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一个是从小被娇养大的将门虎女,一个……本该是,有着显赫身世,有着厉害的外公,有着疼爱他的舅舅,鲜衣怒马的国公府嫡子。
可现在,他却只能窝在这个观里,对着早开始吃斋念佛的汝阳长公主,轻声叫句“舅母”。
哪怕,他后来位极人臣,哪怕他最终,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可永定候府的没落,势必也会成他心上永远的痛吧?
不知是怜惜还是悲悯,嘉善沉沉地缓了口气。她夹了一筷子土白菜到展岳碗里,笑对他说:“给你吃。”
展岳一愣,他望向她。
嘉善的脸细润如脂,般般入画。阳光映衬下,她睫毛微眨,瞳孔又黑又亮。好像看一眼,就能把人吸入心底。
展岳紧绷的手指略略放松了些,他侧过头,主动移开目光。
一句不经意的“舅妈”,无端惹起了一桩伤心往事。展岳几人都在各有所思的时候,唯独赵佑泽还心无旁骛地吃自己的。
他拿着筷子,侧耳倾听了会儿,忽然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吃,还有姑姑,为什么要叹气呢?”
赵佑泽因为眼疾的问题,听觉反倒比常人要灵敏地多。他一直听不到其他人动筷子的声音,自然奇怪,便说:“我觉得姑姑做菜很好吃呀,要是你们再不吃,我可全吃光了。”
“既然好吃,那就多吃点。”汝阳长公主不禁动容,她看赵佑泽的目光十分慈爱,嘴角的那点苦涩之意慢慢逝去,换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过两日,姑姑再给元康单独开小灶好不好?”
赵佑泽咧开嘴,他的脸白里透红,喜滋滋地点了头。
见阿弟这样高兴,嘉善轻轻揉了揉赵佑泽头顶软软的发旋:“是要多吃一点。下午过来与我一起抄写《度人经》,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听到这话,赵佑泽的手抖了一下,他抓紧了筷子,乖觉地说:“哦,好。”
汝阳长公主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
有赵佑泽这番插科打诨,几人的情绪总算放缓和了些。展岳虽然还是轻拧着眉梢,但脸上的线条棱角,却不似原先那般僵硬。
甚至在嘉善伸手摸赵佑泽脑袋的时候,他还眨也不眨地看了片刻,一直看到嘉善收回手。
展岳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在适才,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贪婪。
几人用完饭,自有女观来收拾碗筷。
赵佑泽自幼在长乐宫长大,静妃总会让他在午间时分,去小睡一个时辰。现下到了点,赵佑泽习惯地打起哈欠来。汝阳长公主看见了,忙差遣婢女领了他回去休息。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是暖洋洋,灿烂明晃得像是麦田里的金子。
汝阳长公主亲自煮了壶茶,给展岳与嘉善一人倒了一杯,两人礼貌地接过。汝阳又拿水烫起茶壶,只是做事时仿佛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转向展岳。
展岳耳聪目明,他将茶杯托在手心,眉头未展:“有什么话,舅母请直说。”
不想他洞察力这样敏锐,汝阳长公主先是看了眼嘉善,方才笑道:“倒不是顶要紧的事。”
她打量了展岳一眼,目光清明:“砚清如今,尚未成家吧?”
展岳微抿了唇,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嘉善。
嘉善恍若未觉,她正低着头,将茶里的茶叶沫子吹开。
展岳遂说:“还未。”
汝阳轻点头,没再接着往下问。她毕竟是世俗之外的人,虽也关心展岳的终生大事,但让她与一般妇孺一样,逼着他成亲,自是不可能的。
然而,汝阳长公主这话一出口,展岳却是不敢多待了。
他喝完茶,便找个理由,向汝阳与嘉善告辞,背影似乎还有点急。
与他心有戚戚焉的嘉善,可是第一次见到落荒而逃的展大人。忍不住笑说:“想不到姑姑也会操心这些俗事。我还以为,您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愿图个清净呢。”
汝阳放下茶壶:“原也不想管。”
她目光深远,似悲似叹道:“他如今当上了都指挥使,看起来,确实风光无限。可我看着他,总觉得这世上,真正疼惜他、只一心为他考虑的人,根本没有。”
汝阳长公主想起,展岳喊自己“舅母”时,那微有些发白的脸,不由怜道,“若是他的心里,再不留一点温暖的念想。我真怕以后,砚清会走上歪路。”
那些没落的世家子弟,有几个是真正甘心一辈子平庸的?汝阳长公主只是害怕,永定侯府的案子,会成展岳心里无法卸掉的一个包袱。
他如今身居高位,她更怕他,把光复傅家的事儿,当做第一己任,为人所利用。
嘉善埋头想了想。
她其实是知道,展岳上辈子娶了谁的。印象里,好像姓冯,是湖广巡抚之女。那女子文弱而和气,长相并不算十分耀眼。至少配不上展岳。
嘉善记得,上一世的展岳,娶了冯氏以后,再不曾纳过妾,也没收过别人献来的美姬,哪怕冯氏一直无所出。
可两人出现在外面时,却也不像她以为的那么恩爱,始终是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
是的,相敬如宾。
嘉善与冯氏,在从前安国公府的家宴上,曾有过寥寥几次碰面。冯氏也是大家出身,言行举止确实没得挑。每每碰到展少瑛和嘉善,总会礼貌地问询几句。同为女子,嘉善在她的眼里,也读到过她对展岳的爱意。
可展岳呢?
嘉善仔细回忆着,他好像见谁都是一个样子——冷漠而疏离。若说他对冯氏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除了冷漠以外,还多了几分尊敬罢了。
但尊敬,并不应该是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态度。
嘉善整理了一下思路,她启唇说:“想在展大人心里留点温暖的念想,怕是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