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节
十八里坞铁坊用“一步法”冶炼精铁,其炉焰之烈,能熔最难烧化的熟铁,而丝铁拉拔的难点就在炉焰上。
在庄庸看来,楚山早就具备拉拔丝铁的能力,只是以往没有想着要去尝试。
徐怀示意左右侍卫以及无关人等都退到一旁,从庄庸手里接过那一小捆铁丝,问道:“倘若楚山欲制此铁线,价若几何?”
任何一件事,脱离成本就是耍流氓。
即便不仿效安州之法,先取生铁冶锻成熟铁(柔铁),再反复锻打,任何一个熟炼匠铁都能制成又细又长的铁丝,但花费如此代价制成的铁丝,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甚至安州之法所造的铁丝,成本也高得吓人。
这玩艺价比铜丝,倘若一年仅需消耗数千斤甚至数万斤铁丝就能有大用,楚山或许还能咬咬牙、省吃俭用,但问题在于,这玩艺性能是比普通的麻绳优越,也远没有好出这么大的代价差异来。
徐怀现在所关心的,倘若将楚山特有的倒焰连炉法用于铁丝制造,能将成本压低到多少?
当然,楚山之前没有制备过铁线,很多地方目前都是揣测,真正试制可能会遇到很多的困难需要一点点去克服,徐怀也没有指望一步到位,而是要庄庸粗略估算一下,这里面有没有潜力可挖。
“减半是至少的,”
楚山此时专门成立煤铁监负责煤铁开采、冶炼等事,虽说具体乃是庄庸的姐夫沈炼负责其事,但庄庸对楚山目前在冶炼这一块的技术水准还是有信心的,说道,
“这还只是在十八里坞铁场直接予以仿效,但楚山真要制备此物,节帅召集匠师推敲其法,应该还能有进一步酌减……”
徐怀点点头,能不能成,能降低多少成本,还要煤铁监召集人手试制才知道,又问道:“拉拔法用于锁子甲的制备,可省力几许?”
庄庸微微一愣,猛然神色振奋,待要大声称赞,猛然省得徐怀这时候让无关人等退下去,意味着此时的对话乃是一定层次才能得知其详的机密,陡然间压住声音,说道:
“节帅想他人不敢想,想他人不能想也——其他不说,旧法要将精铁锻打成铁条,再取小截铁条进行上百次的锻打才能最终成细环,仅这一步,拉拔法用于锁子甲制备,就要胜过旧法极多……”
“阿海刚才明明都说到这节了,我们怎么就没有细想下去?”范宗奇拍着脑袋咂嘴叫道,“我们到底是不如节帅!”
“少吹捧了,你们就是太囿于成法、太囿于旧法了,脱离成法就不敢去想了,”徐怀负手说道,“我们行事,是要找章法遵循,但也要记住,所有的成法、旧法,都有可以创新、突破的,这便是百尺竿头之义——兵战之法,犹是如此……”
拉拔法完全可以用于锁子甲的制作。
拉拔法即便用于制作铁丝,成本未必能很快降下来,但用于锁子甲的制作,成本绝对要比传统的锻打旧法低廉得多。
即便此时安州押运过来的铁丝,看上去要比锁子甲所用的铁环要细得多,也太过软柔,乌敕海之前也想到这些问题,却囿于成法,下意识将拉拔法制备锁子甲的可能性排除掉,却没有去想有些问题是可能克服,成法也不应一成不变。
铁丝之粗细,完全可以通过拉拔板的孔径进行调整。
而采用不同规格的铁料进行拉拔,后续并进行相应的淬火等手段处理,也能改变铁丝的性能,要软能软,要硬能硬。
也就是说,铁线是否具备抗劈斫能力用于编甲,完全可以通过对现有之法的改良实现。
传统的锁子甲,数以千计的细环,每一枚都需要熟练匠师手工反复精心锻打,拉拔法即便还不算脱离手工范畴,但两者的效率绝非同日而语,甚至拉拔法对匠师的技艺要求也大为降低。
传统的锁子甲所用铁环,是要粗一些,但这并不是匠师不想锻打得更细更小一些。
战场上披甲作战的将卒,实际上都渴望到手的锁子甲能编得更细密一些,以便有更强的防劈斫及攒射能力。
然而用旧法想将铁环锻打得更小更细,不仅每一枚铁环都需要耗费数倍时间,同时还需要更多枚数的铁环才能编织成甲,实际将数倍提高锁子甲的制造成本。
那就远远超过锁子甲自身的实用价值了。
因为种种不便跟限制,以致隋唐之前盛名一时的锁子甲,现在已经逐步从战场淘汰出去。
当然,锁子甲的结构,决定了其防穿刺能力的天然不足,各方面相比较普通札甲都有一定差距,更不要说跟瘊子甲这种层次的冷锻札甲相比了,但拉拔法被证实可以用于锁子甲的制备,还能大幅降低制备成本,只要足够廉价,锁子甲怎么都要比楚山军将卒目前所普遍装备的皮甲优越多了……
新甲
想到楚山有机会从根本上改良锁子甲的制备之法,庄庸难抑内心的振奋,询问道:
“是否将沈炼及陈荣钧等人召来召陵,或去舞阳?”
沈炼乃煤铁监工官,陈荣钧乃甲作工官,要验证拉拔法用于制甲,还得沈炼、陈荣钧出面;庄庸更擅长各种津梁及器械制备,对冶炼、兵甲制备,水平也就比普通的匠师好一些。
沈炼乃庄庸的姐夫,陈荣钧乃庄庸的师兄,都是庄守信带出来的徒弟。
与喻承珍、丁崇一样,庄守信投奔楚山时,也携带数名弟子及家小同行,如今差不多都在行营工曹独挡一面了。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此间事毕,我还要到淮源走一趟的……”
要验证拉拔法,除了沈炼、陈荣钧带匠师赶到舞阳、召陵,还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徐怀着庄庸将今日所议之事写一封秘函,快马传于沈炼、陈荣钧及庄守信等人,着他们先在淮源、楚山城组织匠师先行研究、验证,他过段时间前往淮源、楚山城跟踪进展情况即可。
“倘若此法能成,对楚山裨益极大,卑职略识冶铁等事,可先代节帅往淮源走一趟。”韩圭请缨道。
“也行,你便代我先走一趟!”
徐怀结束召陵之行,他还要到襄城走一趟,深入营伍了解滍水防线各部驻军的将卒情况,可能要耽搁十天半个月。
韩圭此时就代他先前往淮源,协调各方先将准备工作做起来,等他到淮源后,这事或许就已经有初步结论了,也能省他不少事。
说定之后,韩圭便简单收拾一番,带了一些安州交纳过来的丝铁作为样品,在数名侍卫的护送下,踏上行程。
锁子甲制备再怎么改良,短时间内成本也很难降过皮甲,而防穿刺性能差是其天然很难克服的缺陷,徐怀心里更为重视的,还是楚山有没有可能批量制造足够廉价的铁丝、铁线,进而推进楚山治铁业再进一步。
去年受战事影响,大量青壮都编入现役备战,煤铁监全年平摊下来,募用青壮劳力约六千人左右,但楚山采用熟煤、一步连炉法冶炼精铁,全年冶炼铁料超过三百万斤,其中还以精铁料为主。
这在当世是非常恐怖的一个数字。
契丹为了保证兵械铸制用铁,曾于南京道遵化设立官监炼铁,鼎盛时役征汉民两千五百余人,但每年所炼铁料不过三十余万斤,还是以粗铁料为主。
虽说契丹在遵化的铁监,受腐化的吏治限制,效率不及民间铁户甚多,但也是当世冶铁业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