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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好聚好散

 

木棉树开花的季节,晴夜。

“陈责!他妈的滚出来!你躲你娘胎里呢,让老子逮到不弄死你!”

与满城繁花无关的湿暗后巷,喊声嚣杂,老鼠与猫都同在腐臭的泔水桶边寻食。陈责蹲靠着半蓝半绿的垃圾分类箱,唇角沾着血,黑衬衫领口在方才的扭打中被人扯散,隐绰露出锁骨边一截墨青龙背。

得快点甩开那群穷追猛打的催债佬,否则就快来不及去三中接李存玉放学了。

摸出手机调成静音,还未揣回兜里,正好来了通电话。看着碎屏上“李存玉”三个字,陈责心中暗念还好自己早了一刻,不然非得被害死不可。

大前天在冶金二村的洗煤厂附近,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一通平淡陈述“元宵还见不到你人我就报失踪案了”的来电,无波无澜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将陈责的藏身处暴露,要了他半条命。

抬头,幽渊一般的夜空被旧楼割成一线,寻不见十五满月。忖度两秒,陈责还是压低声音接起电话,但听筒那边传来的,却是个不太熟悉的女声。

“……班主任?嗯,我是……李存玉怎么了?……被人打了?好,我马上过——。”

可惜话还没讲完,陈责后脑勺便猛不丁吃了一大闷棍。

“抓到了!在这!陈责在这边!”

陈责挨打从不叫痛,扶住垃圾箱,强忍后脑的晕眩起身。他还站不太稳,拳头却一点不晃,朝着对方人中便是要命的一抡,得意洋洋偷袭他的四九仔连挡在身前的木棒都被揍断,整个人往后飞出好远。

甩掉拳上的鲜血,望着巷道两头黑压压的帮派人士提着棍棒砍刀围堵过来,陈责意识到这次再逃不掉,只得随便抓起垃圾桶旁一只没人要的铁凳,抬手往墙上便是两下猛砸。螺丝、铁棒、塑料座板,散架的零件瞬时满巷叮叮咚咚乱蹦,数秒前还结实的板凳如今在陈责手中,只剩一根险恶锈红的凳腿铁棒。

舒展筋骨一番,陈责胸口几颗扣子也被绷出,大敞的襟前,紧实的胸肌上,那条扎在皮肉中的过肩龙刺青凶相尽显。他持棍指着众人,启口很慢,音色森冷中带了点哑:

“我家最近刚好死了人,正愁黄泉路上没作伴的,想试试的,随便上。”

这副鬼神样,吓得装腔作势的小弟们都停住脚,不自觉退后三两步。

“陈责,咱们都是干这行的,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冷峙良久,对方领头的走了出来,不惧陈责手中的凶械,手往陈责肩上一搭,“但钒矿场的钱要不回去,孟爷在上头发起火来,我也不好作交代。”

对方从烟盒里抽出支烟,和善地递到陈责嘴边,意思是大家各退一步。

“今晚,今晚我一定搞到钱。”陈责平静承诺。

“好,好。”

男人很满意,笑意盈盈将烟塞入陈责口中,紧接着便离身一记右摆拳狠砸在陈责脸上,声响脆得似乎颧骨都断裂。陈责伫在原地,一点没动,嘴中刚叼起的烟被锤飞出去,撞上砖墙,无力垂直坠下。

“今天就先给你这点教训。记住了,明天要再还不上,绝对查到你家门牌号,见谁打谁,有啥抢啥。兄弟们,撤!”

终于离开暗巷,边埋头点烟,边瘸拐着走上大街,陈责一双沉冥的眼中血丝遍布,全是疲惫。他还要立马赶去学校,抓紧时间将自己同样挨了揍的高中生小男友接回家,要真被人揍出什么岔子就麻烦大了。

毕竟。

毕竟李存玉是陈责一夜暴富的最后杀招。

一周以前,陈责还是津渡市涉黑人员口中的津渡小青龙,他砸过赌档、劫过豪车、狂到在警局门口也敢抽刀砍人。这般能耐,五成靠他自身骨髓里透出的、那股不怕死的狠劲,另五成则多亏李存玉他爹李军,陈责的大老板大靠山在后撑腰。

但李军李总李老板,偏偏做矿山生意栽了跟头,亏得抵场子卖别墅,手上金表都少了两块。该说李军真是当老板的料吗,他自以为见过大风大浪,只要保护伞还罩头上,做生意亏钱不过洒洒水,便一面笑劝“两天风头过去便是,鸿运发财总在后头”,一面给披肝沥胆的陈责硬扣上大几百万债务,赏陈责一个顶债献忠的福报。

感恩李总,这一整周陈责都没回家,被仇人债主撵得城东城西辗转逃窜,孟爷这帮已经是。

上书:欠债还钱!!!

“死都死了,还个鸡毛。”陈责一脚踹上墙,在还钱的“不”上狠狠用留下个鞋印。

他的家门钥匙早和路虎陪葬,于是向牛布摊开手抖抖指头:“开锁工具。”

“陈哥,我现在不干这行了……”

陈责啧嘴,但不算大问题,毕竟破门和破楼一样也是老骨头,质量方面他最清楚。用手拦退牛布,蓄势一脚暴力踹出,一下不行就再来一下,咚咚两声巨响,内开防盗门便不堪重负投了降,朝里大敞。

踹门的回声消弭,屋内静静悄悄,再无其他响动。

越过门框望进去,陈责挑挑眉,稍有些愕然,因为装修和家具摆放竟一点没动。随后,一股莫名的怀念感,既压抑又温馨,不由自主在胸腔升起,五年,足以让陈责讲话染上缅语口音,让陈责肩膀刻印上永久的弹痕。反观老屋,灰白的水磨石地板,打满一整面电视墙的油黄色木柜子,油黄色木门框,还能隐隐瞧见无光的走廊再往里,他姐的房间门口,仍挂着粉紫色的塑料珠帘,似乎五年对这处停滞的时空而言根本就无所谓,再多来五年,估计也还是同一副模样。

唯一的变化,这里比陈责离开那晚整洁太多太多。不是陈责以前不爱干净,他向来讲究,没至于太洁癖,但绝不允许拉开衣柜就掉出没叠的袜子裤子,或是洗漱时才发现龙头上有忘擦的水垢。只是五年前,自从李存玉赖在这里不走后,那人总明知故犯,成心将个人杂物东抛西甩,课本扔进脏衣篓、校服塞到枕头下,就图陈责摆着一张臭脸、却仍跟在后边勤勤恳恳整理房间的样子。

赖在这里?

谁赖在这里。

李存玉。

再次默念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的、那个飘渺遥远的名字,陈责自己都杵在门边愣了半晌。他不太想去在意,毕竟和对方在这里同居过半年多,门开之刻,被久远佚散的回忆猝不及防击中,也在所难免。

晃神中迈入屋内,没留意脚下,将一双本在鞋柜旁边摆得极为端正的的深色拖鞋踢飞,定睛一看,这拖鞋是他以前惯穿的,如今已然旧得鞋面鞋底的连接处都开胶裂口了,却干干净净没蒙一点灰,明显是近期有人使用。正要低头拾起,视野余光里,一抹轻浮游曳的橙红吸引住了他。

向身侧扭头,眼前,鞋柜正上方,除净水外空无他物的长方形鱼缸中,一条金鱼漫无目的地洄游其中。

这鱼缸看上去不是从前那樽,可里面的鱼陈责却眼熟,眼熟得难以置信。

“小青?”

开玩笑的吧。

陈责趴近鱼缸,一脸骇异反复审度,小青也瞪大了眼睛,注视来客。

这鱼是六年前他和李存玉去津渡公园玩的时候,地摊上三十块五个环套圈套来的,名字也是李存玉起的。四叶蝶尾、橙白花色,品相是普通中的普通,唯有左胸鳍上一点小黑斑有些特别,好歹手把手喂食换水养了一年,陈责绝不可能将这条鱼认错。

“老大,我觉得这里阴气重得很……”牛布也尾随着探进身子,反复确认门外门内都没有传闻中的封鬼符箓之后,才将防盗门小心掩合。

“闭嘴。”

目光从小青身上移开,再次扫视屋内。陈责没寻见什么端倪,眉头却越来越紧,额角也渗出细汗来。

若这屋里真在搞邪教闹恶鬼,那么像电视剧里一样,地上用鸡血狗血画个法阵、墙壁贴满黄底红字的鬼画符,陈责心中反会舒服些。可这如常的、朴素无奇的房间,偏偏四处透着怪异与不和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实感,将整个空间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凝绝的气息笼压在陈责周围,寂然中,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隐约从厨房方向传来。

屋内有些暗,窗帘缝隙透进仅有的一束光,照过茶几角隅,晃悠悠映开半杯水的流影——这只玻璃杯也是陈责的旧物。

他这下是真犯恶心了。这新屋主简直穷酸得发疯,破旧的家具电器没换就算了,连丁点能占的便宜也不放过,穿陈责的拖鞋、用陈责的水杯,连陈责养的金鱼都接盘。

烦躁地咔哒咔哒猛按几次翘板开关,却都没能将客厅主灯摁亮,干脆去到窗边,刷啦一声,将帘扯开。

借着苟延残喘的夕照,陈责总算发现屋内不协调的来源——这里太过于规整了。

椅子老实藏匿在四方饭桌底下,垃圾桶紧靠墙角,屋内极少有摆在表面的物件,水杯、半包廉价抽纸、电子时钟,极个别放置在外的日用品,也基本紧贴边沿或墙壁,站军姿一般,纷纷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毋庸置疑,居住这里的并非什么邪教分子,而是一位热衷整理的强迫症,然而,对卫生收纳要求极为苛刻的这位先生或者女士,竟能放任客厅的灯泡坏掉,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摆这么规矩谁看得到。

心中萌生出一种绝不能久留的预感,正要移步厨房看看骨灰什么情况,房屋大门却再一次被打开了。

准确地说,那扇已经被陈责踢坏的防盗门,却被人用钥匙给“推”开了。

陈旧的铁门有太多锈蚀,打开时的嘎吱声被拉得很长很难听,噪音收尾,陈责才来得及转眼,将视线投过去。

是因为刚刚才回想起这号人物,理所必然,在刹那间便认出。

金鱼、淤青与血、提琴声、粗绳缚在手臂上的触觉、晚香玉和崖柏珠子的味道,好的、坏的、暧昧朦胧的记忆如潮涌至,一件件,几乎是在瞬刻中,便被久别重逢的旧人修补得清楚明晰。

陈责从没想过自己还记得这么多,怔忡里,血液和时间一同停滞了般,流不回心脏,慢慢连带肢端冰冷麻木下去。却松不开视线,被一股情绪强迫着去比较此刻与过往,总觉得哪里不同,仿佛记忆愈发分明的同时,眼前的鲜活之人反而失陷进了往事的雾玻璃罐中,生出层陌生的毛边。

门框下,今昔虚实,让人觉得两边都空幻,又都千真万确。

逐渐平息的铰链摩擦声里,逐渐黯淡的斜晖里,李存玉闭着眼,静静站在门口。

对方白衬衫黑西装,没系领带,斜背着个大提琴盒。右手杵根黑手杖,左手水平捏着把十字锁钥,似乎正为房门轻飘飘便被推开而感到不解。他直接无视了客厅正中的陈责和牛布两个大活人,疑惑无果,步入屋内,小心翼翼将提琴和手杖靠在鞋柜边,才弯下腰,闭眼朝地面伸手摸索,却好久都没寻到本应摆在那处的拖鞋。

“李……存玉?”“你谁?!”

陈责在失神恍惚间,自己都没发觉,勒抑的喘息里艰难挤出了三个字。却因为过敏发炎,他嗓音失频变形、微弱至极,被牛布极为响亮震慑的一声大喝盖过。

李存玉闻声,才抬起头,睁开眼。

却没看向陈责,没看向任何人,空洞失焦的视线,只无意义地、平平投到陈责身侧的立式饮水机上。

他开口:

“谁,什么人?”

陈责是什么人?

五年前,陈责是李存玉的司机兼保姆,是与李存玉同床共寝的名义恋人,更是绝情绑架犯,将人殴晕掳走,割了一刀踢上五脚,借命勒索八百万。五年后,这些复杂的身份似乎没有一个在李存玉心中留下痕迹,此情此景旧雨重逢,甚至没能将陈责认出,反倒不咸不淡,让陈责先来做自我介绍。

陈责干笑一声,竟不知该从哪个字讲起。

不等回答,李存玉右手已经掏出部按键手机,极其迅速地拨下110:“这是我家,你私闯民宅,不解释清楚我报警了。”

他另一只手臂紧紧横撑在门框上,以肉身将唯一出路堵死,不许人逃。

骤然的报警,确实将两人都震慑住了。陈责不必多说,要让警察知道他还活着,估计立马把他送进去陪李军。至于牛布,他跟陈责混之前就进过监狱背了前科,在牢里除了学会点电焊缝纫,就光记着累犯再犯势必重罚,怕警察比怕鬼更甚。

牛布是先慌神的那个,二话不说冲上前抢李存玉的手机。他速度快,蛮劲也大,一把便抓向李存玉握电话的右手。不料眼前的高挑青年没做出丝毫反应,眼珠都不动,本能的躲避也没有,似乎是被扯住之后才意识到需要抵抗,却已然失了平衡,脚下踉跄收不住,寻找支撑的手屡次抓空,最后却连脑袋也没来得及护住,便以一个常人看来绝对滑稽可笑的姿势,摔倒下去,额角直勾勾撞上硬地板。

陈责见状几乎来不及想,两步往前、弯腰、伸手去扶,指尖刚要触到李存玉的西装袖口,又突然顿住动作。

蜷起手指,他在沉默中重新站直,只以眼神谴责轻重不分的小弟。

牛布立马高举双爪,赶忙退后好几步,看看地上的李存玉又看看陈责,满脸被碰瓷般,极其无辜:“陈哥,不是,我,他……好像看不到!他眼睛是瞎的,看不到!”

瞎的?

陈责回头凝视跌倒的李存玉,对方正伏撑在地板上笨拙摸索,总算找到门框,才扶住这个支点,缓缓爬起。

“你姓陈?”似乎才意识到房内还有一人,李存玉没整理被扯歪摔乱的西装,这样问。

注意力完全被李存玉那双溟茫的眼睛夺走,陈责也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生硬张嘴,却被对方的气息压得语断声吞。于是只木然望着李存玉将手机提到耳边,气吁吁对着已经接通的电话:“喂,我要报警,有陌生人闯到我——”

“层哥,怎么办!别让这瞎子报警!抢,抢他手机,快点啊陈哥!别,别让他报警!”

大哥不知为何愣着一动不动,牛布简直急得要哭,又上前向李存玉讨饶,“求求你别报警!我们是好人,我们没有恶意,真没有恶意,只是来来来拿点东西,来拿陈陈陈责的东西,这里不是陈责的房子吗?”

陈责。听到这两个字,李存玉刚要报出地址的嘴唇猝然僵住了,静默好久,才诚恳向电话另一侧道歉,“……对不起,是场误会,影响你们工作了。”

他挂断,握电话的手指微微颤抖,口唇开合,又无意识将陈责的名字默念好几次,才平和出声:

“你们是他什么人?要拿什么东西?”

“我我我是牛布,他是陈责——”

“不,不对,他……不是陈责……他是陈责的……”回国前陈责曾千叮万嘱牛布不要将他的身份状况暴露出去,如今却不小心在瞎子身前说漏嘴,牛布改口不是,不改口也不是,自知捅了篓子,所以和以前一样扯扯大哥衣摆,投来抱歉与求助的目光。

陈责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接过牛布的话。

“……亲戚。”第一声出口十分艰难。自从见着李存玉,陈责觉得自己的过敏症状似乎愈发严重了,声带肿痛紧绷,伴着喉鸣,拼尽全力挤出的两个音节却如此喑哑失真。而后咳喘着,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是陈责的……亲戚。”

他几乎是下意识间说了谎。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不过陈责无悔无愧。毕竟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离开津渡,真话假话,没什么不同,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个李存玉。

所以故意将变形的嗓音扯得更加歪曲刺耳,想到门口欠债还钱的油漆血字,摸摸后脖颈,一字一顿结巴着开腔:“来拿……拿钱,对,陈责他,他欠我钱。”

“亲戚?他哪儿有什么亲戚。”李存玉如此质问,皱紧眉按按耳朵,露出个稍显苦楚的表情,估计是觉得对面声音实在难听。

“我……是他表弟,远房,云南,云南临沧来的。他欠我四十五万,本带息。”

有幸那么一次,陈责为李总讨债去过临沧。那个没志气的老赖就躲在农村,想靠养些家禽就将四十五万高利贷还清,气得陈责把鸭棚鸡棚全掀翻,咯咯哒哒,羽毛满天飞。当晚他也没空手回来,掳了老赖三只跑山土鸡捎给李总,帮忙求情说再缓缓期限,三只土鸡最后估计都被用来炖汤给李存玉补身体了。陈责实在不善说谎,这个现成的故事便被他东缝西补,套在了自己身上。

不知道李存玉究竟信了多少,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意陈责的解释,自顾自便佝下脑袋捏紧拳,而后阖了眼睛,也许是听腻了,也许是才想起,也许是重温完,到底转醒,截断陈责磕磕巴巴的瞎掰,艰难谈吐:

“陈责,陈责他已经死了。”

牛布看向活生生伫立的陈责,紧张得憋住呼吸。陈责也没说话,盯着白墙壁。夕阳已经沉落,最后一缕暗弱的日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从脚底延伸出去,轻轻淡淡的,左耳廓的位置正好要触在李存玉的左肩上。

没人再说话。

陈责莫名感觉自己左耳朵、左耳朵上的细毛,全都开始麻痹发痒,像是真靠到李存玉肩上去了。他偏偏头,又悄然侧移两步,挪开了身影,心虚一般。

“哦,嗯……”终于,陈责努力应和的几声打破了静抑的氛围,又觉得到自己作为讨债人理当表现得更意外,遂又带着不自然的震惊补充问,“他,死了?额,怎么……怎么死的……”

逃亡途中坠崖而死,陈责知道答案。同时抬手挡住牛布,示意这个傻蛋别抢答,接下来全交给自己处理。

“怎么死的?”李存玉低声重复。

又是沉默。

他猛不丁爆发力道,“砰!”的一拳狠锤在铁门上,几乎是在同时,疯吼出声:“你是他亲戚!他怎么死的你还来问我?!”

砸门声和破音的怒嘶在狭小空间中被扩得凄厉震耳,待回颤消弭,前后对比下房间又安静得可怖。李存玉猛喘几口气,失迷无光的眼睛睁开,又闭合,似乎仍习惯于阖眼思考。牙齿抖抖索索,将下唇咬得发白,一种陈责极为熟悉的神经质,终于捅破温润的皮囊,活活跃现。

面向身前的人,将从刚才起便竭力压抑的情绪逐字吐露:

“他就该死。”

随后自知失控,一怔一讷,断崖般又没了后文。

只剩答非所问后的哑场。颀长的身躯堵在门口,胸廓撑着略不合身的西装,艰难起伏。垂下的睫毛仿佛六月底骤雨前,濒死的蜻蜓的翅膀,匆促地颤抖着,整个人疲倦、失协,随时都可能虚脱倒下一般。

“现在是,晚上,十九点整。”

“现在是,晚上,十九点整。”

客厅茶几上的电子钟突然发出呆板的合成人声,打碎沉滞的空间。

傍晚、以及傍晚的幻影,悄无声息来临,在彻底入夜之前,自天穹降下一种孤默的蓝调。浓郁稠密得没给人留透气的余地,却也仅仅是一片巨大的、透明的空旷。穿过蓝色的玻璃窗,蓝色衍溢进来,蓝色重重叠叠,将防盗栏一根一根的黑影投在地面,铸型成只存虚像、轻易便能逃脱的蓝色牢笼。

没有锁,自然也没有钥匙。陈责以及李存玉,还立在其中没动。

“你们是讨债的人里,来得最晚的一批。”李存玉这才又说话,“我只是凑巧买了这套房,和陈责没什么关系。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这里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别翻,也别砸,我看不见,收拾起来会很困难。”

他侧开身,示意两人赶紧离开。

陈责扬扬下巴示意牛布走前面,先出门下楼,再做打算。

跟在牛布身后,与李存玉在门框下擦身而过的霎时,陈责却顿住了步伐。光线昏暗,所以贴近了看,他才能够发现先前第一眼见到李存玉时,记忆与现实的矛盾感从何而来。

李存玉长高了些,如今比陈责还高出小半个头,却白了好多、瘦了好多,下颌的线条明晰显刻起来。他没睁眼,却依旧站得端直,陈责适才注意到,李存玉这件不合身的外套左袖有品牌袖标,内搭的白衬衫领口缺了枚扣子——这是陈责仅有的一套西服。这些在他自己身上全是涉黑匪气的衣服,李存玉穿来,却仍从骨子里透出股净洁清贵。

也正是这时,李存玉的手猛地钳住陈责的手腕。

他手指的力道却比以前更甚,箍得陈责绞痛,铮铮凸起指关节上,带着锤门时留下的浅浅血淤。

“你。”李存玉说。

“……什么。”陈责咽下唾沫。

“我拖鞋被你们弄哪里去了,本来放在这的,给我拿过来。”李存玉抓来盲杖,点点自己脚尖正前方。

“好。”陈责弯下腰去,拾起刚才进门时踢散开的拖鞋,规矩地搁在李存玉身前,随后点头离开。出了门他才意识到,李存玉根本看不到他点头的动作,以及他的衬衫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从刚才被抓住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呼吸。

像是从一个美梦或噩梦、怀抱或幽囚中脱身,陈责快步下楼。楼道已经完全黑下来,跺脚拍掌,五十八栋单元楼的声控灯完全没有反应,不知是又坏了,还是从未修好过。当当脚步声里,陈责突然记起他离家那晚,李存玉笑着问他是不是怕黑,非要拽他的手牵他上楼,他那个时候只惦记着绑架拿钱假死越境的事,不想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以为那就是此生与李存玉最后一次见面,不知道那天的李存玉是否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而且骨灰的事情,刚刚在李存玉面前,他全忘了。

“……陈哥,你和那瞎子,认识?”总算等到陈责下楼,牛布悄声问。

“李存玉,叫李存玉。”陈责自己都没注意到,听见“那瞎子”的代称,他脸色阴沉得跟鬼一样吓人。

半晌才抬起头,见牛布仍一脸不解地盯着他,便又极不耐烦补充:“他是李军的儿子。”

“李军?!”牛布嘴张得要脱臼,“那那那那那个李军?那个,大老板?!关在号子里那个?”

眼见牛布夸张的表现,陈责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李军混道上的,不知有多少双仇眼盯着,没哪个不是舔血的狠人,为了保护李存玉,他将父子关系藏得很深,鲜有人能知道这个独子的存在。从见到李存玉起,陈责一直心神抽离不太在状态,捻捻眉心,强打起精神,才又以大哥的姿态叮嘱牛布:“别声张出去。”

牛布猛啄脑袋,转问:“那……你那骨灰的事,怎么办?”

“我自己会处理,不用管我。你先回去,有事我再联系你。”

“层哥,你今晚有住处吗?”

“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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