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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得知了鸣人离开的消息,赤砂之蝎也很快来向佐助道别。对于流浪诗人的离去,佐助并不惊讶。就像冒险家的归宿是雪山一样,诗人的归宿就是人世间。离开的前一天,赤砂之蝎最后一次来到小酒馆里,品尝宇智波的妇女们酿的清酒。即使他平日再如何优雅文静,在酒精的唆使下,也变得动作胡乱了起来。佐助惊讶地看着他一丢仪态,在木桌边拎着酒瓶乱甩,一时说不出话。酒品过人的止水虽然也喝了很多,却全然不见醉态。他看见了赤砂之蝎的模样,笑着拍打两下佐助的头:“他是在用酒浇花呢!只有这么蠢的诗人才会相信,在这种劣痕斑斑的烂木板上浇灌清酒,能养出玫瑰花来。”赤砂之蝎的眼睛灰蒙蒙的,好像含着一层泪水向止水看来。“你别误会,亲爱的莎所莉,”止水擦着自己的酒桌,悻悻然地笑,“我并不是指责你的头脑,也不是指责你的作品,我是指……你大可以选择签约那些城市里的杂志社、报社、出版商,去写些大家爱看的情诗,写些青年男女爱看的爱情,以你的能力,还怕成为不了大作家么?你是聪明的,怎么会选择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给小孩儿们写字帖呢?就那点钱……”小酒馆的地板没有如止水所愿长出玫瑰花,只留下了那一晚彷徨的酒垢。但赤砂之蝎的诗稿毕竟不是朽木,即便明日就要离开,也能为这个村庄浇灌出最后的十四行玫瑰。他把自己有限的生活经历全部转化成了艺术,那些经历就是信手拈来的十四行诗,他把自己整个人都已经谱成了一曲铿锵的诗歌。新的作品在诗稿上生长了出来,从灵魂中呼啸而出。“这就是我的艺术存在的意义,这才是伟大的……”他紧紧握住笔,望向前方不断忙碌的人们,“哪儿没有纯朴,哪儿就没有伟大。”诗人临走前选择见的最后一个人不是聪颖渊博的宇智波鼬,也不是潇洒随和的宇智波止水,反而是正在思想懵懂期的佐助。佐助天真地以为是赤砂之蝎还在生止水的气。赤砂之蝎带着佐助来到了村子的墓冢地里,解下了他一贯缠戴着的黄沙色的围巾,把脸贴到一处坟堆上。那半边白净的脸立刻覆上了深色的坟土。这幅画面倒不像是脸蛋沾上了泥,倒更像是坟土上忽然长出了一朵庞大的洁白的花。昨天才下了春雨,他的脸颊感到了泥土里湿润的暖意。“这是我至今无法理解的一片土地,”佐助说,“我讨厌死……我只喜欢还活着的那些人。”“可我却分外喜欢。”诗人捧起一抔土,静静地凝视着,“这些人为何现在躺在这片大地上?这些其貌不扬的泥沙,究竟埋藏了多少曾经轰轰烈烈的故事,谁又能猜到呢?”他继续思索着。他回忆着。他斟酌着。“我的奶奶就埋在土地下。我相信土地和土地是相通的,就像人和人之间一样。”“你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受苦而死的!他们过得不幸福,不富有,一辈子都没有享过福,就像泉美姐姐那样……这样的命运和故事,也值得你去猜测吗?”诗人坦然一笑:“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人类的命运总是相通的,凡是善良的、伟大的、美丽的、纯粹的事物,结局却多半是不幸的……可我却偏偏爱上了这些不幸的人。在这样飘零不定的生活中,我偷偷地亲吻这些人脚下的土地,偷偷地爱着他们。”“可惜止水哥哥没有读懂你……”“这无关紧要。我依然选择去爱。没有爱,哪儿来的艺术呢?人生苦短,而艺术恒久啊……”多年后,佐助还能回想起诗人那张仿若盛开在坟土上的洁白之花的脸。当时,一茎纤弱野草也贴在他的脸颊旁簌簌摇曳。诗人说过,土地与土地相通,那么这一株无名无姓的野草,是否也与诗人奶奶坟前的那些小草心心相印呢?诗人离去后,佐助也尝试爬山,来到了家乡最高的那座山丘上,向下俯视那条环绕着木叶村的小河。人是相通的,土地亦然,那河流也应如是。这条数千年数百年来养育着全村男女老少的小河啊——绵长的、宽宏的母亲河!还在摇篮中时,我们就听过多少了来自你的潺潺之歌,编织过多少关于你的民间传说。又有多少诗歌中的幻想、童话中的美梦,来自你那令人包容万象的身姿——佐助又开始了猜想……这位在止水口中愚蠢无比的诗人,日后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呢?是实现自己的艺术追求,赢得身前身后名,还是依然穷困潦倒,在下一个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卖力谋生?下一次看见他的作品,是在铅字井然的纸张上,还是在那些由他途径过的小村庄的孩子们口中?诗人的命运是未知的,正如全人类的命运一样……命运、命运!与其说是上天给予的不可违抗的结局,不如说是给全人类的精神挑战……这是一种极其可怕又极其有力的力量,充满了可能性,也充满了疼痛和残忍。正是那些即使明天就可能命丧黄泉却依然在今天努力生活、努力奋斗、努力去爱的人们在这条路上踽踽前行,正是那些最普通不过的人在命运的强矛面前选择了奋然迎战,付出了一个人类所能付出的一切,所以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坟土上都飘扬着属于命运胜利者的风采……此时此刻,在佐助心中洋溢着的只有猜想的痛苦和癫狂的喜悦,尽管如此,他还要继续猜想下去……那鸣人的命运呢?父亲的命运、母亲的命运、鼬的命运、泉美的命运?他们就像止水说的那样,大可以选择在挑战面前偃旗息鼓,或者选择附庸时代随波逐流……人、人、人……无名的人、普通的人、命苦的人、没有出头之日的人、穷人……在这只剩下穷苦和封闭的无望生活中,大家究竟还在追求着什么呢?鸣人为什么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攀登那座雪山?究竟什么才能超越我们这短暂的、有限的生命?诗人说了,人生苦短,但艺术永恒……可说到底,什么才是艺术呢?什么才是永恒的、永不磨灭的艺术?在这静悄悄的黑夜,在这沉默的村落,在这个混乱的国家和时代,到底什么才会永不熄灭?

夜晚,松林里传来大雷鸟的泣鸣,木叶村的几家门户内也响起了悲哭声。宇智波鼬眼神灰暗地盯着窗外——美丽本无罪,可谁能预料到病魔会在何时何地看上这双美丽的眼睛呢?宇智波鼬习惯了默不作声,无论在学习上取得多么卓越的成绩,他都不会大肆炫耀。他干活也是默不作声,动作轻柔优雅,无论多么脏乱的环境,多么繁重的活儿,都无法剥夺他那悠闲的声音、高挑的身体、温柔的眼睛以及乌黑的头发。当绝症的消息散播开时,村内无人愿意相信,因为那些特点分明今早都还在他身上闪耀着,哪怕病痛的痕迹都已经来到了眼角边,哪怕病魔已经开始剥夺他的视力。但命运始终是不可知的。这位危险的女神就像沼泽之上的秋雾,只顾着展现在大众面前,无论来挑战的是称霸天空的鹰隼,还是栖身于一隅之地的弱小麻雀,她都一视同仁地锁在其中。鸟儿们只能独自在雾中挑战,彼此辨认不清一同飞翔的是同血同缘的朋友,还是有着生物链高低位关系的敌人。这些命运之雾里的勇士们,谁都不知道离死亡的沼泽飞得有多远……宇智波泉美在上个月就离开了木叶,孤身一人去城市里卖点百货。村里许多小孩儿都尝试过挽留,她也十分不舍,可家里生病的小儿子与因工地事故而半截瘫痪的丈夫……就在宇智波鼬身患绝症的消息传出去的第三天,佐助听大家说泉美早上回村了。欣喜之余,佐助又不免产生一个堪称冷酷的想法:就算这个可怜的女人带上毕生的财富回乡,也无法改变病情,就算她真的化身成了山丘上那个歌声灵动的仙女,宇智波鼬也宁死不吻不爱的人……佐助在童年的山坡上见到了久违的泉美。即使当年那个唱出情歌的村妇此时就在面前,她也再不会发出野马般有力的歌声。她孤单地站在光秃秃的草地上,背影依然是记忆中的驼背模样,好像一株过早开放的孤单垂柳。她攥紧了深棕色的头巾,眼神躲闪,声音都在颤抖,仿佛佐助不是她的乡亲,而是一个正在用犀利的眼神审视她的刑警。“我听说……还是可以医的……对吗?”佐助选择了如实相告:“他每天都在咳血,视力也一直下降,昨天晚上我就站在他旁边,他都没看见。”“那还是可以医的啊。”她笑着道出这样一句结论,随后把肩上的麻袋卸下,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翻找着,掏出一个小钱袋来。钱袋在她的手上不断发出清脆的硬币碰撞声。她把钱袋塞进佐助的手里。佐助捏紧拳头,感到自己的手透过袋子将那些皱皱巴巴的纸票揉成了团。“你看,姐姐这阵子做生意,赚到了钱……这些够吗?”“那你自己家里……”“姐姐赚的是大钱,有好多好多,这些都是剩余的,你不用担心。快收下吧,快呀……是不是还不够?”“我不知道……”佐助回到家里,富岳并没有询问他为何晚归。这位严肃的工人,他眉宇间的沟壑深得好似斧头劈落的伤疤,常令村里的小孩儿们望而生畏。佐助自然也是从小惧怕他的一员。但是,当他用那凶厉的面相低头敲打钢铁时,或者弯下腰为家人们添置过冬炉火时,眼里却总是闪烁着云朵似的柔情。他问佐助那笔钱是从哪里来的,佐助如实回答了。他点点头,再次沉默地弯下腰,手里的铁锤还没有停下。不知为何,佐助忽然觉得,也许父亲早就知道了泉美对鼬的心意,也知道她身不由己的命运,知道很多佐助都未曾得知的东西,甚至知道一切。好一会儿后,宇智波富岳才拱起腰,用手肘处粗糙的皮肤擦划着额头的热汗,对佐助说:“把钱还给她吧。我们不能伤害她,她是无辜的。”佐助这才发现,父亲的那双黑眼睛——曾经仿佛藏着妖魔一般有神——已经开始因衰老而萎缩,松弛的眼皮逐渐向下遮挡本来敞亮的视线。但那些从钢铁上迸出的火星子还在父亲的眼里发光。人类会容颜衰老,而钢铁不会。没有理由的,佐助开始想念那个不知在何处流浪的红发诗人了。这副在火光中忽亮忽暗的老男人的面容,只有那位大诗人笔下的主人公可以媲美,只有他的笔才能还原这些从头发乌黑干到皮肤下垂的工人们,这些苦难中的人们……在铁锤敲打的叮当声中,佐助意识到自己已经永别了过去的似水年华。佐助再次来到了山丘上。他选择的时间和上次会面的时间差不多,泉美若是希望得到他的反馈,肯定也会在这时出现。他刚开始等候时,天空还带着浅淡的蓝色,远处的微风送来鹌鹑的鸣叫,却没有送来宇智波泉美的歌声。太阳西落了,一颗颗云杉被罩上昏暗的月色,宛如刚刷上黑漆的长矛般有力地指向天空。到了深夜,星星住进了庄稼瘪瘪的穗里,长出了晶莹的禾草,禾草纤长而晶莹的手伸向云朵所在的天空,晃动着温柔的舞蹈,云却依然忧伤而无力,在空阔的穹天中做着隐士一般静止的梦。直到这时,那个深棕色的姐姐才出现在佐助的视野。她一路上扶着右手边的树植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还未等佐助开口,便像上次那样从裙兜里掏出一个钱袋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依然是清脆的声音,依然是手掌中皱成一团的感觉。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泉美的裙子皱。她的裙摆上有好多藓乳和蛞蝓的粘液,头巾上也沾着粘如胶液的树莓,应该是刚才从绿林穿过时染上的。她的身上有一股扑鼻而来的汗味,芦苇似的腰背仿佛要与头部脱节。“小佐助,你看……姐姐连夜跑了几趟货,又有了一点儿,这次总该是够的吧?够了,我也就安心了……我走啦。”即使连夜把最好看的旧围裙洗出来,把沾着炭味的衣角卷起来,在裙子上缝出时兴的镂空白格子,也无法装饰泉美那僵硬而颓废的背影。可佐助总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当初宇智波鼬口中令人心碎的美的含义。在宇智波泉美转身的那时候,他忽然理解到,自己见证了一段有始有终的爱情,即便这段爱情的始与终并不甜蜜。是的,他直接接触到了人类的爱情——泉美真的爱着宇智波鼬吗?如果她爱着,又为何要嫁给别的男人,与不爱的人生儿育女呢?难道不该只与心爱的人成亲吗?如果她爱着丈夫,又为何无法对宇智波鼬见死不救呢?难道说,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注定是无法称心如意的吗——佐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如此直白地思考爱情。对爱情的迷惑令他苦恼,对人类命运的愤恨令他落泪,几乎想要自杀。但是,可怜的小佐助呀,即使自杀也是无济于事的……注定要做人,注定要为人,注定要尝试比前代更为漫长的未知的路!宇智波泉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小山坡,就像她的歌声消失在了佐助的童年里一样。他想起了父亲交给自己的使命,忍不住使足所有的力气喊着她。山里想起回声。这声音简直就像天真的小孩儿缠着长辈时的嗲声。他再喊了一次。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呼唤自己的乡亲了。地面上都是大片大片的粘稠浆果,一旦踩上那些还没有干透的汁液便打滑,可他还是想追上去。再望不见宇智波泉美的身影,完整的黑夜也来到了他的头上,连月光都闭门不出了。芨芨草的秆儿尖细而忧郁地叫啸着,像天上的云一样充满了隐士的无奈,也像孩子一样因失去了亲人而声如长哨。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这黑夜里彷徨着,迷茫地、顽固地、失落地悬浮于瞬间与永恒之间。他将头埋到湿漉漉的臂肘中躺了很久。他知道什么是爱情,更知道什么是命运了。他意识到,自己不仅告别了一个可怜的人,告别了一个亲人,也告别了自己的童年。

一声近似于嚎叫的声响,带来了不忍卒听的噩耗。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星期,宇智波鼬几乎无法起床,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思考什么。这个富有灵气的天才能够在瞬间破解无数难题,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一门令人称叹的技艺,在最该天真懵懂的年纪参透许多人奋斗一生都无法放下的执念,这样的他,在无可奈何的绝症的威压之下,会通透如初吗?临终之际,这位少年还在透过窗户眷恋地望着大自然。他看见越冬的苍蝇在落满灰尘的纱窗上爬动,看见红日宛如火炬在天边燃烧——灿烂的太阳映照着林中树木原野百花,它的生命力永不衰竭——母亲河正徐徐流向天涯,声音多么庄严而优雅……“我觉得,”少年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应当像暴风雨一般地生活。”佐助正待在他的床边,他却完全看不见,如果他还有视力,也许会在这句遗言后面添上这半句:“佐助,你说,是吗?”暴风雨降临在他的生活,他渴望征服它,却没能如愿以偿。年轻的橡树还没有结果,就已在暴风雨中折断,如同他的生命。“一颗星星陨落了。”宇智波止水说。然而,富岳依然早出晚归去工地,美琴依然为姑娘们缝织衣裙,依然照顾着木叶村的晚霞——如果没有了她的那双巧手,这片注视着子子孙孙的天空该变得多么黯淡!“你瞧,我怎么能停下来呢?”每当佐助询问她为何不休息时,她总是这么回答。佐助突然觉得所有人都是薄情的。今天的晚霞依旧热情如火,证明妈妈还一门心思在干活儿,不肯为自己的大儿子落下眼泪,止水的酒馆也通宵明亮,歌声仍旧在那间木屋中响彻,仿佛宇智波鼬的死亡无法让他们驻足哪怕一秒。佐助一个人跑到村里的坟冢丘上,哭了。就连为家人哭泣时,佐助都不忘鞭挞自己——你这表里不一的懦弱鬼!为何往日觉得家乡的坟冢残忍而无趣,如今却觉得只有这里的微风细雨才能安慰你的心?为何突然觉得只有此处的泥土能读懂你的思想……直到太阳完全沉下地平线,佐助才摇摇晃晃地下了山。前方的小酒馆坐落在黑暗的小道上,掉漆的斑驳钻墙露出一个个白色的长方形格子,仿佛是一双双镂空的棕色眼睛,在这安静的夜晚里注视着对面人家那光秃秃的窗户,注视着佐助凌乱的步伐。“小兄弟,你不老实,”立在门口的止水喊住了他,“早就过了门禁,还在路上闲逛着呢?”“我才没有闲逛!我不像你,我一点也不闲!”止水哈哈一笑:“那你在忙碌什么呢?忙着偷偷掉泪?”“我没有哭,没有……”“来,我陪你喝一杯吧。”将军的手臂多么有力,佐助无法挣脱,并且也根本没有挣脱的想法。他被止水拉到桌边。酒杯一递过来,便带来一股廉价的刺鼻的味道,杯壁上的水垢像一片神秘的岛屿群地简图,零星地散落在这张木制地图上。他在等待止水主动提起关于鼬的话题,但止水没有。整个夜晚,止水都在关心他。“你不一样,”宇智波止水解释道,“你还有前途。”佐助知道止水是指死者不会再有前途,所以更该关注尚存于世的人,但这样的话语若讲明了,未免太薄情,他无法接受。他用近乎于报复的口气问道:“这么说,你就没有了?其他人就没有了?为什么光说我!”“我的前途就是这家酒馆。”“这算什么前途!”“怎么不算呢?我又不是被生活所逼无法温饱才留在这儿,我是在可以好好生活的基础上自愿站在这里。我是组成人类群体的一部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是平等的。如果一个酒厂的经理是伟大的,那么我完全可以说比他更伟大。怎么?当你哪天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需要一杯热酒来温暖失落的心时,难道不希望看见亲人们正在这家熟悉的酒馆中等待你吗?就像今天这样?”看来,不仅是年龄和身手,就连口才,佐助也是敌不过大将军的。实际上,佐助在口才这方面就没有胜过任何人,他更喜欢行动……行动?去哪儿行动呢?接着酒精所提供的胆量,他挥动了那只白皙的手,试图抓住宇智波止水使之回头,因为他发现宇智波止水在说这段话时并不敢直视他,连口气都是支吾的。揪住一个大将军的衣领,犹如扼住老虎的喉咙,后果可是不敢设想的。在他抓住衣领时,止水很快就反应过来,扣住了他的手。刹那间,他还以为自己会被这位将军顺势控制住,被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然而,这只沧桑的大手只是拨开了他,并没有反击,那张掩盖在神秘光影中的被酒熏红的脸也藏得更深了。看着止水慌忙转过脸的动作,佐助关心地问他怎么了。止水会回答他的询问吗?不……这位在人生的角斗场上白了头发的、还失去了挚友的将军,他不会让佐助知道,自己不仅仅在梦中为宇智波鼬哭泣,还在醉酒时、清醒时、劳动时、静止时哭泣。他不会让佐助知道,在他那粗糙的脸颊上正怎样地滚动着一个执拗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每隔一段时间,”当佐助迈出双腿离开时,宇智波止水目送着说道,“都会有一颗陨石划过天空来到人间。幸运的是,对我们人类来说,有一枚星星躲开了陆地,坠入海底。我给你两个词典中最激动人心的词——宇智波佐助!”

一则不幸的新闻,无意间成为了佐助与小林尚礼之间的友情之链。严格来说,佐助不是第一次见到小林。当年,这位相貌亲和的年轻人也在途径木叶村的山岳会之列,只可惜那时候鸣人的光芒太过强烈,夺走了佐助的一切注意,以至于如今小林像个老友一样称呼他小兄弟时,他都没有回忆起对方。身为山岳会精英的小林自然也是一位登山痴,但他邀请佐助一同奔赴中国可不是为了登山,而是为了寻找好友。佐助本就有此打算。“喜马拉雅山脉我也去过好多次,”小林尚礼为佐助讲述登山必备的装备,帮助他整理行李,“也和鸣人一起去过一次,那次他下山后就来木叶村找你了,你还记得么?”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佐助清楚地记得那一捧杜鹃花,正如他记得中日联合登山队第一次攀登失败的新闻一样。这则新闻播出后没多久,登山队又重整旗鼓,向山顶进发。两个消息间隔很短,这令电视屏幕前的佐助更多的是感到激动,而不是担忧。当那个距离山顶只有咫尺之遥的攀登成绩出现在报道中时,他觉得自己能共情鸣人的梦想——明明只有那么几步了!明明……如果我是鸣人,我也只会选择前进——佐助很肯定这一点。于是,他也被攀登的激情与梦想的温度所灼烧着,仿佛鸣人也在带着他的那一份在挑战雪山,在代他向那可爱的、美丽的太阳问好,向卡瓦格博山顶上那位穿戴着银色战袍和头盔的喜马拉雅王太子,以及其胯下那匹肤色胜过白雪的高头骏马问好……就这样,在灼烧所带来的期待之中,佐助忘记了这世上还可能存在着危险,可能存在着意外,存在着难以预测的命运。直到登山队彻底失联的新闻传来,才敲醒了他。“已经有很多民间组织自发地帮忙寻找失踪的成员,我们两个身为成员们的好友,怎么能不参与呢?”小林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双望向日本海的眼睛却格外的忧郁。“嗯。”佐助点头,表示接受这个理由,可是在他的心底总有另外一道声音传来。而这道声音具体在呼喊着什么,他目前尚未知晓。小林尝试安慰他:“放心吧,肯定很快就能找到的。你不能留在中国太久,是吗?”佐助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我可以去那里念大学。”“喔,我还真没算到,当年的小兄弟,原来已经到了该念大学的年纪了。我方才还想说,你的父母肯定会担心你,盼你别外出太久呢。”佐助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富岳的脸,那张脸上总是弥漫着一层深奥的光芒,他虽不能解读,但光毕竟是光,是能穿透灵魂、跨越语言和词汇的东西,即便无法透析,他也能感受到那种光芒在自己生命中的份量,能体会到那种光芒在自己的人生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督促前进的角色。于是他回答道:“爸爸和妈妈肯定会高兴我走出村门的。我打算在那里一直寻找……寻找到满意为止。”“那里名叫梅里雪山。”“我只听鸣人提起过。”“你没有了解她,包括我们山岳会也是……我们事先没有深入了解她,就计划首次去挑战她。如果当初……”小林的牙齿咬上了那张没有血色的嘴唇。然而,世事哪有那么多如果呢?他和佐助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一个选择了把追悔莫及的话语掐断在中途,一个选择了目睹掐断的过程后保持不点破的沉默。沉默始终是要打破的。船只无法即刻到达中国,两人不能在此期间一直沉默,否则定会被压抑着的委屈和伤感所打败。迎着迟缓的海风,小林尚礼向佐助描绘了他之前的所见所闻:“我们攀登的那一座山峰叫卡瓦格博,是梅里雪山的最高峰,也是当地居民心中的神山,藏地神山中最为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太子,别名叫太子雪山。说起来,大学时期,我们社团里的同学都叫鸣人叫作太子……他明明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祖上也没有混血,却愣是长成了金发蓝眼的模样,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的一种安排么?没有哪一座山比得上太子雪山那么景色独秀,就像没有谁比得上漩涡鸣人那么神奇一样……马上你就会亲眼见证卡瓦格博,他是无与伦比的!”

明永村的村民迅速用行动消除了佐助和小林心中的顾虑。为了表示欢迎,村长在家门上特地写上了“小林你好”四个字。至于佐助,他的踏实感则来自于一个汉族的小女孩。这位梳着两个丸子状发髻、名叫天天的小姑娘,曾经在山间孤独流浪,后被此地好心的少民收留,扶养至今。她的聪颖惊艳了无数的外地来客,包括小林。

“只是和鸣人交流过几回,她就能用一口漂亮的日语和我们通话了。”小林感叹道。

天天那双比葡萄还要晶莹甜美的黑眼睛闪烁着喜悦,迫不及待要和佐助攀谈过往:“这些外国话都是鸣人哥哥教我的……你是他的弟弟吗?和他长得完全不一样。”

“确实。”佐助也认同这一点,“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弟弟。”

“那是亲戚?还是同学?”

“都不是。”

“那你……哦……”她忽然拖长了腔调,“你叫佐助,对的……我刚才没有想起来,都怪我。鸣人哥哥经常提起你呢……”

聊起寻常家常,村民们自然友好温和,可一旦问及那些去向不明的登山成员,他们则永远显得冷漠:“你们的朋友想要攀登圣山,当然会死啊。”

佐助感到愤怒:“这么多人还在搜寻,谁说他们已经死了?”

而小林的重点却在另一方面:“圣山是什么?”

就这样,小林为了圣山的谜题,佐助为了鸣人的音讯,两人一同长居在了明永村。

小林比佐助更适合这个村落。同样是对酥油茶和糌粑感到不习惯,小林却能在短短几个月后便品出其味,跟在桃花树下的牛群身后,用相机记录着来自田地间麦子嫩芽的金光。而佐助却一直无法适应这片土地。当他尝试和村民们一样用手捧起溪水引用时,他总觉得此刻在自己喉咙里滑动着的不该是这冰川融水,理应是更为粗糙的母亲河的水。仿若百灵鸟的来自中国少数民族的绝美歌声,竟也压不下那总在他耳边徘徊着的故乡村妇们的聒噪絮语。

每天早晨,他都和村民们一起走上屋顶,朝着群山祈祷。村民们在祈祷着太平与长寿,他自然是祈祷早日发现登山者们的踪迹。在开始祈祷的那一瞬间,梅里雪山就成为了卡瓦格博。

佐助眼里看到的是渺茫,甚至可能是死,而这些看似守旧的人们却永远目向长生——到底是他们短视,还是我肤浅呢?佐助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并得出了一个结论:人民的眼中总是转载着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的东西……

对此感到惊讶和敬佩的不止是佐助,小林也曾在村民们那张透露着智慧与虔诚的额头面前低下傲慢的头颅:“当我们向卡瓦格博追问时,在我们心中,相当于卡瓦格博那样的存在、成为我们精神支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毫无疑问,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会追问下去,不断地向着卡瓦格博搜寻那份属于自己的答案……

日复一日,佐助终于获得了村民们的信任,可以与他们一同前往雪山上进行朝圣,甚至可以适当地朝山顶的方向攀爬。他们确认了这位外村人只是来找寻朋友,并不会破坏卡瓦格博的圣躯。

为了理解卡瓦格博,理解鸣人,甚至可以说为了理解自己,佐助选择了在黎明到来之前登上这座太子山峰。卡瓦格博可以用来理解世界,甚至不必全貌,只需观察山上一片普通的白雪,就能窥见天地万物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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