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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生离

 

虽然有些惊于文文静静的陈遥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池晓洲还是努力定了定心神:陈遥这番话信息量巨大。他以为唐铭昊那么说,是全部都知道了。

现在看来唐铭昊只是单纯地做了两手准备,放出在面粉厂交易的信息,然而实际上在糖果厂也就是现在这里进行交易。

他应该往常都是这般做准备的,只是没有想到这次警察会突袭而至,以防万一反倒成了未雨绸缪。

也是,就算唐铭昊再怎么未卜先知,池晓洲和李筠鹤还有无数刑警们所做的功夫,怎么可能形同虚设。

倘若一天只能堆砌一块石砖,就这样坚持三年,总能建出一座像样的建筑来。而现在,他们要用这座亲手搭建的囚牢,惩戒罔顾他人性命的毒贩子。

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而这一点恰恰扼住了池晓洲的咽喉,令他呼吸不得,只能被迫沉溺于缺氧的海洋里,被无边的窒息笼罩。

——池云尽身份暴露,被唐铭昊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知身处何地、安危如何。

“就算是死,我也想跟你一起。”

池晓洲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回答了。

“好。”

池晓洲起身,平静地俯视着唐铭昊,直直迎上对方质问的目光,冷声开口:“现在可以说他在哪了吗?”

唐铭昊瞥了一眼陈遥拿着的枪。枪口正对额心,他的神色却极淡。沉默的片刻里,他应当是相通了所有的关卡:从池晓洲的蓄谋接近、刻意迎合,到李筠鹤的奋力挣扎,再到池云尽和陈遥极佳的配合……

他将双手缓缓举至头顶,专注地凝视池晓洲,几乎是一字一顿:“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这么恨我吗?……别回答你是为了什么大义,你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

不得不说,后半句完全正确。至于前半句,池晓洲能回答他其实是带着上辈子所有的记忆重生的吗?谁会信呢?

池晓洲同样注视着唐铭昊,边说边后退:“我做了个梦,一个不怎么样的梦。在梦里,你杀了我。”

他苦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很荒唐,对吧?可是我却觉得现实比梦境还要痛苦和折磨。”

唐铭昊突然笑了一声,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悲伤和无奈,但更多的是隐藏得极深、只有距离较近的池晓洲才能听到的滔天怒意。怒意化作嘲讽,尽数朝池晓洲涌去:“我知道了。你弟现在在听雨阁,你动作可能要快点了。”

池晓洲停住了脚步,站在距离唐铭昊五米的地方,身后警笛声愈来愈响,仿佛昭示着一切的结束。

可池晓洲心里莫名觉得这才刚刚开始。他紧紧蹙眉,只觉眉心狂跳:“什么意思?”

唐铭昊在远处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笛鸣极具压迫感的重重包围下,冷漠地望向门外,像罹患重症的人平静等待死神的到来:“本来打算和你远走高飞,这样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包括你弟。”

他收回视线,抿起苍白的嘴唇,对池晓洲微微笑了一下:“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不过我临时决定送的这份礼物,你可能不太喜欢。抱歉啊,我现在心情不太好,快去拆礼物吧。”

“如果你足够勇敢的话,或许能拆出你想要的东西;否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池晓洲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当然不是抱着拆礼物的欣喜情绪,他也说不清楚心脏为什么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忧伤拽住。他拼命地往前跑,却只看到死路一条。

偌大的工厂里暂时只剩下两个人。

“顺道,我能问下你的理由吗?有点好奇呢,就当是让我死得瞑目些吧。”唐铭昊看向陈遥,姿势和语气都已经变得极为温和,得像是一名绅士。

这才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唐铭昊的情绪转变根本不像个正常人,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陈遥用力握紧扣住扳机的手,才让自己的颤抖不那么明显,眼中倒映着明月的潭水被搅得污浊不堪,皎洁的水中月短暂地消逝了。

“我的父母,是在组织里死的。”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嗓音中的颤抖很明显,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和怨恨。

于是她决定不再和唐铭昊交流了,就这样等着其他刑警们来,实际上她也没法再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陈遥觉得喉间眼角无处不被酸胀感入侵,可她在同伴到来之前不能露怯,只得拼命忍住,控制住右手的食指牢牢抵在枪的扣扳上,不能更加用力,也绝不可以稍稍松开。

因为有的时候,仅仅是零点零一秒,也有颠覆结果的力量。

“啊——我感到很遗憾,不过,”唐铭昊歪了下头,说出的话直击陈遥的三观,“就因为这两个无所谓的人么?父母,有那么重要吗?”

陈遥的眼睛瞬间瞪大,牙关咬得死紧,就那般与仍然挂着笑容的唐铭昊对峙,仔细一看,她右手的食指一会欲松开,一会又快要按下,抖动不止,撼动不已。

在她即将脱力的刹那,有一只宽大的手抚上了她的肩,恰好落在平平整整的警徽上。

陈遥猛地拉回理智,回头一看,是一个比她年长的男刑警。

“师兄。”她朝那人打了招呼,瞄见走在他跟后面的同志们,才如释重负地收起了枪。

被喊做“师兄”的男人点了点头,冷硬的下颌线在扭头看向陈遥的瞬间变得有些柔和:“你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给我还有大家——去看看阿姨和叔叔吧。”

陈遥憋了好久的委屈终于释放了出来,当场泣不成声。

她并不觉得在唐铭昊身边蛰伏,和刚才冒险钳制唐铭昊是委屈的;而是她很早就学会自己系鞋带、自己做饭、自己坐地铁,没有给人来教的机会——也不会有人来教她,她的父母早已长眠于地下。

唐铭昊被拷住手腕,走过陈遥身边,突然停下,低声问道:“你喜欢过她吗?”

陈遥自然清楚唐铭昊指的是谁,声音残余哭腔:“没有,从来没有。”

闻言,唐铭昊似有所感地点了点头:“这样啊——”尾音拉得极长。

押送他的刑警失了耐心,推押着他继续往外走,一步都不停留。

直到陈遥后来站在墓园里,思绪飘渺之间,才后知后觉地想:她当时那么回答,究竟怀有几分的恨意,几分厌恶,又有几分的赌气?

对她而言,卧底的那段日子,既痛苦因为总是回忆起父母,又痛苦因为要假意喜欢唐零,可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了。总之,绝对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至于故事里的人,她给予忘记的抉择,就当不曾遇到过。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一切都没有结束:刑警们需要夜以继日地审讯、顺着好不容易抓住的线索往深探查;李筠鹤刚被解救出来,且不说满身的创伤,就是体内的毒瘾也需要在强行戒毒所待一段时间……

池晓洲刚迷茫地跑到路口,就有辆车恰巧横在他面前。他呆呆地看着车窗落下,从中出现记忆中的面庞。

“池晓洲,去哪?我送你。”李辛鹤如是说道,慷慨地抛出救命的绳索。

处于深坑中的池晓洲走投无路,只好抓住这唯一的绳索往上爬。他轻飘飘地说了句谢谢去听雨阁,就坐上了副驾驶座,拉安全带的时候他才发觉掌心的冷汗已经沾上带子,仿徨之际又觉愧疚,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而后怔怔地看着前方。

或许是看出池晓洲眉眼间藏不住的焦虑和紧张,李辛鹤一言不发,将车速踩到限速线的临界。

轿车以破风的速度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疾驰,锁定唯一的终点,只是不知终点是什么在等待来人。

车开过海边,池晓洲上辈子选择在这里结束生命。熟悉的景象让池晓洲的思绪恍惚起来,努力分辨究竟哪个是现实,哪个又是梦境;他要去往哪里,又为什么而活。

微蓝的海面反射着从云层中漏出来的阳光,有如浅蓝的夜空上细碎的星辉闪耀,直直映进池晓洲昏暗一片的眼底深处,光芒刺得他眨了眨眼,一滴蕴了很久的泪悄悄滚落。

李辛鹤偶尔瞥一眼身旁的池晓洲,只觉对方的状态越来越差,就像……

就像要去赴死一般。

他纠结一阵,干巴巴开口:“别着急,前面快到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紧张什么,但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好像就是这样,总感觉有无数的困难甚至是绝望摆在你面前……”

“不过,我相信你,那个和我一起在楼道里奔跑的人,一定也能勇敢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话语间已经到了听雨阁门前,池晓洲默默地下车后,转过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的唇钉呢?”

这下反倒是李辛鹤愣了一下,手指在唇边摩挲,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这份怀念很快又消弥不见,笑容里有一往无前的锐气:“我可是要当人民警察的人,那玩意早拆了。”

池晓洲想起李筠鹤的话,点了点头:“谢谢,真的谢谢。……你会的,会和你哥哥一样优秀的。”

说完,他步履匆匆,踏入身后高大的古风式建筑里,身影渐渐与庭院里翠绿的修竹融为一体。

徒留李辛鹤一人坐在车里,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声音被经过的凉风刮走,传不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池晓洲直奔前台,还是上次接待他的那个人。对方认出了他,礼貌询问:“先生,请问是来找人的吗?”

池晓洲不答反问:“唐铭昊早上最后离开是在哪个房间?”

前台小姐敛了下眸子,回避池晓洲的视线:“抱歉,这个不能透露给先生。”

池晓洲低头,指尖在袖子里藏着的、池云尽送的那把小刀上轻抚,眼神淬着寒冷:“这样么——”

在他刚想威胁对方的同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捞月轩。”

池晓洲疑惑地回头,发现来者是老熟人,唐零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蓝色的毯子,那抹蓝色好像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池晓洲没有立刻行动,而是一直看着唐零,怀疑与不信任的意味很是明显。

唐零,无力地笑了下,带着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也跟着抖动了一下:“我都知道了,我哥被抓了,陈遥至始至终也都是在欺骗我,还有你……”

“说到底,你们也没有错……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也只是被逼无奈……失去大树庇护、遭受雷风厉雨的幼鸟只能被迫在短时间内成长,而这种成长难免畸形……”

“很多人都对不起我们,我们也对不起很多人……”唐零轻叹一口气,“算了,我累了。信不信由你,只是提醒你一句,他的处境可能不是很好。”

池晓洲瞳孔剧缩,没有及时收回的指尖在刀尖上微微颤抖,被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痕,袖口染上暗红色,奢靡华丽又危机四伏。

唐零忽视池晓洲的异样,朝前台吩咐:“都收拾收拾,赶紧走吧,不然你们可能会没命的。”

池晓洲愣了愣,不敢多想,却控制不住地想,拔脚就朝捞月轩跑去。他跑得很努力,却有越来越多的藤蔓从底下生出,缠上他的小腿,迈出的一步比一步艰难,心情一刻比一刻沉涩。

前台战战兢兢,手上动作不停,对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警告吃惊不已。

不一会儿,听雨阁本就不多的工作人员聚集在厅内,个个神色慌张,恨不得当场逃走。

唐零倒是神色淡淡,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滚吧。”

所有人都作鸟兽四散逃离,没一会功夫就不见人影,除了唐零。

她低低地、笑了几下,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出几分诡异,而后朝捞月轩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在道别什么。

椅轮轱辘轱辘转动,唐零慢慢地摇出了庭院,摇出了听雨阁……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人气的消散,人工林里平时吱呀乱叫的鸟儿现在一概默不作声。天地间霎时被无边的沉寂笼罩,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除了一阵凌乱的喘气声,还有可怖的、有规律的滴滴声。

池晓洲跪在陷入昏迷的池云尽面前,顾不上膝盖被擦破的剧痛和血肉模糊不断渗血的指尖,手足无措、眼珠乱晃地摸上系在池云尽腹部的炸弹和计时器。

——十分钟。

低弱得放在人稍微多一点的地方中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倒数计时的声音,如擂鼓般一下接着一下地轰击在池晓洲的耳膜,悬在心上的线终于断了。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点荧光,对绝望的人而言毫无疑问是巨大的诱惑,如传说中的渔女一般,用美妙的歌喉吸引人们靠近。

有一只手抚上了池晓洲微张的、颤抖不已的嘴唇,神奇地按下了池晓洲的慌乱、不安、焦躁、悲伤等一切的情绪。

那只手并没有停下,而是顺着池晓洲的脸庞再往上探,在眼角处轻轻地触了一下,泪水有了另一个宣泄的出口,很快被引渡到手指根处,顿了一下,继续沿着手腕和手肘滑下去。

这么一下,池晓洲才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池云尽醒了,正勉力撩起眼皮看着自己,眼里尽是担忧,与无处可藏的眷恋。

为什么要担忧他?明明自己都处于那般绝望地境地了。

池晓洲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浓重的哭腔:“怎么办?我该……我该怎么办啊?”

“我不想……不想看见……呜……”

他的手越颤越厉害,说出的话语无法再经过思考的加工:“我们还要去旅游……你说好了的,我们要去国外结婚……然后去度蜜月……然后想普通的夫妻那样过日子……”

“我本来是打算活到九十九岁的……可是如果你现在就……,没关系的,那我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池云尽捂住了嘴巴:“哥,虽然我很想听你讲话,但——”

池云尽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密码锁上。池晓洲立刻心领神会,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告诉我,该怎么做?”

“这个密码锁应该是不限制输入次数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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