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2
幻翎躲开,并不理会,径直走向森林深处,几个呼吸间便再也看不见。
萨拉尔撑着额头靠在树上,有些失神。
他出现的太晚,有人在他之前发现了这块珍宝。
占有他,涂抹他,留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千年至今仍有影响。
即使他现在强行插入其中,哄骗签订伴侣契约,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他渴求幻翎,渴求绝对占有,渴求毫无保留的刻骨爱意。
他渐渐能体会到,为什么幻翎的前任契约者要把他封印在人族禁区的极北之地。
——独占和私藏同根,囚锁和保护共生,爱恋是欲望之源。
没有人愿意放手这块举世无双的珍宝,哪怕是即将死去。
萨拉尔在原地冷静很久才收拾好心情,通过伴侣契约感应到幻翎的位置,瞬移过去,却不敢直接面对,在树后观察——翎和一个亚麻色卷发的二阶魔法师在一起。
幻翎跟着刚刚救下的受伤的人类,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休息,对方似乎有些怕他,怎么也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只一个劲地道谢。
和萨拉尔分开后,他遇见了正在躲避六阶魔兽攻击的人类,顺手救下,问过才知道。
男人名叫桑迪,是雇佣队伍中最普通的二阶魔法师,进来只是想在外围跟着大部队分点好处,独行时遇见四阶魔兽,自知打不过,用了传送法阵,结果不仅没回到镇上,反而掉进了核心区。
如果不是运气好,遇见了幻翎,他可能已经死了。
“谢谢您救了我。”桑迪认为能控制六阶魔兽自残的精神系魔法师身份地位肯定不低,“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幻翎并不想道出真名,嘴唇动了动,还没想好怎么说,一道声音插进来:“希尔,原来你在这里。”
此时的萨拉尔撤去了障眼法,黑发,琥珀色瞳孔,是他真实的模样。
幻翎看见他就感觉唇瓣又痛了起来,萨拉尔失控的时候,咬的他很疼,像要把他生生吞下去一样。
想到这里,幻翎转过头没有搭话,也默认了“希尔”这个新名字。萨拉尔似乎很喜欢把自己的名字按在他的身上。
桑迪在脑海里想了一圈,没能对应上任何一位自己知道的大人物,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强者的敬佩之心。只是可怜自己,昨天断了一只手,今天又瘸了一条腿,不过还好,只要活着回去,就有治愈的希望。
见到萨拉尔过来,桑迪讨好地笑道:“您好,我是桑迪。”他想的很简单,强者的同伴肯定也是强者,只要抱紧金大腿,他就死不了!不过这两位看上去关系有些冷,应该是出现分歧吵架了?
因为笑的太灿烂狗腿,又有些许的眼熟,萨拉尔多看了他一眼,丢一个小法阵过去,法阵落在桑迪瘸了的那条腿上,金色的光点冒出,等到法阵消失,桑迪眼睛一亮,他的腿恢复了。
抱大腿果然没错!
桑迪殷勤地跑来跑去,给站着的两人清理出一块休息的地方,“两位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不要客气!”
萨拉尔欣然接受:“嗯。”
倒是很久没遇见上赶着想被他奴役的人了。
幻翎和萨拉尔始终保持着至少三米的距离,没有继续往深处走。
桑迪架起的火熄灭,在点点火星里,伸出几条透明的触手,滑向三人所在的位置。
除了毫无戒心睡死的桑迪,幻翎和萨拉尔察觉到却都默契地没有阻拦。
透明的触手进入身体,幻翎心口一凉,初出镜湖时难受的感觉潮水般涌来,沉甸甸压在心头。
……到底是什么?
触手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只是有一霎那,他不想再活着,因为那个人死了,他失去了继续活着的意义。
萨拉尔清除进入身体的触手,不知为什么,冲过来紧紧抱住幻翎,好像他会消失一样,急于验证幻翎的存在,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摸到那细腻的皮肤和浅浅一层鳞片才松了些力道。
桑迪则是在梦里看见了那只六阶魔兽,嘴里哭嚷着“救命救命,六阶我真的打不过啊…”腿脚乱蹬,魔兽一口咬上他的脑袋,一下子被吓醒,醒来后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也要挤过来一起睡,被萨拉尔踢了回去,他已经清楚了奴隶的性质,弱,菜,心大,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勤劳,心甘情愿被奴役。
触手类似于月落花粉上药水的作用,勾起了他们心底的负面情绪。
这一晚,三人心情各异,都没有休息好。
幻翎想了一晚上“那个人”的面容,大概是一起生活久了,他总是会不自觉地代入萨拉尔的脸。
萨拉尔守了幻翎一整晚,差不多是一眼不眨,到了他这个等级,休息没什么意义,只有和幻翎“睡觉”,他才从心底感到愉悦,从而获得“休息”。
桑迪脸色惨白地蜷缩在角落,时不时看一眼抱在一起的两人,不敢闭眼,梦里全是吃人的怪物。
萨拉尔看着他问道:“你是传送法阵出错,被送到这里的?”
桑迪点点头。
难怪。
实力弱,脑子看着也不太聪明,能活这么久的确是靠莫名的运气了。
跟着两人越走越深,桑迪脸色更加难看:“两位大神,我们……不出去吗?”
萨拉尔手掌裹住幻翎的手,难得解释了一句:“跟着吧,死不了。你运气不错,有个快速进阶的机会,我们没用,都是你的。”
桑迪怂怂地点头。
他没身份,没背景,没天赋,没资源,能在边界混到二阶,全凭胆小谨慎,识时务,常常能沾到不少油水。
越往森林深处,植物越高大密集,伴随着隐秘的危险。
桑迪刚安好的腿受尽磨难:不小心陷进沼泽,拔的时候差点断掉,修好;一脚踩到食人花嘴里,咬掉一截,疼得哭爹喊娘,治好;碰到会让人全身发痒的草,傻笑半天,挠破一层皮,恢复……
到最后,萨拉尔被弄得烦了,眼神阴恻恻地瞧着,意思很明显:再管不好自己,他就先动手把累赘处理掉。
幻翎倒没觉得有什么,除了有些时候憋笑憋的眼角鳞片露出来。
桑迪在,路上不至于太无聊,也能避免和萨拉尔多说话。
他们现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他不想面对萨拉尔的怀疑,也不愿回想那个粗暴血腥的吻,萨拉尔对他怀有愧疚,也减少了动手动脚的次数,只是规规矩矩地牵着他。
幻翎一直在思考他们之间该维持一个怎样的度。
萨拉尔似乎真的很介意他有过契约者。
这不是第一次了。
每当提起他以前的契约者,萨拉尔的眼神就变得极度危险,那里面盛满凶恶的占有欲,有他看不懂的情愫,有萨拉尔不能碰触的底线。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没有和别人契约过……”他喜欢和萨拉尔相处的感觉,就像始终有一处可以停留休息的港湾,不会孤单,不会害怕。
幻翎说的很轻,像无意识的呢喃,但还是被萨拉尔听到了,他舌尖顶在上颌,没有说话,他知道从始至终都是他做错了,可翎还是让他心疼。
他并非介意翎被契约过,而是怨自己出现得太晚,他介意的是自己,常常控制不住心里阴暗的念头——想把翎锁起来,成为他一个人的专属。
怎么办呢?他不想的,可现在好像没有办法了。
翎对他太宽容,他想要更多。
不能对恶龙仁慈,他只会更加贪婪,掠夺珍宝,然后藏进最深的巢穴,独自占有。
萨拉尔将头轻轻靠在幻翎肩上,平复那些阴暗的想法。
这样是不对的。
翎是自由的,他该被阳光照耀,被雨露滋润,被花香环绕。
他值得一切光明的、美好的事物。
幻翎自然想不到身边的人一会儿时间想了这么多,但显然空气里的魔法元素都变得轻快起来,他不由得侧过脸去看萨拉尔。
黑发青年对他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
……
暮色沉沉,走在最后的桑迪一阵毛骨悚然,他刚刚感觉有什么东西爬到腿上,但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又不敢再打扰萨拉尔给自己看看,怕真的被当作累赘处理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高大茂密的树林消失,一座缠满藤蔓的小山出现在眼前。
萨拉尔一个恍惚,手边牵着的人不见了,身后吵闹事多的奴隶也没了。
是七阶摄月藤的幻境……惯用幻境激发猎物的恐惧,以恐惧为食生长。
原本静止的藤蔓张牙舞爪地爬过来,层层叠叠地困住他,萨拉尔可以随时抽身,并不担心伴侣的安全,任何幻境在幻族面前都是班门弄斧,唯一有危险的只有那个奴隶。
萨拉尔闭上眼,在幻境里看见了从未见过的场景。
……
银发女人怀里抱着一颗圆润的蛋,蛋壳上爬满细腻的幽蓝色花纹,女人把蛋递给他,声音有些虚弱:“那就拜托您了,先贤者,这是我的孩子,不出意外,他是幻族最后的血脉……此消彼长,异种族的灭亡是必然的……只有交给您,我才能放心离开……”
拉斐尔接过蛋,女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蛋壳里发出不舍的敲击声,却徒劳无功,他没有足够的力量破壳,蛋壳保护他,也困住了他。
拉斐尔摸着他的蛋壳,并不会安慰人,只轻轻道:“我会保护你平安长大。”
蛋壳里的小幻兽安静下来,渴望着成功破壳,那么对母亲的离去也就不会如此无力。
拉斐尔住在帝国王室为高阶魔法师建立的洱沧殿最高层。
魔法元素至今出现不过二十年,人族魔法师依旧弱小,难成强力,不得不与异种族分割本就紧张的土地资源,共同生活。新的纪元被称作“魔法史”,他是目前人族已知的最强者,被奉为“先贤”,人族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驱逐异种族,领导人族占领整片大陆。
对此拉斐尔一笑置之。
盛极必衰,他要的不是人族称霸百年,而是世代延续的各种族共存之法。
人族中渐渐分成两方,一部分支持他,另一部分认为他是异想天开,另寻拥护者。
人们将他捧到高处,然而高处不胜寒,没人敢轻易靠近他,他们只是尊重他,敬仰他,畏惧他,依靠他,利用他。
拉斐尔把所有心思放在蛋上,每天细心擦洗蛋壳,有时蛋壳里的小幻兽会给他回应,他也会和小幻兽分享生活里的事情。
“外面下雪了,据说幻族喜欢雪,你还没有见过吧。”
“嗒嗒”幻翎敲两下蛋壳,抱着尾巴想:要快点出壳,以后就能见到了。
“人鱼族的一个女孩死在了精灵族的地盘上,两族爆发冲突,都有伤亡。月族也面临灭族的威胁……没人能违背法则的力量。各种族和谐共处的时代,也许真的是我异想天开。”
“嗒”
“养了你五十年了,还没有出来……你的母亲也没有告诉我怎么养一只幻族幼崽,总不会要我坐在上面孵蛋吧?”拉斐尔说着便笑了,有了蛋的存在,空旷的宫殿似乎也没那么冷清和难以忍受了。
“嗒”
……
一开始拉斐尔说什么,幻翎都不厌其烦地敲蛋壳回应,渐渐的,他变得容易疲倦,常常处在一种睡不醒的状态,有时拉斐尔说完两三件事他才敲一下,有时只是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就抱着尾巴缩在蛋壳里睡了。
幻翎觉得,离自己破壳应该不远了。
拉斐尔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像以前那么爱和他分享生活,“你最近好像不太动了,都是我在说,可以敲敲蛋壳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吗?”这次他固执地要等一个回应。
幻翎有些气恼,鳞片炸起,红了一圈,他还只是一颗不会说话的蛋,最近困的爬起来都很费力,愿意给他回应已经很好了。
凭什么还得照顾他的感受?
他索性不再理会拉斐尔,顺从本能,给自己放了一个幻境,美美地睡过去。
“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拉斐尔说完,蛋壳没有一点动静,这几天都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是蛋里鲜活的小家伙听他说话听烦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他一无所知。
幻族的蛋壳外面有一层天然屏障,任何妄想窥探的人,无论力量强弱,都会陷进幻境里,被恐惧和绝望吞噬,他前几次就险些无法脱身。
在那些幻境里,他看到蛋终于破壳,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幻兽朝他伸着手哭着要抱,他抱着小家伙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可惜幻境到最后都成了噩梦,小家伙要么被异种族趁他不备捉走啃食干净,要么因为他的疏忽没有照顾好而猝然死去,他的心被揪紧,呼吸困难,身为所谓的“先贤”,他却保护不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想要毁灭一切的念头如破土的种子,肆意在心间生长。
每次从幻境里醒来,拉斐尔看着完好的蛋壳都会一阵恍惚。
还好,还在。
然后紧紧把蛋抱在怀里,贴着胸口,“没事的,你会平安长大。”金色瞳孔骤然划过狠戾之色,任何威胁到小家伙的存在,他都会清除掉。
“你还在吗……”孤寂的洱沧殿里,拉斐尔再次询问道。
蛋里没有任何回应,拉斐尔心凉了半截。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他没照顾好小家伙,他在蛋壳里出事了。
恐慌和自责像疯长的藤蔓把他困住,他抱着蛋壳不顾形象地冲出宫殿,往王室医生的住所而去,一直喃喃着:“会没事的……肯定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平安破壳,这次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再让你有事……”
小幻兽在蛋中熟睡,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侏儒族医生大半夜被吵醒,气愤道,“大半夜打扰人休息,不知道会长不高吗?”见到是拉斐尔气消了大半,这位人族先贤者对其他种族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在帝国生活的各种族间脆弱的平衡也全凭他一个人支撑。
拉斐尔眼眸有些红,头一次这样卑微地恳求道:“请您看看他,他很久没有过回应了。”
侏儒族医生双手堪堪能抱住蛋,幽蓝色花纹很是暗淡,他摸着蛋壳检查,忽然间双目无神,这熟悉的模样,一看便是被拉入了幻境,拉斐尔出手打断他的幻境,他有些吃惊,“保护蛋壳的天然幻境,这是幻族幼崽?”
他刚刚没有感应到任何元素力量,不知不觉就进了幻境。
拉斐尔点头。
医生面色沉重,“我还以为幻族已经在那场灾难中灭族了……”接着摇摇头,“我只遇见过一位濒死的幻族病人,她躺在床上,形神灰败,全身布满诡谲的黑色咒印,那些咒印不断地吸食着她的生命。我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死去。除此以外,我对幻族并不了解,也无法查出病症医治他们,怕是帮不到你。”
“抱歉,打扰了。”拉斐尔抱起蛋,朝外面走去。
侏儒族医生回到床上休息,疑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刚刚有一瞬间,先贤者的眼睛似乎变成了红色……但那可是至高无上的先贤,不可能出问题,应该是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他是幻族最后的血脉……此消彼长,异种族的灭亡是必然的……”幻族女子的话又回荡在耳边,拉斐尔心中戾气更甚,触碰蛋壳时却格外小心,“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小家伙活着。
拉斐尔脱下月白色长袍,找来器皿,将蛋放进去,布下复杂的法阵,
人族古法记载:月阴时,若以气血养之,七日,死者可生。
血液、本源力量、契约对象,条件集齐,阴差阳错下,拉斐尔契约了尚在蛋壳里的幻翎——是当时尚不完全的伴侣契约,两人都不知情。
之后几夜,拉斐尔常常盯着蛋看一整晚,白天依旧一切正常,谁也没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第七天的晚上,拉斐尔从月升等到月落,蛋却仍然毫无动静,他嗤笑两声,自己真是傻了,如果真的有用,世间就不会“苦别离”了。
他知道的。
他只是在等一个可能,现在等到了。
兽族有不少类似的例子,蛋生的孩子如果照料不当,或者天生体弱无法自主破壳,就会变成一颗死蛋,它的家人不会帮他,因为这是生存法则所定,无法自主破壳说明是天生有缺陷的孩子,就算在外力帮助下破壳,以后的生活也会异常艰难。
他照顾小家伙整整五十年,让他怎么敢去想,因为自己的失误,漂亮柔弱的小家伙被困死在那薄薄一层蛋壳里。
拉斐尔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差,走错一步就会掉进深渊,万劫不复,可他不愿意回头。
他要小家伙活着。
拉斐尔亲吻光滑冰凉的蛋壳,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哄慰道:“可能有一点痛,没事的,我会保护你,不要怕。”
他决定用外力强行破开蛋壳,就算里面是一具已经变冷僵硬的幻族尸体也没有关系,他会寻找办法让小家伙活过来,像幻境里一样信任地朝他伸出手,这一次他会真真切切抓住那双手,再也不松开。
拉斐尔拿起本源力量凝成的金色匕首,锋利的刀刃落在蛋壳上……
由于萨拉尔和其中的人物强烈共情,庞大的力量外溢,困住他的幻境自动破了。
萨拉尔烦躁地扯开缠绕的藤蔓,顺着藤蔓的痕迹找到摄月藤的核心部位,一块黑色魔法石飘在空中。
“你用谁的记忆给我建立了幻境?”
幻境的形式有很多种,其中就包括吞噬猎物获得记忆再加以改造,以此扰乱其他猎物的思维。
萨拉尔手心抓住的几条粗壮的绿色藤蔓奋力挣扎着,枝茎冒出利刺扎进他的掌心,一片鲜血淋漓,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
藤蔓是没办法回答他的。
那个二阶魔法师还被摄月藤控制着,直接杀死摄月藤会对他的精神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
进退受限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萨拉尔只能不断回想幻境里发生的一切来分散注意力,试图找出忽略的细节,可惜并没有用。
侏儒族做王室医生的时期,至少得追溯到一千年前。
毕竟最近的一千年,种族关系紧张,异种族已经很少出现在普通人族的视野里,遑论共同生活。
只有帝都的学院里能偶尔见到异种族学生。
一千年过去,沧海桑田,曾经标志性的建筑早已灰飞烟灭,更何况帝国历史上有数十次迁都,住进过洱沧殿的人族先贤者也数不胜数。
说到底踪迹难寻,他找不到的。
如果那个蛋是幼年期的幻翎,那么他所代入的角色就是幻翎的前任契约者。只要得知那个人的身份,一切和幻翎有关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可就是缺了那无比关键的一环。
摄月藤的幻境从何而来。
其中又有多少真,有多少假,这些都不得而知。
……
幻翎在一片白色空间里行走,幻族是幻境之源,天生免疫幻境,他吸收了摄月藤给他建造的幻境,发现这种魔植的幻境本质上是一种记忆回溯的手段,会回溯进入幻境的人精神状态最差、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刻,以击溃其心理。
萨拉尔力量很强应该不会有事,他要做的是找到桑迪。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白色空间的尽头是一池幽深的潭水,头生犄角的男孩倚坐在树下休憩,身边趴着一只形似猛虎,毛发红白相间,长了翅膀的高阶魔兽。
潭水深不见底,没有倒影,身处摄月藤的幻境空间里,一切都透着诡秘。
幻翎转身准备离开,身后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哥哥……”
男孩醒了,青色的眼眸与他背后的林木一色。
幻翎脚下顿了顿,不想理会。
男孩目光暗淡下来,“哥哥不喜欢我吗?”
他狠狠咬上自己的右手腕,皮肉被毫不留情地撕咬下来,血液涌出,在地上聚成一滩,手腕露出森森白骨。
幻翎听到声响回头看去:男孩右手的白骨上飞速生长出鲜嫩的花苞,短短几秒钟,抽芽、生长,一朵血红的玫瑰绽放,倒映在他的眸底。
男孩奔跑过来,高举起右手,把玫瑰捧到他面前,略显晦涩道:“哥哥,送给你。”
他的骨头离开身体会开出玫瑰,血液有玫瑰的香气。
每一朵玫瑰的盛开都让他痛不欲生,可他还是想把玫瑰送给哥哥。
哥哥是他最喜欢的人。
幻翎愣住,玫瑰馥郁芬芳,和梦里漫天的火焰是同样热烈的色彩,玫瑰的香气渐渐盖过那股焦灼的味道,他肯定道:“你是轶族,我见过你。”
男孩有些失望:“哥哥是真的不记得我了啊……我叫阿清,是哥哥给我的名字。”
“阿清…”幻翎不记得这个孩子,但要说到青色眼睛……他似乎养过一只长相特殊的小狗,尾巴大而蓬松,很喜欢吃火焰,常常对他露出柔软的肚皮求抚摸,后来突然跑掉再没回来,他也没有去找。
“阿清……是那只小狗?”幻翎试探着唤了一声。
男孩乖巧地蹭了蹭他微抬起的手掌,“嗯…哥哥,我不是故意跑掉的,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以最快的速度处掉,可是回头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怕你回来见不到我,就一直等,等了好久好久。”
从满心欢喜等到灰心丧气。
第一个百年,他想,只要哥哥回来,他就把哥哥奉上王的位置,顺从他,臣服他。
第二个百年,山河巨变,异种族大都退隐。他想,让他再看一看哥哥就好,他学会克制自己,遵守人族定下的种种规则。
第三个百年,他侵占人族领地,灾火漫山,用族内特殊的咒印将人族做成傀儡派出,四处寻找哥哥的踪迹,他已经不奢求哥哥能回来了,他渐渐明白,哥哥丢下他走了。他决心找到哥哥,绑回来,锁在他的黑色王座上,哥哥颤抖着细白的肌肤被他亲哭,那一定很美。
第四个百年,傀儡寻人未果,他想,再见到哥哥的时候一定要杀了他,唯有死人才不会逃离。
……
男孩眼底是病态的偏执,看向幻翎时又变得澄澈:“哥哥,我终于,等到你了。”
幻翎不得不带上两只,经过潭水时,他看见里面阿清和魔兽的倒影,除了他。
“哥哥,这是七阶魔植摄月藤的内部空间,我知道怎么走出去。”
“哥哥,你跟好我,小心。”
“哥哥,又见到你,阿清好开心。”
“哥哥……”
短短一段路,“哥哥”两个字幻翎已经听得麻木了。
可一想到男孩是自己以前养过的宠物小狗,陪他度过最难过的一段时光,又等了他那么久,他就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哥哥…”
“嗯?”幻翎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听听孩子又要作什么妖。
阿清稚嫩的手落在他的嘴角,“哥哥,你不笑的时候好冷漠,就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你远在天边,我怎么努力也碰不到你,可以为了我多笑笑吗?”他喜欢哥哥笑的样子,而不是像当初一样神思恍惚,时而露出难过的神情。
破碎脆弱的美丽不该出现在哥哥的身上。
幻翎若有所思地点头:“是么,我会注意的。”
……
感应到伴侣的气息接近,萨拉尔收拾好杂乱的心情,却在看见幻翎的一瞬间变得更加复杂——两个轶族跟着他的伴侣。
魔法史记载,轶族先祖是上古时期的凶兽,出于乱世,祸临人间,形态怪异,心思诡谲,是以被驱逐至极北之地南缘,封印隔绝。
上千年过去,封印松动的确是可能的。
萨拉尔牵住幻翎的手,装作不知:“翎,他们是…?”
阿清故作紧张地拉着幻翎另一只手,“哥哥……”实则是怕幻翎抽走温暖的手。
幻翎不得不左手牵萨拉尔,右手领着小孩,两边都不减力道,他站在中间,就像是两人在争抢他。
“阿清是我以前养的小狗,因为一些机遇变成人,后面跟着的是阿清驯养的魔兽。”
他知道孩子不能乱捡,但白骨上的玫瑰太惊艳,有一瞬间,他觉得面前不是只到他腰部的小孩,而是一个如玫瑰一般张扬肆意的男子。
萨拉尔饶有兴味地听着,也在默不作声地观察。
男孩黑发青眼,右手捏着一束玫瑰,原形似犬,喜食火焰,出现的地方常常火光冲天,正是消失几百年的轶族新王——祸斗。
后面的高阶魔兽,红白相间,背有突刺,天生双翼,喜食人,是资料中轶族新王忠实的追随者——穷奇,伪装的高阶魔兽气息没有差错,和初入月落森林时感应到的高阶魔兽缔造的领域一样,当时他只是浅触,便没能分辨。
轶族原初存在的两位如今沦落到和魔兽宠物一个地位。
果然时间久了,什么奇怪事情都能见到。
同时他能感受到来自男孩的隐隐威胁。
这是对伴侣的天然占有下形成的一种直觉。
萨拉尔估摸着,祸斗和穷奇以孩子和魔兽的形态出现,说明封印应当还存在大部分,他们的力量未恢复,目前处于虚弱期,眼前最多只是幻化出来的分身,等幻翎不注意的时候远远送走或者直接杀死面前的分身,问题不大。
至于有轶族从极北之地南缘逃走这件事,碍于另一层身份,他需要把消息传递给其他人,早作准备。
萨拉尔伸出手,“你好。”
阿清的手比起他小很多,气场却不输,避开幻翎的角度,青色眼睛挑衅地看着他:“你好。”要不是为了压制力量避开封印,他的本体可以轻易除掉这个妨碍他的人族,直接杀死哥哥把尸体带回去完美保存起来,哥哥就能永远陪着他了。
两人手上暗自较量,穷奇在一边给自己舔毛,毫无所觉,一眼不瞧。
幻翎看着紧紧交握的两只手,像舍不得松开一样,有些困惑:“握手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两人听后立刻松开,相握的地方都有不明显的红色痕迹,那是两相较量的结果。
萨拉尔微笑:“眼熟。”这是他惯用的借口。
“阿清也觉得叔叔很熟悉呢。”
萨拉尔挂着笑的脸有些僵硬。
祸斗叫幻翎哥哥,叫他叔叔,生生差了几十岁的距离,摆明了是故意的。
阿清指向远处的魔法石,“哥哥,拿走那个,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摄月藤的藤蔓抽动乱舞,却碍于几个人压迫的气息不敢靠近。
幻翎摇头:“还有一个人。”
阿清攥紧了手。
又和以前一样……哥哥眼里永远有多余的家伙存在,果然只有杀光其他人,哥哥的注意力才不会分散出去。
茂密的树林里,桑迪不停奔跑,树枝划破皮肤,血迹蜿蜒一路,魔兽紧追在后。
他生在边界一个小村庄,父母都是普通人,今早像往常一样去集市换一些生活用品,回来后村子已经被烧得干净。
突然面前飞出一只长着羽毛翅膀的人面鱼,宽大的翅膀扇来,周围的树木拦腰折断,地上只剩十几个白色树桩。
桑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出十几米远,耳朵、鼻腔、眼眶里被温热的血液填满,睫毛粘连在一起,眼前一片模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倏然,金色的光照亮整片天,人面鱼所在的地方几片羽毛飞舞,一个人朝他走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只看到模糊的黑色人形便精神不济昏了过去。
萨拉尔看见倒在地上的人,眼瞳里闪过嫌弃的意味。
进入这个未完成的幻境后,他就感应不到幻翎的位置了,刚刚从远处看见这里有东西,担心是幻翎就匆匆赶过来,用了大部分力量除掉幻境魔兽,结果是那个二阶魔法师,好像是叫……桑迪?
还有魔兽在靠近,树林并不安全,他需要带拖油瓶一起出去。
拖油瓶满身的血,抱…是不可能抱的。
萨拉尔扯下几根树藤,绑在桑迪脚腕上,勉为其难地面朝上拖着走。
他离开利比菲斯学院,为了顺利隐藏身份,把十分之九的力量封存了起来,现在幻境的主导者是摄月藤和拖油瓶,他是外来者,在别人的幻境里更是处于弱势,没办法自主恢复力量,但取出来再放回去会很麻烦,索性将就一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
幻翎看着渐渐压下来的英俊脸庞,准备侧身避开,却被手指猛地捏住下巴仰起头,两片唇瓣离得很近,那双青色眼睛野蛮强横,兽性未驯:“哥哥不喜欢我这样吗?”
摄月藤的内部空间里,他们三人一兽共同进入桑迪的幻境,萨拉尔不见了,而原本只到他腰间的男孩一下子抽条长大,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来,妖异邪魅的陌生样子和稚嫩的阿清相去甚远。
可相同的气息说明他们就是一个人。
下一刻,祸斗眼前一花,手中捏着的柔软肌肤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他的哥哥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一时有些意外。
月族的能力“摄影”,捕捉任一物体的影子和自己的当前位置进行交换。
祸斗笑着,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哥哥好厉害。”
“阿清……”
“怎么了哥哥?”祸斗手中窜出火球,把幻翎围了一圈,伴随着血液的玫瑰香更加浓郁。
“我不记得你有过这副模样。”
记忆里的阿清总是小狗的样子,犄角也绵软幼小,他知道阿清不是普通的兽类,但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自己出手。
“啊……这样啊……”祸斗一步步走近,“我以为哥哥喜欢小狗,就心甘情愿在你身边装作一只狗,原本就算一直这样也没有关系。可我回去的时候你不在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把姿态放的那样低,却还是失去了哥哥,那就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夺回来。
祸斗转眼出现在他身后,长着黑色指甲的手格外冰冷,像一条毒蛇缠绕在脖颈上,吐息冰凉:“哥哥,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几百年…我把活人做成傀儡,让他们去找你,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快疯了,我想杀了你,我想过上千种你的死法,可好像还是舍不得……我又想杀了我自己,把全身的骨头融进你的身体里,长出来的玫瑰一定很美,很香。”
幻翎抓住他游移的手,“阿清,这几天我一直在回想,想起来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很感谢你当初陪我度过最难过的时间,可这不是你随意虐杀的理由。”
“咔嚓”一声,祸斗的手和胳膊呈现出一个奇怪的角度,他无所谓地驱使火球形成绑缚的锁链。
跳动的玫瑰味火球却不听他的指令,再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竟然又变回了小孩的形态!
他慌乱无措地去看幻翎的脸,和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可他就是莫名害怕,那张美丽的脸不笑的时候太冷漠。
高贵、疏离…所有冷感的词都能恰到好处地安放在他的身上。
幻翎指尖飘出点点冰霜打散火球,反身径直离开。
祸斗咬牙远远跟上,却不敢离得太近。
真是太失误了!
刚刚的他并不稳定,空有本体的形态,由于力量时有时无,让他感到不安全,所以才急着想带走哥哥,意识局限在幻境规则里,忘了这是幻境。
幻境因幻族而生,他受幻境规则限制,哥哥却不会。
幻翎循着力量,往感应到的幻境中心走,走到了一座空城。
高耸的城墙孤零零地立在风中,厚厚的迷雾笼罩着树林,见不到任何除了他和阿清以外的人。
手指忽然从后面被勾住,阿清卖乖讨巧:“哥哥我错了,我怕……”他闻到了蠃鱼的味道,虽然不太纯正,但还是能联合利用一下带走哥哥的。
幻翎垂眸看他水灵灵的眼睛,孩子又想作妖,但还是牵住了小孩。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攻击性十足的轶族男子和小阿清的形象不断在眼前变换,他还是对阿清生不出敌意来。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一切景象都变了,身后是进城的关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人们排着长队进入。
漫天黄沙飞舞,城门上写着三个被风沙侵蚀得不成样的大字——“花上陂”。
祸斗眯起眼,街上售卖的简单老旧的东西绝不是魔法史1202年的样子,至少要往前推三百年。
幻翎的银发异瞳有些惹眼,路过的行人不时侧目看来,便换了一副模样,顺带遮住阿清的犄角,打量的视线才渐渐少了,左右扫过,眼前的场景有些和记忆里重合,有些是新出现的,他很快察觉到所处时间线的改变。
他们误入了这个几百年前的记忆型幻境。
幻境的主导者不再是桑迪,而是一个未知的人。
路旁一个怀孕的中年妇女费力地扶着腰,阿清为了表现自己,三两步跑上前搀扶她,语调轻快:“漂亮姐姐,请问今年是哪一年啊?”
妇人笑道:“外来人吧,今年是魔法史602年,这里是西大陆南边的最后一座城。”
他的幼年形态的确很有欺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