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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从不接陈年自部队打来的电话。

客厅座机响时,母亲将电视静音,挪到沙发一侧拿起听筒。问寒问暖,问部队生活,左不过那么几句,翻来覆去。接着便要我接听。我正敲核桃,不大情愿。但再要推拒,必得受母亲好一顿念叨。难得来一回电话,做甚么不听,部队纪律严,可不是想去电话都能随时去的,送他上火车那天就躲着,现在还躲,是不是要躲到两年过后认不出你哥来?毕竟耳朵经不起磨折,我将核桃仁丢进嘴里,去接母亲递来的听筒。握着听筒,我并不放到耳边,先瞅了眼母亲。母亲会意,笑道,俩人有私话呢,行,我去厨房切点水果。非也,私话没有,私情,恐怕有一点。等母亲起身,我将听筒靠近耳边,也不开口。寂寂片刻后,陈年的声音传来,你在听吗?陈醉。不,不是陈年的声音,是电流的佯装。电话线缠上手指,又放开,我没有回音,那边就安静地等。然后,我食指贴上挂断键,摁了下去。

既然离开,就索性离个干净。不要藕断丝连,借现代通讯来淡化了分别。陈年教给我离别的涵义,我还他没有声息的两年。

分明知道,惩罚他,等同惩罚自己。

陈年,剥核桃真是麻烦,如果你在,所有的坚果都会褪好外壳,我只用将果仁扔进口中。

陈年,我不敢用叁百六十五去加叁百六十五,算得那是多少个白天和夜晚。

陈年,我不敢想你。

陈年,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怎样的两年。

母亲讲高中用脑紧要,频频买各类补身体的食品回来。核桃坚果自不必说,隔两日就要喝上一碗海参熬小米粥。你知道我最不爱喝粥。她督促我很紧。你不在,重心只能压到我身上。她喊我起床的方式可没你温柔,夏天关冷气,冬天掀被子,冷不丁拧一把我胳膊。真叫我睡得提心吊胆,躺在床上,倒不如在课上打盹来得安稳。看到身边人那样努力,害得我也有点紧张,可很快我又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努力。因为不明白,我还是那样散漫。近来我又听到一个新词,模仿欲望。它讲人所想要的事物受着周遭环境的影响,欲望是模仿而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真有意思,所以我试问自己,抛去外界的塑造,世俗的约束,我真正在渴望的是什么?

倘只是课业方面的压力,倒还好应付。然而母亲同父亲之间,情形也愈发严峻。家中的空气常常胶着,我喘不过气来。很难记得起,他们用正常的口吻交谈,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有一回,还见了血色。隔着一扇门,我十分焦躁,只好拿头去撞墙。发生争端时,他们总要陷入忘我的状态,偶尔竟也会想起来,要避着我些。后来索性长期冷战,间或热战。而我在逼仄的地方呆久了,似乎也不那么需要氧气了。你倒好,一走了之,把这些不堪,留我独自听,独自看。

这天食堂吃过饭,回到教室,我枕上胳膊要午休,同桌忽将一只信封塞过来,说,刚去了趟收发室,看见写你名字。我拿起信封,瞧一眼水笔字迹,北城邮戳,已经明白,因此起身去走廊拆看。

醉:

我委实不大习惯写信,信纸揉皱多张,千头万绪,难以落笔。

我分到空地面部队,在北境边关。新兵连结束以后,我们登上了当地雪山,日出时有金光自峰峦一泻万丈,美得不可思议。那时我想,要是你也在,多好。北境的天很蓝,云很低,像飘在人头顶,抬起手就能够着似的。夜里能看见银河,长长一道横亘空中,星子比我们家那边多很多,也亮很多,挤挤挨挨的,看久了眼睛还有些嫌吵。要是你来,一定喜欢。

可关于你的近况,我知之甚少。从母亲那儿探听,总不及你亲口讲。到底是忧愁还是开朗,能听见你声音,多少才有些数。你始终不肯与我通话,有时你执拗起来,也能教我伤心。我的离开,对你伤害这样大么?醉,远行至此,才发觉你比我想象得更教我放心不下。不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与不好,不让我知道你有没有受了委屈,不让这两年的空白以任何形式填补,我想,你真的对我生了芥蒂了。夜里我辗转反侧,于是手电筒照着,窝在被笼里给你写信。既然你不肯听不肯说,那么看一看,总可以罢?写信不比电话,好像能想得更深些,讲一些更紧要的东西。而且,信你可以想看就看,只要看时,便可以当作我在同你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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