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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与藤

 

六时,天际已显出隐秘的冥冥。再过一个小时,金红色的太阳就从辽阔的河面上冉冉升起,成片的鸦群呼啦啦地掠过,使得日影近乎全遮。

一月是观鸟的好季节,芦苇荡是小嘴乌鸦和达乌里寒鸦的天下,水洼里有花脸罗纹的雁鸭和抱团取暖的黑毛骨顶鸡。

再过几个月,带着400的长焦镜头,便能捕捉到大苇莺、草鹭,以及白枕鹤成排地飞过头顶。

隋恕坐在书房里,对着冥冥的天际,静静地等待黎明。

小的时候,魏建锡喜欢带他去观鸟,在长长的滩涂边,他把有着长而细的尖嘴的戴胜认成啄木鸟,换得外祖哈哈大笑。

“长嘴不一定能啄木,撞到坚硬的木头,容易落下断喙的残疾。有些人也是这样外厉内荏,你要睁大眼睛,学会分辨。”

他点点头。

两个人带着8倍双筒望远镜,蹲守在芦苇丛旁的干树里,一待就是一上午。这种时候魏建锡总是特别专心,特别快乐。

褪去了年轻的滤镜,一切都像褪色的油漆,显出无边的乏味。曾经争吵也好,虚荣也罢,中年之后因为过于疲惫,而显得无悲无喜,就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些清晰的爱恨。

浮浮沉沉之后总是无限的下坠,像是无数次踏入同一处河流,束缚着,反复被浩大的宇宙吞噬。那么人需要被托住,被花鸟草虫、一蔬一饭托住。或者某些时候,仅仅需要被托住的感觉。

以前隋恕并不是很明白,现在他却多了些理解。

简韶在卧室睡下,累了大半夜,被子一会儿便显出均匀的起伏。他在她身边坐了许久,直到不得不离开,才起身来到书房。

近六时一刻,书房的门被敲响。秘书进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人。

她是魏建锡师弟的学生,跟了隋母十多年,工作与生活一并照看。

她带来一个药瓶和一封信。

隋恕拿起药瓶,打开盖嗅了嗅。这是隋母每晚都吃的药,带有安眠成分。

“药被换了。”他放下瓶子,突然问:“周姨呢?”

隋母的起居,一向由住家保姆周兰淑负责。八十年代,魏建锡忙于公务,将隋母寄养在乡下,而周兰淑就是隋母的童年玩伴。周姨看护了两代人,半辈子都住在他们家中。之前他去探望母亲时,还给简韶带过周姨做的助眠精油。

电话是司机打给他的,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

秘书的目光落到那封信上,面色露出隐隐的犹豫。

青白的天光抑在高塔之后,四野里还是喑哑的昏昏。她垂下眼,道:“人去了,一个时辰前。”

隋恕坐在扶手椅里,没有表情,也没有动。

秘书有些不忍,宽慰他:“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物品,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气了。只留了封遗书,想来也是愧对您。”

隋恕问:“母亲怎样了?”

“用了药,睡了一会儿。”秘书说。

隋恕点了点头,复道:“在她醒来之前,从家里搬张办公桌过去,放上报纸和文件。白瓷杯拿带盖的那只,桌牌不要摆反了。”

“您放心。”

“再叮嘱护工,不要唤隋太太,喊魏领导。”

“我明白的。”

其实,只要能让他的母亲一直“做官”,她如何也能保持着不疯。隋恕笑了笑,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她小的时候,魏建锡正是得势之时。一朝失势,人走茶凉,她过于看中权力也并不奇怪。

朝阳已经升起了,在窗外散着朦胧的晕影。隋恕道:“晚上过来的医生护工都辛苦了,还有经办这件事的所有人,每人额外支2000元辛苦费,走我的私账。不必再告诉母亲。”

昏暗里,他的思绪陷入极为遥远的过去,母亲和他一向有诸多分歧,无论是思想还是工作方法。

十年前,平城举办国际排球友谊赛,时任人民体育馆馆长的孙老亲自接待了他们。开赛时间是傍晚,瓢泼大雨,座无虚席,但场后的打扫工作却要持续到半夜。孙老即刻从他们身边离开,调集百辆出租车,由馆里付钱,将参与清洁的工作人员稳稳送回家。

他对母亲说:“行动是最好的爱岗敬业教育。”胜过她开一百场学习会,请一百位敬业模范。只不过她向来不以为然。

收拢思绪,隋恕接着对秘书交代:“将周姨的工资与丧葬金一并支付给她的儿子,其他事情,不必再提。”

顿了顿,他说:“这些事情都劳你费心。别人办,我不放心。”

秘书闻言垂下眼,只道不敢。

隋恕笑了笑。

破晓的朝阳溶在晨雾中,又一个新的黎明到来了。他没有去拆桌上的那封信,任其体面地躺在那里,就像让周姨体面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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