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节
徐怀现在从宫里回来,听王孔说过王番迫切想挽留一部分精锐在荆湖北路参与剿匪的意思,就令郑屠安排车马赶往枢密院,将在枢密院商议剿匪之事的王番以及荆湖北路转运使司的两名官员接到新侯府来。
楚山主要是防备京西、河洛之敌,肯定没有办法调主力南下剿匪,倘若侨置之事最终能得朝中允许,徐怀告诉王番以及荆湖北路转运使司的官员,楚山会出兵参与平定汉水以东、汉川南部的乱事。
千汊浦在当世只是概称,实际地域大体相当于后世的汉口等地区域,上古乃是云梦泽的一部分,地势低陷,江汉相交于此,诸河随地势流淌,没有大堤约束,水情变幻莫测,地方一直都无法有效治理,此时反而成了饥民聚集之地,与当地受排斥欺凌的渔户船民搅和在一起,变得更加复杂。
然而听徐怀说,楚山要在千汊浦侨置一县遥领之,相当于从鄂州北部生生挖走一块,荆湖北路转运使司的两名官员,都是一愣,沉默着不知道要如何应答徐怀。
王番起初也是沉默,等到荆湖北路转运司两名官员告辞离开后才问道:“楚山为何有此想?”
“我午前进宫,还没等我诉苦,陛下就先诉起苦来,”徐怀说道,“目前陛下欲重新将淮南分置成淮东、淮西两路,除了庐州、扬州归中枢直辖外,在淮河南岸形成以寿春、楚山两城为核心的淮东、淮西大营负责抵御徐宿之敌,总计将编列兵马十六万众。到时候除了地方自征自支外,朝廷还筹划着每年额外拨付一千二百万贯饷银及一百二十万石精粮。以此数核算,楚山需要朝廷每年额外拨付六百万贯饷银以及六十万石精粮,但朝廷现在拿不出这笔钱粮,只能另辟蹊径……”
徐怀跟韩圭说道:“你拿我的名帖前去省院,找有司商榷侨置之事——此事非同小可,陛下要楚山与有司拿出具体的条陈,再召大臣议决……”
原计划是先在朝中探一下口风再抛出侨置之事,韩圭没想到徐怀今日进宫,就直接跟建继帝将楚山目前最大的诉求抛了出来。
不过徐怀做出决定的事情,韩圭心里有些迟疑,但还是先干脆应承下来。
接下来两天,除了韩圭与郑屠奔走有司,徐怀也亲自登门造访左相周鹤以及分署户部的参政知事高纯年,但周鹤、高纯年二人对侨置之事不置可否,只说滋体事大,需要细细琢磨、商议,不能仓促决断。
却是建继帝等了四五日,见没有动静,便直接在垂拱殿召集大臣廷议侨置之事。
西晋永嘉之乱后,诸胡南侵,肆虐中原,汉人纷纷渡江南下。
当时的晋室朝堂为了更好的统治南迁侨民,在侨民比较集中的地区设置了与侨人籍贯同名的州郡县及相应衙署,在招抚南下侨民及抵御北方胡虏南侵等方面发挥积极作用。
当时威震一时的北府兵,主要来源就是青徐等地的侨民。
不过,侨置设立后也出现例如版图混乱、割裂地方、削弱地方财赋、加剧土侨对立矛盾以及侨民为大姓豪族把控等一系列问题。
晋朝很快也废除侨置,将侨人的户籍编入所在郡县,当时称之为“土断”。
周鹤、高纯年等人能身居高位,对历朝典故自是熟稔,见没办法用“拖”字诀敷衍徐怀,廷议时他们历数侨置种种弊端口若悬河。
徐怀很清楚事情最大的障碍,还是周鹤、高纯年是不想看到他在楚山独掌军政大权的特例延伸到荆襄腹地。
这数日他在韩圭的协助下,将侨置的问题研究清楚,也与朱沆、胡楷、王番多次商议,知道他逗留建邺期间,就将这事敲定,就需要妥协。
在垂拱殿里,徐怀承诺千汊浦置县遥领,造垸围田所得田地,扣除投入的钱粮,所有富余田地,无论是招募流民,还是作为军功或抚恤授给将卒或将卒家小,都从御营司应拨给楚山的军资粮秣之中进行抵扣——楚山不多贪一分;户部可遣吏员专司监管之职。
此外,在千汊浦大部分区域围垸造田完成之后,又或者说中枢能全部承担对楚山的钱粮拨付之后,所置侨县可以从楚山行营划归鄂州府。
当然,倘若鄂州府有余力于千汊浦招揽流民围堤造田,能承诺每年提供五万亩以上的粮田,给楚山用于赏功及抚恤,以及从招附的流民中挑选两千名青壮男丁补充楚山新兵之不足,楚山也可以完全不去插手——而楚山安置到千汊浦的将卒家小,可以都编入鄂州府户册,甚至千汊浦所招揽的流民,家小也都可以编入鄂州府户册,仅仅青壮男丁作为募卒编入楚山行营效力。
“周相倘若能解决楚山的钱粮供给,在今年入冬、敌军极可能再度组织攻势之前,保证楚山不出现断粮断饷的危机,楚山不需要操这个心思,”
徐怀昂然站在殿中,冷眼看着周鹤、高纯年等人,说道,
“至于楚山军撤守南阳之事,还请周相、高相莫提,难不成二相这么快就忘了收复中原之志,要做大越的千古罪臣?”
徐怀言辞激烈,当初在襄阳与郑氏父子针锋相对时就展露无遗。
这次叙功议赏,徐怀所断功勋虽然略逊于葛伯奕、郑怀忠、韩时良三人,却也得授从三品云麾将军(武散官)、加越州刺史(虚衔)——对周鹤、高纯年等人说话不客气,也算不上“不敬”。
“徐怀你在建邺多留两日,周相与诸公定能商议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建继帝不希望看到淮南形势稍定,荆襄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限定徐怀在京期间,政事堂拿出确切可行之策来,而荆湖北路监司的意见,已不会再去考虑。
郑怀忠这次也是难得站出来赞同徐怀的主张。
新皇子诞生,其女虽说深得建继帝宠幸,但周鹤、高纯年等人对郑家的态度都出现微妙转变,跟淮王府走得更近,令郑怀忠深感郑家往后未必一帆风顺。
郑怀忠同时还意识到,他倘若真能到荆南坐镇,徐怀此时所献侨置之策,有许多值得他借鉴的地方……
南蔡
大越立朝以来,为了消除内地治安隐患,禁厢军除了将各地作奸犯科的囚徒流配充军外,更主要从历年灾荒所产生的流民、饥民里招募青壮终身为卒。
为了消除不良兵员对军纪的破坏,大越军中实行严格近乎残酷的“阶级法”,甚至赋予每一级武将军吏对下一级将卒拥有生杀大权。
然而又为了限制统兵将领对将卒的人身控制,避免统兵将领“暴走”的可能,朝中除了长期以来维系以文治武、以文御武的传统,压制武臣地位,惯常任命文臣负责大大小小的军事行动外,又执行极其严格的“更戍法”。
不仅中高级统兵将领每隔两三年需要在不同的营伍间调动,普通兵卒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在不同地方间进行轮替驻守防戍——总之最大限度,把传统的,将帅与底层将卒之间的紧密关系打散开。
由于禁厢军主要从流动无根的流民、饥民里招募青壮为卒,又实行终身制兵役,这也就导致庞大的将卒家眷人群,也只能跟着在不同的驻区、戍区之间奔走,没有办法长期在一个地方扎根下来,无法稳定的从事生产——这也导致朝廷拨付给将卒的兵饷及各种功赏,需要囊括其家小的生计。
这也导致大越立朝以来,禁厢军战斗力孱弱的同时,军资开销还极其庞大。
由于大越立朝以来,北部以及西北部所面临的两大强敌,党项人、契丹人内部存在种种问题,这使得大越以牺牲对外进行武力扩张军事实力以及军资靡费为代价,确实也大体保证了内部一百五十多年的长治久安。
其间偶尔也有地方发生动乱,但无论是烈度还是时限,都要远低于前朝。
不过,赤扈南侵,汴梁沦陷,双方近百万大军对峙于秦岭-淮河一线,哪怕以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为首的士臣群体,再想恢复大越初兴时“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臣操控武将生杀大权”时的盛景及规制,也不得不承认严峻形势此时还没有得到根本性的缓解,哪怕是为了维持住江淮半壁山河,诸事还是需要从权处置。
为保证防线稳定,更戍法此时无人再提。
徐怀与郑怀忠、葛伯奕、韩时良、顾继迁、高峻阳等统兵将领在朝中的地位,也远非汴梁沦陷前能及。
换作以往军国大事悉由天子与诸相公决之,统兵将领不要说对周鹤、高纯年等宰执级人物摆脸色了,连参加廷议的资格都没有。
除了楚山事实上已经执行军镇制度外,朝廷目前计划以寿春、楚州二城为核心,设立淮东、淮西大营,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亦兵亦农、屯垦与驻防相结合的军镇制度。
要不然,仅淮东、淮西大营要在淮王府军、神武军的基础上扩编到十六万人马,以及左右宣武军、右骁胜军、建邺水军十万人马,再加上近百万规模的将卒家小完全脱离地方,不事生产,将吃掉朝廷从江淮两浙等地所能征收的全部财赋。
徐怀此时提出要在鄂州北部的水泽之地设置侨县招揽流民围田耕种,不仅要将招揽来的流民作为楚山军的兵源,还要将一部分田地用于授功与伤亡抚恤,在一定程度上,是要将新置侨县作为楚山的军事屯垦区使用。
这自然是对大越规制的进一步破坏,但舍此之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良法能缓解楚山粮秣难题?
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在荆江两岸设置军事屯垦区,也有助遏制洞庭湖寇的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