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节
王宵猎愣了一下。看着王忠,过了一会才道:“自我记事起,阿爹一直叫我小舍人。现在突然间改口,倒是有些不习惯。阿爹,自我爹故去,一直是蒙你照顾,跟家人一般。你们夫妇若是愿意,以后不必见外,就当我们姐弟是你家人就好。——好了,今晚赏月,何不请你家里的人一起过来?”
王忠道:“他们是什么样身份?若是来了,打扰观察赏月的心情!”
“身份?”王宵猎摇了摇头。“他们的身份是你的子女,是我的兄弟姐妹,为何不能一起?”
见王忠在那里尴尬,一边的王青秀道:“那几个姐弟与大郎见面少,纵然到了,只怕话也说不到一起去。好了,这边没有什么事情了,阿爹你们回家赏月吧。”
王忠道:“小的走了,哪个来照顾观察?”
王青秀道:“大郎带的有亲兵,阿爹不必费心。”
说完,吩咐门外的亲兵,拿了两框王宵猎带回的桔子、柚子、香梨等水果,还有一大捆甘蔗,送到王忠家里去。又亲自拿了一盒王宵猎带回来的最好的月饼,交到王忠手里。道:“大郎回来,颇带了些南方襄阳一带产的吃食。这桔子、柚子很甜,最适合这个时候吃。对了,这甘蔗尤其甜,又是我们这里没有的,一起带回家去。你们回到家里,与儿女赏月,吃着水果,也是一桩美事。”
王忠看看王宵猎,又看了看王青秀,有些犹豫。
王宵猎起身道:“我本来是当我们是一家人,是以今夜请阿爹夫妇来。阿爹放不开,那就算了,还是回家去享爱天伦之乐。中秋过了,阿爹与我们一起南下,到襄阳去。以前你照顾我良多,以后我当孝敬阿爹了。阿爹年纪渐渐大了,不需要再过度操劳。”
王忠忙道不敢。千恩万谢,提了月饼,与搬着水果的亲兵一起出了门。
看着王忠离去的背影,王青秀对王宵猎道:“以前你很少称呼他为阿爹的,今日这样叫,反而让他不自在。你是怎么想的我不多问,只是人都有自己的身份,不好乱了。”
王宵猎道:“是吗?我倒没注意。我是真觉得与王忠像一家人一样,并没有其他意思。”
王青秀摇了摇头,坐了下来。取一个王宵猎带回来的五仁月饼咬了一口,道:“你带回来的月饼果然不同,更加香甜。里面的馅料是他处没有,可口!”
王宵猎道:“其实没有太多诀窍,就是舍得加糖,舍得放油,也要多加盐。烘的时间合适,自然就香甜可口了。这月饼制出来,在襄阳就大受欢迎。”
一边说着,王宵猎在桌边坐下,为王青秀倒了一杯酒。
王青秀饮了酒,看着王宵猎道:“你这次回来,感觉心情比上次好了许多。”
王宵猎点了点头,有些感慨地道:“是啊,上次回来的时候,其实我苦恼了好久。与姐姐谈了一次后,便就忽然觉得一切想开了。想开了,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王青秀道:“一两年的时间,你带两三千人南下,就成了现在的局面,必然有许多烦心事。不过倒是没有想到,姐姐有这么大本事,还能够给你开解。”
王宵猎微笑:“世上的事其实很微妙。说心里话,姐姐也没有开解我什么,但我就是从那个时候一下子想开了。这事情跟姐姐无关,或许只是机缘到了。”
听了这话,王青秀好奇。问道:“什么事情?如此神奇?你说来听听。”
王宵猎抬头看着慢慢升起来的一轮圆月,说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活在这世上,有时候像个孩子?平常的家长里短倒也罢了,但一涉及到家国大事,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对一件事情,明明不清楚,但听到了别人怎么讲,突然一下子就觉得明白了。为只是觉得明白了,还要到处跟其他人讲,好像是炫耀一样。但实际上,还是不明白?”
王青秀听了就笑:“我只是一个妇人,家国大事如何知道?不过你说像孩子,倒有些道理。像我们村里,以前宋家阿爹经常到外面贩运货物,见多识广,村里人都以为他什么都比别人明白。后来我们阿爹中了进士,做了官,大家又觉得阿爹比别人明白。当你带着义军连战连胜,占了偌大的地盘,大家现在又觉得还是你明白。别人不觉得什么,我却觉得跟孩子一样。”
王宵猎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我是想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确实像是孩子一样。哪怕学了再多的知识,其实还是有许多不懂的地方。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候,很少有把握,大多时候明明知道有风险,还是要赌一把。便如我现在,手下数万大军,八州地盘,许多决定其实没有把握,就是赌一下。如果有人信心满满,连有风险都不知道,那就更像孩子了。”
听了这话,王青秀就笑。在孩子中,总是有那种永远信心满满的人。
天上的月亮明亮皎洁,偶尔飘过薄云,幻出无数影子。如果没有后世的知识,在这夜空下,王宵猎也会想上面是不是居住着仙人,他们会怎么生活。不是自己比这个时候的人聪明,而是因为有人看到了那里,甚至有人上去过,自己恰好知道。
王宵猎道:“学知识,我们讲究的是学进去,走出来。前一段时间,我就是走不出来,心里一直在纠结。纠结多了,自然就会烦恼。自与姐姐谈了一次之后,我终于走出来了,现在觉得无比轻松。”
王青秀奇道:“怎么走出来了?说来听听。”
王宵猎道:“对于家国天下,以前我心里有许多教条,认为是金科玉律,违反不得。可现实是许多事情与教条并不相符,便就会觉得迷茫,甚至害怕。哪怕知道该怎么做,还是不安。怕什么呢?怕这个世界与自己认知的世界不一样了,自己的知识突然没有用了,自己不知道怎么做了。最后终于想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世界,还谈什么教条呢?把这些放下,突然就一身轻松。”
学得进,走得出
月光下,王青秀微笑着,听弟弟说着这些她听不懂的话。国家大事王青秀不明白,她不知道弟弟到底是为什么事情烦恼。但这样听着弟弟诉说,看着他变得轻松起来,自己也觉得格外欣喜。
王宵猎前世,学了许多知识,形成了很多固定看法。这些固定看法规范着他,也束缚着他,使他做事小心翼翼。每做一个决定,都要跟自己记忆中的教条相比对。然而实际中,许多事情都与教条并不相符,让他烦恼不已。最近终于想明白,教条之所以成为教条,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那些本是知识,自己理解不透彻,才成了教条。当把这些教条破开,突然间就柳暗花明了。
最常见的,把人类社会分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并由此推导出最终会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实际上,真能够这样清晰分明白的,只有欧洲,其他地方并不明显。马克思当年分析的时候,也说只是根据欧洲、中东、印度等地的情况来的,遥远的东方,主要是中国是不是这样不知道。后来成了教条,许多人认为到了古代中国,就要发展资本主义。甚至有人认为只要中国先进入了资本主义,就领先全世界了。甚至历史课本上,会专门列出来,明朝的晚期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说明中国并不落后。甚至有人认为,在宋朝的时候就出现资本主萌芽了。
什么是资本主萌芽?谁说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就说明了社会进步,文明发展?哪个历史事实说明,先进入了资本主义的国家,就领先世界?
这样的知识非常多,甚至成了一种固有印象。如果有人提出质疑,会有一堆人嘲笑你。
人类社会有没有客观规律?应该有的。这个规律能不能总结成这样一个公式?应该是不能的。对于一个独霸一方的领导人来说,有这样的思想是有害的。
前世学的学术体系,很多内容是根据意识形态,或者政治原因,被人为构建出来的。这个体系可以用来统一思想,团结力量,但不能指导过去。或者说,不能因为欧洲先发生了工业革命,就认为人类社会必须像欧洲一样发展。纵然不在欧洲发生工业革命,其他地方发生不了,也不能如此认为。因为你把中国改成像欧洲一样,最大的可能,也是发生不了工业革命。
人类社会本就是在各国交流、学习,甚至是争斗中发展的。这个知识你发现了,那个知识他发明了,自己没有发现或者发明,是人类的正常现象。最重要的,是要积极学习,并且善于学习。中国并不需要工业革命在自己的国内发生,只要在工业革命发生之后,积极学习,并且善于学习,就足够了。
真实的世界,不管是自然世界,还是人类社会,是一个样子。人类认识世界,所总结出来的规律与真实的世界永远不相符。如果相符了,人就是神,国家就是地上神国了。人的思想千奇百怪,在这件事情上统一,另一件事情上不统一,都不足为奇。但不能因为人的思想千奇百怪,就认为人类社会什么样子都是可以的。思想虽然不能够统一,却有一个主流。
前世留给王宵猎最伟大的财富,是政府要为人民服务,要以人民的立场看待问题。而不是这个思想那个主义,那些用处不大。以人民的立场,直接改变了中国传统的天命观,这才是革命性的。如果认为以前君权天授的天命观,皇帝是天。
不能够对人性有清醒认识,不足以谈政治理论。而到了宋朝,又进行了性情争论,形成了各种流派。
凡是文明,不能够跳过这个阶段。欧美进入现代社会以后,同样有人性的探讨,只是表现为不同形式。比如性别的争论,比如女权,比如人性的解放,这是必须要经历的。至于中国的人跟着凑热闹,甚至以为那是先进思想的体现,只能说这样跟风的人从来就有,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在中国,肯定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和结果。随着中国的发展,会自然消散。
人能不能认识真实的世界?当然是能的。人能不能完全认识真实的世界?大约是不能的。中国人对此并不在意,认为有天,认为最终可以天人合一。欧洲对此是在意的,着意于构建一个完全跟已有认识总结出来的规律完全合拍的世界,即理性世界。
自然科学家对此认识得比较清楚,有的人会迷茫,有的人会认为有神,有的人会认为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是错的。虽然有人会指出,科学家认为的神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神,其实没多大用处。其核心还是认为有一个特别的存在,已经完全认识世界。社会学家则不然,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了真实的世界,更进一步还有人认为自己由此总结出来的理论,或者是规律,是完全正确的。这种思想太过于自大了,真实的人类世界,哪怕一切摆在你面前,也未必能够认识。
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认识世界,所有的主义与规律不足为恃,是重要的一步。认识不到,甚至还以自己东摘一句,西借一句,向人争论而自得,就更加不足取。
许多哲学家,因为学了欧洲的哲学,会说中国之所以产生不了科学,是因为中国人的思想里面没有理性世界。甚至有人说,这个理性世界,是思想自由的彼岸。认识不到这个彼岸,说明了思想文化的落后。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科学,工业革命为什么没有发生在中国,已经有太多的人提出了太多理论。这些理论大多数看起来都非常有道理,然而没有什么用处。事实就是这样,事后的分析有用,可以让后来者吸收别人的优点。但用处绝不是抄别人,并由此批判什么。
欧洲人有一种普世情怀,或者说传教思想。总觉得比别人强了,别人就要像我这样,一切都跟我学。那是欧洲的文化,跟其他人无关,世界也从来不是这个样子。人类的发展,从部落到国家,再到国家集团,这样一步步发展下来,将来会怎样没有人知道。但在国家林立的时候,就必须以国家为基准,坚定地守住国家的界限。特别是中国没有普世情怀,就更加如此。
老子认为的理想社会,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后人说这是老子的局限性,总之是老子根据他那时候的社会现实,得出的结论。后世的社会,人类结合越来越紧密,当然不能如此了。如此来批判老子,也大可不必。谁又知道,随着人类发展,最后又如何呢?
对于世界的认识,人类其实真地好像孩子。自然科学领域,正确和错误相对比较明显,科学家看得比较清楚。社会科学领域则不然。许多人认为世界就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知道的。总结出规律来,甚至形成了思想和主义,就觉得这是世界真理,是绝对正确的。由此对人类的过去和未来的描术,就一定是正确的。许多时候这种看法跟宗教一般,非常顽固。
可以这样说,只要认为自己的认识是绝对正确的,那就一定是不正确的。人类对于自然和社会的认识,必须处于这样一个状态。明确知道知识和研究一定不是绝对正确,而是相对正确。同时还要相信自己的认识和研究是有现实意义的,在某个阶段是正确的。绝对正确与相对正确,必须要清晰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