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节
街巷间入夜后非常的安静,没有多少军卒游荡,却是在刺史府的东面有两三条街巷灯光通明,不计其数的军卒出没其间。
徐怀往巷子里瞥望一眼,诸多楼阁的窗户映照出来的那些男女身姿,便知道这里是伐燕军所设、慰藉将卒孤寂的妓营。
应州汉军明明是投降了,但还是被视作战俘。
与其他被驱赶出城的汉民不同,这些汉军兵卒的妻女,年龄适合的,都统统送入妓营。
大越立朝,以文抑武、以文御武,为了激励底层将卒英勇作战,建立了厚赏及营妓等一系列制度进行补偿。
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在应州这么做,也是有律令可依,但在徐怀看来,这诸多事却是嫌大越王朝的坟墓掘得不够快……
小吏
诸将吏义愤填膺,刘世中、蔡元攸最终还是没有敢将兵部郎中刘俊于大同城前劝降时被射杀的消息强压下去。
徐怀与卢雄、朱芝走入征用刺史府充当的都统制行辕,正有不少役卒在行辕西院忙碌,准备将刘俊的灵堂搬过去。
“朱小郎君,这个节骨眼上都火烧眉毛了,你又跑哪里去了?”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人,看到朱芝陪同徐怀、卢雄走将进来,急着直跺脚的问道,“刘郎君遭遇不幸,兵部在应州就只有你我二人能替刘郎君张罗后事,凡事我都得找你商议,你却转身不见踪迹,可不是要将我活活急死?”
“史轸郎君,诸事你拿主意便是,何必要分你我?”朱芝说道,“徐军侯与卢爷到应州来,天大的事我也不能将他们冷落了!”
听朱芝说话,史轸太阳穴旁的青筋就禁不住要抽搐,下意识就要厉声质问朱芝,什么时候招应人就成比天还大的事儿了,刘俊郎君的尸骸还没有冷呢!
不过史轸在兵部堂院厮混了半辈子,心里很清楚他与朱芝同为最是微末的九品朝官,实质却不尽相同的。
担任诸部司院令史、书令史等低级差遣,乃是科考取士之外,通过恩荫、功举等途径踏入仕途的主要途径之一。
不过,史轸年逾五旬,靠着在兵部任劳任怨抄写了三十年的公文才混到这个位子,跟才二十一二凭借军功与恩荫、虚衔都已经升到正七品的朱芝争个意气,他这大半辈子不是白混了?
史轸暗暗吸着凉气,将恼怒冲动的话强咽下去,转而用一种嗔怪的语气数落道:“我要是事事做主,最终不合你的意,还不是要挨你的数落?”又朝徐怀、卢雄施礼道:“兵部书吏史轸见过徐军侯、卢爷……”
兵部令史、书令史等操持书函的官员众多,史轸与朱芝同在郎中官刘俊麾下任事,对朱家以及王禀相公家的故事如数家珍,也曾见过卢雄跟随王禀出入都堂,当然也能猜到眼前这个被朱芝敬称为军侯的年轻人是何等人物。
然而正是清楚这里面的诸多故事,看到徐怀与卢雄、朱芝并行走进这行辕院中,史轸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困惑。
不说是王禀、王番父子早就跟桐柏山众人翻脸了吗?
史轸地位微末,但数十年蜗居于朝堂一隅,对种种故事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外面到此时都以为蔡铤当年是持诏诛杀王孝成,甚至很多朝堂王公大臣,都不清楚里面的始末。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流水的朝官、铁打的刀笔吏。
朝廷里各个都堂院司的令史、书令史以及地位更微末的司吏、院吏等等刀笔吏,大多数人都在汴京,在朝堂的各个犄角旮旯蹲了大半辈子,没事还喜欢坐一起聊八卦、互通消息,大越王朝的种种秘闻,能瞒过别人,但最不可能瞒过他们。
他们中有几个人不知道蔡铤当年有个屁秘诏?
而桐柏山剿匪事以及王禀遇刺等传闻,也很早就在都院堂吏之间流传开来,乃至徐怀的身世,史轸他们都揣测有可能是真。
因此他们也就能猜到刘世中举荐徐怀内藏的心思是什么。
一是明面上堵住朝野有人为当年事翻案的可能,叫他人难以公然说王孝成妻儿之死有别的什么阴谋,另一方面也是将徐怀与王禀、王番父子捆绑到一起。
因为徐怀的身世很有可能是真,因此谁要跟徐怀牵扯上关系,就不仅仅是与蔡系为敌了,而是会令朝堂所有的士臣以之为忌。
蔡铤矫诏一事,到现在都没有真相大白,别人看不透里面的蹊跷,史轸在都堂院司做了半辈子的刀笔吏,能不明白?
也恰恰如此,史轸相信王禀、王番父子与徐怀及桐柏山众人进行切割、分道扬镳的苦衷。
也恰恰如此,史轸心里才又震惊又困惑,卢雄、朱芝与徐怀公然登堂入室,是怎么回事?
“史郎君有礼了,”徐怀还礼道,“我赴应州途中,逢刘俊郎君遇难而归——刘俊郎君死于国事,我虽然是一个武人,但也绝不愿看到有些人想敷衍其事,遮掩刘俊郎君的忠贞义节之名,特与卢爷过来吊唁。兵部在应州诸多事,还赖史郎君多加操持!”
“不敢以郎君自居,全凭李相公念史轸在兵部劳碌半生实在可怜。”史轸谦逊说道。
书令吏在都堂陪院虽是微末,却是入仕了。
这在汴京成千上万计的刀笔吏里,也是需要相公一级的人物举荐,才有这个跳跃龙门的机会。
“史郎君真是谦逊,”徐怀笑道,“朱芝我还是知道,吹拉弹唱都有一手,但署理部务就太为难他了。刘俊郎中在朱芝之外,特意将史郎君带上,我相信在整个兵部,说史郎君乃诸吏之首,应该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史轸再是谨慎恃重,叫徐怀这一通猛夸,也禁不住有些晕了,忙说道,“军侯谬赞,史轸不敢当!”
“……”
朱芝心里奇怪,却也不耐烦徐怀与史轸在那里搭话茬,拉着他往灵堂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朱芝疑惑的问道,
“史轸,一个刀笔吏,你与他废那么多话作甚?”
“飞将军李广半生征战,不知道遭遇多少恶敌,然后失道兵败自刭时却说,‘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你便应该知道刀笔吏可不像你所以为的那种无足轻重……”徐怀笑道。
刘世中、蔡元攸弹压不住,消息传开,夜里闻讯赶来吊唁的将吏很多,他们也多为契丹残敌的无耻行径激愤,但不管怎么说,徐怀在骁胜、宣武两军将官眼里依旧是居心叵测的外人,看到徐怀与卢雄、朱芝走进灵堂里来,都侧目以视。
范雍要刻意的保持距离,进行辕之后便去找上峰禀报接应徐怀的情况,徐怀又使郑屠跟朱芝走动,多找机会跟史轸及兵部其他在应州的吏目接触。
徐怀不受别人待见,便与卢雄他们站在一旁说话,他也看得出卢雄疑惑为何要在史轸这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身上下功夫,压低声音解释:“史轸应是有能耐的一个人,才为刘俊所倚重,但这个现在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朱芝是兵部在应州唯二的代表,而兵部随行到应州的司吏应该只会听史轸的招呼,朱芝还揽不住人……”
伐燕军在刘世中以河东经略使执掌的都统制行辕之外,蔡元攸作为宣抚使,实际承当监军职责;郭仲熊作为河东转运副使,实际承当粮秣军械等物资转输之职。
兵部派员从征,主要是在军械转运、发放以及计功等方面进行协助、监管,在伐燕军处于从属地位,重要性也要低得多。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兵部在应州的官员是独立于都统制行辕之外的,甚至还有权力对都统制行辕的事指指点点。
郎中官刘俊在时,轮不到朱芝、史轸说话,但刘俊为大同守军射杀,朱芝、史轸却是兵部在应州的唯二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