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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七 围炉夜话

 

从龙域的法度,诸侯属族不过千,世家属族不过百。沧鸾世家并属族多少年轻人,聪明的、漂亮的、文武风流的,不是没有,只是有过人之处的人往往也有几分过人的脾气,倒是合该傅燎影得了墨斜安青眼。

离开阴阳浮阁的日子定下后,要去禀报淮山君。墨君圣看着傅燎影告辞离去,鼻翼间竟嗅到了些微潮湿润泽的水气。

那日里嗅到水腥气,猜到晚些时候会落雨,后来果然应验了,算到现在,断断续续地已绵延了不少时日。

车驾在清幽的山道上磷磷而行,若神思不经意间恍惚一下,突然听不见石阴里的空翠潺潺,却能闻得到焚风中的烟熏火燎,那就算是走出了阴阳浮阁的地界,回到了这万象森罗的人间世。

经年的古道,因为漫长岁月的磋磨,连基座都已然被侵蚀了。不知是谁拿了砂石来夯,偏偏又夯得不严实,焚风肆拂的年数里,道上都是漫卷的尘嚣。

听说还曾是行军的主干道,通往的是一座还不错的城池,后来成了战场,自然也是古战场。一些人在这里做起了生意,贩卖就地挖出来那些生锈的甲片或是雕镂的金银,他们把这个叫做“阴市”。

阴市没规矩、不正经、见不得光,于是成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之地,一年到头都乱的很。

这里的人,不问来处,不问去处,只问生意,所以能与阴阳浮阁相安无事。墨君圣琢磨起阴市与阴阳浮阁比邻而居的事,觉得淮山君真是神鬼莫测。

“要带随侍去么?”临行前,淮山君问墨君圣,要不柳娘也跟去澜沧京,他可以在悬顶极给她留一个位置。

悬顶极是幽冥侧中的浮岛。

癸幽并无恒定的寿数,行走于尘世会累积浊气,浊气愈加重,会愈加显得老态。若是幸得淮山君护持,登上清气萦绕的悬极顶,借清浊对冲之势,逐渐袚除浊气,便是“枯木里龙吟,髑髅里眼睛”,死中成活,老树逢春。

只需去浊纳清,癸幽一族便得以无尽长生,这是多少生灵羡慕不来的事。但其魂不入中阴,干系只在淮山君身上,一旦死灭,连鬼都做不成,故以随侍百年换取新生的机会,是很划算的。

如果是杏娘的话……墨君圣想着,一时不觉愣了神。

“不必了。”墨君圣略略叹了口气,再不会有那种,哪怕他和淮山君之间,也会选择他的癸幽了。

行程有些赶。

一路上,事务都有傅燎影照管,墨君圣则是镇日安坐在车里,看些闲书,或是随意写几个字再画上几笔。

车里挺宽敞,布置得也舒适。帷幕是墨绿色的纱,看起来轻薄,却不如何透光,角落处照例用银线绣了沧鸾。塌置在最里,不长不窄可坐可卧,在其一侧,正好能放下墨君圣拾掇出来的箱笼。

厢壁上还有好些暗格,收着书册熏香被褥枕头之类的物什,墨君圣尽皆没有过手,若是困倦了,就撑在塌前的案几上小憩片刻。他惯常浅眠,一丁点儿动静都能惊醒。闲书也只看自己带来的,暗格里备下的书是传奇话本,他不太爱看。

至于案几上,多数时候搁着他未完的画作,用色多以赤红明黄,其次是亮银,次第勾勒、铺开、浸染,极美极浓艳,那样撩拨人欲的靡靡浮世,似要看得人从眼里心底烧起来。

“长公子画的,是那座焚风中的古城?”在得到允许之后,傅燎影得以走近观摩。

画中,流丹的烈焰将轻盈的月色升腾而起,雕栏玉砌仿佛被烧融成了鎏金,四处都是迸飞的焰火与血花,天际除了银河,还有绵亘的黄沙,瀑布一般,自云崩处倾泻而下。

是残酷的场面,美得只是存在于画中,到底没有亲眼所见,万幸之中难免遗憾。

“不是,”墨君圣面上淡淡的,“是澜沧京。”

手中朱笔又在倒错的金缕上略略勾了几笔。细看来,天际倾泻的沙,都是盛放的火树银花,那些翡红金黄,本就是长街不灭的十里宫灯。

“长公子丹青妙手。只是卑下驽钝,既要画澜沧京,为何不用靛青色?”

从龙域以龙为尊,崇尚玄水,玄水在澜沧北,碧色幽森,故画作多用靛青赭石,氤氲点染之下,薄暮冥冥尘烟浩渺,又称“澜沧碧”。

“我不喜欢水,靛青太冷,”墨君圣抬眼看向傅燎影,“傅大人不是京畿人罢。”

傅燎影执扇的手略动了动:“何以见得呢?”

“庚辰宫变前,澜沧城中每逢元夜中秋,许开灯市,不设宵禁。”繁灯如海,倾夜如昼,那样的场面,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所以我想着,傅大人不该是京畿人,那么,会是暨阴人么?”

暨是横贯从龙域的暨南江,山南水北谓之阴,暨阴亦是十八名流之首,葵尚流所辖之地。墨斜安的贵妾葵夫人,便是出身葵尚流,“柔弱如水一般”的女子。

傅燎影将扇子合起,神色自若道:“长公子可猜错了,我是鸣越人,家里在花浮川一代。”

鸣越还在暨阴更南,甚至快与雍原接壤,水草丰盛,林木成荫,多湿气更多瘴气。那边的人,经年与雍原人打交道,也沾染上了那般的狡诈狠辣,总是反复无常的,又短视,往来时一言不合就能抄刀子砍人,惯常被叫做“南蛮子”的。

不过,虽不是暨阴人,却可以在暨阴长大。

乡音难改,傅燎影说话间的柔软腔调,也不能说与暨阴葵氏完全没有什么相干。

“原来如此。”墨君圣点点头,又去端详他那画。

傅燎影守着他,看画上辉煌宏伟的宫城,攒动熙攘的人头,以及在底下,四处交错着的墨痕。

拖曳的笔法,支离而狰狞,延伸向夜深处的长街,凭空让人想到被绳索拴住脖子的尸骸,被一步一步地,扯进目不能及的地方,又或者说,这正是作画人的意图所在。

一夕宫变,究竟死了多少人呢?

好像一茬一倒的韭菜地,在采割后一片狼藉,埂上堆得累累麻麻的,再透不出雪样的纯白,只有尖锐的血红,以及更为深重沉郁的暗红。

于是不觉悚然而惊,失色之下,竟将手中竹骨剖丝的扇柄捏得开裂。

“我这幅‘庚辰宫变’,别是碍了傅大人的眼。”

墨君圣轻笑了下,衣袖缓缓拂过角落里的殷红,素白衬着明丽,情状颇旖旎。傅燎影见得,眸光亦只在那处徘徊不去——

本以为是谁家门扉的影子,细看来,却是用更深的墨线勾出面容,一个个活灵灵的小人,眉宇间与自己这一行人神似,数目也对的上。

再听墨君圣道:“碍眼还好说,焉知不会妨命呢?”

闻言,傅燎影神色不免凝重。

术法是玄妙之道,谈起来有些虚,带着几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味,末法的年代,甚至很容易被理解成“赤脚医生”、“江湖骗子”之流的敛财手段。

沧鸾世家的术法,不知承自何处,而今与书上所记载着的,“尤擅生杀之道”的浮阁合流,二者酌盈剂虚,更显莫测。墨氏有家训,“非嫡脉不可修习术法”。正经的术法是怎样,傅燎影没有见识过,只是从隐晦的渠道得知,发动时需要“介质”。

“怎样的介质?”彼时,傅燎影很有兴趣地问道。

那人空灵地看着他,声气也是细细幽幽的:“很多。譬如说一绺头发,写了生辰八字的符纸……还有姓名,姓名含有长辈的期许,也是有灵的。”最后说道,“指代分明的,都可以成为介质。”

“指代不明会如何呢?”

“调动的气机都会在灵台过一遭,指代不明的话,疯了,傻了,都有可能。”那人的眉眼弯起来,神色看着却有些阴冷。“甚至会以身碎作齑粉罢,不过这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过错,不值得可怜。”

画相是否是指代分明的介质,傅燎影不得而知,在他看来,这与那人拿出来的符纸确实有几分相似。

金与红,黄底朱字,生与死,一念之间。

傅燎影拱手道:“卑下失态了,请长公子恕罪。”

傅燎影低眉浅笑道:“长公子的画真是好,这样好的东西,不会碍眼,更不会害命。”

“你是这么想的?”墨君圣问。

“是。”傅燎影垂眼,错开了墨君圣的眸光。

“天色渐晚,长公子早些安歇,这就告辞了。”他行过拜礼,从容地退出了车厢。

墨君圣也不去管他,泥塑似的,只看着烛火,发了一会儿怔:自他走以后,这些年来,宁氏过得如何呢?是不是有了些意料之外的事,否则,也断不会让葵夫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过去多久,待外头没有了声息,他方从箱笼中取出黄纸,择了一支狼毫细管,就着适才调好的朱墨,一笔一笔画将下去。

车驾在经过渭水的时候停了下来。

依稀是五更时候,天光已然泛白,墨君圣坐在塌上用早膳。面前的碟子里是一个白煮蛋并一碗温水,旁边还有几个各色的小盅。

另一个蛋在手里剥着,细碎的壳连着衣,像是陡然开裂的瓷片,铺陈在托盘里。他摆弄蛋壳,像是在抽丝剥茧地拼凑着家里境况的一鳞半爪。

近身伺候的人唤作窅儿。窅儿传话,傅燎影求见,说是有一件事要他拿主意。

“请。”墨君圣说话的时候,将摆好的蛋壳全部拂乱。

窅儿得了吩咐,步履轻巧地退了出去,传话后复又入内,侍立在一旁。

傅燎影进来,依然是很规矩地行了礼。

羁旅风尘的浸染下,他似乎不能再从容地打理自己。虽仍旧束着发,那银灰的发丝本该被两片雕镂白玉卡住,漫长地垂落下去,此刻却胡乱地交缠成几绺,很有些参差不堪的潦倒意味。

墨君圣叫起,又随口道:“傅大人这扇子不错。”

傅燎影手里的扇子是檀骨扇,素面上画着岁寒三友,与他身上的鹤氅相称。墨君圣依稀记得,傅燎影初次拜见时,穿的是颇庄重的衣袍,衣料华贵裁剪得体,拿的仿佛是泥金扇,上面画着喧嚣市井十丈红尘。

真是难为他,路上诸多不便,不修仪容,倒还记得专为一袭衣裳换一把扇子来配。

傅燎影闻言谢过,方站起身。他坐到一侧,正看到案几上的碗碟,其盖上的水珠纹丝未动,遂轻笑着问:“可是卑下备的早膳不和口味?”

“为故去的长辈祈福,自然要吃得清淡朴素。”

墨君圣端然正坐,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看在傅燎影眼里,寡淡的面容上,半分气色皆无,一贯地苍白着,隐隐透着铁青,看不出心绪,只眼窝处的阴影比前几日眼见得又深了几分,看着像是神思耗竭,很有些倦怠的样子。

傅燎影道:“长公子孝感动天,却也不能亏虚了自身。卑下特寻了雪燕,请长公子珍重,勿辜负执首大人的倚闾之思。”

窅儿近前,依言揭开撇在一旁的青盖小盅。

那雪燕盛在内中,丝丝晶莹剔透,乳白的汤底,看着像是奶。连日阴雨的天气,香雾如云漫卷,那点微薄的暖意将心头拥住,在潮湿冰冷中愈发能使人留恋。

墨君圣道:“劳累傅大人这般奔波,过意不去,雪燕难得,便予傅大人罢。”

窅儿跪坐在案几一侧,撩起衣袖,作势要将汤盅端给傅燎影。傅燎影面上,仍旧是温润的笑意,将折扇别在腰间,他作揖道:“赐不敢辞。”

正要接过,窅儿似乎是足下不稳,整个身子一歪。

“当心!”

傅燎影作势扶了她一把,却不想在拉扯之下,连带着汤盅翻倒出去。墨君圣挥袖避开,大半汤汁都浇在案几上,将放置在上面的画作浸了个通透。

“啧。”指腹轻按面颊,果然见了红,刺痛绵延,伤口怕是有两寸长——方才虽然避得急,却还是被汤盅迸裂崩飞的碎瓷片划伤了脸。

墨君圣顾不得照镜,先去看画,那画上金的红的黑的白的,早被搅和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哪还看得出原本的意蕴。

窅儿见得墨君圣面上洇血,当即跪倒在地,却是连话也不会说了。

嘴里只呜咽了几个音节,似乎是在求饶,又似乎是在哀嚎。最后索性不住地磕起头来,沉闷的声响与老僧敲击木鱼时别无二致,在空阔的车厢里涌上来,听得人心里发紧。

“你伤了长公子。”傅燎影半跪下来,托起她的下颌,轻柔地拂开她额前的乱发,打量了片刻,觉得她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人如其名,她果然有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头发也生得好,鸦羽似的,梳成小髻,再簪上簪子,米粒大小的碎玉坠成流苏,颤颤巍巍地悬在耳际,非常好看。

“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他看着眼前苍白惊惶的面容,微眯起眼,略略地笑了笑:“你该死。”

那只纤瘦的手,顺着侍者的发缕,一寸一寸攀上了她的脖颈,捏碎了她的脊骨。

她倒下去,鬓边流苏扬起,很像是垂死的蝶,薄翼煽动起落,却所幸并未萎顿尘泥,而是长眠在花心露水里,看着依旧很光鲜。只是那对眼珠子充了血,生前最美的成了死后最丑的,看着可悲又可怖。

傅燎影半搂着她,无尽缱绻地将她放置在铺了竹帘的席位上,又自她衣裳上扯了一截襟布给她擦脸,还理好了在方才狼藉中凌乱的衣饰与钗环。

“长公子好无情啊,”傅燎影笑道,“窅儿这段时日以来的尽心侍奉,竟换不来长公子的一句好话,不知到了底下,她会不会怨长公子呢?”

傅燎影说着,绕过案几,跪坐在墨君圣跟前,又从广袖中扯了一条素白的帕子捏在手里,前倾着似乎是要查看墨君圣的伤势。

墨君圣侧开身子,避过傅燎影,正色道:“死生系于人手,怕是轮不到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长公子说话,自是管用的。”傅燎影也不着恼,收回手,将那方帕子叠了两叠,规整地搭在膝上。

“未必罢。她怎么跌倒的,你心里最明白。”到底是墨君圣性子厉害,他冷冷地挑眉,瞥了傅燎影一眼,嘲弄的神色分明是在讥讽“你说的什么傻话”。

傅燎影喜欢扇子,作配饰的时候,更是格外讲究。他别在腰间的那把檀骨扇,品相不错,底下却没有系扇坠,剩下一个小孔,扎眼得很,怎么看怎么别扭。

墨君圣只管在地上去找,果然见着了一个刻成了竹节的青木片,打磨得细致不说,还抛了光。人若是踩上去定然足下不稳当,偏生傅燎影还上去扯了一把。

她不是傅燎影的人,却无端端赔了命,这让墨君圣觉得惋惜。

墨君圣刻薄道:“最好是有冤鬼追魂,看她是来找我还是找你。”

傅燎影看上去倒是很不在意的样子:“长公子说的是,那就让她来找我吧。”他敛眉轻笑,随手将膝上的帕子盖在窅儿面上,起身去看那副被毁去的画作。

“卑下现在已能品出艳色之美。只是,这画到了如此地步,怕是行不得咒杀之术。”

清晨湿冷,袅袅的暖意散去,只余下冰冷的胶质,将满纸荒唐裹挟成污血淋漓。他问道:“长公子就没有后手么?”

墨君圣冷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若否,”傅燎影躬身一礼,如玉雅致的面容依旧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声色温柔,恰似一江春江含情,脉脉冥冥,“那就请长公子,葬身在这渭水之中。”

渭水,西出东奔,不舍昼夜。

这道江很深,也因此流传着许多可堪写进志异的事。譬如渭水中流的一段,势平缓,素无风浪,岸边的浅滩上却常年覆着轻薄的白霜。

按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如若江水是温的,这就很不同寻常了。一时间众说纷纭,但“江底有古墓”似乎算得上是其中极为靠谱的一种。

一些盗门中人对此很有些兴趣,但眼见得活人潜下去,浮上来就成了死尸,门路没有摸到反折了不少有名姓的好手。在遗了许多人命之后,倒教名流世家听见了“渭水幽陵”的风声。

窥命苏氏善风水堪舆术,执首苏慕遮彼年已是知天命的寿数,不便亲至,遣来的是嫡脉里行四的那位公子。苏四公子不良于行,平素娇生惯养着,听闻要来这“破地方”出公差,心绪甚是不佳。

“听说是大墓,里头的货起出来,至少是这个数。”有围观的人在吹嘘,一面说着,右手按出五个指头,想了想,到底不得劲,又把左手也加上。

“这可不得了!”有人惊呼,又问道:“哪个数?”

“这都不知道!”那人也说不出来,掰扯道:“就是这个数!”

“这埋的,少不得是个侯爷吧。”

“说不定还是个王呢。”

“万一是神仙呢?”

越说越乱来,言人人殊,各执己见,在苏氏弄明白之前,他们自己倒争出真火,险些打起来。

谁曾想苏四公子看过后,却道:“简直是悖言乱辞!”

苏四公子道:“活水聚阴,山却是枯草嶙峋,山水不济,葬在此处,怕是一门上下都要死绝。”

他的手在羊脂白玉的罗盘上一寸寸地摩挲过去,哪怕细看之下,两者也几乎同色。

不是陵墓。众人面面相觑,那这渭江水暖是何缘故?

苏四公子道:“是何缘故我不知。苏氏知天下?笑话!且不论天道无常,我是不知为何尔母是尔母。”

苏四公子道:“散了罢。”

有人听话,乖乖散了,不肯散的,都被苏氏随行的府兵解走,判了个“穿毁坟陇,绞”,牢饭吃了大半年不说,第二年入秋的时候,尽皆吊死在城门口示众。

铁骨扇面是镂空的,雕着很深刻的繁复纹缕,配着锋锐的尖端,应是用于放血,广袖束起,透出些许任侠的少年意气。

傅燎影以扇指向下游:“那里。”

墨君圣随之看过去,但见乌云低垂,似密织的罗网,将那抹霜白如月华一般的浅滩狠狠缠缚。

“水底就是渭水幽陵。”

“此处是野狐桥。”桥头山风肆虐,尽管撑着伞,出岫的朦胧烟雨照旧四散飘飞,雾湿了衣裾。

两岸对峙的山壁在东方渐白的天色里醒来,渭水自其内轰鸣而过,正似天门中开,银河倾泻的盛景。

“此处夹壁最窄,故而底下的湍流最急也最险。野狐夜奔时,须在此处急跃而过,乱中落涧者甚众,白狐不忍,筑野狐桥,以期苍天庇佑垂怜。”

墨君圣蓦然想起了调琴那日,淮山君与他打的野狐禅:“筑桥是修功德的事。”

“是,传说白狐筑桥,因而得道,若是再清心寡欲地修炼百年,说不定可以成仙。”

傅燎影用扇刃切断藤蔓,贪婪如蛇般的根须终于舍得松开劲道,露出腹鳞底下猎物朽迹斑驳的皮肉。

“听说以前还有一座桥,不远,看见那株枯死的迎客松了么?就在那底下。”

傅燎影道:“不知是谁在何时修筑的,又是在何时因何故被毁的,总归是走不得,现在去看只剩青灰的基石,连带着许多年踏出的山道也荒废了。”

墨君圣揭开腐藤底下附着的青苔,看见莹润的白石上隐隐泛着灰,就好像美人在久长的枯等中老去,玉色的肌肤终于熬成了风干开裂的画皮。

“仿佛正在死去一样。”

尘世间的缘法,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如果注定只能有一座桥,白玉桥的生是青石桥的死,而现在,它的衰朽又该造就谁的兴盛?

下游那座正在夯基的桥,已初见宽且平整的轮廓,待其“车如流水马如龙”,野狐桥大概会在寂寞的年月里老死,最终,在若干年之后被水冲毁。

四散的骨骸,或沉在江底,或流到海中,剩下的一点生根在泥里,正好做坟茔上的墓碑。受过恩惠的人,或许会在踏青时吊唁它,“这里曾有一座野狐桥,传说是白狐所筑”,他们感慨着如是说道,而后满意离去。

十年之后,“这里曾有一座野狐桥,之所以叫作这个名字,大概因为有游僧在这里打过野狐禅”。

百年之后,“这里曾有一座桥,真的么?或许罢,我也是听人说,名字不知道,好像是‘壶’什么的……壶口?那个隘口还挺像的,兴许就是这么回事”。

千年之后,这里没有狐,没有桥,甚至没有渭水,没有从龙域。仿佛执着于过往,沉湎于将来的,都是臆想中的水月镜花,只略一回头,就碎了,再没有了。

白狐有灵,情何以堪。

“但若成了仙,大约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就狐狸而言,寿终正寝,大约能活十六年,若是成了仙,兴许能活到一万六千年,三万二千年,六万四千年,乃至与天地同寿。野狐桥,或是世间万物,对于无穷尽的一生,都如恒河之沙,舍便舍弃罢。

“筑桥得道,如此轻易就能成仙,傅大人不一试?”

墨君圣在野狐桥上站定,回身的时候,伞面在雨幕中荡开层叠的涟漪。他跟前是一道被撕开的缺口,横亘半个桥身,驻足的时候,那些飞溅开的阴冷裂片就如鱼一般跃上来,落了满身,黏腻腥臭得像是血。

“卑下欲壑难填,筑不得桥,也成不了仙。”傅燎影上前,与墨君圣一道,看着堆雪般的浮沫生灭聚散。

墨君圣一贯淡漠着:“野心,抵得过命么?”

“长公子可曾听过,‘宁思一进,莫思一停’。”傅燎影抚着扇刃,莞尔轻笑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做到底。”浮沫底下是幽森的泉眼,他仿佛在深邃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傅燎影道:“卑下敢拿命来赌,赌这一把水冲了,就是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

他收起伞,将其掷入那道缺口中。四十八骨的紫竹伞顷刻间就被扯成了许多片,柔韧的竹篾狠狠摔在崖峤下,折成三折,沉浮中,被激流裹挟着向前,几下就再寻不见了。

“这是笃信自己赢定了?”墨君圣微然冷笑,就着撑开的伞松了手,那伞便如鹤的白羽,借着风势轻巧地滑落下去,最终栖在了江心那一段平缓的水面上。

“你或许赢,我未必输。”

傅燎影观鹤远去,眼底颇有些晦暗不明:“长公子,卑下只有眼前路,怕是不信,也只得信了。”

云岚在扇面上凝成白霜,又被多情的雨水洗去。仿佛盖棺论定一般,傅燎影利落地合扇,那些藏于飞花暗缕里勾连不去的寒流,都溶散在泽国江山中,如刺客行杀将军陷阵,俱是有死无生。

墨君圣略略侧过身,瞥向傅燎影的时候仿佛是带着睥睨的神色,道:“除了眼前路,你还能有身后身。”

“长公子,”傅燎影莞尔淡笑着,按下此言,另起了话头,“早年间卑下路过涂州的时候,是借住在一座残破的道馆里。有一段时日,那座如是观的香火很鼎盛,后来从龙域与登仙道有了龃龉,就给荒废了。”

他说的是云威初年崇佛厌道的那起子事。

傅燎影道:“观里的道长做了禅师,用观里架构很辉煌的宫殿起了座无量寺,依然有信众去那里敬神礼佛,他们哪管自己拜的是哪神哪佛,见着那上面镀金敷粉低眉怒目的,似乎挺像是那么回事。那就捧着供着罢,水逆了是自己走背字,风顺了就是灵佛挡劫灾。酬神还愿,得兴师动众地操办不说,末了还要再给些钱祝祷,澜沧京里的也这样,谁还不是这么过下去。”

话里意思,哪怕墨君圣居嫡长正统又如何,若是承蒙不幸罹难,沧鸾墨氏自然改弦更张。执首大人总归还有贵妾所生的庶子,不至落到无人承嗣的地步。

先例不是没有,垄溪洛氏便是如此。

大概在三代以前,龙君出巡西淮,西淮封国胤龙谋逆,概因筹划得当,又兼之发作突然,动乱方起时,布散了种种诸如“銮驾失陷”的流言,不过七日,半壁江山被扯入战局,国祚竟已至倾危之刻。

彼一时,是出身沐氏的笏平君主政内廷,得闻此事,即与墨氏出身的典平君议定,矫旨借调内廷军权,震慑朝纲,外官如有妄动者,杀无赦。此外,又将京畿可堪调动的兵力整合,尽数交予出身宁氏的净平君。

调兵须合符,净平君问右符节何在,笏平君默然,典平君言“事及龙君,当从权”,净平君遂允诺出战。

此一役,鏖战三月有余,龙胤事败被诛,龙君銮驾还朝,下令“牵涉此事者,夷九族”。

严查清算之下,十八名流去其六,枭首三千零六十三。中御门外杀了两天一夜,那一片行刑的地方,血色殷殷如沁,铺在底下,活生生将清透的玉璧,染成了斑驳的玛瑙。其上盘踞的龙纹阳刻,亦仿若吞了鬼魅,沾了邪气,昭彰的非是仁德,而是凶煞,看着就让人心头发冷。

天子一怒,素缟千里,死了这许多人,龙君的怨恨依然难以消弭——垄溪洛氏嫡脉一十三人随驾出巡,尽数战死,洛氏断代;净平君龙骨被斩断,回军时牵动沉疴,不治身亡;笏平君与典平君因矫旨的罪过,双双自戕于各自的寝殿内。君臣相得殊为不易,忠臣,能臣,近臣,非白头而死,如何能使为君者不怨恨呢?数日之后,又借着“莫须有”之罪流放了一些人。

赏罚之后,三位殿君的身后事也妥善安置了,唯有垄溪洛氏,念其绝了嗣,便从洛氏庶支里挑了位人才俱佳的,赐予他姓氏及嫡脉的身份,归到执首洛则声膝下,又令龙女下嫁,如此三代,可见荣宠之盛。

得闻此言,墨君圣面上仍旧是倨傲矜骄的,眼角开阖的弧度也如故,分明没有半点动容。

傅燎影想,到底是嫡长,虽没有在执首大人身边教养,这样行不动尘语不动唇的作风,除了威势不及,倒与墨斜安一般无二,看着就是人上人的气派。

仿若刀锋一般的美人,清绝带煞,未及老去,便在姿容鼎华之时夭折,这样的盛景最易惹人心动。

“正殿改作大雄宝殿,如是观的旧物,合用的换了壳子用着,不合用的都收在最偏且漏雨的厢房里,无处栖身的人可以去那住,贫苦的人感念无量寺的好处,颂扬它的名声,至于如是观,便再没人记得了。”

“人是记不得了,那记得的,莫不是鬼?”墨君圣声色不动地说着,话语里的措辞,却相当之不客气,“也是,画了张皮蒙在身上,看着还挺像个人的。”

刀身薄且通透,是白玉的颜色,月夜中清凌凌地泛着光。供奉高阁的时候不染纤尘,哪里能想到,出鞘见血时竟是这样艳丽逼人的样子。

“长公子说的是,到底是世殊时异,鬼画人皮,人怀鬼胎,谁也不比谁好看。”铁骨扇砍在野狐桥莹白的句阑上,崩出好些冰裂一般的纹缕。“人如何,鬼如何,人鬼皆非又如何,这一局,只看生死,不论胜负。”

“生死?”不过是向死而生。

墨君圣看着那好大一片句阑在他之前落入水涧中,听着那好大一声轰鸣撞入脑海中,心中只是如往常漠然着。

鬼画人皮,人怀鬼胎,是司空见惯的事,想起来觉得可笑,可轮到自己时往往身不由己。但,是真身不由己吗?或者是人心深处,都藏着一只鬼魅?

他蓦然记起,那日午后誊写《昙华托生品》时耳际的絮语。它是什么?是人心,还是鬼魅?仿佛看清的事实,忽而又有些想不透了。

那只筑桥的白狐,拜求的真是成仙后的长生么?若是,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若不是呢?若不是,永岁,是不是就成了困守一生的枷锁?

淮山君的藏书多而庞杂,零散地记载了许多未经考证的荒唐事,但仿佛许多都提到了,妖的内丹加上许多味听起来就很厉害的辅材——凤毛麟角算是常见的,还有许多没听过更没见过的,某某灵兽的心血骨髓什么的,诸如此类,生挖出来在鼎中滚上七七四十九,或是九九八十一天,淬成的药丸吃了就能成仙。

由此可知,成仙不定是什么善道,长生或许也会是残忍的事。淮山君确然已活过许多年头了。黛眉殿里有一座灵堂,供奉着无字的牌位,淮山君清明烧香时,总会剪下花枝祭奠,他说,那是他悠长的余生。

如同所有死过人的江河那样,渭川悲洄的水流中尽是汹涌的暗潮,传说有冤死的魂灵寄身其中,对生者的妒恨使它们攫取一切可攫取的,哪怕水性再好的人涉进去也出不来。

最凶险的一段水程,一侧是浅滩,一侧是峭壁,隘口窄而道九曲,渭川在此洄流,那些作基的山岩上,都被洪涛裹挟而来的碎石木刺撞出了凹痕,且在波澜久长的侵蚀中,被冲刷成了裂缝,因为勾连着地下暗河,每日可吞吐万顷江水。

“还有随水卷入的死尸。”排竹的蓬船在幽邃的支流中缓缓而行,乌篷搭着苍翠的若叶,船舷上悬着一盏昏黄的雾灯,明灭不定地映照着周遭嶙峋的礁石。

“饕餮那样不知餍足,吃进来许多。一些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能流出去重见天日,但更多的就在暗河里日复一日地随水漂着。这样的人无法往生,魂还住在尸身里,要不就只能去中阴界。”

无殃坐在船头,将赤裸的双足浸入水中,借着熹微的烛火,墨君圣能看见一些苍白扭曲的面容隐约着浮现,从无殃划破的涟漪中荡漾开去。

“它们更喜欢这里,虽然寂寞,但毕竟是人间世。”无殃笑吟吟地用竹篾弯成的钩子去拨弄灯芯,又往里添了一把骨磷,给已然颤巍的光晕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季狐衣,”他看向墨君圣,“你听,起风了。”

起风了。

腰腹间被撕裂的伤口灼烧得厉害,但手脚与心口分明是冰凉的,阴冷的风拂在身上,像是整个人都被埋进了积年的融雪中。

肺管仿佛僵死了,喉间透着血腥,墨君圣眯起眼,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抽着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舷侧似乎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水流渐洇,船却在暗河中央上下浮沉。无殃将手中的长钩探进水里,不多时,“跟紧了”,他这么说着,将钩子起出了些,挂在舷侧绞紧的排扣上。

风停了,船又开始缓缓朝前游动。

无殃沥干足上水迹,站起身,踩着斑竹的淤痕往篷仓中捣鼓一阵,端出了座黄泥火炉。他将粗制的白陶茶壶坐在上面,又塞了些干碎枝桠,等不了一些时候,那壶便小声“咕噜”起来。

无殃道:“没有药,凑合着喝些茶罢。”

他从角落的柜子里摸出两个白瓷碗,用烧开的茶水略冲洗了下,斟了两个半碗,并将其中一个摆在墨君圣跟前。

褐色的茶汤,映照出内中形容憔悴的人影,眼窝深陷不说,双唇更皲裂出几道残破的血痕,苍白泛青的面色,看着如同鬼魅。

鬼魅,墨君圣想,鬼画人皮,人怀鬼胎,他确然是一只鬼魅,有过阴私的念头,就理应得到报应。心里很惧怕,也许是畏死,但更多的是,他怕死去之后,将会在这暗河中永岁轮转,再也见不到淮山君。

但无殃却道:“作为妖,可不能这样轻易就死去了。”他把几支竹篾娴熟地编织成弯钩模样,一双鎏金竖瞳如冻在寒髓中的耀晶,很居高临下地看着墨君圣。

“你的元身是什么?体质偏羸弱,避水的符纸倒是画得不错,看起来也许是猫之类的,”无殃细细地端详了墨君圣片刻,又道:“是他们家的长相。”

啜饮手中滚烫的茶汤,寡淡的滋味绵密地沁入喉咙,磨不去的粗砺,在烧起来的下一刻有些微的腥甜,延伸至心口的灼痛柔软了胸中郁结已久的血气。

墨君圣正色道:“我不是妖,是人。”

“你是人,就会和它们一样。”那盈盈的笑意带着些恶质,他指向后方,衣袖如鳍一般在空中招摇,依稀像是送葬的灵幔。

有水流翕动的声响,墨君圣回头看,月白的衣物烟缕一般浮上来,如昙华盛放开,露出内里苍白僵硬的面容。“若是人漂了这么久,早该死了。”

“魂魄还在身体里,故而尸身不会肿胀,当然也不会腐坏,”无殃复又坐下来,双足照旧悬在水中,激起的空花底下,有幽蓝的流光一闪而逝。“渭水的支流这样多,你不会以为我是恰好路过才救下你的罢。”

“我的这双眼睛,能看到灵光的流动,”无殃侧卧起来,将指爪覆在墨君圣的腰腹间,“你的灵光很漂亮,就像烧至极致的白焰,”玄色的袍服底下,撕裂开的皮肉正汩汩地洇着血,“正在渐渐、渐渐地熄灭。”

绾起墨君圣漫长的垂发,将其身上染了血污的衣衫尽数褪去,见得筋骨分明的身上都是豁口。

“将生将死之刻,灵光由圆融转向衰亡,有些会如回光返照一般炽烈地灼烧起来,璀璨的盛景即便是在十几里外都看得到。”

正是那样堂皇的辉耀,使他得以寻到已然昏死在浅滩上的墨君圣。

“那地方很不好走,偏僻不说,水道又逼仄。若不是念在同出妖脉的情分上,索性就等你死去之后再用引魂灯招你过来。”

“阁下是妖。”墨君圣仰躺着,即便是居于下位,眉宇间也不肯让步,又冷又沉的眸光直迎上那双在他胸口腰间逡巡着的耀金瞳。“那阁下是……元身是什么?”

“鲲。”

无殃眼底的耀斑熠熠生辉,倾天的激流溅跃而起,落到墨君圣赤裸的身上,和着血污,在苍白的肤色上化作艳红的荼蘼。

他戏谑地看着墨君圣,眸光如刀般要将其一寸一寸剐尽了。指尖从唇上向下,勾起墨君圣的下颌,很有些肆意地调笑道:“你这个样子还挺有风情的,比得上妖蚺晏氏的媚骨天成。”

如此轻浮的姿态,墨君圣闻言,心头不免一窒。

火起之下,血气逆行上冲,连咳带呛得,似乎连肝肺都要呕出来。这样大动干戈地,在一个时辰后,总算将腹内的淤血都吐尽了。他倚在船舷上,气脉微弱,几乎断了生息。

心气这么高,总是要吃亏的。

无殃将自己的外衣给他搭上,那料子初看起来分明是很轻薄的,在灯下泛着光,本以为触及会很冰凉,谁知其上却涌动着流转不息的暖意。

“这是用我尾羽上的绒毛织成的,御寒还不错。”鲲长到一定的时候,就可以化鹏。

无殃腰部以下的鱼尾,没在暗涌中,于烟絮般的水雾中化为双足,幽蓝的鳞甲隐没在莹白的肌理下,被鳍变幻成的纱轻柔地裹住。

又给墨君圣斟了半碗茶汤:“暖暖身子罢。”

墨君圣微微颔首,瞳光却有些涣散,但身上冻入骨髓的寒流皆由四肢散尽了,心口回暖,面色也不再泛青,眼看着仿佛是好了些。

无殃想着,命应该算是保住了,不过,生死之事这样无常,船后吊着的浮尸,不定就是嬉游的旅人。一刹人间一刹黄泉,哪怕安稳度日,生还于每一日已算得上艰难,更别说这一位身上还带着伤,虽不算太沉,但随之而来的高热才是最要命的事。

“好好活着罢,”他说,“你若是这么死了,还挺可惜的。”那如满月般辉煌的灵光,是最吸引妖的东西。

“这才到哪,还有得熬呢。”言罢,言语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有水又不见光的地方,总是很阴冷的,伤势又发作了几次,整个人都烧得浑浑噩噩的,仅仅剩下伏在船底延喘的气力。

已经在暗河中游动很久了,前方却仍旧是无尽漫长的洞窟,仿佛被囚禁在无尽的迷宫之中,再也逃不出去了。墨君圣怔怔地,看着那些礁石逼近又远离。

无殃刮出泥炉中积厚的草木灰,将其倾倒入河水中,任凭层叠的涟漪把摇晃的倒影撞得粉碎。他拍落身上的浮尘,问道:“在想什么?”

“没有。”墨君圣收回眸光,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了句“多谢”。

暗如寂夜的眼底,有些微的斑驳轻轻漾动,似乎是倒映着这一脉浑然苍凉的水色,那些晦涩难辨的阴影,则是水岸丛生的利草与乱石冷而生硬的轮廓。

无殃道:“快到地方了,等离了水,你的伤也能好得快些,”他将泥炉子收进舱里,又在近处坐下,“没有黍米,晚些时候熬鱼汤。”

墨君圣微皱眉,道:“我是人。”

“好,你是人。但人间与妖世同属一方世界,也不一定非要互相过不去才好,”无殃略笑着道,将指爪探入水中,“不过确实有些妖看不上人就是了。”

“妖世?”墨君圣一怔,随即想起,鲲是《山海志异》中留下了盛名的大妖,理所应当隶属妖世。

“诶,我忘了,‘天行五方’,你们外面是不提这个的。”无殃躺倒下来,指尖在空中轻轻勾勒,丝缕轻薄的烟雾交织成圆润的混沌。“你可曾听闻元木九极之说?”

“元木九极?”眼见那团混沌被无殃拉扯成一株盘根虬结,九枝葳蕤的巨木,墨君圣兀自沉吟,静待下文。

无殃道:“是。九为数之极,合该是九,也只能是九。”言罢,他勾手握拳,巨木便复又崩解成数道烟雾,向着周遭郁郁散去,幻化九方世界。“九极是,妖世、从龙域、雍原、登仙道、摩提岸、中阴轮回、悬空野、羡渊井,以及天魔境。”

“木载九界,士君居中,唯妖世与天魔境在人间世以北。正因如此,二界荒凉贫瘠,昼短夜长。魔,妄念所幻化,并不畏北枝的漆夜与寒风,但妖惧怕。”

“每一年的上巳节,水边祓禊,祭礼之后,有所养育的妖便愈加少了。妖身越强横,子息越艰难,后嗣好容易落了地又养不活,夭折了许多,狞、雍、蜚衾、念念,多少显赫的大妖,也就是这么没的。”

无殃自顾地说下去,墨君圣冷眼觑着他,面前是青烟紫雾幻化出的光怪陆离,缥缈的异兽倾覆于地,如山脉之崩毁,他的声气因此愈发沉而滞涩。

“后来,北枝得气,死生道启。为了阳光雨露,都疯了一样地侵入人世。那一段时日,人与妖共存常世,妖食人,人也没少剖妖取丹,人众而妖寡,人尚武,妖通灵,二者相争,旷日经久的战场上,终究还是妖占了上风。”

烟与雾构筑成人与妖相争的战场。妖灵势汹涌,陷入披甲的人潮中,却如落入网中的猛兽,被人命牵成的丝线层叠缠缚,冲不破也逃不出,最终力竭战死时,少说也有数百人陪葬。

但见长庚照下,尸骸成峰峦,血水成江海,山陵崩,水倒流,人与妖尽皆死灭,化为风中聚散的尘埃。

“到底是人性更为坚韧,如果不是因为一桩缘故,反复拉锯的局势将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无殃神色微动,随之说出的,正是墨君圣心中所想的那件事——

“天魔异动。”

无殃道:“在这之前,自妖世得知天魔境起,天魔偏安一隅,从未与妖世有过龃龉。那时候它们看起来,只是一团聚散无形的幽息,挺随意地四处流动着,仿佛并没有神智。很长一段时日,妖世都以为,这方地界上没有什么活物。直至天魔不再蛰伏,大肆降临,一时间,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伦理颠倒,纲常败坏。”

无殃冷幽幽地看向墨君圣:“不得不手刃血脉相连的兄弟,那种痛楚,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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