也曾在佛像面前郑重跪过。

“他许的每个愿都是让你好起来。”冯煦说:“成老真的很爱你。”

成君彦心中苦涩,“我知道。”

“后来嘛,你姥爷继续带着你看医生,你还真就慢慢好起来了。”冯煦回忆:“应该是五岁,还是六岁,你就没事了,皮得跟猴一样,要不是我之前见过你那赖样儿,还真不敢信,变化那么大,这家伙能吃能睡的。”

成君彦笑,“小时候你没少跟我姥爷告状。”

“哪能啊,都是你姥爷自己发现的……”

成君彦原先不明白,人都死了,还要摆席干嘛呢,后来明白了,这席是摆给活着的人的。

一顿饭的工夫也说不了多少话,没准根本都说不到死的那位身上,但有这顿饭,人聚一块儿,在生死面前,或许能放下一些包袱,想起早就忘了的事儿、人,没准就能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到点继续下去的微弱的力气。

人就这样一顿一顿,送走朋友和亲人,最后平静地等待别人在棺材前回忆起自己。

新年将至的时候,成颂心醒了。

成君彦当时正在南方,虹姐给他打电话,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颂心姐!醒了!”电话对面的女声激动不已,成君彦还是问:“什么?”

“咦,电话坏了么?”虹姐拍了几下话筒,“能听见吗?喂?”那边却只剩下不间断的盲声。

“哪里有花?”成君彦匆忙跑回酒店,邱霁月懵,“什么花?”

成君彦提高了声音,“我想买花。”

北京现在风寒萧瑟,还总是阴天。成君彦下了火车,就一路狂奔。

医院的楼梯他爬过无数次了,这次觉得怎么这么短!走到病房前,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胡茬刮了,头发也新理过,他推开门:“妈!”

病床上的女人还躺着,只眼睛能动,尚且不能完整地说话,她只是看着,看着好多年没有见过的孩子。

“我看大街上有卖这个的。”成君彦举着盆给老妈看,“冬天还开这么好,这什么花啊?”

小虹姐一瞧,“啊——这是长寿花,能从冬天开到春天。”

“好看。”成君彦把盆举了半天,“您快好好瞧瞧,您不最喜欢养花了么,虽然这会儿是冬天,但是儿子我让你一睁眼就看着春天。”

“嘴贫的。”小虹姐笑,老妈也弯着嘴唇子笑。多稀罕呢,一小盆花,真让这屋里氲出春意来。

成君彦想和老妈说很多话,搬着凳子坐在床边,特像小时候睡觉前趴老妈床前听故事。

过了会儿,小虹姐从外面进来,“君彦,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成君彦拍拍老妈的手,“等我啊。”

门外站着个人,还捧着一大捧花,周清颐低调地戴了帽子,从花后面探头,“恭喜恭喜,阿姨醒了。”

成君彦表情有点冷:“消息还真快。”

“当然啦。”周清颐把包装华美的鲜花立在一边,“因为是我把腺体液送来的。”

“送来什么?”成君彦神情骤然凌厉,冷声道:“你说清楚。”

“啊?你不知道吗?”周清颐佯装惊讶,但表情很快淡下去,形状优美的丹凤眼注视着他:“周敬霄的腺体液啊。”

……

周清颐在医院旁边的摊子上买了兜橘子。

“咱们比如说,这个就是腺体。”周清颐随手举起一个橘子,看着成君彦失魂落魄的样子,打了个响指,成君彦动动眼珠,终于看向他。

周清颐开始解释:“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另一个心脏,它的作用……”他停顿,很无奈,“君彦,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成君彦在看他,但是却听不清他的声音,他含混地嗯了声,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周清颐剥出完整的果肉,继续说:“腺体液,就是里面的汁水。”

接着他缓慢地攥烂了橘子,汁水沿着指缝滴落,周清颐垂眼瞧着,“所谓的提取,叫榨取更合适。而这样的手术,他做了不下十次。”

“伤口是在——”成君彦神情恍惚,眼前又看到那天的雪和周敬霄身上的血。

“脖子后面。”周清颐:“我不是过来替他邀功,他压根儿没想过要你知道。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君彦,我们不说别的,阿姨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我们不能……”

“我明白。”成君彦深吸一口气,打断他,“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谁让你救了,谁让你吃这个苦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上赶着受罪。人刚在你面前说自己对狗屁长生不感兴趣,腆着脸在你跟前儿说小爷我就乐意正常活正常死,你转脸就去救他妈妈,是不是贱。

这话说出来成君彦才是真的贱。

周清颐看着他,有些好奇,“我先冒昧问一下,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那天在周家山上,周敬霄问他想好了吗,他说没有,但是可以慢慢想。

他们也曾有过最亲密的时刻,也有过最敞开心扉的瞬间。但很奇怪,相处起来却不像朋友,更不像情人,始终维持着一个别扭怪异的平衡。

两人之间总是隔着很多秘密,也隔着说不清好坏的过去。

成君彦忙着挣钱,奶奶又去世,每天过得混乱又狼狈,谁也不提,都装傻,是因为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经不起细想,不如就这么稀里糊涂。

沉默许久的成君彦最终开口:“什么都不是。”

周清颐对这个答案颇有些意外,“我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

他目光落在成君彦外衣上的开线处,意有所指:“毕竟,人不能光享受别人给的好处,对别人的付出,连知道都不知道。”

他说的是这个事儿,又不止这个。

成君彦清清嗓子,“我都明白,我欠他的。”

周清颐欸一声,“话不能这么说,他自愿的。”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一句自愿就能算了的。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周清颐和气地劝道:“吵架了,总得有人先低个头。”

他亲昵地拍拍成君彦的肩膀,“看他整天耷拉脸,身体也不好,做舅舅的心里不是滋味儿,你能让他高兴高兴,就算帮我大忙了。”

成君彦怔愣地看着他,他说话的语气很诚恳,但成君彦觉得他像在规劝一个玩意儿,跟它说,你这样不行啊,得自己主动蹦起来,最好再跳个舞,去哄你的主人高兴。

因为除此之外你什么都没有,却平白受了主人的恩惠,世界上哪有这种好事儿呢。

周清颐的话点到即止,把橘子递过去:“老板说挺甜的,给阿姨尝尝。”

他走后,成君彦找到铺子买烟。

老板数着他给的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钱不够。”成君彦如梦初醒,摸遍身上的兜也没再找到钱,只能哑着嗓子说:“不要了。”

天阴沉得厉害,他裹着衣服回去,一回到病房,就强撑起笑容。

“妈,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老妈眨眼。成君彦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睛,“妈,比如说,我需要一个东西,但那是别人的。”

“而且他要是给我这个东西,需要……”他嗓子闷住,停下来,把突然袭来的那口疼痛咽下去,“需要付出很多。所以,我压根儿没想要,但他还是给我了。”

他弯下腰,额头抵住老妈的手背,在看不到的地方,脸皱得苦巴巴,“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妈手指头动动,成君彦抬头看她,只见老妈做了个口型,成君彦看懂了,老妈说:“还。”

成君彦垂下眼睛,一下下掐着自己的食指,很小声地说:“我知道要还,可是我又能还他什么呢。”

……

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程上到了傍晚,窗外一片白茫。

周敬霄独自坐在窗边,旁边座位是空的。他撑着下巴听老师讲课,千篇一律的铃声响起,在飘然降落的雪花中,这一年算落了幕。

他收拾起书包,走下教室阶梯,从驻足向老师祝贺新年快乐的同学们之间穿过,目不斜视地走出教室。

楼门口聚着一波人,“这哥们儿堆雪人堆出来个美女。”一男生发觉自己挡道了,忙给他让开,“不好意思。”

周敬霄正要走出去,见门外一男生正蹲着堆雪人,他头顶上、肩上、脖子里都是雪,穿着不那么厚实的外衣,堆得挺起劲。

周敬霄扫了一眼他面前的雪人,静静伫立着的半身像,男生正在给它雕脸,手指头通红。

他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从楼门口,待看到周敬霄之后,对他笑了笑,周敬霄能看清他睫毛上残留着的,雪花冰晶的形状。

成君彦是浓眉俊眼的正统帅哥的长相,笑起来会有很浅很浅的酒窝,中和掉了痞气,很正,还时有时无,这是周敬霄偶然间发现的。他对人笑的时候会很专注地看着对方,即使隔着些人。

雪人的五官很快显现出来,成君彦时不时把手放嘴边哈气,周敬霄走过去,俯视那个和他有六七分像的雪人,“丑死了。”

“丑吗?”成君彦瞧着挺好啊,他最后抹掉雪人嘴唇上多余的雪粒,站起来,拍拍冻得僵硬的手,“凑活吧,是没你好看。”

“这还不好看?”旁边围观一男的对成君彦竖起拇指,“哥们儿牛逼。”

“谢了。”成君彦笑笑,周敬霄已经一人向前走了,他赶紧追上去,“吃饭了吗?”

周敬霄不回答,他皱皱鼻子,又问:“是不是放寒假了,没课了吧。”

他的话都被冷风吹散了,轻飘飘消失无影。他脚步慢下来,跟在周敬霄身后,不再快步追着和他并排。

又走了一会儿,周敬霄的脚步终于慢了点儿,成君彦赶忙跟上,但见周敬霄进了一栋灰色的楼。这应该是宿舍楼,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小幅度地跺着脚,手塞进袖筒里取暖。

门又从里面推开了,周敬霄出来,看着他。他第一时间躲开了视线,随后又对视上,周敬霄也不说话,成君彦只能猜他的意思,指了指门,又指了指自己。

周敬霄进去了,成君彦知道自己猜对了。周敬霄的宿舍在三楼,里面还有两个同学在,见周敬霄进来,立刻就安静了。平时周敬霄只是偶尔在宿舍住,他们和他不熟。

周敬霄身后还跟着一个亲切的帅哥,一进去就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哈喽!”

一寸头男跟他哈喽了一声,“哥们儿你哪班的?”

成君彦随口说了一个搪塞过去,见周敬霄正在开衣柜找衣服,走过去,“你穿这个是不厚,你换个厚点的。”

啪,一件厚实的羽绒服盖住他的脸,旁边俩舍友面面相觑,怎么,这闹哪出?

周敬霄终于开了尊口:“换了。”

“我?”成君彦把衣服扒拉下去,“我穿这个?”他还要再说什么,看到周敬霄的脸色,利索地脱了外衣。

他里面的毛衣破了个洞,自己还没有发现,换衣服的时候很惊讶地啊了一声,手指伸进那个洞里,“这什么时候坏的?”随后很自然地继续穿衣服:“走在潮流前线是这样的。”

他丝毫没有窘迫,那俩舍友也都善意的笑,寸头男往房顶瞧:“操,漏雨了。”

“什么漏雨。”另一个跟捧哏似的,“是咱屋太潮了。”

成君彦和他们笑作一团,周敬霄从吵闹的三人中间穿过去,砰地关上门。

“欸,你和周神什么关系啊?”舍友拉着成君彦问。成君彦被这称呼逗乐,“周神?”

他得去找周敬霄了,但是又想知道为什么叫周神,一步三回头,且出不了门。停在楼梯口的周敬霄听得一清二楚。

“我叫成君彦……”他还跟人聊上了,冷风见缝插针,顺着窗缝溜进来,周敬霄把拉链拉到最头上,下巴张脸埋进去,很轻地叹息。

“下次再说,好……”终于要出来了,周敬霄立刻转身下楼,身后脚步越来越近,有人突然神出鬼没地喊了一声:“周神。”

周敬霄迅速瞥一眼周围,速度加快。“他们为什么喊你这个?”二楼。

“因为长太好看了吗?可是你舍友说不止是因为这个。”一楼。

“你走太快了吧!”周敬霄迅速推开门跑出去,成君彦在后面一边憋笑一边追,“慢点,不然我现在喊了,周——”

周敬霄十分丝滑地转身捂住他的嘴,成君彦的眼睛弯起来,嘴唇也在周敬霄的掌心微微勾起。

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手,成君彦:“周——”周敬霄手都抬起来了,他语调转一个弯,“敬霄,吃饭去吧,都饿了。”

“不吃。”周敬霄甩开他向前走,“为什么?”成君彦问:“因为是神吗?”

这个字儿简直就是周敬霄的加速器,他小跑着去追,最后两个人都跑了起来。

他们就像最普通的同学,因为下了雪而兴奋,跑得头发都翘起来,脸上落下冰冰凉凉的雪。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遇上回宿舍的大部队,成君彦一路钻,看着前面人的身影,攥了一个雪球投过去,周敬霄挨了一下,看都没看,拾起一把雪往后一丢,成君彦就中招。

还有别人也加入进来,后来成了混战,到最后都不知道谁砸自己。

成君彦从雪地里爬起来的时候周敬霄正在跟人一对一,正占着上风。成君彦立刻加入敌方,周敬霄的雪球马上转了风向,最后成君彦躺地上求饶,“错了错了。”

“错了?”周敬霄明显玩开了,眼睛晶亮,“晚了。”

他举起手里拳头大的结实雪球,作势要砸,成君彦紧闭上眼,那雪球却没砸他身上,只脸颊上凉了凉。

周敬霄用雪球轻轻碰他的脸,“成君彦,你跟谁一伙儿的?”

成君彦坐起来,抖抖身上头上的雪,“我肯定跟你啊。”

周敬霄嘁一声,把雪球丢他怀里,站起来,“走吧,吃饭。”

“好嘞。”成君彦落后他半步,低下头,揉一揉都快笑僵了的脸。

“吃什么?”周敬霄侧头,成君彦嗯了声,连忙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刚才的表情,“都成,看你。”

食堂人不少,周敬霄进去的时候吸引了不少目光。

成君彦上学的时候也因为脸出过名,但大家对他的印象大都是好相处、性格好的帅哥,跟周敬霄不一样,周敬霄走到面前,大家倒都不敢看了。

成君彦走他后面,看到有人站在他身边,发现他是周敬霄之后就立刻闪开了。等他走之后,又纷纷抬头注视他的背影。

“你想吃什么?”周敬霄皱着眉看着窗口,成君彦随口道:“你平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见周敬霄不说话,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不会没来食堂吃过吧?”

周敬霄:“来过。”然后就紧闭着嘴,问什么也不说了。

随便买了些,一开始都没找到挨着的两个的位置。成君彦说:“要不分开坐。”

周敬霄不吭声,成君彦只好跟他一起捧着碗站着,等有两个面对面的空座,才坐下来。

“谁家西红柿鸡蛋面里的鸡蛋是水煮蛋啊?”成君彦震惊地从面汤里捞出一个圆滚滚的水煮蛋。

他想舀进周敬霄的碗里,又被周敬霄用筷子推回来,语气似有些嫌弃,“你自己吃。”

“哦。”成君彦低头,食堂桌子小,他们两个又都很高,都低头吃饭的时候头就碰到一起。

周敬霄先察觉到的,但是他没动,等成君彦自己发现俩人头碰着,就坐直了。

吃完饭,雪下得更大了,风刮得也很邪,他们找个不碍事儿的窗边站着。

成君彦看着窗外走神,发现自己的脸能被窗户映出来,就立刻往上抬了抬嘴角。

周敬霄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成君彦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租的,怎么都没告诉我?”

“有段时间了。”周敬霄眉毛轻轻皱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成君彦张张嘴,干巴巴地笑,“那我能去看看吗?”

“现在?”周敬霄有些诧异。

成君彦努力保持着嘴角的弧度,“不行吗?”

周敬霄租的是学校附近的家属院,一居室,有个宽敞明亮的阳台。

陈设很简单,床边有张书桌,摆着一台电脑。成君彦环视一圈:“挺好的。”

他的手撑在桌上,不小心碰到了鼠标,屏幕亮了,周敬霄放下书包快步走过来,挡着不让他看,要叉掉界面。

“是什么?”成君彦歪头在他肩头看,发现竟然是——俄罗斯方块。周敬霄关了机,回头看他要笑不笑的表情,轻轻哼了声。

成君彦坐下来,“关机干什么?让我玩会儿。”

“玩什么?”周敬霄走开了,“我电脑上没有游戏。”

成君彦拖长声音哦了声,敲敲桌子,看他桌上摆着的许多书、各种魔方、他不认识的机器人物摆件。

还有写着写着字迹就狂草起来的演算纸,成君彦拖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有人还在公式的边边角角里画了个愤怒发火的小人儿。

此时此刻,他好像才终于窥到一丁点真实的周敬霄。

“雪怎么还这么大。”他探身看窗外,扭头问周敬霄:“我能在沙发上凑合一晚上么?”

周敬霄看向他身后的夜色,雪其实比刚才还要小,他视线落回成君彦脸上,“沙发很小。”

“没事儿啊。”成君彦一脸轻松,“能睡。”

“随你。”周敬霄转身去浴室洗澡。成君彦的笑维持了几秒,然后疲惫地趴在桌上,盯着草稿纸上的小人看了看,拿起笔,没什么表情地在小人旁边画一个笑着的圆脸豆豆人,小人摇旗呐喊:“周神加油!”

画完他终于弯弯嘴角,拿别的纸盖住了。

等周敬霄洗完之后,他也要洗,洗完探头出来,脸上还有水滴,“周敬霄,我没有换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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