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妍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居然是隋东。他这几天好一点了,傅卫军偶尔推着轮椅带他下来转转。这小子腿上的伤口缝了好几针,还不能自由活动呢。手还被石膏缠着,却奋力转着轮椅挪过来,在隋东眼里,这可能无限接近于勇士冲锋的速度了,但在郭妍和舅舅看来,却是个小屁孩龟速——还是一种奇怪的可笑的姿态——凶巴巴地接近。
“东子!说什么呢。”郭妍说,立刻上去替他扶着轮椅。舅舅瞥了他一眼,身高不高,留个长头发,一看就是那种干咋呼的。人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唤。根据妹妹说的,这外甥女看上的那个小流氓可是个大高个,还不会说话,为人非常阴狠,这小子可不像。“咋地?”舅舅双手插兜,弓着腰接近,隋东一愣,这招不是军儿哥常用的吗?咋这老登也会?看来也是混的啊。下意识瞥了一眼傅卫军去给他买水的方向,不行,输人不输阵。手一抬,把郭妍划拉到身后:“说你呢,咋地咋地的。不,不,不知道这谁的马子啊?还敢摸摸搜搜的,桦林打打,打听打听傅卫军的名号,吓死你,老登。”
舅舅都被气笑了,一只脚搭在隋东的轮椅上,他就差点翻倒了,还好郭妍及时扶着轮椅。“舅舅!”郭妍有点娇恼了,又抬手轻轻打了隋东的脸蛋一下:“你傻呀,这是我舅。”
隋东一愣:“啥,啥,啥玩意儿??”
舅舅鼻息哼了一声,捏着隋东下巴,让他转过头来:“小子,她妈妈是我妹子,咋地?再咋呼一个我看看呢?”隋东立刻赔笑:“诶呀妈呀!老舅啊!这,这,这事儿闹的哈,我我,我寻思有人骚扰她呢。”
隋东才说渴了,傅卫军也没带水来,只好去旁边的小卖部替他买一瓶,才出去一圈的功夫,回来,隋东却不见了。这病号,手脚都不能用了,还能去哪?除了他那张比棉裤腰都松的嘴,也没啥好动用的武器了。怕隋东又惹了麻烦,傅卫军找了一大圈,急得额头冒汗,这才看见了他。被一个中年男人捏着下巴,郭妍还在旁边,傅卫军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来。
舅舅把隋东松开,看着傅卫军。要说像,这小子才像。长得俊,漆黑的眼睛,狠厉,深不见底,又高,肩膀又宽,很瘦,但手臂结实,一看就没少跟人茬架。“你就是傅卫军呐?”男人似笑非笑,双手在口袋里,不知道摸索着什么。傅卫军下意识吞咽,看了一眼郭妍,他答应过的,再不主动惹麻烦,也不跟人拼了命的干仗。郭妍会意,去拉舅舅:“舅,差不多得了。东子不是故意的。他才17呢,什么都不懂。”隋东也讨好地赔笑,仰着头对傅卫军说:“这,这,这是姐,姐的老舅。”
好了,现在傅卫军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了。无奈地瞥了隋东一眼,主动对舅舅递烟。舅舅把手一挡:“小子,告诉你,我不吃这套。我妹子说了,让你以后离我家小胖远点,要不然,老舅打你就是玩儿,划你就是船儿,整死你就花俩钱儿,知道不?”郭妍看傅卫军一怔,尴尬,收敛,又有点被刺痛地笑了。把烟踹进兜里,然后推着隋东走开。
“舅舅!你再这样,我生气了。”郭妍又急又担心,看着傅卫军离开的背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舅舅学着外国片上的外国人耸了耸肩:“你妈的圣旨,你舅我哪敢违抗啊。小前儿惹你妈一哭,你外公那大皮鞋是可劲踹啊。条件反射了属于是。”郭妍气哼哼瞥他一眼:“我走了。以后别这样了。军儿不是小流氓。他很好。”舅舅却嗤之以鼻:“你还是听着点你妈的话吧。就我看来,这小子以后不杀人放火都轻的了。”郭妍郁闷,不想跟他多说,扭身跑了。
本来要先去外公的病房的,但想着护工还在,就先去找傅卫军了,反正就一句话的事情,很快的。
隋东的病房门开着,傅卫军才把隋东抱上床,安顿他躺好,伤口稍微有点撕裂了,一会儿让护士来看看的好。“我没事儿,军儿。”隋东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郭妍老舅吓得,说话都不咋结巴了。“郭妍不是南方人吗,她,她,她老舅咋说话一,一股桦林的味儿?这给我熊的。”隋东撇了撇嘴,故意没提他不问缘由,没头没脑就上前的事情。傅卫军坐下,替他削苹果,抬眼瞥了他一眼,又撇了撇嘴。隋东抬头,看见郭妍小心翼翼地站在病房门口,咧嘴一笑:“姐。”傅卫军抬头,看是郭妍,也抿嘴一笑。郭妍把保温桶放下,打开第二层,是还热气腾腾的馄饨:“给你带的,吃吧。刚才我舅舅说的你别往心里去。”虽然是看着隋东,但她的胳膊微妙地碰了碰傅卫军。傅卫军一怔,知道她是来道歉的,把削皮的苹果放在盘子里,推到隋东面前,抬起头看着她比划:“没事儿。”
看他不是特别受伤,郭妍松了口气。隋东赔笑:“怪,怪,怪我。都怪我。”郭妍嗔怪地瞪他一眼:“那还不知道长点心?”隋东又连忙点头哈腰地:“知道,知道,现,现在知道了。”郭妍收回目光,再三观察,确认傅卫军真的不往心里去,才叹了口气:“还好我在呢,要不然舅舅真踢你。”傅卫军拿起勺子,开始喂隋东吃饭,没有手比划,不过回过头,对郭妍挑了挑眉,得意一笑,意思很明显:就算他真踹我,你舍得吗?郭妍脸上一红,虚咳一声掩饰尴尬:“我反正走了。你喂完东子,别忘了把保温桶洗出来,我一会儿来拿。”
推开外公病房的门,安静的可怕。护工似乎吃午饭去了。点滴还有,还好,她没有来的太晚。坐下来,刚想顺带批改一会学生的试卷,外公就猛地把眼睛睁开。郭妍连忙凑近了,握着他枯槁的手:“阿公,你要什么?”
老人的嘴唇干涩的很,嚅嗫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郭妍把耳朵凑近了:“我听着呢。”护工推开门,看见郭妍在这,生怕郭妍怪罪他偷懒,连忙假模假式地拿着给外公刷牙的杯子和棉签过来:“大爷,给您刷牙来了。”
没想到虚弱的外公一抬手,直接把牙缸打掉了,插在手背的针头也被打掉。他像野兽一样,喉咙里嘶嘶地,似乎被卡住,似乎又只是无法言语。郭妍吓了一跳,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阿公!阿公你怎么了?”护工也吓了一跳,一个大男人都大脑一片空白了几秒钟。“妈妈!好疼啊!”外公终于喊出来了,声音嘶哑,发音都不清楚了,不是呐喊,更不是大声疾呼,而是一种气若游丝地,最低最低的呼唤。郭妍急得心如鼓擂,忙对护工喊:“快去找护士来。还有打电话给妈妈他们,外公怕是不行了!”
果然,护工跑出去不到十分钟,外公抓着她的手就松开了,最后无力地垂下。一旁心跳监测仪的波动也变成了一条直线。护士和医生很快就来了,在全力抢救后确认,已经死亡。郭妍不知道怎么回应,不知道怎么反应。应该高兴吗?外公终于不用抗争了,他抗争太久了,被折磨太久了。从那个还心态乐呵呵的倔老头变成了现在这副行尸走肉,形容枯槁的样子。还是应该难过?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亲人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的那种。
家人很快就赶到了,外婆捂着脸哭,舅舅忙着安慰外婆,自己也哭得不能自已,只有妈妈还算立得住,立刻让爸爸去联系早就说好了的火葬场的熟人,又安排下白事宴席,定下该请谁过来。郭妍想上去问问她能做什么,妈妈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个小孩子添什么乱!快站远点,你身体弱,别被这些阴气沾染了。”
可是外公又怎么会是有害的阴气呢?爱你的人,怎么会害你呢?
大家忙成一锅粥,又呼啦啦一下散了。郭妍脑子一片混乱,想哭也哭不出来。这个结局,早就料到了,但是亲自看见,发生就在眼前,这种感觉,是全然不同的。只记得妈妈交代,让她早点回家。
傅卫军站在三楼的楼道口,他知道郭妍的外公住在哪个病房。偶尔他会偷偷来,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悄悄看里面,那个护工在郭妍他们一家人不在的时候也还算尽心,他就放心了。他早就注意到了,护士和医生如临大敌,跑上三楼,肯定是大人物的家人出事了。傅卫军第一个就想到郭妍。他没有躲藏,只是站在楼梯口,她的家人和拉着她外公遗体的护工与他擦肩而过,却根本没看他是谁。
悄悄探出头,却看见郭妍站在那,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像个走丢了的孩子。傅卫军觉得心里一阵阵地抽着疼。走上前,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没事都不用说,只是拍拍她的背。明明傅卫军比郭妍小几岁,但他的肩膀却永远可以依靠。郭妍的脸埋在他怀里,他身上的味道,不用看脸也知道是他。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本来还能忍住,但别人一问“你怎么了”就哇哇大哭起来——郭妍抱紧了傅卫军,泪流不止,哽咽得说不出话,气都喘不上来。
“军儿我怎么办啊”她哭着,像个孩子一样若无旁人地哭着。傅卫军感觉怀里湿漉漉的,全是她的眼泪,轻轻拍着她的秀发,任由她发泄感情。好像抱着的不是郭妍了,而是一个小女孩。他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