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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楔子

四月初,已是春风和煦,满城花开的时节。

但沐阳县一座大门紧闭的院内,却是阴气森森,寒风砭骨。

裹着厚重银鼠大麾的少女探出几根葱白似的指尖,捏住身下昏迷之人的下巴。

只见这下巴比少女白皙的肤色还要白上几分,又兼深受重伤,面皮上还透着些灰败的惨色。

少女捏住下巴反复端详,看他紧闭的唇角泄出一缕血丝,面色平静的喃喃道:“倒真是一副不错的皮囊,可惜了……”

“圣女殿下,‘那位’找到这里来了!”

突然,内院门被撞开,一名全身裹着怪异长袍的下属急匆匆前来禀告,打断了少女正欲割开喉咙的手。

少女猛然抬头,面具后的眉毛狠狠拧起,当机立断地下达命令:“泼油点火!走!”

下属一指昏迷之人:“那他怎么办?”

“就当是给‘那位’的一点礼物吧,也好将其拖住,”少女松开手指,看着人软软地倒下,一挥衣袖,“我们撤!”

“是!”

当空骑着快马赶到时,整座杨府已是一片火海,衙门的火兵丁和街坊四邻正一边扬沙一边泼水。

空见状咬碎了一口银牙,拿过身边人的一盆水往身上浇透,红着眼就要往里闯。

“后生你要去送死啊!”身边的大爷赶忙拉住这个鲁莽的年轻人。

“放心吧,我武功好着呢。”

空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安慰老人家,手里使个巧劲拂开老人的手,一眨眼就钻过烧红的门楼,消失在扭曲的火光中。

大爷见拉他不住,痛心疾首地跺跺脚,转头端着盆往街边的井继续打水了。

空用袖子捂着口鼻,勉强在烟熏火燎中寻找些渊宫的蛛丝马迹,可是魔教狡猾阴险,所有房间都被泼了油,摆明了提前得知消息,半点痕迹都不留。

“唰——”

扬手挥剑劈开一断烧红的房梁,空踏过倒塌的内院门,只见哔啵燃烧的大火中一位身着异域服饰的少年蜷缩在地上,暗紫色的发丝随着热风颤动,不知生死。

“喂,还活着吗?!”空扳过他肩膀,将手贴在少年颈侧。

虽微弱,但还有脉搏。

空立刻将少年打横抱起,撕下自己的一块衣摆压在他口鼻处,几个起落便带人离开了火光冲天的院子。

算了,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

看着怀中双眸紧闭的少年,空暗自叹气。

“白大夫!白大夫!!”

正在低头核对药典的白术闻声抬头,只见门外一俊秀潇洒的少年侠客正抱了个人,急匆匆地往里走,金色的蓬松高马尾随着他动作摇晃,似阳光倾落。

“你又从哪捡了人啊?”

白术懒洋洋地问道,手里却麻利地将书本药材收到一边,掏出腰间的布包展开,一排排各式长短的银针和刀具寒芒闪烁。

“从沐阳渊宫据点里。”

“倒是真远——行了,你放他到床上,我先看看。”白术捏着几根银针,先是扒开昏迷之人的眼帘看看,又皱着眉头摸了他手腕的脉,随后迅速将针封入少年心脉大穴。

“白大夫,他怎么样?”

“暂且护住心脉了,至于能不能醒,便听天由命吧。”白术返回书案前,从新捏了银针,又拿起一把小刀,对空吩咐道,“把他衣裳解了,我给他胸腔里的瘀血处理一下。”

“好。”

空解开昏迷少年的黑红色对襟短褂,只见少年肤白如纸,单薄纤细的胸膛上缀着两朵红樱,胸口正中间一团乌黑的掌印,再加上他此时双目紧闭,活像个被主人玩坏的瓷娃娃。

空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耳根悄悄爬上绯红,他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对白术说道:“白大夫,沐阳那边我还想再回去看看,他交给你看顾我很放心,至于诊金……下次来时再补。”

说完,空冲白术一抱拳,转身就欲离去。

正要下刀的白术见状赶紧伸手拉住他:“诶诶,你现在回去干什么?魔教做事向来不留余地,你从沐阳赶过来至少过了一天吧,你现在即使去找线索也都清干净了。”

空呆立了一瞬,嘴巴开合数次,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白术看他这副呆怔的模样,知道他是关心则乱,于是拍了拍他肩膀:“你去西山找七七吧,跟她一起多摘点清心回来,那孩子最近也很想你。”

空闭眼深呼吸,平复好麻麻乱乱的心绪:“你说的不错,是我一沾上渊宫的事就心急,而且人是我带回来的,我也理应照顾。”

“好了,去吧。”

“……嗯。”

当空拿了背篓爬到不卜庐西山时,身着靛蓝短裙的女童正坐在山腰的石头上,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七七!”

女童闻言缓缓转头:“啊,是空哥哥。”说完,她从石头上爬下来,要往空这边走。

“你在那不用动就好。”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身边,又把她重新抱到石头上坐好。

“空哥哥这次带了……什么礼物……给七七?”七七咬着手指,用她独有的缓慢声调一字一顿询问道,“是又带了病人吗……?”

“是带了人来,不过那不是礼物啦。”

空也在她身旁坐下,从背篓底下掏出一个青皮椰子,拔出腰间的匕首,手起刀落,几下就利索地剥了个白嫩的椰蛋递给七七:“这才是礼物。”

七七从顶端的洞喝了一小口,原本无神的眼睛都隐隐亮起来:“是椰奶!谢谢,空哥哥。”

空揉揉她的脑袋,将匕首收回腰间。

喝了两口,七七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椰蛋递给空:“空哥哥,你也一起喝……”

“不用,我带了饭。”空掏出阿桂给他准备的食盒,笑着再次揉揉七七的脑袋。

“好。”

七七点头,再也不说话了,继续望着天空发呆,只不过偶尔嘬一小口椰奶。

看得出来她此时心情很好。

空也陪她一起看天,享受起这两天来唯一一顿安稳的餐食。

七七年幼采药时被武林争斗殃及,全赖绝云仙门的秘术捡回一条命,但从此身形不再生长,记忆也时有时无,这样的异类被称为“活死人”,所幸她被不卜庐的医仙白术收留,七七从此便为白大夫采药。

……但,白大夫这种锱铢必较的人,真会好心收留一个异类吗?

不管怎么说,七七也算是有个容身之所了。

活死人动作僵硬,味觉失调,因此七七最喜欢口感顺滑的椰奶,和蹦来跳去的——

“看,七七,是小团雀!”阿桂给空盛了一大碗饭,空将剩下的半口米饭弹到稍远一些的空地上,没一会便引来三两只团雀,叽叽喳喳地啄食。

“啊……是小团雀……”

七七聚精会神地盯着团雀们,可能是目光太过炙热,一只团雀叼着米粒、扑扇翅膀飞走了,剩下的几只也紧随其后,隐入树丛消失不见。

感受到七七的兴致立刻黯淡,空赶忙拉起她的手,将她半满的背篓一起背起来,指着上山的路说:“白大夫让我们多摘点清心回去呢,快走吧!”

七七点点头,沉默着跟随空迈开小脚丫。

痛。

胸口像被挖了一处窟窿,又冰又痛。

散兵感到阖紧的双目上有阳光的温暖,在眼中映出一片黑黑红红的光斑,他费力地睁开眼,正对上房间里一位金发少年惊喜的目光。

好灿烂的笑,好耀眼的头发。

看着好烦。

这是他再次晕过去前唯一的想法。

待他晚上正式醒来,白天的那位俊秀少年已经擎了一盏烛灯坐在他床边,正细心地给他掖上被角。

散兵立刻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问道:“你干什么?!”但脱口而出的声音却艰涩干哑,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我给你拿点水来。”空拍拍他软绵绵的手,放下灯盏,用干净的布巾沾了点水,给他轻轻抹在嘴唇上,又往喉咙里挤了几滴,“白大夫说你还不能喝水,先抹抹吧。”

散兵看着他,少年背后的烛火给他束起的金色长发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一双与头发同样金色的眸子正沉静温和地看着自己。

“你……”

“你……”

没想到两人同时张口,空连忙摆手:“你先说吧。”

散兵望向桌上放着的一柄朴实无华的剑,他眨眨眼。

无锋剑、金发金眸的少年侠客,不会错的,眼前的少年一定是被灭门的双星教少主、江湖人称快事无锋剑的空。

心念电转间,散兵已想好了对策。

“你、你是谁?”他摆出一副有些怯懦的表情,小巧的鼻子微微皱起,看上去软弱又人畜无害。

空笑了一下:“我叫空,你现在在不卜庐,别怕。”

竟然是医仙白术所在的不卜庐,难怪自己受了渊宫这么歹毒的一掌竟然没死……

这么想着,散兵故意轻轻咳了两声,牵动胸口伤痛,脸色又难看几分。

“好了,你先别动!你昏迷了五天,白大夫说今晚你再不醒就回天乏术了,还好还好。”空起身吹灭灯盏,带走桌上的无锋剑,冲他温声道,“你先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就行,我听得见。”

见散兵乖乖的点头,空才从房间离开。

空无一人的房间只剩药香袅袅,春日江南湿重的水汽带来一分凉意。

散兵并未立刻入睡,他睁着眼睛想,自己这次行动虽失败了,但如果能带回去一个双星教的后人,也还不错。

看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愚蠢样子,哼。

散兵愉悦地阖上眼眸,陷入黑甜乡。

还好散兵是个年轻人,自从转醒后吃药进食方便很多,身体恢复速度也大大提高,虽然大部分时间依然在睡觉,但全身的伤口已经开始长肉芽了。

空白天陪七七采药,晚上帮散兵运功逼毒,倒是难得过了一段悠闲轻松的日子。

天气转热,每年这时候白术都会北上去长安坐诊,今年也不例外。

散兵的情况正逐渐好转,只要后续把胸腔内剩余的一点寒毒拔出便可痊愈,这点事情空一人完全可以做到,因此他便放心地收拾了东西,带着七七和阿桂去往长安。

临走前,白术把空单独叫到一旁,对他嘱咐道:“空,我提醒你一句,你救回来的这个少年功体不似中原派别,他衣襟里还藏了两只寻踪蝶,这是苗疆五毒教特有的东西,毕竟是邪魔外道,不要对他太过信任。”

空点头答应,其实这一点他早有猜测,毕竟少年穿的衣服样式很别致奇特,再加上有白大夫的佐证,基本可以坐实他的身份。

“还有一点,他这里——”白术迟疑一瞬,指了指后颈靠下的位置,“有个深色标记,我没认错的话,是东瀛女将军的‘雷之三重巴’家纹,以前在长安的东瀛使团中见过。他的身份,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

“东瀛……吗……”空托着下巴思考一下,对白术点头,“多谢白大夫告知,我会注意的。”

这时,七七也跑了过来,听了他们的谈话,她抓着空的手,小声说:“七七不喜欢他,他身上……有奇怪的气息,空哥哥,你要小心。”

“好,七七的话,我一定会听。”空一把将她抱起,送到马车车厢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卜庐二楼散兵所在的房间,竹制的窗帘正缓缓摆动。

收回目光,空笑着与七七告别:“七七也要在长安玩得尽兴哦!”

马车载着一行人逐渐远去,七七探出车窗的小脑袋也缩回车内,空这才转身回屋。

目睹了几人依依惜别的场面,散兵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迅速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心里默默倒数。

三……二……一……

笃笃笃——

果不其然,来了。

“……进来吧。”

散兵立刻收了眼里的嘲弄,重新摆出一副懵懂虚弱的模样。

“这是今天的药,你先喝了吧。”空将满满一碗漆黑的药汁递给散兵,便坐在一旁等他喝完。

空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就算知晓眼前少年的身份,也没有开口询问什么。

散兵端着药汁一饮而尽,却不小心被呛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攥紧胸口薄被痛苦地弓起身子。

“你没事吧?!”

空伸手想要帮他拍拍背,不料刚刚还在咳嗽的少年将碗往床沿一撞,随着“啪啦”的瓷碗碎裂声,少年拿起一块碎片就往空脖子上抹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饶是空反应迅速脖子也被划了一道血口。

少年见一击不成,屈指成爪,竟翻身下床朝后退的空袭来,他脚扫起地上的碎瓷片,雨点般朝空射去。

空急忙拽过桌布挡下攻击,反手握住腰间剑鞘往少年胸口点去。

“呵……”

不料少年不闪不避,轻蔑一笑,竟迎着他点过去的剑柄要来抓他眼睛!

“你——”

空又惊又怒,终究是顾及少年的身体,转手拍往肩头穴位,将他击退半步。

谁知这少年竟似无痛无觉,一只胳膊麻痹垂下,另一只手却不依不饶地与空继续缠斗。

“够了!”空拿剑鞘扫向他腰腹,却被少年泥鳅般脱身,这下空也是生气了,一套擒拿术使出来,跟他过招。

少年终究还是气力不济,几招下来便被空抓住机会,反手扭压回床上。

“呵呵,空少侠,还不算废物。”

散兵一改往日乖巧可人的模样,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明明是被人压制,却面色如常。

“你知道我?”

“当然,被杀了满门的双星教少主,你很有名呢。”

心里的伤疤被肆无忌惮地揭开,空按着他的手骤然用力,咬牙问道:“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呵……你刚刚点我胸口时就不应该收手,空少侠,杀人不是这么杀的。”散兵面上的嘲讽愈加浓烈,他笃定空不会拿他怎么样,“不如,我们来谈谈。”

“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当然,我现在伤重未愈,空少侠你一根手指头就能要我命,我哪敢造次。”

空知道他现在情况不好,自己的确能将其轻易制住,于是起身放开了手,心里暗暗对他更加戒备,时刻准备出手。

见散兵从床上爬起来,空才发现原来他胸口的伤破裂了,血从纱布渗出,连嘴角都挂着几缕血迹,正顺着他尖细的下巴滴在被子上。

察觉到空的目光,散兵满不在意地抖抖手腕,擦掉嘴角的血,斜着眉毛笑道:“原来空少侠这么关心我,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没关心你,想谈什么?快点说。”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调,空沉下脸,握紧膝上的剑。

“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让空少侠送我回苗疆罢了。”散兵嘻嘻笑着,突然想到什么,“哦对了,我,五仙教,散兵。”

他竟承认了五毒的身份,空回想起白术的话,沉思。

五毒教远在苗疆,几乎不涉中原武林,但因教中人擅用毒下蛊,一向在武林中风评极差,被归为邪魔外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攻击我?”

“想看看空少侠的身手罢了,毕竟此行路途遥远,危险不可预知。当然你送我回去,我教必有重谢。”

空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我承认刚才是想打晕你带回五仙教,毕竟听说双星教的少主身上有家传秘宝。”散兵耸耸肩,摊手说道,“你看我现在伤又加重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空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你分明就是想诓骗我去五毒教,到了地方好将我擒住。”

“那你会去吗?”

“不会!”

“我在渊宫据点并非一无所获哦。”散兵盯着空,慢慢悠悠地说。

“……”空被气得胸膛起伏数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是我将你救回来的!”

“所以呢?开始拿恩情压人了吗?”散兵满不在乎,“我拿命换来的情报,凭什么告诉你?再说了,我向来恩将仇报。”

“你——”空铁青着脸,明知这是个陷阱,却不得不往里跳。

他十二岁被渊宫灭门,双星教上下数百人一夜惨死,同胞妹妹被抢走,如今不知死活,多年来空从未放弃追查渊宫,但魔教狡猾,很少在江湖中走动,沐阳县那处据点也是他多方打听才获得的一点情报,却功亏一篑,被魔教提前得了消息。

“放心,我得的情报一定会分享给你。”散兵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等待空做出决定,“如果我心情好,兴许到了五仙教不会说出你身份,然后放你走呢。”

“……你不会食言?”空双目灼灼地盯着散兵,似是要将他带笑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我从不食言。”

散兵冷眼瞧着空像个陀螺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

“啧,歇会儿吧,再转你脑子里的水要溢出来了。”

空拿起一旁的背篓,皱眉道:“要不是你非要带伤回苗疆,我也不用忙来忙去、给你准备这许多药。”

散兵闻言,竟呵呵笑了起来。

笑声扯动他胸口的伤,带出两声闷咳,却阻挡不住荡出嘴角的愉悦。

什么人啊,别是病疯魔了吧。空揉揉眉心,懒得去揣摩理会他的心思,于是夺门出屋,前往后山采药去。

看那道几近落荒而逃的背影,散兵更是笑得开心,存心逗趣,扬声道:“空少侠,我的身家性命可就都交付给你了。”

空脚步一僵,走得更快了,恨不得用上轻功离这疯子越远越好。

待人影隐没在绿荫山林后,散兵伸个懒腰,正想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却不料腹内一阵钻心剧痛,似万虫穿肠,密密麻麻恍若要将内脏啃食殆尽。

他咬紧牙关,青筋在细白的脖颈上暴起,极力运气将这股疼痛按下,但喉头还是有血腥气不断上涌。

“呃……”

几乎是一呼吸间,冷汗就布满额头,他踉跄着扶住床沿,额角抵在被褥上。

但就在他隐忍不住、眼前发黑时,绞痛似潮水般褪去,这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只留被攥得起皱的床单证实这痛苦真实来过。

散兵喘着粗气抚上腹部,神色晦暗凝重。

待空回来将药材交给不卜庐留守的伙计炮制成药丸后,已是晌午,日头正盛,火辣辣晃人眼睛。

真不明白为什么散兵一定要现在启程,空边驾车边腹诽,看他那脸白得都没甚血色了,还要强撑,难道是有什么受虐的癖好……?

而且,此刻车厢内隐隐传来细碎的鼻息,显然是在隐忍痛楚。

“喂,你没事吧?”空偏头朝后问。

“……驾你的马,其余别管。”

空被他莫名的态度噎回去,便撇撇嘴继续驾车,不再理会身后的动静。

车厢内的散兵从衣襟暗扣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全部倒在掌心。

药丸棕绿中带红,透着一股奇香,和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散兵默默数了数,还剩七个,他舔一颗咽下,其余的小心翼翼塞回瓷瓶。

必须尽快赶回五仙教,否则……

腹内随丹药下肚涌现阵阵凉意,散兵在颠簸的车厢内打坐,默默调息,尽量将凉气压制在下腹,不让其上溯心脉。

但要压制血脉逆行谈何容易?很快他额头就布满一层汗珠,眉心紧皱,手脚也因血流不顺而麻木冰凉,但他始终腰板挺直,不肯懈怠。

日头西斜,马车骨碌碌地继续前行,转过一道弯,已能远远瞧见波光粼粼的沐水河。

终于,随着最后一口寒气呼出,散兵运功完成,徐徐睁开疲累的眼皮,正对上车帘缝中一双探究的金眸。

“那个,我看你许久不出声,怕你有什么意外……”空放下车帘,摸摸鼻子,欲盖弥彰地补一句,“你继续调息吧,我不打扰。”

谁知帘子被再次掀起,散兵从车厢内钻出,夺过他手中的缰绳,淡然命令道:“你进去歇着。”

“我又不累,倒是你,伤好全了?”

散兵闻言,立刻睨了他一眼,眼看人就要张嘴讥讽,空立刻堵住他话头,做投降状:“好好,我进去就是了。”

“哼。”

……搞不懂这人的脑子。空腹诽着来到车厢,拉伸下略微酸痛的臂膀,呼吸间闻到车内的渺渺香味,不禁鼻翼鼓动,仔细嗅数下。

香味悠长清润,尾调却又带着股甜腻的腥味,让原本沁心的味道透出几分诡谲。

空皱眉,联想到之前车厢内隐忍的呼吸声,隔着帘子瞟一眼在驾车的散兵。

这味道……之前背人回来时在他身上嗅过一点,恐怕是什么五毒教内的诡异东西。

天色擦黑,两人才赶到沐阳县宿平客栈。

甫一进门,掌柜便朝散兵迎上来:“哎呦小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您那间房还给您留着,不过呃、就是……”掌柜面露犹豫。

散兵边往楼上走边催促:“有话就说。”

“就是您离开那天晚上客栈似是遭了贼,您的行李都被翻乱,我们伙计给您收拾了一番,您清点下少什么没有。”掌柜跟在他身后,语速加快,“——不过肯定不是我们伙计干的啊,那贼谁也没看见,报官后也没结果,还请小公子原谅则个。”

散兵轻哼,神色毫不意外:“行吧,没你的事了。”说罢摆摆手,推门进屋。

掌柜却还挤在后头赔笑:“小公子,您这一走就是个把月,这房钱还——”

“给,不用找了。”

散兵截住他话头,从桌上放的行李中摸出一块银锭,准确地弹到掌柜手中。

“好嘞好嘞,小公子自便,有事您吩咐。”掌柜捧着银锭,笑眯眯退了出去。

空侧身让过掌柜,掩门后将佩剑放在桌面,倒了一杯茶润润口,看散兵坐在凳子上检查行李,出声问道:“你知道贼是谁?”

“当然,除了渊宫还能是别人?”

空点点头:“我想也是,他们睚眦必报,来找你麻烦是必然的。——你没少什么东西吧?”

“没有,我这些东西于他们无用。”

散兵从行李中翻出衣物,褪了养伤时一直穿的麻布衣袍,换上一身黑底红章的对襟短褂,又将包裹里的饰物一一挂在腰上,叮当作响。

百无聊赖的空看他行李中有不少瓶瓶罐罐,于是随手拿起一只封泥的小巧瓦罐端详。

却不料散兵快步上前,出手如电,“啪”地拍向他手腕,空手指一松,瓦罐骨碌碌滚到地上。

“想死就直说。”散兵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好吧,我去让伙计准备些吃食。”

空说罢起身,却听身后破风声传来,伸手一接,原来是散兵自己的钱袋。

散兵头也没回,继续摆弄他的饰品,随意道:“拿去用。”

空挑眉掂掂分量,也没跟他客气,直接下楼点菜。

……谁让散兵回教非要叫他护送,给点报酬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空暗自叹气,自己这个无依无靠的少侠也确实囊中羞涩。

点几道好菜送到房中,又吩咐伙计准备些馒头干肉好带在路上吃,空顺手去附近酒庄拎上两瓶清酒。

待他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沐阳县并不繁华,街上大部分摊贩店铺都纷纷准备收摊打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吃饭。

暮色中,一道诡异身影从客栈楼顶掠过,翻身坠下,闪进窗内。

——正是散兵和他的房间。

空神色一凛,足尖轻点运起轻功,紧随其后追入窗户。

还未能看清屋内情形,只听咻咻的破风声与银饰的叮铃声,原是散兵握着一根长鞭正与那身形诡异之人搏斗。

长剑出鞘,空手中一点寒芒直刺贼人面门,却被那人旋身避过,空手腕轻抖刺出

长剑似游龙摆尾,长鞭如毒蛇吐信,瞬息间空散二人合力将敌人退路封尽。

那贼人见势不妙,大喝一声,长袍鼓动将二人弹开,双掌蓄力,携滚滚阴寒之气直扑二人胸膛,掌风所过之处竟结出片片冰晶,可见此招阴毒狠厉。

“不要接他招!”

散兵吃过这招大亏,连忙旋身撤退,踩翻凳子顺势一脚将其踢向贼人掌心,还不忘提醒空。

空心领神会,撤剑回退,只见木凳“嘭”一声四散,纷纷木屑犹如刀片,当啷啷插入四周家具墙壁。

好可怕的功力!

空正暗自惊叹,不料散兵身形晃荡一下,嘴角竟有血线溢出,原来是方才几回合过招已然牵动他胸口的伤,再加上诡异阴邪的掌风,他已是强弩之末,无以为继。

“受死!”

显然敌人也注意到了,他寻到可乘之机,一掌携雷霆之势劈向脚步虚浮的散兵。

空来不及思考,荡开周身功力,长啸一声,手中无锋剑隐隐有金光闪烁,随着尖锐剑鸣直取贼人上臂!

这一招名为“引针绣花”,是双星教家传功法,剑尖道道残影,速度极快,贼人不及躲闪,肩头皮开肉绽,与金色剑气辉映下,犹如金丝绣红花。

贼人摸摸肩头的窟窿,隔着面罩,若有所思般盯着空手中金光灼灼的无锋剑。

空一招制胜,却并未乘胜追击,只是将散兵拉至身后,与贼人隔桌对峙。

气氛凝滞,双方谁也没有先动,角落的灯烛爆出哔啵灯花。

打破沉默的是“噔噔”的匆忙脚步,以及急促的敲门:“客官,发生什么事了?”

——是听闻异响赶上来的客栈伙计。

“别进来!”空目光紧紧锁定面前敌人,试图吼退伙计。

“是、是……”

伙计被怒吼吓到,也知悉里面是遭遇什么江湖斗殴,正准备讷讷退开,不料离门最近的散兵趁敌人分神之际破门而出,抓起伙计的衣领一把将他拖向屋内。

伙计只来得听到耳畔带着血腥气的一句“借你一用”,就被散兵踹了屁股扑向贼人。

“你?!”

空惊怒交加,万万没想到散兵竟然把无辜之人牵连进来,他伸手想要捞回空中的伙计,却被散兵长鞭阻挡,只能眼睁睁看着伙计尖叫着飞向贼人。

那贼人双臂长袍中竟刺出一双袖剑,剑身冰蓝,阴邪之息环绕,让人望而生畏。他也不管自己双肩受伤,直直往伙计身上招呼,显然是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仿佛临死前时间也减速,伙计头皮发麻,已经看到尖锐利器割破自己的衣袍,心中绝望不已。

千钧一发之际,散兵低身弯腰从下方俯冲,朝贼人喷出口中含的一口血,随即从指尖向人弹了个小墨球。

“啊——!”

空还未看清他弹了什么,就见贼人痛苦地掩面跪地,伙计重重砸在他身上甚至都无暇推开。

连忙上去将伙计拽起,空看向地上还在翻滚的贼人。那人双肩布料被自己刺破,流了不少血,可露出的皮肤上竟布满暗紫纹路,像诡异的雷电,又像某种奇异的图腾,盯着看时,竟有种思绪放空的恍惚感。

不敢多看,空伸手想要去摘他的面罩,却被散兵拽住,散兵并未看他,而是对地上的人说:“你是私自来的吧?毕竟你们宫主……”

他止住话头,神色莫名地看了空一眼。

“——算了,总之是个活口,留给空少侠自己处置吧。”

说罢,他擦擦唇角的血迹,坐在满目疮痍的床上闭目养神。

“抱歉,惊扰你了,”空用剑抵着贼人脖子,先向惊魂未定的伙计致歉,“你先去告诉掌柜,就说赔偿的钱我们之后再给。”

散兵闻言撩起眼皮看向空后脑勺,也没多说什么,复又闭上双眸。

伙计吓得牙都在打颤,张不开口,只得重重点两下头就“噔噔”飞快跑走了。

就在空将注意力再次转向地上不再挣扎的人时,他竟呵呵笑起来,低声呢喃着什么。

空俯身去听,只听见几个沉闷嘶哑的字:“……圣……殿下,命运……眷顾我等……”

随后,他的皮肤从紫黑纹路开始溶解,露出狰狞的肌肉,不到三个呼吸,就连骨头都融化成一滩黑色的污泥。

空目瞪口呆,转头问散兵:“你把他毒死了?”

却见散兵头抵在床柱上,汗湿的刘海遮住眉眼,竟是不省人事了。

阳光澄澈,落在散兵脸颊,他眼前一片橙红,皱下眉头后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空高竖金发的背影,随后浓重的汤药味道萦绕鼻腔。

散兵迷糊地想,似乎日光格外眷顾他那一头金发,从卷曲的弧度中透出薄薄光晕,犹如另一轮太阳。

恍惚间,他还以为此时依然躺在不卜庐的床上,继续过着安宁日子,直到看清屋内摆设才依稀想起这是沐阳县宿平客栈。

周围家具完好,显然是换了一间房,散兵想要问时辰,张嘴喉咙却干哑瘙痒,牵出一串咳嗽。

听到动静的空转身:“醒了?现在已过巳时,你睡半天了。”

说罢给他塞了一颗药丸,又扶着他喂下半碗漆黑的汤药。

汤药流过喉咙,散兵清清嗓子问道:“问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没?”

“你都将他毒死,能问出什么?”

说起这个空不禁心生怨怼,他不是不知道邪教行事狠毒,但没想到昨日散兵既利用无辜之人做挡箭牌,又让贼人如此痛苦死去,如今却还问他得到什么信息,这不是故意膈应他吗?

“我?我毒死他干嘛?”散兵皱眉。

“你昨日没下毒?那他怎么化成一滩黑泥?”

“黑泥?我昨天只是给他种了食髓蛭,十四天才会致人死亡,死时全身骨头被啃食殆尽,尸体不会化成泥,”散兵指向一旁的行李,“——就是你昨天拿着看那个。”

空将信将疑:“那有没有能瞬息间化人尸体的蛊毒?”

散兵想了想:“化骨散吗?倒是有很多种,但那东西化尸后会流一地臭水,我不喜欢,从来不带在身上。”

空忆起昨日清理房间时,那滩黑泥虽气味难闻,但十分粘稠,用小刀才能在地板上刮干净。

“你扶我起来,我去看看。”散兵挣扎着就要起身。

“算了,是我冤枉于你,抱歉,”空制止他动作,“房间已经被清理,恐怕黑泥是渊宫功体所致,你还是好生躺着吧。”

散兵慢慢笑起来:“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还如此关心我,空少侠真是天真。”

空闻言冷下脸:“我冤枉你下毒是我不对,我应道歉;但你昨日可是把伙计牵连进来,害他险些丧命,你作何解释?”

散兵看向空垂落的长发,伸出根手指卷着玩:“呵呵,我说错了,空少侠不仅天真,还十分可爱。”

空双眸冷凝:“重点是后半句,你不应牵扯无辜路人,你——嘶!”

话语被打断,散兵拽紧手指间的金发,迫使空低头接近他:“那我也道歉,但是,下次还敢。”

低声耳语伴着苦涩的药汁味道,拂过脸上绒毛,那张精致细白的脸庞直直撞入眼帘,空垂落的长发像只笼子,困住二人交织的呼吸。

一时间脸色爆红,空尴尬地抬头退后,一缕头发却被牢牢扯住,待他刚要让其松手时,罪魁祸首却已呼吸放缓,闭眼入睡了。

散兵毕竟身上有伤,保持清醒已耗费诸多力气,因此入睡极快,不过若他知晓没见到空少侠面上的绯红,恐怕强撑着也不会睡着。

——当然,这对空确是好事。

四日后,大璃西南,庆乌山。

烟岚锁山,瘴气弥漫,深草高叶不见日,碧水黑潭通幽冥。

空此时正猫在一株满是青苔的老树上,借泉水叮咚声遮掩自己呼吸。

下方一个苗寨打扮的人正将昏迷的散兵扛在肩上,少年身形纤细,壮汉仿佛扛着个布袋般毫不费力,他旁边还有四个同伙,个个脚步稳健,眼露精光,显然具是武功高手。

一行人为首的是位蓝发男子,覆着半块面具,看衣着打扮……是个罗刹人?

空眯了眯眼,罗刹人为何不远万里来这莽荒之地?

就在他心生疑惑时,蓝发男子抬头朝树上看来,空耸然一惊,侧身躲回枝干后,待人走远,才从树后探出头来。

……刚刚若是没看错,蓝发男子是勾唇笑了吧?

不知为何,看见那人勾起的嘴角,空隐隐有种恶寒之感。

他抚了抚手臂上的汗毛,却正好摸到衣袖中一块凸起之物,空迟疑一会,拿出那个东西捏在手中。

——是一块紫黑的石头,确切的说,是陨星碎片。

——而且,是从前属于双星教的东西。

空看着这颗碎片,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曾经,这颗陨星有鞠球大小,和另一颗海蓝色陨星一起,放置在双星教禁地,他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如今,海蓝陨星不见踪影,而这颗陨星竟已成碎片。

这便是江湖传言中的双星教秘宝,获之可得无上功力。

即使现在它只是一小块碎片,但握在手中时,依然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深厚能量,空盯着手中的石头,恍惚间感觉手心里像破了个洞,能将周遭万物都吸纳其中,包括自己的灵魂。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将陨星碎片收好,空望向散兵和苗寨一行人消失的方向,心情复杂,思绪回到两天前。

大清早从沐阳县客栈出发,二人驱车前往码头,走水路往西南而去。

这次空没有再劝散兵多休息几日后赶路,他敏感地发觉散兵有些心焦,似乎在赶什么期限,因此也只是提醒他注意伤口,复不再多言。

如此二人倒也相安无事。

水路比马车要平稳得多,船上两天的安稳时光倒是让散兵身体好了不少,恢复得很不错,都有气力和空斗嘴了。

——当然,一般是他单方面的挑衅嘲讽,空并不想理他。可船上房间狭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拌嘴的结果往往是空不再说话,躲出去吹江风。

空并非不善言辞,也不是招架不住,只是他觉得和一个邪教小魔头没甚好说,自己也不需要和这种人有过多交集。

船往西南,逆水而行,江岸青山连绵,逐渐陡峭起来。

二人准备到莱安码头后换船,再由怒水南下,深入边陲腹地。

突变发生在二人等待换乘时。

在船上有江风吹拂,如今甫一下船,西南边陲的酷暑溽热扑面而来,空顿时感觉身上多了一层热汗,连衣物都变得湿重。

水上行船太久,现在脚踏在地上还有种飘飘荡荡的虚浮感,空尚未适应,只好坐在码头茶棚处歇息。

而散兵正在不远处一个摊位买吃食,空看着他腰后摇晃的银饰愣神,没注意到几个与散兵打扮相似的人已将他俩锁定。

于是

碎裂的表情只维持一瞬,散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再度换上嘲弄的面具:“据我所知双星教全派具灭,你确定你妹妹还活着?”

面对相当冒犯的言语,空并不生气:“我妹妹当然活着。”

“这么肯定?”

“嗯,”空摸向心口,眉目柔软,“我们是双生子,她不在了我一定会感知到的。”

散兵冷笑:“哦,倒没见过别家有这种事。”

空摇头:“不一样的,我们兄妹……我说不好那种感觉,就像有骨肉将我们相连,若断骨碎肉,一定会痛彻心扉。”

散兵放下唇角,眼神冰冷。

“呵呵,一辈子都割舍不掉的亲缘,空少侠你真是可怜。”

明明是讥讽的语气,自他口中说出后,却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或许在你看来是的吧,”空顺着他的话说,“可‘此心安处是吾乡’,我只剩下荧了,若找不到她,我今生都没有归途。”

提到妹妹,空也愿意和散兵多聊几句:“当年教中炼出一柄剑,但一直被放在禁地,爹娘从未将其示人。失事那天我贪玩,拉着荧去禁地偷看,荧帮我把风,我则入密室——”

空停顿一下,眼前似乎又出现当日情景:“但密室突然关闭,我被困在其中三天,米水未进,等我摸到机关出来后,整片山头已是一片火海。”

散兵沉默听着,手中转动的短刀慢慢停下来。

“大家都死了,爹娘、学徒、长工……连教众养的阿猫阿狗都没放过。”

“大火烧了多久,我不记得,只记得最后是与爹娘交好的伯伯闻讯赶来,将我领下山。”

“而废墟中唯一我能带走的东西,就是这把禁地中的无锋剑。”

空将剑身放在膝头,眼睫低垂下,金眸黯然。

“……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指望我的同情?”散兵道。

空摇头微笑:“就当打发漫漫长夜吧。”

他收好剑,下榻推开唯一的小窗,怒水奔涌,黑夜茫茫未有星,江水涛涛碎浮沫。

水腥气争先恐后挤入狭小房间,蜡烛挣扎扭曲。

沉默过后,散兵问他:“你如何确定渊宫就是凶手?那时的渊宫尚未在江湖露头。”

“后来我在金陵遇到一个人,”空回忆一下,答道,“金发蓝眼的男人,戴着半边面具,看起来很是孤僻。他和我说当年的事是渊宫做的,但具体真相如何,要我自己去决断。”

散兵笑他:“所以你又信了?”

“因为那时渊宫如天降邪魔,到处煽风点火,可是我总觉得,他们在刻意躲着我——就像在沐阳县遇到你时,也是他们人走楼空。”他收起手中的剑,抬头直视散兵,“这确实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个男子的话。”

“……而且,荧失踪了,渊宫是我唯一能寻到她的线索。”

散兵也看向他双眸,无边昏暗中,空金色的瞳孔反射着一点跳动烛光,似流星于夜幕中划破长空。

他开口:“空,等这趟船到岸后,你就回中原吧。”

空惊讶:“不用我送你到五毒教吗?”

“不用了。”

“为什么?因为那些来杀我们的杀手吗?”

“不是来杀‘我们’,是‘我’,你只是他们顺手的目标,”散兵又露出那种轻狂的表情,“凭他们,还构不成威胁。”

“那到底为什么?”

“五仙教正值多事之秋,空,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回中原去。”散兵再次强调。

空隐隐有丝失落。

他似乎刚刚触到这个浑身都是刺的少年的一点柔软内在,还什么都未了解,便要成陌路。

但诚然,他与散兵确实非同路人,在此刻分道扬镳也是个好时机。

散兵道:“我答应的渊宫情报,现在就给你吧——你把灯拿近些。”

什么情报是不能直接张嘴说的?空疑惑,却还是擎灯靠近。

散兵撩开短褂,将手中把玩的短刃放火上烤了烤,反手一推、就捅进自己的肚子。

空一惊,忙按住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散兵未发一语,额上沁出豆大汗珠,刀锋旋转,从皮肉下挖出一块紫黑的东西来,放到空手中。

空捧起这块滴着血、带着体温的石头,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不认识?”散兵从行李中翻出针线,熟练地缝合伤口,声音有些颤抖。

“这、这是……陨星?!你如何得到?!”

熟悉的能量自掌心传来,空捏着石头放在灯下仔细翻看。

不会错的,这东西只要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紫黑晶石隐隐透光,流转着令人不安的色泽,的确是当年的双星教圣物,只是不知为何碎成这样。

“渊宫偷来的,”散兵剪断线,用棉布擦血,“五仙教内派我去中原就是为了这个。”

他继续道:“多托……教内有人打探到渊宫当时在沐阳县取得一块陨星碎片,据说这东西能增功力百倍,于是我——”

空打断他,眉头紧锁:“你就把它缝在皮下?太冒险了!”

散兵摊手:“去渊宫偷东西已经是冒险了,不再冒这个险,如何能把它带出来。”

空道:“哦?如果不是我把你捞出来,陨星早就沾上你的骨灰被渊宫拿回去了。”

面对空的无情拆穿,散兵噎住。

他头一回被空将话堵回,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怔愣间眼睛像猫似的瞪大。

“怎么我说的不——”

空还要再说什么,却见散兵转身上床,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闭嘴!睡觉!”

“那我——”

“你去地上睡!”

脾气真是大,空边腹诽边拿衣物铺地。

地上空间小的可怜,说是地铺,其实他上半身靠在矮床边,才能将将伸直腿。

身后人呼吸安静,显然未睡,空没忍住挑起话头:“散兵,你把陨星给我,你回去如何交差?”

“就说渊宫看得严,没找到。”

“这理由好烂。”空扯扯嘴角,“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愿意将陨星送我。”

“不是本来就是双星教的东西么。”

空叹息:“也是,不知道渊宫找它做什么。”

散兵闻言翻身回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空,如果你妹妹不想跟你回家呢?”

“不会的,”空神色温柔,语气笃定,“游子总要归乡,我和荧也不例外。”

“呵呵,那就祝你好运吧。”散兵又翻身回去了。

“散兵,你有兄弟姐妹吗?”

翌日,船至庆乌山,散兵在一个仅有两支竹筏的小渡口上岸。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说“有缘再会”毫无意义,空朝他抱拳,只做了简单的道别:“保重。”

散兵挥挥手,留下一道背影,斗笠上的纱帷随风飘荡,如轻烟幽魂,淹没在墨绿繁林中。

旅途中的分别总是令人怅然,空目送他孤寂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转身钻回船。

船行至江心,八风忽停,水雾乍起。

此时甲板上空无一人,正在上面眺望青山的空察觉到气氛不对,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剑上。

果然,杀气四起,自浓雾中传来“咻咻”破空声,无数颗铁蒺藜从四面八方向他射出!

空身法迅捷,出鞘抖腕一气呵成,随着叮当的金属碰撞声,暗器全部落空,手中长剑嗡鸣不止。

“阁下何不现身一叙?”

空盈满内力,声音似水波一圈圈在浓雾中荡开。

无人回应。

瞥一眼地上的铁蒺藜,锋利尖端闪烁幽幽蓝光,显然是淬了剧毒,来人必是抱着置他于死地的目的。

但一波攻势后,四下静谧,连杀意都消失无踪。

这条船上连船夫在内一共十几人,如今却连半分动静都没有。雾气越来越浓,空谨慎地闪身进门,一看船舱内其余人都瘫倒在地,他连忙蹲下试试鼻息,长出口气——幸好只是晕过去罢了。

如今敌暗我明,船内又有许多无辜之人,空不敢在狭小逼仄的舱内战斗,于是又回到甲板上。

此时外面雾气已是伸手不见五指,浓雾隐隐泛黄,引起喉咙间一阵阵的痒意,空低咳数声,赶紧用衣袖掩住口鼻,不敢大意。

“呜呜——呜——”

空灵悠远的埙声响起,回音袅袅,透露着几分诡谲。

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从船四面八方包围,空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只见无数毒虫从雾中向他爬来,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空中还掉落数十只巴掌大的蜘蛛,拖着乌黑的丝往他脸上扑。

“唰——”

一道剑气挥下去,脚下几只蠕动的毒虫噗噗爆汁,汁水瞬时将甲板烫出个洞,冒出绿烟。

那烟带有强烈的酸味,他只是不小心吸了点,鼻窦立刻感到剧烈的腐蚀性疼痛。

脚下有毒虫,眼前是浓雾,这该如何是好?

空看向船帆,心中有了计策。

他施展轻功,玄衣飞展,如只鹞子翻上桅杆顶点,随后解下帆布,以身为轴,以布为旗,呼啦啦扯着抡起来。

内力灌注下,帆布也似铜铁,毒虫被吹得无处落脚,纷纷掉入江中。

空抡了好几回合,连周围雾都散了些,这才看清上空飘着三只丈余长的燕形黑影,尾端缀着几个瓶子,从中落下毒雾。

竟是载人风筝。

三名五毒教死士见雾笼被破,立时从风筝跳下来,手持双钩向空杀来。

没了毒雾束手束脚,空迎身而上,他且战且问:“我与贵教无冤无仇,缘何要取我性命?”

三名死士嘴巴比蚌壳还紧,进攻速度丝毫不减。

空猜这三人应是为了陨星碎片而来,只是不知他们如何知晓散兵将陨星给了他。他心念电转间,隐约感到散兵此时有危险。

他拿出陨星碎片,在三人面前晃了一圈:“想要这个?那就来试试!”说完,便将陨星抛向高空。

果然,三人目光紧随陨星而去,空抓住这一线机会,长剑瞬时刺穿一人胸膛,他踩过软倒下来的尸身头顶,飞身而起,抢在余下二人之前将碎片抓回手中。

抛了抛手中石头,空朝二人粲然微笑:“承让。”

见同伙身死,二人对视一眼,竟撩开鼓囊囊的上衣,露出腰间缠的炸药。

这是要同归于尽!

空神色凛然,想到船内晕倒的人,鼓足内力抓起帆布,跃上桅杆,想要引开战场,借力滑翔至对岸。

但杀手不给他机会,一人斩断桅杆,一人手持双刃撕开帆布,二人极力粘上来,将他困在重重刀影中。

“喝啊——”

眼看引信已经点燃,空大喝一声,手中无锋剑金芒灼眼,硬生生劈出道破绽!

腰身扭转,剑锋翩然,他斩断其中一人的引信,将人踢下江水,可另一人他实在无法顾及,只得就着下落的力道,凝力于腕,一剑将他挑上了天。

“嘭嘭嘭!”

半空中火光乍现,剧烈的爆炸中空只来得及翻身藏在货物下,他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船内龙骨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顷刻间,龙骨断折,这艘老旧客船终于不堪打击,碎成数段,如倒塌的积木般哗啦啦碎在江心。

空捞完最后一个乘客上岸,已近晌午。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拧干滴水的衣摆,朝地上躺的十几个尚在昏迷的船员乘客默默告声罪,转身朝散兵离开的方向追去。

夏季本就潮湿闷热,再加上一身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空已分不清是汗是水了

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如何做想的,理智告诉他不应再插手散兵的事,带着陨星碎片往五毒教走无异于自投罗网,且散兵也不一定需要自己的帮忙;就算帮了忙,自己可能也听不到一句好话……

这样想似乎有些怨怼的情绪?

总之,有千千万的理由不往这条路上走,但是、但是……

万一他有危险呢。

脚步已经跨越思绪,自己跟上来了。

四周草木葳蕤,顺着小路越往深处去,天色越加昏暗,直至庆乌山谷腹内,高大树荫竟连半分日光都不漏。

小路行至尽头,仍是茂盛林木,哪有半个人影?

空暗自着急,却有什么东西曳着蓝彩在上方飞过,他定睛一看,是只指头大小的寻踪蝶,正落在树干上呼扇翅膀。

——正是曾在散兵衣襟中见过的那种。

他立刻翻身上树,蝴蝶轻轻在他鼻尖碰了下,随后飞到另一棵树上。

就这样,空随着寻踪蝶在树间腾挪,一路来到山谷深处。

谷中流水潺潺,而他在大树上恰巧目睹了散兵被一行人扛在肩上带走。

……怎么办?

空望着散兵消失的方向,没有过多思考,足尖轻点,追了上去。

雾气朦朦间,他缀在几人身后许久,正在他觉得对方有意和自己兜圈子时,翻过一道断崖,眼前豁然开朗。

山谷中清泉环绕,繁花似锦,薄雾笼罩下,目之尽头是株参天巨树,根系如天河倒悬,五毒教的寨子依谷中峭壁拔地而起,众星拱月般环绕巨树。

眼看着那个罗刹人领着教众径直进了寨门,未免打草惊蛇,空攀着山石往高处去,看清散兵最后被带进远处一个高大寨子后,才落地思考如何进入。

直至入夜,空咽下行囊中被泡烂的干粮,坐在树上假寐一会后,似只鹰隼从山崖俯冲而下。

他艺高人胆大,在快要落地时双手薅住树干,翻身打挺后稳稳落在树上。

……唉,今天一天都像只猴子般在树上荡来荡去。

空闭目叹息后,沿着树梢悄悄往散兵的寨门靠近。

说来奇怪,五毒教这地方白天有雾笼罩,晚间反而清风拂面,月明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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