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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羽国大旱,雁王登上高台,行祭祀之礼,祈愿风调雨顺。一连三日不饮不食,天地为之所感。云浪翻涌,遮天蔽日,自云中飞下碧尾凤凰,其羽翙翙,其鸣锵锵,能言人语、幻人身,自言名为策天凤,感其诚心,行云布雨,解羽国之急。雁王以师礼尊之。
——《志异录·羽国卷》
你要死了。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听到时并不感到诧异。他顿了顿手,从奏折里抬起头来,望见倚在窗边的绿衣人。殿外植满梧桐,初夏时节花开烂漫,如同掬住一院紫云。花窗的格纹散在他碧色衣衫,素淡的袖摆上便绽出了许多凤凰花。光影拆分他的身形,在暮春浮动的一点花气里,他隐秘而静默地燃烧。
你确实要死了。策天凤重复一遍。
知道了。上官鸿信点点头。有些事我得尽快去安排。
策天凤略略偏头,半张脸看不分明,强烈的日光遮盖了他大部分表情。不过,料想他定是在皱眉。
不想活下去吗?
不想。
上官鸿信回答道。
他干脆投了笔,推开满桌奏章,弄出些动静。策天凤回过头来看他。年过不惑的君王鬓边已有了星点白发。他握权多年,早非昔日主少国疑的傀儡皇帝,气度越发雍华。
雁王,美姿仪也。多年前史官便在未成稿的史书中如此书写。但他们看不见雁王眉宇间的戾气,这是他少年时为争权思虑太过的显症。所谓慧极必伤。
你说,这世上真有地府吗?上官鸿信问道。
有。
他问得平淡,策天凤答得敷衍。几多年来他们的交流寡淡如水。
我会遇到什么?
策天凤抬眼看他,阳光消弭了岁月的痕迹,上官鸿信看起来仿佛还很年轻。
你会渡过忘川,洗去今生的记忆,然后投入轮回。
我会见到霓裳吗?
策天凤罕见地停顿,但他开口时依然不留丁点希望。
不会。
冥府只能独行。你不会遇到任何人。
原来如此。上官鸿信恍然大悟。所以生和死,对我来说本没有差别。
他看向策天凤:你早就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策天凤却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繁花,即使在光下他的眼睛也是冷阴阴,冰云似的一张脸,从未有半点融化。他在羽国的宫室里生活了二十年,依然不曾沾染半点人间烟火。
连笑一笑都不会的、高傲的凤凰。
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瞬间吧。上官鸿信抓住策天凤的手。很难想象,浴火涅盘的凤凰摸起来是玉质的冰凉。
策天凤懒得挣扎,他看着上官鸿信抓握的地方,让那一处的肌肤逐渐灼热,很快就到了难以承受的限度。上官鸿信的掌心烫出了水泡又破裂,烧融的皮肉传来被炙烤的焦烈气味。
上官鸿信笑着不松手,好像这只是策天凤跟他玩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反正我要死了。他无所谓地靠近,鬓发浸染的沉香倾吐在策天凤鼻尖。我倒希望是你杀我。
你不是从不杀生么,碧尾凤凰?
虽然无数人因你而死。
你该放手了。策天凤说。
他收回腕间燃烧的羽毛。
上官鸿信摇头,轻而缓,一字一顿。
我绝不放手。
紧握的手流出脓血,弄脏了策天凤的衣袖,狡猾地钻入袖口,顺着小臂一路顺流。策天凤再三皱眉,终是挥手治好了上官鸿信的伤。但凡人的污血已经留在他身上,带来逐渐凝结的干涩感。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上官鸿信说道。
羽国的君王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本该如骄阳般灿烂。可惜,他的眼里浮起一层静默的雾霭,死气沉沉,暮色不可阻挡地侵吞了所有光明。
他猛地掐住策天凤的脖子,十指咔咔作响,穷尽力气。策天凤被压倒在锦榻上,摒弃呼吸,面色自如。
你杀不了我。他淡淡说道。
上官鸿信掐得更紧,鲜血冲红了他的眼睛。
是,我杀不了你。你是凤凰,刀枪不能伤,水火不能侵。我不能杀你,我还要仰仗你。为了羽国,我向你祈求风调雨顺,驱除瘟疫,平息战乱。这些你都做到了,你做得很好。可是如此强大的你,为什么……为什么唯独有一件事你做不到。
你不能让死人复活。
那是代价。策天凤说。
她是自愿献祭的。
别说了。
为了你。
别说了!
策天凤无视他的痛苦,冷酷地说下去。
一个身无根基的皇子刚被扶上帝位,羽国就遭遇连年大旱,全国上下都引为不祥之兆。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就要保住他的帝位。换作是你,要如何稳固民心?
她只是选了最快捷的方法。
牺牲。
上官鸿信冷笑起来,他发怒时仍有少年时的疯狂。策天凤心中一凛,胸中忽有股沉坠之感。二十年不是毫无分量,尤其是面前这个人很快就要死去的时候。
你不是凤凰吗?
他挑起策天凤的下颌,端详他无可挑剔的面容。
多么高傲啊。几百年来羽国的献祭都不曾让你抬一抬眼皮。为什么偏偏到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你就忽然显灵要下凡?如果你不出现,霓裳本不必去死的。
我不出现,你们都会死。策天凤说道。
是啊。我们都会死。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可你不会,你还会继续活下去。你还有漫长的寿命,没有人可以报复你。我们是被你踩在脚下的蝼蚁。羽国算什么?君王又算什么?对你来说,只是一眨眼发生的事情。
但我的一切,都已被你灼烧殆尽。
那又怎么样。策天凤反问道。
如果我不回应你,残忍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他注视着上官鸿信,以睥睨的眼神。上官鸿信渐渐松懈了手指。无能为力。他发狠得几乎拧断手指的力道不曾在策天凤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正如这二十年来他徒劳的杀意。
雁王者,翊地鹤王之子。姓上官,名曰鸿信。善谋略,性阴密,美姿仪也。少时敏慧,素有贤名,后继羽王,日渐偏执,习用干戈,以伐诸侯。百姓从之,而诸王视为暴君。
——《雁王本纪》
策天凤点起一炉沉香。僻静偏殿里毫无声息,因而连烟气的上流飘转都有了音律。香雾悬聚于穹顶,顺四角流下,即使开窗香气也不会减损。这是上官鸿信特意打造的香室。美其名曰,供奉神使。只要在香室里呆上片刻,沉香便会浸满衣衫,经久不会消散。偌大的羽国宫室里,携此香气的只有两人。
凤凰,和雁王。
说是敬意,本质不过监视,仅是手段温存了些。用锦缎包裹的刀锋不仍是刀么,刺破时依然致命。当羽国的宫人嗅到沉木香气时,她们恭敬地垂首,额头触及手背,施以帝王之礼,如同张目面对正午的烈日,不可直视。尽管那香气如旱季降下的甘霖,慈悲沐浴过她们的身体,她们对这位尊贵的神使却始终一无所知。
能够直视他面容的仅有一人。
雁王。
香燃尽了。策天凤以香灰的形迹观想命运。上官鸿信的死期决而不定,仿佛是一个圈套,诱入他更陷落的探索。天下万物在他眼中皆无所遁形,唯有上官鸿信的命数仍在云雾之中。
策天凤信手拨乱灰烬,沉香的余屑亲昵沾染在指尖。薄灰纤细,燃烧得十分彻底,没有一点杂质,捻动时滑腻如丝绸。
有时候,上官鸿信会用香屑为他清理金羽。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再往前,他想起香室初初建成的样子。四面窗开,明光通透,满室的纱缦流光溢彩,一展展从顶上铺下来,说不尽的绚色。上官鸿信领他走进去,最后一面长幔适时落下。庄重的正红色绣满凤尾图样,色彩浓郁得几乎流溢,不由分说泼了他们一身。上官鸿信揭开纱缦,香室中央坐着一位王族贵女。纱帐蜿蜒在她脚下,从裙边流出千姿万彩。
她看向策天凤,而策天凤看向上官鸿信。
这是我的小妹,霓裳。
策天凤推开香室大门,他看见白石铺设的小径,碎石拼成多姿的莲花。从羽国各地移栽而来的古木投下巨大的浓阴,上官鸿信曾向他一一指过,每指一棵便问一句,可愿栖息?二十年里树木有死有活,空缺的位置被其他伸展的枝叶补上,仍是密不透风。因而上官鸿信也不曾再移来新的树木,不再问他,能否栖息。
空气里满盈湿意,乌云迅速铺遍了天际。风渐渐大,吹动宫人们的衣袖与裙摆。她们提起裙角,疑虑地对视。神使大人动怒了吗?她们窃窃私语。
不经意间,雨声细碎地落了一地。
上官鸿信召见大臣商议国事,回寝宫时地面已湿了一层。七月的羽国并非多雨的季节,唯一的症结——他朝远处遥遥一望,但见雨雾中林苑浓翠欲滴。呵,伟大的凤凰。上官鸿信不由冷笑。他无心施与的一点情绪便足以转换天气。上官鸿信让宫人们收了伞,独自走进雨里。雨水细细地飘过,漫卷周身,四下里剪出个干涸人形。似乎知道是他,雨势将歇未歇,只在叶尖凝了水滴,在他经过时漫不经心地下坠。
离林苑越近,人声便越少。策天凤的居处是羽国皇宫里不可亵渎的禁地。尽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所选,可每次踏入都有误入迷境的错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了陌生,也许那个人也同样。朝夕相对,却面目全非。
白石径走到一半,上官鸿信停住了脚步。一个念头朦胧地提醒他,已经没有必要走下去了。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是怪异的平静感。想起策天凤预言过的死亡,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倘若这场雨是策天凤在与他告别,或许他的恨意可以熄灭一些。
但上官鸿信很快便醒觉,他的恨意对策天凤来说无关紧要,无法造成任何伤害。更为嘲讽的是,策天凤欣赏他的恨意。如果他没有这么深地憎恨策天凤,那他和其他顶礼膜拜的凡人就没有任何区别。正因为他的恨意,他嗜血的一念,才让神灵与凡人平等。策天凤为这一点荒谬的联系留在人间。
思及此处,上官鸿信静下心。恨又如何?他恨他,像一条活鱼憎恨剜鳞的刀锋,可刀锋怎会疼痛?望着自己流淌的血,却以为断裂的是对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未免太过可悲。
暮色渐起,深林张起帷幕,掩住他,如同幼时母亲披上的衣。轻薄的一件旧袍,把陌生的世界包在外边。披着它,像野兽披着皮毛,血肉交融的安全。
但他终是要将它脱下的。
上官鸿信缓缓抬头,深碧的绿荫破出一处光亮。暮夜被撕开一道口,立在云端的凤凰翩然降落。上官鸿信目不转睛地凝望,这个二十年前震惊世人的神迹,在岁月流转中变得稀松平常。
你来了。
策天凤朝他颌首,眉眼与青衫一并吹皱,仍是当年乘风归去的仙姿。曾几何时,也为此心乱神迷过,但真正得到了,才发现掌中空无一物。眉眼如烟,袖摆似云,碧衣金羽不过清风,拂面而来,飘逸而去,不得驻留,终成虚妄。
我还有多少时间?上官鸿信向他探问天机。
策天凤沉默不语。他背过手,身形料峭,如同一把长剑嵌入石中。他的锋芒斩断了尘世的纠葛,在上官鸿信面前划出一道天堑。
我不知道。他最后如此说。
哦?上官鸿信不由惊奇。你也有拿不准的事情吗?
策天凤没有作答。在上官鸿信面前他一向无所不知,今天却表现得不寻常。
上官鸿信忽而一笑。
我懂了。
你终究还是动了心。
世上的事情既然发生,其后便有因果可循。好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坏事也必然存有蛛丝马迹。数百年来羽国举行了多少次凤鸣之祭,得到回应的又有几次?一场斋戒,一场祈愿,就足以换得神灵的眷顾?就算凤凰当真降世,哪次不是伴着皇子早夭的祸端?百年前羽国几乎为此灭国。如今重开旧式,我们到底有几分把握?公主,与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逃吧,和鸿信一起。越远越好,以九界之广阔,总有一个地方可以栖身。为何一定要这仪式举行呢?公主,请三思!如果凤凰不来,鸿信和你,都是死路一条。
——《比鹏密信》
踏足香室,上官鸿信只觉得冰冷。自从那些精美的帷幔卸下后,无论沉香燃烧得如何热烈,都无法暖热空荡的宫殿。昔日为了迎接凤凰所织就的梧桐凤尾芙蓉牡丹,都随霓裳的离开而退败失色。上官鸿信命巧匠拆分丝帛,并入金丝银线重制一件五彩华裳,最外一件披挂便是正红凤尾的那一匹。赤色霞光笼在霓裳脸上,宛然如生。
布帛多年沾染凤息,即使停灵,霓裳的躯体也不曾腐朽,上官鸿信送别她时甚至觉得此时她脸色还更好些。他注意她的呼吸,怕她会轻微地眨眼,怕她任性在游戏,怕她一去不回。
不久前她还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苍白的脸亢奋微红。她带着不常见的兴奋,笑着说。
皇兄,我们真的做到了,一个新的羽国。我再没有遗憾了。霓裳会一直守着你,守着羽国……还有凤凰。哥哥,别伤心。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她说完了话,心满意足地阖眼,笑容倏然失掉颜色。
霓裳……霓裳!
他紧紧抓住她,想把她从黑暗里摇晃回来,但她固执得就像她的皇兄,说了没有遗憾,便一去不回。
阖棺前上官鸿信再一次测她脉搏,她确实是一点生息都没有了。
上官鸿信去求策天凤。尽管霓裳再三要他别去。
策天凤说,我已经宽限了十年。
上官鸿信感到了恐惧。
他逼自己直视策天凤的眼睛,强压心内的骇意。但可怕的念头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甩脱。
那……难道……
他没有说完,他已经懂了。电光火石间所有散失的线索统统涌入他的脑海,凤凰降世的神迹,霓裳的旧疾,游历羽国的冥医,从天而降的甘霖。雨水浸过他的身体,上官鸿信唯有窒息。
策天凤淡淡看着,如同面对他不为时间侵蚀的千年岁月,波澜不惊。
原来如此。
上官鸿信悲极,头脑反而冷静。
我自诩聪明,竟然没有发现。
策天凤却说:有时不那么聪明,对你更有好处些。
上官鸿信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可笑。
这么为我着想,我该感激你吗?感激你的宽宏大量,感激你拯救了羽国子民,感激你让我成为了雁王?我也想感激你,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感激你,只要你拿走的是我的生命。
为什么是她?
祈愿的是我,呼唤的是我,为什么付出代价的是她?
她也祈愿了。策天凤说道。
祈愿我为你而来。
初见时,霓裳看向策天凤,而策天凤看向上官鸿信。
原来在那时便全错了。
上官鸿信停住脚步。
时过境迁,他依然无法呼吸。
他后退一步,目送策天凤走进去,清瘦的影子陡峭地立着,无论如何他攀不过这座高峰。香气堪堪擦过他的衣领,未及挽留便彻底脱离。策天凤站在香室中央,仍是十年前的形貌。一场往事对上官鸿信的鞭笞。当时他是怎么逃离这里的?上官鸿信不记得了。也许他根本没有逃走,在策天凤无情的注视下,他从未有一刻喘息的自由。
我还是很想杀死你。上官鸿信说道。尽管我无法做到。
我知道。策天凤说。
如果你能做到,我并不介意。
他抬眼,双目澄澈如琉璃,千万个黑夜的寒星掩在里面,不知有多深的夜色。
我厌倦了。
你厌倦什么?
策天凤忽然伸手整了整衣摆,真像是累了,他倾斜而坐。香意从他袖下穿过,像是经过树林的微风。凤凰的羽翼挥动而过,萌发碧绿的生机。
你们的愿望。
你是凤凰,来去自如。我可没有给你套上锁链。我没那个本事。上官鸿信冷嘲热讽。
这倒未必。策天凤说。
刚刚还满是自信,认定我已动心的人,不正是你么。
上官鸿信笑意更冷。
你是想说,这二十年来,你是为了我才留在羽国的?
还有别的解释吗?
策天凤重添一炉新香,以享供奉。香气洗濯他的尾翼,让每一片羽毛都灿然生光。
我应该教过你,如果排除所有错误的可能,剩下的便是真实。
既然如此……老师,我一向敬重你,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铭记在心。你也教过我,目的从来不需要复杂。你不无辜,但也不是罪魁祸首。如果你当真爱我,你只需要说出口,放任我的恨意有何必要?让我忘却过去,对你来说是比抬一抬手指还要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你用十年筑牢我的感情,再用十年去摧毁它,你到底想看到什么?
哦?你认为始作俑者不是我?
这跟我想杀你不冲突。
那么,你找到方法了吗?
没有。
当真?
我说过,我杀不了你。
不做任何努力便放弃了吗?
你很想被我杀死吗?
上官鸿信踏进一步。
可惜……没有时间了。
隔着烟雾,策天凤的神情晦暗未明。
似有一瞬的失落,却疑心看错。坚冰不会消融。
绝不会。
上官霓裳,雁王小妹也,生卒不详。喜着华裳。后染疾,多年不愈,既死,葬于霓霞之地。
——《羽宫杂事记》
夏日炎炎,煮茶不失为消暑的好方法。偏殿里白气腾腾,茶汁翻腾着,在水面结出白沫。侍女用篦子小心撇去了,慢慢熄了火,经过茶漏注入宽口茶盅。赭色茶汤澄澈透亮,白瓷一映,日光下稠浓如浆。
上官鸿信等茶放凉,颇有耐心。自从得知自己时日不多,他反而生出许多闲情。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他对羽国的感情还没有强烈到非要活着不可的地步,有些事便渐渐放开,让鹭王接手。
雁王并无婚娶,也无子嗣。鹭王与他关系亲近,血脉算得正统,虽不是绝顶聪明,也可说是明君。最为重要的是,他对这个国家,尚怀有很深挚的真情。因而权力交接不算艰难,就连一向视众人愚蠢的策天凤,也没并未对雁王的决定作出异议。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他对将死者的宽和,不过,能得到一次,无异于从铁石里掘出一滴过去的眼泪。可谓是奇迹了。
茶香漫溢,上官鸿信随手翻起一本杂书,讲的是羽国引为传统的种种祭礼。最重要的自然是凤鸣之祭。这项古老的仪式是何时开启已不可考,仅仅通过祭师口耳相传至今,随着先人逝去、史料散失,流传下来的祭礼更多是一种形式,乱世时平息民愤,盛世时提振民心。在上官鸿信之前,两代羽王都在登基时举行了这一仪式,那时四海升平,场面不可谓不盛大。狂欢的民众点燃篝火,彻夜不眠,把所有黑夜化为白日,献给太阳以诉说信仰的忠诚。
但凤凰并没有来。
灯火熄灭,人群散去,独立高台的君王不曾等到神迹。
因此当上官鸿信走上祭祀高台时,台下端坐的诸侯仅是嗤笑。炽烈的阳光无情散射,龟裂大地如同着火,地面在呻吟,吐出树根下苦苦保存的水分,然后更枯竭地凝固。高台下跪拜的百姓睁大眼,脸上滴落的汗水成为土地唯一的滋润。这场祭礼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不成……如果不成,干旱带来饥饿,饥饿引起争斗,争斗造成杀戮,杀戮延伸,战乱再起。前十年流下的血付诸东流。
上官鸿信跪倒台上,俯首于华丽的织锦,精美的绣纹在他汗湿的脸上留下烙印。礼乐响起,轰然然,粉饰出一片太平景象。上官鸿信扪心自问,毫无虔诚。
会来吗?他在锦绣之下咬紧牙关。会来吗?随便什么神灵,只要他能下雨。无论什么,我都愿……
一声凤鸣响遏行云。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天际。
于是上官鸿信抬起头,乌云遮蔽了天空,电闪雷鸣中碧尾之凤穿破云层,辉煌降世。它的尾羽散射斑斓华光,将云彩凃染成霞。天幕在崩解,彤云团团坠跌,高飞的凤凰伸展长翼,从万千霞光中,雨水瀑布般喷涌而下。
天地间静得唯有雨声。
震惊之下只余狂喜。
于是上官鸿信忘了自己是否许下愿望。
他正分神,策天凤从正殿走过来,无声无息就到他身边。上官鸿信骤然清醒,手执不稳,茶水洒了半盏,奏章上的墨渍浸成一团。
茶香虽是清冽,但策天凤已从他身上嗅到一股兵伐血气。
一股血腥之气。策天凤不由皱眉。
抱歉。
上官鸿信虽说抱歉,面上却无分毫歉意。
时局动荡,难免要清理几股势力。
杀戮会让你死的更快。
上官鸿信微微一笑。
我杀他们,他们也杀我。很公平。
老师,你知道的,朝上总有些喜欢标新立异的大臣,提出些似是而非的理念逼人屈服。有时他们也知道这论点荒唐得可笑,但只要搬出羽国这面大旗,无理都成了有理。错了便是忠心耿耿、直言纳谏,若是对了,简直成了古今的纹路不复有年少时的清晰脉络。他的命早已乱了,在凤凰降世的瞬间。从此他命不由己,亦不由天。
策天凤握住他的手,上官鸿信很自然地抓紧了,耐心地等他走过去。
一模一样的神情。
那一天,策天凤收回双翼,落在高台上时,上官鸿信便是这副表情。在庞然的跪拜与祈祷声中,他始终带有迷茫的神色。他没有跪下,也不曾言语,诧异于凤凰当真降临,又仿佛对这一结果充满自信。
,向百姓承诺虚假的希望。羽国已经和平。
起义的农人回到家乡,商贩们重拾生计,大批军队解甲归田,包括皇城的羽林卫。手握重兵的诸侯成为国家的实际操控者,而王位上坐着的君王只是傀儡。
入夏,羽国大旱。连年战乱掏空了国库,民不聊生,怨气沸腾。诸侯们顺势而为,马不停蹄架起祭台,四处放风鼓吹天运。凤鸣之祭,这项古老的仪式从累累藏书里被翻找出来,广而告之。一时间羽国上下人尽皆知,等到吉日,羽王会走上高台为国祈福。
那一年,上官鸿信十七岁,霓裳更小。高台一日日垒砌,筑牢他们的死期。霓裳尚不懂得命运的残酷,还抱有虚无缥缈的期待。她给比鹏将军写信,畅想凤凰来仪,万世安宁,换得比鹏沉痛的回信。
于是她懂了。
他们是亲兄妹,心意相通,进退自然也要同步。上官鸿信要祈愿,那么她也要祈愿。一母同胞,他们留着同样的血液,除却男女有什么分别。既然命中的劫怎样也逃不过,两个人的愿望,总比一个人更有份量些。
心意已决,她合十双手诚心祈愿。
霓裳走后上官鸿信消沉过一阵。
其实霓裳身体多年不好,羽宫内外都对她的早逝有所预感,等到真正发生时,不过宫人们掩口遮住的那声“哦”,诸侯往来密件里一句附笔,皇城内新挂上的白灯笼,以及策天凤轻轻按下的一句浅息。
连一起悲伤的人都没有,上官鸿信将霓裳存入心底。他还是正常上朝,处理国事,偶尔去林苑聆听策天凤的见解。他调换了身边的宫人,尘封了霓裳的宫室,删去所有关于她的记载。他要她足够自由。
上官鸿信时常想到过去。奇怪的是,登基前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仿佛他的人生从继任羽王后才开始。他的王者之路始终有策天凤在前引领,霓裳则陪在他身侧,目光如温驯的马儿。她穿着喜爱的华裳,衣袂飘飞掀起绚色,上官鸿信送她的千姿万彩。
然而,尽管是这样明媚昳丽,尽管她倾慕的眼睛早已看定,走在前方的人不曾回头,让一腔钟情的交付变得毫无意义。
不值得。
自她别后,数个黑夜里上官鸿信怀想霓裳。他弄不懂为什么到最后她还能笑着。为别人牺牲真能让自己幸福吗,还是说……她独自强撑只为不让他担心。以他们的手足之情,依然有所隐瞒吗?但转念一想,他隐瞒霓裳的事同样不少。至少他与霓裳彼此信任,已胜于他人许多。
蜡烛熄灭了。
灯熄了便不再点起。这是上官鸿信的规矩。灯火辉煌中总是他的寝宫最先黯淡。他不许宫人点灯,任夜色替他盖上被。一晃神便是一整夜。天渐渐亮,他自心头生发一种恐惧。又一天。霓裳离他更远。
等他的憔悴传到策天凤耳里,已有月余。各地诸侯得知雁王心神不稳,又开始蠢蠢欲动。凤凰披着夜幕踏月而来,羽翼挥开沉浓阴云。这是他的昭示,以告世人,凤凰的庇护还未结束。
上官鸿信知道他终究要来,因此不曾躲避,孤傲的背影就立在那里,肩上压着一室的黑。他轻轻叹息,如烟如雨。
你是要走了吗?他问道。
策天凤沉吟片刻,说:还不到时候。
霓裳已经走了。祈愿之人已死。对你来说,什么时候才到时候?
我不必告诉你。
哈。
上官鸿信笑了,充满嘲讽之意。
也是,我一无所知。
既然你什么都知晓,那你可知,霓裳她……
我不爱她。
策天凤无情地回答。
为什么?
你想要我爱她吗?策天凤说。那你呢。
我?
人族最可笑的便是,自欺欺人。永远看不见真实。
策天凤轻轻摇头。
我只知道……我是真的恨你。上官鸿信说。
良久,他又说:可我也只有你了。
策天凤抬指点起灯盏,凤火不会熄灭。上官鸿信从阴影中转身,露出一张癫狂的脸。
真怕看见你。他说道。
策天凤自顾自坐下,不发一语。
上官鸿信喉结滚动,光焰里的策天凤是某种高明的诱惑。尤其是,在他满身黑暗的时候。
他脚步踌躇,不可谓不艰难。策天凤冷冷看他,殿内烛台一霎间都亮了,把黑暗逼出殿外。上官鸿信的痛苦无所遁形,他颤抖着跌坐在策天凤膝前,嘶哑嚎啕,却流不出眼泪。
他双手向上摸索,如溺水之人寻找绳索。策天凤的手腕被他抓住,像是被蛇咬住,注入毒液绝不松口。没有给他太多时间,策天凤收回手,指尖淡淡从他眼下拂过。上官鸿信的眼眶便如掘开的泉水,沾湿了策天凤的青衫。
不要哭。
他轻轻地说,冷冷语声里蕴有温柔。
上官鸿信紧紧拥抱住他。从前他绝对不会如此逾越。但现在,心头涌动的巨大悲伤淹没了一切,他连策天凤的身份都全然忘却。上官鸿信把脸埋进策天凤颈窝,热泪滴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
不要哭。
你是王。
不必怜悯自己。
我会怜悯你。
上官鸿信抬起头。凡人在神灵面前茫然如稚子。
怜悯我?
你要怎么怜悯我?
策天凤朝远处望了一眼,室内的灯火依次熄灭,世界又投入纯然的黑暗中。
从现在开始到天明,你可以尽情地杀我。
凤血,乃凤凰之血,色若宝石,极热,触如焚火。
珍贵之物,久已失传。民间所用凤血多为朱砂。传闻凤血有催化之能,可将药力放至十分,调和服之,可添人寿。
——《汤药篇·催化篇》
上官鸿信攥住策天凤的咽喉。
策天凤以一种很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随着被扼紧的程度而目光朦胧。他始终看向上官鸿信,看到他背后如影随形的虚无。那沉重的、几乎把上官鸿信压垮的东西现在传递到他颈上来,可惜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感到紧密的掌心的包裹,和上官鸿信手心渗出的汗水。有一丝微凉,随即便散去,替代以上官鸿信错乱灼热的吐息。
施暴者快窒息,而受害者从容自如。
策天凤微微蹙眉。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暴雨如脱缰之马肆意奔腾,雨水冲刷过羽国的宫室,打湿宫闱点起的灯笼。所有灯火都沉默了,只有闪电划破天空。天空被撕裂,破开刀口,重又粘合,一道银光未散的刀痕。上官鸿信的十指同样紧了又收。雷声越来越急,轰然炸响在耳边,磅礴雨势把往事淋得透湿。策天凤倒下去,倒在倾覆的水与书本中间,上官鸿信压在他身上,止不住双手的颤抖。电光雪亮,照出他苍白的脸,惶恐的眼。
我……我不能……
我恨你,不是……为了泄愤。
他跌倒一旁,吁吁地喘气。策天凤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具死尸。
别为你的失败找借口。
你杀不了我。
一千次,一万次,你还有无数的机会尝试。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永远……杀不了我。
他的头颅倏然转向上官鸿信,神情冰冷刻薄,他严厉地说话,犹如十年间他对上官鸿信师者的教导。
我给你另一个借口吧。如果这能让你逃避的更顺利。
因为,连我也杀不了自己。
凤凰……会涅盘。
……什么?
上官鸿信揪着策天凤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没得到半点挣扎。策天凤像卷绸缎轻柔地搭在他手臂上,他垂了眸,任窗外电闪雷鸣,自是不闻不问。
你在激怒我。
上官鸿信拉着他就往门外走,他一脚踢开殿门,暴雨迎面似箭,万箭穿心。
告诉我,这是你的悲伤吗?
上官鸿信抬手指向雨幕,雨水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轮廓边缘镀一层白光。
风中有一场暴乱,扯断梧桐的枝,天色漆黑,暗得如同末日,宫城内开始积水,护城河缓慢地上涨。策天凤被他摇晃着质问,浑身已湿透,额发粘黏在脸边,下颌簌簌滴水。
因为我要杀你,你感到了悲伤吗?
不。
策天凤别开脸,拾起袖子擦去水痕。他的动作轻盈而优雅,潮湿沉重的衣衫不曾给他带来分毫阻碍。
上官鸿信一怔,豁然醒悟。
难道是……因为我杀不了你,才让你如此悲伤吗?
策天凤移动的脚步一顿。
很接近了。
我没看错你。
但……这还不是完全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上官鸿信拉住他的衣摆。
策天凤轻轻叹气。
这场雨,是我怜悯你的悲伤。
策天凤掩上门扉,周身翻起火羽,冷雨被蒸干了,地面上徒留水渍。他躬下身,冰冷的手掌覆盖在上官鸿信肩侧,凤羽吹去了所有水分,让空气变得干燥欲燃。
你做的太多了。上官鸿信说。
其实,在你为羽国带来那场大雨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你不该留下来。你的一点怜悯,让我再也走不出。
这场围困他一生的暴雨。
策天凤走回桌案,衣摆从上官鸿信手中抽离。
隔了半室沉寂,他遥遥望他。
所以我才会问你。
你希望我爱霓裳吗?
霓裳已经走了。
那你呢?
上官鸿信站起身,缓缓逼近,话语低沉。
老师,正如你所说。
从现在开始到天明,我是否可以尽情地杀你。
策天凤眉心跳动,虽有不妙之感,但还是应承了一句。
可以。
那么,你已经是尸体了。
上官鸿信将他按到在地上。
尸体不会动,不会说话,也不会愤怒。
他的掌心掩住凤凰洞彻万物的眼睛。
嘘。
老师,我要杀你了。
在他手掌制造的黑暗之下,策天凤闭上了眼睛。
对人来说,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拆分会流出鲜血。但对凤凰来说,身体仅仅是灵力的聚合,就像画在纸上的衣服不是真的衣服,他的身体也不是真的身体。不会流血,不会崩解,多数时候甚至没有感觉。
但是……上官鸿信的碰触,他有所知觉。
虽然他依然不能给他留下伤痕,但当他扼住他脖颈的时候,他感到他手上确实有握剑的指茧,他抱住他时他能感到他的呼吸,眼泪滴落时有确切的温度,衣服上流转沉定的香气。所以他也能感到他的悲伤。
就像初遇时他能感到他的狂喜。
上官鸿信拉开他的腰带,策天凤沉默不动。
所以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意识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因为疼痛和压迫。
他竟然还能感到疼痛。
策天凤忽然挣扎起来,想摆脱上官鸿信覆盖的手掌。上官鸿信紧紧抓住他,锁住他欲振的羽翼。
他在策天凤耳边轻声提醒。
老师,你忘了,死人不会动。
凤凰不得,但神迹已生。
——《鸢王本纪》
七月是羽国日照最盛的时节。上官鸿信独自在长风殿内休憩。此殿地处偏僻,为前朝鸢王宠妃所居之殿,地势偏高,又恰处风关,因而好风流动,不打扇也十分清凉。上官鸿信素来不喜宫人随侍,因而夏季时常一人呆在此殿,独享安宁。
见手边摆有香炉,上官鸿信随手点起,烟气中别有一股幽兰意。
听说你要死了。
殿内响起清冽女音。
上官鸿信但笑无语。
已经明显到如此地步了吗?
来人走到他面前,衣裙俱是碧青色,广袖里露出雪玉般的手腕,戴着一串石榴色的长珠。
久见了,碧玥妃。
久见。
她缓缓施礼,抬起头时,容貌一如当年。
碧玥,是上官鸿信扶棺入陵时在皇陵中遇到的妖怪。自言名唤碧玥,为鸢王妃嫔,鸢王死后便殉于此墓。
但你没有死。上官鸿信眯起双眼。你可知前朝至今已历百年。
因为我是妖怪。
碧玥抬眼望他,笑意盈盈。
不必害怕。我很通情达理。
你以为我会信?
别人不信,那是见识浅薄,夏虫不可语冰。你怎会不信呢?你早已见过神迹。
她笑着,轻轻舒了口气。
我嗅到了凤凰的气味。你是……新的羽王。
原来凤鸣之祭并非虚言。
鸢王,你输了。她自语道。
话语甫落,便见大地震动,陵墓内飞石乱投,鸢王之墓被山石挤压闭合,内归于山体之中。
地动山摇间,碧玥冷然不动,墓室自顶上破开,狭缝里洒下光束,照见她衣衫碧中带蓝。
多谢你。她笑道。你给了我答案。
随即化作紫烟渺然无影。
回去后上官鸿信查阅史料,百年前鸢王确有一妃,目如沧海,眉似新月,因名碧玥。鸢王死后饮下毒酒,同葬皇陵。
上官鸿信挑灯夜读。灯火倏忽一闪,自暗处踱出一袭蓝裙。正是碧玥。
同葬皇陵?她那行记载,不以为然。啧……人族还真会粉饰黑白。
碧玥端正地在上官鸿信面前坐下,因循前朝繁琐的礼节,腕上累累长珠拖至裙下。
我有兴趣向你讲一个故事,作为你给我答案的回报。
你要听吗?
从前,有一位君王运气不佳,他遇上了千载不遇的洪灾,死了很多人。如果雨再不停,所有屋舍都会被淹没,瘟疫会蔓延,剩下的人会稀少到不能称之为一个国家,从此消失于九界。
他的国家信奉太阳与神明,因此他主持了盛大的祭祀。为表决心,他切断了自己的小指。
但是,并没有神明回应他。
雨还是下。
绝望的君王不甘就此认败,他想到了一个新方法。
同样的仪式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他唤来的是妖怪。
正巧,这只妖怪十分通情达理,她看到了这个国家的惨状,认为这对她的修行有所助益。如此,她与君王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她停下了雨,收归了许多死去的魂魄。君王为她修建了宫殿与祭台,让她享有人间的供奉。
直到有一天,君王对她说,我为你修了新的宫殿。在皇宫。
妖怪,是不会想那么多的种族。有了更舒服的地方,她同意的很轻易。于是她换上新衣服走了进去,君王送给她一个新的名字。
目如沧海,眉似新月。
汝名碧玥。
君王慢慢变老,她不会。她是妖怪。
君王问她,百年之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说,好。
因为不管到哪里都会很无聊。
君王说,多谢。
为什么要说多谢?
如果你要跟我一起走,你便不再需要妖力了。
她不懂。
他喂她喝了一杯酒,她吐了血,感觉上还有点新奇。血里有一颗亮晶晶的珠子,那是她的内丹。
他拧碎了内丹,宏大妖力冲入羽国的地脉,延续三百年的龙气。
她虽然是通情达理的妖怪,但她还是会生气。
她挖出了他的心。
他没有抵抗,所以挖出来的时候还很新鲜。
快吃吧。他说。
她很认真地吃掉了。
跟我一起走吧。他临死前说。
她拒绝了。因为君王利用了她。
君王大笑。
难道我们不是彼此利用吗?
她说不是。
他不信。
各凭本事吧。
我不后悔召唤你。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凤鸣之祭。
如果有呢?她反问。
如果有,那又能说明什么?
羽国重获新生,我已经赢了。
我会吃掉你的魂魄。她说。你不再有来世。
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了。
他笑了。
哈,那就吃饱一点吧。
然后他死了。
之后的一百年妖怪留在他的墓室里。因为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她跟他那么熟悉了,妖怪的记忆力又很好,从初见开始回忆到现在,也不过才三遍。她还是想不通。一开始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利用她,后来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最后她想不通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凤鸣之祭。
如果有,他不必去召唤她。
如果有,他真正输了。
输掉作为一个凡人的无数轮回。
说完了,她顿了顿,问:这个故事怎么样?
上官鸿信略一沉吟,说:很蠢。
碧玥笑出声来:你也这么觉得对吧。也是,我看你和策天凤是一样的哦。
上官鸿信阴沉了脸色。
碧玥凑近一点,作势嗅闻。
嗯……它正清冷而高傲地燃烧着呢。
有什么方法能让凤息如此强烈地存在呢?
她深水般的眼眸看向上官鸿信。
你已经得到了他,不是吗?
你会那样对他吗?像鸢王对我那样?
上官鸿信冷漠以视。
倘若我要,你会告诉我那杯酒的配方吗?
碧玥摇头。
跟鸢王相处的岁月里,我学会一个道理。
人族有十分善变的心意。
他们有时很脆弱,喜欢自欺欺人,但有时候把事情挑明了,又坚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一注细香放于桌案,笑道。
你给了我凤鸣之祭的答案,我也给你一个答案。
需要答案时,点燃此香。
切记,想得清楚些。
碧玥望了望燃起的香,轻轻摇头。
果然,人族总是喜欢拖延到最后。拖无可拖。
她又看了看上官鸿信。他眉间戾气比之当年重了许多。
你改变良多。
是好事,这会活的轻松点。虽然,也死的快一些。
我不指责别人,我是通情达理的妖怪。
她端坐在上官鸿信面前,仍是旧时的礼节。
说吧,想问怎样的问题。
上官鸿信放平手掌,望着拇指上幽绿的扳指。
我想知道……鸢王对你的意义。
意义?
碧玥蹙眉。
意义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一个妖怪。
我不想纠缠你们人族的问题。他利用了我,我被利用了,就是如此简单。下次吸取教训,对人族多点戒备就是了。我要报复吗?我已经吃掉他的心了。再怎么说也是妖怪,何必跟凡人一般见识。当时再生气,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
再过几年,也就忘了。他没有让我记得的价值。
上官鸿信凝住目光,瞬息的洞彻。
那么,你为什么还叫碧玥。
碧玥静了一霎,而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