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月光下
萨拉奥冬的夜静悄悄的,月光铺在台阶上。
沙雅尔带着副将匆匆走过院前小道,每一步都留下一点血迹。
“将军来了。”
小云的书房灯火通明,一位侍女正站在她身后为她编辫子。闻言她立刻起身,走到门边迎接。
“我已经知道消息没传出去。已经试了三次,不要再用人命去填了。”小云眉目冷静。
“小乌乐。”沙雅尔颔首行礼,“暂时已经把人挡在狮子门之外,他一时攻不进来。”
狮子门是萨拉奥冬宫的内城门,进去就是月升王族的宫殿。
“你打退的?”小云皱眉。
“打退三次。”沙雅尔挑唇一笑。
小云点点头,评论道:“他不知道你在这里。”
小云之前已听别人回报过战况,对方趁夜色偷袭,猝不及防来去迅疾,金仓城与萨拉奥冬几乎是同时遇袭,攻势极其猛烈,她睡梦之间别人就已经拿下金仓城墙了。行军打仗讲究一鼓作气,沙雅尔在狮子门头阻挡对方三次,无疑对敌人的士气是很大的打击。
“指挥进攻萨拉奥冬的与指挥偷袭城墙的可能不是一个人。前者极其板正,一来一回规规矩矩的;后面的一个……”沙雅尔顿了一下。
小云突然抬手止住了沙雅尔的话。
“给我舅舅送信,说我愿意和他谈谈,亲族之间不必互相残杀。就约一个时辰后在望楼相谈。”小云又转头对侍女吩咐道,“不必梳辫子了,给我换衣服。”她原本和其他侍女一样,做的是短打妆扮,也要上阵杀敌。
“当真要谈?”沙雅尔颦眉。
“真要谈,但也真要打,不止今晚这一仗,之后也许还有。”小云面容冷肃,“既然对面喜欢循规蹈矩,那你也这样做,正面杀敌,不必搞什么背后偷袭的事情,把人给我一个一个从正面杀干净。”
沙雅尔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次举旗反叛的是前王子阿达孟和,公主的亲舅舅,在贵族眼中,他恐怕是比这两兄妹更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如今他竟然当着月神的面起事,在众人眼里恐怕不止名正言顺,更是真而无畏。在这种局面上耍阴招,就算赢了也有可能输。
再说对于阿达孟和这样的人,从正面一刀一刀杀过去,才更有可能杀服了。尽管如此,沙雅尔还是心有疑虑。
“小乌乐,主帅绝对不止交河族长一位。”他严肃地提醒。
白云公主的眼睛突然朝他转了过来,直直地盯着他,沙雅尔心神一震,连忙低下头避过。
“我知道你在说谁。”公主清楚地说。
别说沙雅尔,全月升,甚至于靖国,学兵法的人都研究过银刀将军的战术。如今沙雅尔与其当面接触,如何不会猜是他。只不过这一交手,是沙雅尔输了,片刻之内,金仓城墙、烽火台便落入敌手,犹如铁桶一般水泼不入。沙雅尔派过三次萨仁巴雅尔中擅长骑术的好手试图闯出去,三次都失败了。
“首先,他必定不在此处,如果他有意,你不可能光靠狮子门就把他们挡在外面。”
沙雅尔闻言咬牙,公主说的是实话,狮子门不是高大耸立的外城墙,只比普通宫墙厚重而大。
“其次,是交河部反叛,我要对的是我舅舅,其他人还不配。”
“是。”沙雅尔这才信服。
“以及最后,”公主清晰果决的声音忽然放慢了,她一直镇定而冷肃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犹豫,“如果我阿萨真的要来杀我,那我就……”她没有把话说完。
“行了,你去吧。”小云抬眸,“去之前在外面停一停,找个人把你们两身上的伤口包一下,你不知道外人都说我们天格斯的将军是不会流血的怪物吗?”
沙雅尔展颜一笑,骄傲地说:“小乌乐这就错了,”他刻意一停,“身上的是敌人的血。”
小云抱着书册,匆匆走出院门,余光却忽然瞥见柳胤端站在路边。他身边站着娜仁托娅,娜仁托娅一见小云,连忙疾步跟上来。
“小乌乐,他说想见你。”娜仁托娅低声说。
小云顿时皱眉,一脸不耐烦冒了出来,“没空没空,他烦不烦呀!”她抱怨着,没忍住跺了跺脚。抱怨完,她又问:“他干嘛不去绿宫?”
她说话时脚步不停,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往回瞥了一眼,柳胤端还站在原地。
“他也许怕了?”娜仁托娅猜测,“他毕竟……”
“怎么可能。”小云嗤之以鼻,又撅起嘴连连说,“我没空见他。”
“那我带他去绿宫。”娜仁托娅行了个礼。
转过弯,小云脚步一顿,“等等。”她站在原地停了片刻,“他爱在外面站着,就让他站着——叫他去我哥哥那墙根外面站着好了。”说罢扭头就走。
娜仁托娅闻言,忍俊不禁,直到走回柳胤端身边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柳胤端疑惑。
“小乌乐要你去云中君殿外站着。”娜仁托娅一边笑,一边告诉他。
柳胤端不解,“她没空见我。”
“小乌乐自然是没空见你,但是做妹妹的肯定有空见哥哥呀。”娜仁托娅又好笑又摇头,“我们家小公主,是出了名的嘴硬心软,你这靖国人虽然是被捡来的,但是也不亏。”
柳胤端这才明白过来,神色却不知为何淡淡。
“怎么回事?“乌尼格日勒喝住马,马灵巧地转身在城门前停下。
阿达孟和带着伊兰台迎上去,伊兰台手里拿着一枚箭。
“刚刚里面射箭传信,说要见我,与我谈谈。“阿达孟和神情严峻,把手里攥着的纸条给乌尼格日勒看。
“在哪?“乌尼格日勒并不看信,只问在何处会面。
“西南角望楼。“阿达孟和抬抬下巴,示意远处一座黑黢黢的高楼。
望楼临近萨拉奥冬城墙,但因为对这一战没有军事作用,所以乌尼格日勒未曾涉及。
“我在城墙上安排一队射手。就算他们在附近安排人手,只要公主人在楼上,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乌尼格日勒想了想,道。望楼顶层四面邻风,虽有门窗,但想要射杀不算难事。
阿达孟和没有说话,他跳下马,伸手拉着乌尼格日勒的缰绳,“你来。“
“怎么了?“乌尼格日勒询问。
阿达孟和牵着他的马走出去几步,估摸着没有其他人再听见,才开口道:“乌尼,我要你替我去。”
乌尼格日勒心里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乌尼格日勒下马,抬手按住阿达孟和的肩膀。
阿达孟和面容青白,瞳孔深处竟透着一丝狰狞,“她不是想来和谈的。”他猛地把信扔在地上。
“两军对峙,主帅相谈,如果公主亲自来,你就必须亲自去。”乌尼格日勒毫不犹豫地断论。
“你以为她真的是有心和我谈吗?你错了。”阿达孟和冷笑,“七年前代勒刚刚去世不久,就有哈答斤部族起兵反叛,差点打到金仓城底下。她那时也写了一封信,说要与族长和谈,那时候哈答斤还是嘎哲当家,他走进去,然后乌乐提着他的头颅走出来。”
乌尼格日勒神情猛地一变,脱口质问到,“她那时才十三岁,怎么可能杀得了嘎哲?”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你该问她,玩了什么花招?”阿达孟和咬牙。
难怪她要把天格斯迁到金仓附近。乌尼格日勒想,遮掩起脸上的神情。
“你应下了吗?”乌尼格日勒问。
“应了,鸡鸣初刻在望楼会面。”阿达孟和垂着脑袋。
乌尼格日勒盯着他,渐渐地感到一阵怒气涌上,“你如果不想应,那就不该应下。”他猛地钳住阿达孟和的手臂,压着怒意斥道:“亏你还在敢选在月神眼前,你现在还敢当着月神的面发誓吗?”
阿达孟和被他一扯,刚好瞥见从乌尼格日勒背后照过来的月光,他急忙缩回目光,仍旧道:“我为了月升,问心无愧!”
乌尼格日勒的怒气冷下来,眉眼也冷下来,整个人被月光照透了,冰凉得很。他松开阿达孟和的手。
“你是要叫我去杀了她。”
阿达孟和面颊一抽,突然横下心,凑上前咬牙承诺道:“乌尼,你这次回来,我就带你去姐姐的墓前见面。”
这话一出,霎时乌尼格日勒的面容白得跟雪一样,叫阿达孟和看了都有些害怕,忍不住拉着他问:“乌尼?乌尼?”
乌尼格日勒垂下眼,推开阿达孟和的手,淡然地说:“说不定不用等你带我,我就先去和她见面了。”
“不会的!不会的!”阿达孟和脸色大变,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乌尼格日勒伸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弯腰捡起那封短信,扯住缰绳跃上马。
“乌尼!”阿达孟和猛地跳上前挡住他的路,脸上神情已经完全变了,额头上一片细汗,充满了惶恐。
其实王族的这几个兄弟姐妹,到底心都很软。孟和更是这样,比恩和都还要怯弱。
“乌尼,”阿达孟和抓住他的缰绳,喃喃地说,“等我们打赢这一仗,月升就再也不需要打仗了,再不需要打仗了——”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从小你就不爱跟别人争抢,你父王要把王位传给代勒,你也是一句话不说,直接就走了。”乌尼格日勒骑在马上,俯视阿达孟和的面容,“既然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那么很好。”他抬手带上面甲,“行,我会去见她。”
乌尼格日勒很久没上这望楼来了,起码有快二十年,以前他刚来金仓的时候,代勒很喜欢抓着他跑到上面来玩,那时候两个人都很很小,很喜欢一边俯瞰金仓城一边说些放眼天下的大话。如今代勒都死得只剩下一座坟了。
楼上没有侍卫,只有一位侍女守候,见到一位铁甲骑士,很柔顺地行了个礼,引他进入屋内。
屋内烛火明亮,白云公主深夜严妆,华彩绚烂,端坐于书岸前,她正急急地在桌上写些什么,一点也没发现乌尼格日勒到了。
“小乌乐。”侍女轻声提醒。
“啊,舅舅来了,”公主一边写字一边抬头,“请等我……”她悠然轻快的语调兀然一凝,目光紧紧地收束在乌尼格日勒的身上。
乌尼格日勒也不再隐瞒,摘下面甲,与她对视。
小云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突然间勃然大怒,她倏忽站起,把前一刻还在写的笔墨全部扫在地上,差点要将桌子都给掀翻了。
“阿达孟和这个懦弱小人!”她气急了,面容都涨得通红,狠狠地把手里的笔朝乌尼格日勒摔去。
乌尼格日勒没说话,侧身避过墨水,又伸手轻巧地接住了毛笔。
小云见状更是大发脾气,抬手胡乱把桌面上的书籍笔记全部甩到地面上,最后抓起砚台,发狠似的砸在地上。
乌尼格日勒从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她气得浑身都在抖,眼睛里似乎都要哭了。她一语不发地瞪着乌尼格日勒,表情恨得几乎像下一刻就要杀死他,整个面庞燃烧得通红。
乌尼格日勒走近几步,把笔给她重新放回桌面上,神情低低的,很安静。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只听见小云剧烈的喘息。
乌尼格日勒低下头,避开小云的眼神,而等他再抬眼看小云,虽然还在生气,几步之间,她表情上却已冷静了下来。
“行了,是将军来也很好。”她重新坐了下来,一脸若无其事,就好像片刻之前的失态不过是无稽之谈,她甚至还微微一笑,对侍女吩咐到,“出去给将军倒杯茶。”
乌尼格日勒瞧着侍女走开,心知小云是有意支开她,于是又转过脸仔细看小云。小云也正看着他,脸上神情被掩饰得一丝不乱,只有一双眼睛发红。
“原来我舅舅谈都不想跟我谈呀。”小云垂下眼皮,娇声抱怨。
乌尼格日勒解下佩刀,放在桌面上,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想让他和你谈什么?”
小云瞥他一眼,乌尼格日勒不等她答话,又问:“嘎哲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小云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略有些不高兴地道:“这么久的事……我要杀他,是为了活命;他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欺负我和我哥哥,那肯定死的是他。”
小云一笔轻轻带过,乌尼格日勒却知道事实远不是这样轻易,十三岁的女孩,就算是乾元,也无法轻易杀死一位成年男性,何况哈答斤的嘎哲一贯是出色的战士。
“哎呀,我舅舅不会以为我也在想着怎么杀掉他吧?”小云天真地撅起嘴,“他这么害怕?”说着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够了。”乌尼格日勒突然打断她的笑声,神情淡淡,“不要再装了。”
小云撑了片刻,才忽然撑不住似的,把脸上那些飞扬的娇媚一点一点慢慢地淡了下去。她不笑的时候神情很冷肃。
她静了半晌,蹲下去把她刚刚扫落在地的书册给一一捡起来。
“我是真的想和他好好谈谈,可惜他没这个胆量。”小云平静地说,她把书册抹平,整齐地放回桌面上,“税务,商业,以及近年两地农业收成……我能搬得动的都带来了。”
“你以为你父亲、你的祖父没有试图和他谈过吗?”乌尼格日勒平静地反问。
“我知道,但我还想再试试。”小云坦白,她一顿,认认真真地说,“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那你不问我是来做什么的?”乌尼格日勒一挑眉。
闻言,小云噗嗤一笑,“阿萨,你当我是傻的吗?我一见你面就猜到你要来干什么啦。”她这回是真的在笑,一双眼睛弯起来,像天上的月亮。
看见她笑,乌尼格日勒却一怔,神情沉了下来,“你……”
“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小云语调轻巧,像小鸟在树枝上跳,她笑得甜甜的,“所以除了生气,我还有点难过。”
这回却换乌尼格日勒垂下眼帘,“你不问我为什么?”
“我问你干什么?他是我阿玛的弟弟呀。”小云扭过头盯着窗户纸,“再说了,你不是都说过了,你想回家。”
“很好,代勒把你教得很好。”乌尼格日勒颔首。
“也是你教的,阿萨。”小云看着他。
乌尼格日勒盯着她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立刻问:“刚刚你让那个侍女出去传了什么话?”
小云不笑了,甜柔的面庞上浮现起一丝刀光,“我要沙雅尔即刻进攻。”
“就算这样,你也不一定杀得了孟和。”乌尼格日勒不悦地说。
“我知道,可惜我不知道来的人是你,否则就会和沙雅尔约定好全力击杀他,而不只是进攻。”小云遗憾地讲。
“你觉得这样能活命吗?”乌尼格日勒站起来,冷冷地俯视她。
“我肯定活不了,所以我也要他死!”小云毫不畏惧,断然宣称。
乌尼格日勒被她的神情刺得一怒,“如果他也死了,那月升……”他猛然一顿,一股讶然从心底升起。
小云看他神情,立刻意识到他想到了,她笑了笑,轻快地讲:“如果我们都死了,那能继位的就只剩我那位十三岁的小堂妹了。”
“你这是在赌。”乌尼格日勒的语气松下来。
“为什么不呢?我舅舅是肯定不会对靖国用兵,而万一那位小姑娘和我们想得一样呢?”小云的神情几乎有点快乐,又有些咬牙切齿,“月神在上,月升听天由命。”
“我不会让月升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乌尼格日勒冷冷地说,他抬手摸刀,“……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小云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脸上短暂地略过一丝惊讶,随即下定决心道:“不管是谁当政,不要阻碍与靖国之间的通商往来。”
乌尼格日勒神情平淡,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样看着她。
“那行,那起码不要关闭边境。”小云咬牙。
乌尼格日勒还是不说话。
小云急了,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臂,像小时候那样摇晃着求饶:“阿萨,求你了,我知道你恨靖国,但是与靖国断交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就算我舅舅想做长生山里的王,也完全没必要阻碍民间来往……“
“民间来往,“乌尼格日勒打断她,反问,“三十年前那样吗?”
“那你以为阿达孟和他说隔绝就能真正与世隔绝吗!他知道我们每年要和靖国换多少匹丝绸,多少石大米吗!他以为就算我们不需要,靖国人会允许吗?”小云冷笑。
“靖国是豺狼和虎豹,你要是以为你能从他们嘴里抢下来东西,那就太天真了。”
这句话激怒了小云,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可十年前想从他们嘴里抢东西的不就是你们吗?怎么,乌尼格日勒,你输了一次之后就再也输不起了吗!”
乌尼格日勒猛地转头,盯住她。
小云一愣,神情闪了一下,迅速露出了惊惶的表情,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
乌尼格日勒吐出一口气,他握住刀鞘,神情淡淡,似乎十分疲倦:“小公主,你最好还是说一个我能做到的。”
小云半晌没说话,乌尼格日勒抬头去看她,她垂着眼,唇角都向下撇着。
“阿萨对不起。”她拽着乌尼格日勒的手腕,小小声地说。
就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蹲在树底下哭的小公主,而乌尼格日勒从来都对他的小公主心软。
“你说吧,”他抬手帮她别起一缕鬓发,顺势看进她眼底里,“你想要什么。”
小云金棕色的眼像沉在湖底的水晶,那样水波荡漾。
“阿萨,”她轻轻地喊,花瓣像是要从树上落下来那样,“别追查我的私库。”
乌尼格日勒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
“王族私库等同于国库。”乌尼格日勒的面容如冰雪般冷漠。
月升王族经年累积,金玉累累,比国库都不逊色,何况小云一脉,王与王后早早离世,更有云中君的份儿,她的私库怕是要叫人难以想象。
小云也抬起眼看他,前一刻是乌尼格日勒看错了,她眼底并没有花,只有一重一重厚厚的积雪盖在金子上面。
“说清楚,不然我立刻就杀了你。”乌尼格日勒突然拔刀,悬在小云的脖颈上。
小云一动不动,面容如同雪山一般。
乌尼格日勒眯起眼,“你的王印,在阿勒吉那里,对吧?”他一字一句。
话音刚落,他立刻收刀就走,小云却扑了上来。
“阿萨不要!”她用力扯住乌尼格日勒的臂膀,不让他走。
“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不管是谁继位,甚至没有人继位,都不可能不去找你哥哥要王印。”乌尼格日勒面色森然。
“钥匙不在我哥哥那!我早都已经给人了!”小云气急败坏地吼道。
乌尼格日勒神情巨变,回身抓住她的手,喝问到:“你给了谁?”
小云不答,她双目炯炯,里面一片雪亮,像山巅上跑过的闪电,“阿萨,是因为我之前逼过你,所以你现在也要这样逼我吗?”
她的眼睛里为什么这么亮,乌尼格日勒有一瞬间疑心看见了太阳,“你是选择相信我?还是相信你的舅舅或者你的妹妹?”
小云突然一愣,接着渐渐地,脸上的神情竟然慢慢收拢了起来,让乌尼格日勒看得也心底发愣。他慢慢地松开她。
“乌尼格日勒,你知道长生山那头有什么吗?”小云认真地问。
“黄沙。”
只有月升是被长生山庇佑的福地,翻过重重山脉,与草场接壤的,是数千里绵延不绝的黄沙。
小云却摇摇头,“不,不对,那边过去还有国家。”
乌尼格日勒眉头微蹙,月升往西自然还有其他人烟,但大都是零散的聚落,有国家也是依靠绿洲为生的小国。
“我在靖国的一本书上读到过,长生山脉往西,越过沙漠,还有一片临海的大陆,那里也有一个强盛的国家。三年前,我送了三支队伍进沙漠,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她勾起嘴角,抬头望向西方,“那个国家叫做大秦,它和靖国一样富饶,买得起所有宝石和香料。”
乌尼格日勒惊住了。
小云猛地收住笑容,神色凝重,“但是开辟商路需要钱,月升这头还要应付靖国,我没有足够的钱一直送人过去,所以我也必须求着靖国和我们通商。月升绝对不能固守在长生山脉里,如果等大秦发现,焉知它不会变成另一个靖国呢?”
小云握拳,言辞恳切,“阿萨,就算为了月升,你也不能答应阿达孟和。月升可以不和靖国打仗,但是绝对不能缩在山里。山里的牧场早就养不活我们所有人了,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恶狼。不走出去,月升只能坐在家里,吃自己的血肉。”
乌尼格日勒久久没有言语。
“乌尼格日勒……”
小云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突然反手握刀,把刀贴在额头上,接着顺势跪下。乌尼格日勒垂下头,却把弯刀举在小云的面前。这是古老的月升军礼。
“我的王。”乌尼格日勒额头地,宣誓效忠。
我的王。即使她不能真正坐在王座之上,她也是我的王。不因为她是我的公主,而因为她是一位真正的王。
“你听。”小云推开窗户,眺望远方,“开战了。”
乌尼格日勒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前方的黑夜。今晚的月亮很明亮,连厮杀声都显得很遥远。
“我在想,难道我真的不能避免这场战争吗?”小云捏住窗框,“我甚至愿意和他坐下来谈谈。”
“你避免不了。”乌尼格日勒英俊的脸庞上毫无表情。
小云转头与他对视一眼,平淡地开口:“月升只能有一个声音。”
“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但也是唯一一次,在出征靖国上月升内部不能有上最响亮的鼓声。
“哥哥。”
小云从午后梦中悠然转醒,一睁眼就看见阿勒吉斜靠在床头,也不做声,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来温泉边喝水的鸟儿,阳光照亮他琉璃般的眼瞳,他面无表情,就像一个金丝木偶。
阿勒吉并不理会她的呼唤,小云爬起来攀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娇声娇气地又喊了一声:“哥哥。”还带着一丝梦中的困慵,她慢慢地凑过来把脸颊贴在阿勒吉的手臂上,亲昵地蹭了一下。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一点也不笨,聪明极了,大家都敬服你。父王死了,你就是新的王……”小云的脸上蒙着一层如梦似幻的柔光,阿勒吉回过头与她对视,小云看着她的哥哥,她的哥哥有着玻璃眼珠,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歪着头看他,继续说,“然后呀,我就把你杀了,”小云凑上来,在阿勒吉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一个珍珠般的吻,“我成为了月升的王。”
“嗯。”阿勒吉点了点头。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哥哥?”小云看他认真,不禁微笑。
“听得懂,要杀了我,小妹要当王。”阿勒吉的眼珠里清晰地映照出小云的面容,里面却没有他自己的情绪。
“谁要杀了你?”小云搂着阿勒吉的脖颈,仿佛双生子般血肉相融的亲昵。
“小妹。”阿勒吉与她肌肤厮磨,低声喃喃。
“那你怕吗?”小云问。
阿勒吉摇摇头。
小云追问:“那你怕什么?”
阿勒吉垂目,“怕忘记的你。”仙人垂怜,“你的名字。”
小云一愣,接着云消雾散春水照,“你怎么会忘记我名字呢哥哥,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啊,只要别人喊你,你就会知道我叫什么呀。”小云捧住他的脸,望进阿勒吉的瞳孔里,她的神情奇异,明明是笑着的,却显得那么惊奇,“你死了,我死了,你都不会忘记我,你不要怕。”
“我害怕。”阿勒吉轻声说。
“你不要怕。”小云扯下床幔,金丝绣线撒下来,她身上漫漫都是金光,“哥哥,你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的,就算所有人都要把月升给你,我也不会杀你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爱你。”
她低声哄着阿勒吉,伸手解开他的腰带。衣襟散开,一道窄窄的结痂挂在阿勒吉的胸口上,小云张嘴含着他的乳珠,手指穿过绫罗,往深处探去。她的手指游鱼般抚摸了一下他的阳具,很快逡巡到双腿之间,受伤日久,阿勒吉很快情动。
小云分开他的大腿,剥开他的肉唇,用指腹轻一下重一下地弹弄他的阴蒂。阿勒吉的喘息变了调,腰悬空着往上顶,肢体缠着小云,向她索要。
“不行,哥哥你不准动,否则伤口会裂开的。”小云敏捷地一把按住他的腰,将他牢牢地压在床上,“你的伤口要是裂开,扎娜会骂我的。”
她说着话,已将自己的阳具顶在阿勒吉肉穴外面,却不进去。小云箍着他的腰,额角青筋绷起,眼神却有些放空,居高临下地、迷恋地盯着阿勒吉,看着他他无法忍耐地在床上摆腰挣扎。
“那就杀了她!”阿勒吉美丽的面容崩裂扭曲,“我要杀了她!”他不管不顾地大喊。
“不准杀人!”小云按住他,用尽了全身力气,阿勒吉被衣物缠住,难以脱身,而她的肉具还顶在他外面,随着他的挣扎,一下一下要把他小穴里的水给蹭出来。
阿勒吉马上要崩溃了,许久未被触碰的地方敏感极了,小云坚硬的阳具抵着他,破开他的肉唇,重重压在他的阴蒂上,被他浅浅地一含,又冷酷地离去,没两下,他的小穴整个都扇动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往外吐水。
小云捏着他的腰,态度很平和:“我是不是说过不准杀人,啊,哥哥?你不听话。”
二人角力,小云掐着他的腰,面部都涨红了,她并不扩张,而是就这样缓慢而直接地顶了进去。阿勒吉并不生涩,然而几个月未曾行事,他此刻又蓄力不肯放松,小云进得极慢,他的穴把小云咬得很紧。
但渐渐的,也许是因为伤口还没彻底恢复,小云越进越深,他骤然失了力,仰面倒在床上,几乎是无助地被小云破开,顶到最深处。小腹仰天朝上,随着小云的进入,肚皮底下被撑开一道鼓胀的阴影。小云还要按着他,他的穴已经含小云含得太紧了。没有前戏,小云又大,一点轻微的动作都带给他一阵细微的小高潮,待小云完全进入,他捂着肚子,抽搐式地往外滴水。
小云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慰叹,这对于她也是一次征伐,脊背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终于,她插到了最里面。小云在在阿勒吉的胸口上趴下,眯起眼睛,一边随手抚弄他的乳尖,一边感慨:“哥哥,我们要是双胞胎就好了,这样在阿玛肚子里我就可以开始操你了。”
她快快乐乐地笑,“我要从你刚出生就操你。”
阿勒吉已经淌水淌得停不住了,她还嫌不够,伸手去摸阿勒吉的阳具,手心抓着他的顶端蹭,手指摸下来,点在阴蒂的尖尖上。阿勒吉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小云却笑了。她低下头吻住她哥哥,然后突然摆腰,开始重重地操他。每一下都往最深处顶,操进泉眼里。
“哥哥,给我张大腿。”小云轻柔地吻掉阿勒吉的眼泪,她操他的动作很用力,语调却花枝般柔软,“我要把你操破,操晕过去。”
阿勒吉口齿不清地哭喊着,却主动张大了双腿,“痛了,小妹,痛了!”
“真的吗?”小云闻言停了下来,直起身凑过去看。两人交合的地方,阿勒吉的穴已然被插得通红,水光四溢,像一口活色生香的肉泉,她插一下,里面就要涌出一股水波。她停,阿勒吉却抬起屁股,向她扭腰,他一边含着泪喊痛,一边卖力地吃着小云。
“不对,哥哥,你根本不痛,你是要到了呀。”突兀地,小云把阳具从阿勒吉的身体里抽了出去,阿勒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间甚至连呼吸都停了。小云微笑着,阿勒吉的穴在空虚中无声地抽搐了起来,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小云就重重撞了上去。
一声呜咽,他腿间喷得像尿了一样。
小云整理好出门时,看见塔拉嬷嬷领人久违地守在门边。这个冬日带来的疾病凶狠地损毁了她的身体,她一下看着就苍老不堪了,行走坐卧都要人搀扶,也无法再亲自照料阿勒吉。
“小乌乐。”塔拉嬷嬷向小云行礼。
小云见是她守在门口,有些惊愕,自病后,她难得出门,是以小云不得不亲自搬来与阿勒吉同住。
“快起来,”小云连忙扶起对方,“怎么今天是你特地跑来守着,身边的人也不拦着?”她有些嗔怪。
“照顾殿下本来就是我的本分。”塔拉嬷嬷恭恭敬敬地回,她顿了一顿,又小声劝到,“小乌乐,殿下的身体毕竟没有全好,如今又怀着孕……”
闻言,原本小云清爽的神态上细微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但她只耐心地应道:“我知道的,塔拉,你别担心。”
塔拉嬷嬷并不信服,但也没有再讲,只是双手合十念叨:“月神保佑,殿下平安无事。我现在每夜都在对着月亮祈福,祈求月神保佑,殿下平平安安,肚子里的小王子也平平安安。这么多年了,先王终于能安心了。”
“是吗?”小云笑了一下,透亮的眼珠不易察觉地一闪,“那要是是个女孩呢?”
“公主自然也好,能像殿下那般美貌,是月升的荣耀。”塔拉嬷嬷垂着头,态度很恭顺。
“女孩不好,女孩不能继承王位。”小云垂眸,眼睫遮挡住她金棕色的眼珠,“要是是个女孩,他还得再生一次。”又抬眸,看着塔拉嬷嬷,“就像我阿玛那样。”
塔拉嬷嬷蠕动了一下嘴唇,却并不出声,小云等了一会儿,也不在意,只是问她:“塔拉,你说你每夜都在祈祷,能不能也帮我祈祷一下,祈祷我得偿所愿?”
塔拉嬷嬷正要应答,就听见院门口有人毫不犹豫地讲到:“公主所愿,必定应验。”语调短而果决。
乌尼格日勒跨进院门,这才行礼,奏道:“受外臣所请,请公主移步议事。”
“哦,是我误了时辰。”小云点点头,抬步便要走。
“小乌乐。”塔拉嬷嬷语意未尽,见小云又要走,说话间便有点喘气,“小乌乐是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您肯定是世上最怜惜、最爱护殿下的人……”
“公主。”乌尼格日勒催促了一声。
小云原本要停顿的步伐最终没停,又流畅了起来。她于是并不回头,塔拉嬷嬷佝偻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深宫的阴影中。
走出一段,乌尼格日勒忽然开口喊她:“公主。”
“嗯?”小云回头。
突兀地,乌尼格日勒单膝下跪。他们身后跟着的侍从,也立即一同跪下,铁甲撞在石板路上,发出击磬一般的回响。
乌尼格日勒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很郑重地说:“公主,你是我的王,你的眼睛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也有毅力去实现,你会比之前所有人都要飞得更高更远。月神会乘着你的翅膀翱翔。”
小云一怔,随后她站直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笑意,而是另一种沉默的肃然。她极其庄重地伸手按心脏欠了欠身,又将手心压在乌尼格日勒的额头上,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封赏的王礼,小云见代勒行过。
“月神赐福,赐你荣光安康。”
“起来吧。”小云收回手,把乌尼格日勒拉起来,“你是不是担心我因为塔拉的话难过啊,阿萨?”她态度一变,转为嫣然。
“其实我并不生塔拉的气,”小云示意乌尼格日勒看,她把掌心摊开,又收拢,“她看到得太小,也太少了。”
“旧时贵族,莫不如是。”乌尼格日勒严肃地说。
“是的,所以我还真的挺担心是一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我能借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他们的支持,即使只是表面上的。”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如果是个女孩,我就又要发愁了。”
“如果你真心想要男孩,有多的是的方法,如果你真心想要一个能继承王位的男孩,不可能拖到现在。”乌尼格日勒直白地讲,他毫无掩饰,干脆利落地戳破了她的伪装。
小云面色一顿,收起了脸上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才平淡地抱怨道:“乌尼,我在你面前已经很坦诚了,为什么每次你都一定要看得最清楚呢?”
“是你每次都讲真话。”乌尼格日勒微微一停,纠正到,“只是有时撒谎。”
小云坦言:“是啊,你说得对,要是我真的需要一个男孩儿,我早就可以去生了,何必拖到现在。是我自己不愿意而已,我担心这个小孩会抢夺走我的地位。不过现在,我刚刚打了胜仗,月升失去了一位王族血脉,刚好需要一位新的。这是很好的时机。”她微笑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明光。
言于此,书房马上便到,侍从停在院外等候,小云和乌尼格日勒继续往里面走。此刻他们身边刚好无人。
小云脚步缓了缓,低声说:“不过,我最近忽然想要与哥哥也生一个小孩。”
乌尼格日勒闻言脸色一凝,刚要阻止,就见小云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解释到:“你不用讲,我知道你的顾虑,”小云微微蹙眉,目光里有一抹淡淡的忧愁,“但如果没有孩子,以后有什么变故,他自己一个该怎么办呐……”
“……你准备的那个小孩,是谁的?”乌尼格日勒低声问。
外臣见到公主到来,纷纷出来迎接,小云并没有机会答话。她望了一眼乌尼格日勒,抬手指了一下她的胸口。她的胸口上,也有一道浅浅的划伤。
开春了,日头到得早。每日清晨,阳光就能透过高窗晒进来,足足有一个时辰,等到用于睡卧的稻草禾杆晒得热气腾腾,阴影才慢慢地挪进来。待到石缝间虫豸开始出没,那便是星光高挂的时节了。柳胤端每晚就睡在高窗底下,看星星一圈一圈走过。平心而论,这是一间十分清洁的牢房,行军打仗时若有这样一处营地,那简直比皇帝行宫还好。
这个月开始,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牢里久坐,或是气候升温,他的腹中一下胀大起来,明明前些日子还可以翻滚跑跳,现在连在一方囚室里散步也感觉有些笨重。手脚都有些浮肿。他的味道开始渐渐地散发出来,怀孕让他的身体素质下滑,无法控制气味。
同样身在囹圄,这次却和之前很不一样。诚然柳胤端心定,每日数着日头枯坐也是一种磨练。胎儿在腹中偶尔蠕动,并没有激起他心底的满足与喜悦,反而隐隐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他怀的不是他的血脉,而是一个寄生。这孩子并不是因爱而生,他既来之则安之。
“喂,吃饭了。”
铁条被哗啦啦地敲响,柳胤端从入定中猛然回神,头脑一愣,并没反应过来。在外面站着的那位女子已然不耐烦了,她顺手把每日的馕饼一扔,她力气虽大,准头却极不好。饼哐当一声砸在铁栏杆上,又弹出去飞了老远。
那女子看也不看,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也不给他打每日例菜——也许是因为需要他肚子里的胎儿,白云公主并不苛待他的食物。
柳胤端默默地看着落在外面地上的饼,没有说话。
“哎呀,喀依拉,哎呀。”一位面貌和善的中年男子闻声小步赶来,一边叹气,一边把馕饼捡起来。他是管理这一牢的是侍卫小队长,叫伊玛。喀依拉并不理他,板着脸把饭盒一甩,径自挤开他向外走去。
伊玛摇摇头,隔着栏杆把饼子递给柳胤端,又自己把菜端来,半是安抚,半是合稀泥道:“你别见怪,我们月升的姑娘脾气都大。”
“劳烦了。”柳胤端起身接过,并不放在心上。
伊玛摆摆手,瞧着送饭的喀依拉走远去了,才小声地跟他说:“其实喀依拉人很好,只是她很恨你们靖国人。”他叹了一口气,神情惋惜,“之前打仗,她丈夫打没了,兄弟也没了,原本还有个孩子,人还有点精神,结果后来孩子也病死了,现在她就一个人守着她两边的阿玛过日子,过得很苦。”
“哦。”柳胤端于是点点头,诚恳地承认,“她是该恨靖国人。”
伊玛摇了摇头,语气变了一个调,“其实她要想过得好,也不是不行,只是她自己转不过来。”他抬眼扫了一下喀依热远远的背影,小声讲,“她和你一样,也是……那个。你们两个日子都不该过得那么苦。”他瞅了一眼柳胤端的肚子,等了片刻,却没见他接话,于是自己往下讲了,“我们前面都跟她讲,不要难为你,你们俩都一样,而且你还怀着孩子……”
可能因为人到中年,或性格如此,伊玛很热爱与人拉家常,牢里常年就一队看守,来来去去知根知底,自从柳胤端来后,伊玛就很喜欢跑来和他聊天。柳胤端不时回应,这天南地北的两人也算聊得有来有回。
二人正说话间,听见走廊上有人来。伊玛起先还以为是隔壁牢的看守在与喀依拉讲话,瞥了一眼后却看见那人朝这边走来。这是一个陌生将士,但没有任何随从,穿着打扮虽然不显示等级,但看着自有气度。
伊玛挺胸迎上去,正要质问,却见来人出示了公主的令牌。对方的目光从伊玛身上扫过,像拂过一抹灰尘,他在牢门口站定,直接命令道:“把这里清空,我走之前不准放人进来。”
牢房内,柳胤端他抬起眼睛与对方对视。
“银刀将军。”柳胤端挺直脊背。
来人冷目灼灼如鹰巡空,柳胤端守城的时间长,而银刀将军永远都在冲锋的战马上,柳胤端十分敬佩这样身心如铁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熬过十年战败的奴隶生涯,只是如今他归国,又逢明主,靖国未免要直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果了。
“你可以吃。”乌尼格日勒看见他手边的食物,简短地讲。
“愿邀将军一同入席。”柳胤端不卑不亢地回应。
乌尼格日勒皱眉,冷硬地说:“你这里没有酒,我怎么一起?”他的汉话并不是很好,虽然口语还算流畅,但用词都很简略,也不能完全理解言外之意,“我来看你到底是什么样。”
柳胤端点点头,站在原地,任对方打量,态度很平静,“将军满意吗?”
“你长得有些像以前靖国的一位败将,他打仗也很勇猛,可惜当时已经年纪大了,不知道现在活着还是死了。”乌尼格日勒端详他一会儿,评价道。
柳胤端眉头微挑,冷静地说:“我只听过银刀将军上谷惨败,导致割地、赔款、禁商,并没听过大靖输过。”
“我输,是因为月升输了,不是因为我被你们打败了。”乌尼格日勒冷冷地说,“靖国人没有人赢过我。”他想了一想,又讲,“十年前你的那位将军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这十年都在操练,那么今后战场遇到,可以和我比试比试。”
柳胤端闻言忽然一怔,神情就沉默了下来。乌尼格日勒并不在意他的脸色,继续道:“你们靖国国家大,但是没有什么打仗好的将领,月升却人人一心,我们败给你,只是输给你们的国家而已。”
柳胤端本不欲做口舌之争,何况他现在是阶下囚,但是听得对方言语间如此傲慢,还是忍不住道:“我先前以为,是因为银刀将军输了上谷一仗,月升才输了,没想到是因为月升输给了大靖,银刀将军才输了。是我想错了。”
乌尼格日勒没有听懂他言语间讽刺的意味,而是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十分后悔,如果按我自己来,我们不会输。”
柳胤端意识到他干涩的汉语中另有深意,于是收敛起一时激愤,正色问:“如果是将军自己,会怎么做?”
乌尼格日勒眼瞳默了一瞬,而后忽然寒光暴起,“我根本不会去直接攻城!上谷城墙宽约四丈五尺高约八丈八尺,四角还有角楼,非大型攻城器不破!我们长途奔袭,根本没有带这种武器,我怎么可能直接攻城?”他的汉话虽然粗粝,但却格外不假思索,十年了,他都没有忘记城墙的厚度,就像他早已在脑子里演练过千遍万遍,熟练到用异国的语言都能脱口而出。
“这不正是代勒王骄纵轻敌的后果吗?”柳胤端冷冷地说。上谷是大靖西域最后一座城池,城壕深厚存粮充裕,当初靖军就是借此地利,才生生扛过月升凶猛的攻势直到最后反败为胜的,“有虎豹骑在,上谷固若金汤,你们若是切断补给围城三月,倒可以试着把我们拖死……”
“但你们守的只是一座城。”乌尼格日勒打断他,目光如电,“上谷后边,都是平原和绿洲,我会把你们围死在城里,你们想待在城里,可以!你们想去报信,不怕死的出来,跑得出去,也可以!我可以和你们的大军在平原上决战!”
“果然……你们图谋的并不只是上谷。”柳胤端感叹,他久违地感到胸腔鼓噪,心头发热,少时他常常与父兄作这种纸上谈兵的练习推演,没想到经年之后,他首次演练竟然是和这位老对手,“天格斯的骑兵锐不可当,大靖没有你们这么健壮的良马,步兵到了平原上,会被轻易地碾成肉泥。我方自然不会主动出城与你面对面与你冲锋,我会守城拒战。”
两国交战,最后比拼的不再是将士个人的素养,而是国家的实力,拖延的越久,经济不济的自然越有可能崩溃。
乌尼格日勒自然能明白柳胤端的战术,只是,“商路会先消失。我根本不在乎上谷。没有了商人,上谷什么都不是。”
上谷本来就是因商而集聚的城市,三十六国及至来往密集,因此而设城邦。战争一起,商路断绝,上谷的地利之便尚不至衢地,新的商城自然会崛起。
柳胤端承认道:“确实如此,胡地之运不过百,只不过要是商路没了,那月升何必又非要上谷呢?”
高窗外兀地落下了一只鸟,鸟翅扇动,声响一时惊心。
地牢内,两个国家最顶尖的将领彼此对视。柳胤端有点羡慕乌尼格日勒,不惑之年,却仍然不丧青云之志,诚然他的王一败涂地过,而今他居然又有了一位新的王,比前一位更忠心。柳胤端却已经不想做大靖的子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