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出了那山林,沈长策一身伤就暴露在刺眼的yan光下。到了街上,那一身伤就暴露在人ch11u0的目光里。
两人平日就是惹人注意的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街边杂耍和疯子搭了话,路过的都忍不住瞧上一眼,想要看出点什麽味道来。
伏江却对那些目光浑然不知,他挽着沈长策的胳膊走,步子又轻又快。沈长策却因为腿上的伤,每被伏江拉着走一步,腿上都像是被锋利的丝线割得更深。
他整个人踉跄跌撞,一身骨架就像是方才破庙的梁柱,每摇一下都像是要散了。
伏江的长发时不时飞来几丝,像是妖魔的触须,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沈长策的脸。沈长策盯着他的头发,一只手被伏江挽得动弹不得,他便用另一只手去抓。可伏江像是知道他的动作,人走得忽慢忽快,那发丝就在面前,沈长策却楞是抓不住。
等他终於抓住了那若即若离的发丝,伏江却道:“回来了。”
伏江一转头看他,那发丝又从轻抚着的、松握的指间滑下。小狗在屋内叫着,那老木门被它撞得晃动。
两人进了那门,小狗便一瘸一拐在两人腿边转悠,煽动着鼻翼,在两人身上嗅来嗅去。
伏江把小狗抱起来,又拉着沈长策在床上坐着。他0着小狗的头,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擡起来看沈长策:“小狗才两个月大,还能活十年,你要是不去看大夫,就活不久。”
沈长策忽然想起清晏的话,一时眼神有些躲闪:“以前也有过ai你的人si去吗?”
伏江奇怪地看向他。
沈长策吞吐道:“清晏与我说的。”
伏江依旧奇怪:“我不记得了。”
沈长策偷偷看他,伏江又道:“上辈子的事,谁会记得?”
沈长策看他神se,又不像是撒谎,便当清晏胡说八道,乱作弄人。
他又问伏江:“神仙也有上辈子?”
伏江却答得奇怪:“我有上辈子。”
沈长策听了,竟然道:“你不是神仙?”
伏江看他眼睛亮了不少,一张脸冷了下来:“你不喜欢神仙,就不希望我是神仙。”
沈长策赶紧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跑了,可他平日话少,嘴上也说不出什麽好听的,只能急着否认道:“不是的。”
伏江却道:“是不是有何g系?你不喜欢神仙,但我不想走就不走。”
沈长策只知道人间任神仙来去,更觉得他会在某日一声不吭便离自己而去。
伏江看着沈长策修长的手指紧颤着,又好奇问道:“我说你活不长久,你不怕si吗?”
沈长策悄悄看他:“现在怕。”
伏江听不出他的深意,又问:“你从前是怎麽活的?”
“从前······”沈长策哑然。与伏江生活了好些日子,现在要说起从前,就像是突然惊醒过来要回忆梦里的事,再怎麽穷尽思考,也只能回味得出一些感觉。
现在也没有醒来,只像是从一个梦跳入了另外一个,浑浑噩噩毫无知觉,变成浑浑噩噩只有伏江。好似一具着了魔的躯壳,从前是人间游魂,现在是这闭塞屋子里的、拘於脚下几尺地的幽魂。
伏江看他只楞楞望着自己,当他被自己问住了,又慢吞吞催他:“你身t不好,要是久不医治,怕是会因病早殇。”
沈长策沈默片刻,又低声道:“当初娘在庙里生下我便去了,爹不知我命是凶是吉,找人算了一卦,那人说我有神护佑,吉人天相,还给我算了名字。”
伏江撇嘴,满脸不高兴:“人间的神算尽是胡说八道。人的命运哪里是天说的算。我法。
他们慵懒散漫无度,做一只兽或者一株草时,便每日不知做什麽,变成了人的模样,更是上天意料之外的事。
他们无所事事,便带着seyu、残暴和贪婪入侵了人的领域,因此在这世上没有什麽好名声。
有少数是有好名声的。妖让道貌岸然的人尝到了seyu的妙,又摇身一变委身作了人妻,贤良t恤。他们让人尝了禁忌又主动背负罪责,还让人担当起劝慰娼妇从良的好名。
那狐妖不是那一类,或者还不是。
此时他眼里盛放着敌意,像是要把伏江吃了:“可我这辈子,一点也不想见你。”
伏江听出了他的意思:“我曾经很遭人恨吗?”
那狐妖不给面子:“你没察觉你现在也遭人恨麽?”
清晏呵住他:“漱丹,别再乱说话。”
那叫漱丹的狐妖不听,他轻蔑地扫了清晏一眼:“我哪里乱说话,你这次叫他来,不就是要去劝慰他注意言行,不要参合凡间。我是在帮你,你还要关我起来。”
清晏冷声道:“你去蛊惑、玩弄那沈长策,还说是帮我?”
原来沈长策无缘无故要去自首,果然是因为这狐妖。
“凡人吃一次亏就知道厉害,可那人本就是个倔牛,这伏江还又去给了他一颗糖,所以这次才没用的。”漱丹嘴上是与清晏说话,一双耀眼的金se眼睛却看向了伏江。
伏江歪着头听他口无遮拦,可清晏却捉到了他一个词:“这次?”
漱丹特地提出的词,就是让伏江挑出来问。可没想到,这问出口的却是清晏。
这嚣张的漱丹竟然又露出为难之se,他瞟了清晏一眼,声音放轻了,话里有些敷衍:“二十年前,这伏江也认识了一个和沈长策一般的朋友,後来······si了。”
伏江双眼愕然。
漱丹一句话带过那事,一双眼又贼兮兮地观察了清晏,看他神se没有变化,便好似松了口气。清晏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皱眉,只觉得他话里有话。
漱丹又道:“你明知道天地的规矩,为何还要隔三差五下来,还要作这番无知无畏的模样。你这次不怕又把人害了?”
伏江不知为何想起沈长策身上遍布的伤口。
可他思量片刻,却还是笃定道:“我绝不会害人。”
漱丹听了,张张嘴,却没说话,眼睛往清晏那里飘。
清晏只道:“说。”
漱丹又笑:“你不是让我少说话麽?”
清晏道:“是让你少贫嘴。”
漱丹又拉扯着脚下的链子,过去抱着清晏的腿,像大狗一样蹭着他:“可我不想说了。”
清晏盯着他的头顶看了片刻,又面向伏江:“我不知仙人的曾经,但师父说,自古以来,神仙若要g涉人间,只会害了人间的规则。”
伏江却道:“可我不过是下凡来玩,又没有g涉。”
那狐妖听了,竟然夸张地笑了声:“每次你离开人间,都说後悔下了凡,可过不久你又忘了再来······一次又一次,到底要到什麽时候才结束?”
伏江实在想不起来:“每次都後悔?”
漱丹道:“不记得了?莫非你又去孟婆那里讨了一碗汤药?”
伏江摇头:“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何要忘?我只会忘了我不想记得的事。”
漱丹瞪着伏江,眼里全是厌恶:“现在不记得,但你最好想起来,省得又得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像是碍於一仙一妖,他不好发火。可又气不过,便扭头挨着清晏的k脚,不愿看他。
清晏看了眼漱丹,却对伏江道:“沈长策从前眼只盯着地,不盯着人;步履稳实,从不狼狈;腰脊笔直,不知屈服。如今他倒是有了些人情,但身上的伤却只多不少。我不知其中会什麽因果,但沈长策看你的眼神却有极深的痴态,怕是受到了仙人影响。”
伏江突然笑了,他话中有话,那日看见伏江与沈长策在庙里偷尝yu的,果然是清晏。
伏江却道:“那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喜欢我,怎麽我也不对?”
“他不信神。”清晏突然道,伏江盯着他看,知道他话中有话。
“信神的人喜欢供奉神,不信神的人更喜欢供奉人。供奉人要花更多的心血,你不会害他,可也不会救他。”
伏江又道:“话虽如此,可他ai上别人,不也会花费这麽多心血?”
清晏却厉声道:“可那人会与他互相扶持,相依白首。而你呢?他为你受伤时,你可会为他伤心?你不为他伤心,便是害他,你为他伤心,就一定会对别人起杀心。无论如何都是逾距,只不过你g涉的人不同罢了。”
字字珠玑,伏江愕然,一时反驳不了,坐立难安。
他看狐狸一双眼睛盯着他,如鬼火幽明,仿佛也看透了他。
伏江的心很乱,他喃喃道:“哪有人天生不信神?”还是他那样孤立无助吃尽苦头的人。
清晏叹道:“那要问天。”
空气忽然变得沈重,伏江待不下去了。他突然想着沈长策还在街上。
他第一次露出慌忙的神se:“真无趣,我要回去了。”
可走之前又转过头来问漱丹:“你说那丫头,她······”
“你要见她?”漱丹这一笑有些嘲讽,“她就在平福镇,要不我带你去她坟前忏悔?”
伏江一听,神se有些恍然,片刻後才道:“不必了。”
这辈子与上辈子毫无关系,那是上辈子的事,就留在上辈子。
伏江走後,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留下清晏与漱丹。
方才漱丹说的话似有遮掩,就算别人没发现,清晏却是能够敏感地察觉。
清晏问他:“你方才说的那个丫头······”
漱丹赶紧道:“也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放心,不是你那可怜的妹妹。”
清晏却道:“你这麽说,我更觉得有疑。”
漱丹嗤笑,一双眼盯着清晏的眉眼,亮得耀眼:“你看你看,我就是怕你多想,所以才不敢多说。”
清晏道:“你一张嘴真真假假,我怎麽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漱丹从低处擡眼望着他,他眉目有神,又十足地朝气,笑时更是好看得惊人,让人觉得他一张嘴说话只真不假:“我要是骗你,为何还要与你承认是个三四岁的孩子,骗到底不是毫无破绽?”
清晏低头看他:“我怎麽知道你的心思?”
漱丹伤心道:“不要说这种伤人的话,你要不知道我的心思,谁能知道?”
他说着,脸上的伤心之se又一扫而空。他笑着,再次对清晏保证:“我不会骗你。”
金se的眼睛里,倒映着清晏寡淡的眉目,清晏不看他,只是将茶端来,抿了一口。
他知道清晏相信了他。
“不过——”漱丹又道,“你小时候,我就和你说神仙都不是好东西。”
他朝着清晏笑,他这次笑得太好看。妖的媚气灵气混杂而上,竭尽所能地g人。
漱丹带着这笑,接着道:“你那时还小,我又不好与你说那些神仙的破事,你就这麽信了你的师父,对神仙供奉如一,却不肯信我。我现在要把神仙的破事一件一件告诉你,人一生多短,你这次就早些醒过来······”
清晏又挑了同一个词:“这次?”
漱丹好似说漏了嘴,眼睛一转,又装模作样求清晏:“你别问了,我可怜你才不告诉你。你听我的话就好。”
清晏被他这麽求过无数次,这次也依旧道:“我是我,我不会听任何人的话,更别说是不知意图的人。”
他说着便念了一个咒,漱丹脚下的锁链一紧,像是一只手有千钧力,要把他从清晏脚下拉回那重铁所在的位置。
漱丹抱着清晏的腿,sisi不撒,孩子一般耍赖。
“放开。”清晏轻声道。
漱丹不放,还要朝他一笑,他朝清晏吹了一口气,那gu气浑浊诡谲,朝清晏面上卷去。
突然之间,清晏两指一立,便朝漱丹手上点去。
漱丹像是被火焰烫着了,手一收,便眼睁睁看着清晏从面前远去,整个人被脚下那gu力道拖回了那重铁旁。
清晏在鼻间挥了挥袖,将那gu妖气散去。
“这次你惹了事,在这屋中静思半个月,别再惹事。”
漱丹从那地上狼狈坐起,他气在头上,便把背对着清晏:“你不如把我抓去官府算了。”
可他说完,想了想,又还是不甘心地转过头望向清晏。
两人对视着,许久,是清晏先别开眼睛:“抓去官府,你第二日就逃出来。”
漱丹看他心好似软了一些,又赶紧道:“可你关我半个月实在太久,人一生多短,缘分更短,我还得少见你半个月······”
清晏却道:“你知道短,就别去捉弄人。”
漱丹诚恳道:“我下次不会了。”
清晏道:“你上次也是这麽说。”
漱丹盯着他,一双总是不怀好意的眼睛,现在难得认真:“这次是真的,要是违背。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si。”
清晏哪里会信他。漱丹分明是知道神仙不听人间事,便总拿对天起誓做挡箭牌。
看清晏起了身要走,漱丹又道:“别走,我关在这里便关在这里。你每日来看一下我,我和你说说你前世、前前世的故事。”
清晏却道:“前世的事,与我何g?”
漱丹苦思冥想,又转而抛出另一个诱饵:“我与你说其他事,说这天地、仙界、人界、地府。你不是觉得自己悟道不深?关於这天地,有好多事,我b你明白。”
一个道人,还得听妖来提点自己。
清晏望着他片刻,也不说愿意不愿意。
他转身掀开帘子便出去了。那帘子如涟漪一般摇曳开,眨眼间变成了墙的一部分。
在这毫无出路的屋子里,漱丹笑得开心。
他知道他会来。
伏江走後,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做一张饼要反覆两面煎香,还要一字一字听着人的要求,甜多少,咸多少,掂着不知轻重的量去撒糖和盐。
油煎的蒸气,也窒息腻人。沈长策想不起自己从前是如何日覆一日在这里度过几个年头的。
“哟,今日伏江怎麽不在?”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油滑的腔调。
沈长策擡起了头,他看到张老板的脸。
张老板睨他一眼,伸手打开了一个脏臭的布袋,里边装满半袋铜钱,都是张老板一路搜刮来的。
张老板开着布庄,又揽着赌场的贷,每日赚入的钱财都不少,并不缺这点铜板。但张老板却更喜欢吃了午膳出来闲逛,顺便沿路收钱,这样扬眉吐气一路过去,回那布庄做生意便是笑yy的,心情甚好。
沈长策同往常一样,把该给他的钱都给了他。可那张老板拿了钱却不走。
他盯着沈长策的头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奇怪。看了半晌才发现端倪,沈长策从前无暇拾掇自己,一顶头发随意紮得淩乱,两鬓发丝挑落,显得撂倒落魄。
而现在,他顶上半紮的那束发梳得g净齐整。张老板蹲下来与沈长策齐视,看他的面容,眉目果然活气不少,即使一张脸依旧苍白,却有种苍白的俊秀。
他眼睛有些走神,迟了一些才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张老板哼了一声:“魂不守舍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藏了些钱。先头一段日子说是镇上有妖怪,我忙着没搭理你。你债还没还清就娶媳妇,你当我看不到损失?”
他说着又冷笑:“我听说你每次回家,还有闲情去逛那些零嘴摊子······我说我的钱怎麽还少了。”
沈长策低着头,浑身紧绷。
就在这时,那一旁的小狗却动了动。街上如此嘈杂,那篮子磨着地沙沙声居然也能刺耳,惹得张老板往那处看去。
沈长策心里一惊,刚要伸手抓住那篮子,可他人跪在地上,一双腿麻木僵y,张老板已经先於他把篮子抓在手中!
张老板往那篮子里看了一眼,鼻翼煽动了一下,好似问到了什麽。许久,眼睛才看向沈长策。
他嘴角一撇,y恻恻冷笑道:“这狗你还给上药,我看你从我这偷走的钱确实不少······这小狗做个菜下酒倒是不错,我带走了,就当是一点补偿。哎!”
一不留神,手中的篮子竟然被沈长策伸手夺去!
这沈长策竟然还反抗?张老板脸se发青,恼了。张老板身形富贵,肥头大耳,他站在沈长策面前,沈长策一身少年瘦骨好像一踩就碎。
他要把那狗篮子夺回来,轻而易举!
沈长策一看不好,便把篮子抱在身下,整个人跪爬在张老板面前,企图护住那篮子。
张老板更是火冒三丈,一脚接着一脚踹在沈长策身上:“让开!嘿!你胆子大了,让交上的东西你还能不交!”
张老板这一脚b一脚踹得狠,沈长策就像来妖那日的货架,一下一下,任人践踏,好似骨头冲碎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这一下动静不小,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
“别打了!要打si他了!”那些对沈长策遭欺负已经司空见惯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
可张老板闹得凶,怎麽劝也劝不住。
沈长策却只是跪着,他几乎从来不反抗!小狗在怀中惊恐万状地哀叫,但沈长策却连痛也不哼一声。就像是人脚下的泥,尊严和r0u身都任由践踏,好似张老板要将他踩si,他也心如磐石。
等周围人终於把张老板拉住,又好好劝慰了一番,那沈长策伏在地上,好像要变成一座石。
像是佛的五指山,虔诚、顽固、一动不动。
“沈长策!沈长策!”
那沈长策没有反应,一时连张老板也慌了神。
泥被踩在脚下,软烂肮脏,遭人唾弃,可有一天你因它踩滑了一道,难免会让人发火。你又发现那泥原来不是泥,是沙子是石头,你发火,还被紮得满手血,讨不得一点上风。
这才让张老板气得七窍生烟!
可这沈长策也不能被自己打si了,他可不想坐到牢里去。望着沈长策血迹斑斑的身子,他楞是不敢靠近。
沈长策被一夥人搀了起来,他还醒着,眉眼依旧漆黑无光,脸se依旧苍白——除了嘴角一片红。那抹红在他惨白的脸上,b针还要紮人眼睛。
沈长策抖着身子坐在了地上,他抱着小狗,小狗起不了身,只能伸舌头t1an着他的手。
一旁卖菜的老头又痛惜道:“哎呀,你要这狗做什麽呀······”
张老板看他一副言不入耳的模样,本还有些气,可又觉得有些後怕。为何对着烂泥一样的人,人生气起来便没有顾忌,还能差点害了他的命?
张老板赶紧从怀里拿了一小串铜钱,扔给地上的沈长策。
此时人多,他还拉不下脸,只哼道:“你去看看大夫······下次再找你算账。”
沈长策盯着那串铜钱,眼眸里氲着一团浑浊的气。他把小狗放在地上,吃力地伸手,众目睽睽之下,把那钱拿在了手中。
原来就是沈长策这样的人,和一般人一样,也是ai钱甚过ai自己的。
伏江去街上找沈长策时,沈长策已经不在了。
他一看这时日还早,便问一旁的人。可人都支支吾吾,什麽也说不出来,好似在对他瞒着什麽。
伏江虽觉得奇怪,可又转念一想:他大概是回去了,带着这麽多行当,能到哪去?
他往家里赶去,脑子里猜着沈长策为何回去那样早。他忽然想起了今早,他问了自己为何没有再要东西。伏江心中有了答案,嘴角一翘,高高兴兴便往家里跑。
“沈长策!”他远远地就喊着他的名字,“沈长策!”
伏江看门口虚掩着,想着沈长策就在里边,也许正翻动着铲子给自己做饼。他莽莽撞撞推开了门:“沈长——”
这名字卡在他喉中,戛然而止。
小狗在地上的篮子上,轻轻叫了几声,打破沈寂。
沈长策在床上躺着,浑身血迹肮脏,就像是两人从庙里t0uhuan归来那日一样。只不过他身上黑se的尘换成了红se。
沈长策看伏江回来,眼里猝然一亮,那光彩又很快柔和起来,他起了身子:“回来了。”
沈长策说得温柔,伏江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温柔还是虚弱。
他的脸se一如既往的白,伏江也分辨不出,他此时是好还是不好。
伏江走近他,在床边看着他身上的伤:“你怎麽了?”
他伸出手指,沾了沾沈长策肩上的伤。那素白的手指上便沾了一点血,冰凉却sh润,带着人骨r0u的腥味。
伏江想起了方才清晏的话。
他擡眼,小心看沈长策的眼睛:“为何我遇见你後,你身上总就有伤?”
沈长策看到伏江凝视自己的眼眸,关心、怜悯、别无他人。他呼x1顿时热了起来,灵魂都要被这双眼睛x1去,哪里听得进他的话。
“伏江。”他念着他的名字,又捉住他的手,要把他往床上带。
伏江却下意识把手往後扯:“不······”
沈长策呼x1急促,他看伏江不愿意,便又挺着一身伤,起了身去抱伏江。伏江看他直gg的眼睛,一时竟然忘了抵抗,不过一瞬间,便被沈长策抱到了床上去。
伏江的衣服、散乱在身子上的长发,被沈长策用手指拨开。衣服还未剥g净,沈长策便已经低头吻他。
他像是饿极了,把伏江的唇舌啃咬得嫣红。
伏江手上本还拒绝着,但他也很快就忘了要问他什麽,也忘了自己因何要拒绝。因为这q1ngyu的妙实在是无人能抗拒,连神仙也不能。沈长策喉咙里的喘息,让他用腿把他的腰箍得更紧。
两人都忘我纠缠了几次,要不是小狗叫了几声,伏江都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醒了一些,才又看到了沈长策肩上的伤,再醒过来几分。
“停——”伏江急促地喘息道。沈长策却仿佛听不见,依旧占有着伏江的身t。
他每一天无论做什麽,都在等着这一刻。伏江在这事上从不知矜持,为何今日却这般克制?沈长策不满足,他渴得厉害。
伏江抵住他的脑袋,让两人能够看到彼此。
沈长策望着伏江的眼睛:“你要什麽,我都会想办法给你。”
伏江汗涔涔的,听了他的话,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能给什麽?”
他的笑像是嘲讽,沈长策也应该从这笑里听出不自量力。
可他鬼迷心窍,竟然下了海口。沈长策在他耳边撕咬,呵着热气:“什麽都给你。”
伏江痒得发笑,但却是真的开心,他抱着沈长策,脱口而出:“那我要你以後别带伤······这辈子和我多做几次。”
伏江话说出口,自己也一惊,心中又重覆了几次:别带伤,多做几次······别带伤,多做几次。
是别带伤,还是多做几次?
伏江望着沈长策肩上的伤口,他的衣服已经随着两人的翻覆被扯了下来。他不知到在这苍白瘦弱的皮骨上,竟然能绽出这麽鲜yan浓郁的伤痕。
是别带伤,还是多做几次?
沈长策动作凶得厉害,汗水一滴滴从他的鼻尖、下巴流下,滴在伏江的身上。他的神情满足,充满痴意,被se冲昏头脑。
伏江看着,觉得有趣得很,又舒服得很。
是别带伤,还是多做几次?
沈长策道:“我在家里等了你好久······”
有多久?不过是几个时辰,只够走几条街,听一席话,再飞跑回来推开这扇门。这能有多久?能b得上百年万年?
沈长策看着伏江的脸,眼里专注、固执,又实在是寂寞。那想必是很久。
伏江抱着他,仰着头喘息,脑子里混沌不堪。他沈浸了下去。
天快黑了,两人又依偎在一起亲吻了许久。伏江想吃饼,两人便起了床。
沈长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东西:“你看,这是给你的。”
他语气很轻,又朝伏江看来,昏昏的烛下,他面se柔和,眼睛里似有光彩。
伏江从床上爬下来。他一身衣服散散披在身上,跑到沈长策跟前。
那是个漆黑坚y、奇形怪状的铜盆,四面凹凸不平,在昏暗的屋中好似怪兽的虬曲的足,或是gy的屍。
伏江问:“这是什麽?”
沈长策抚0着那东西,嘴角竟然有一点笑容:“香炉,你不是喜欢?这是jg工坊做的,我先送个小的给你玩。”
那只是个小东西,沈长策送得也并不郑重。就如同送那些蜜饯糕点一样,他要着的只是伏江的反应。
伏江望着那东西,下意识不愿碰他。他怔然:“我何时想要?”
沈长策道:“你在李宅看中的,我看你觉得新鲜,便已经想送给你。後来知你是仙······这东西本来就是人给仙的,我猜你也许确实想要一个把玩。”
伏江低头看那jg美的香炉,可目光却落到沈长策手掌里新鲜的伤口上。
他忽然道:“你还未上药。”
沈长策却不放在心上,他一双黑se的眼看着伏江,只一心一意问他:“药明日再买也没关系······这香炉,你不想拿着看看?”
沈长策把那香炉放在伏江手上。
那香炉很沈,沈长策平时给的糖葫芦、芝麻糕、蜜饯······每一个都轻轻小小,又甜又香,伏江哪里拿过这麽坚y无味的东西。
明日再去买药,明日再买······
伏江心里只反覆想着这句话,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沈长策的那个钱袋。
心中一阵不舒服,他生y道:“我不要,我要这个做什麽。”
他说着,一双手像是捧不起那香炉,松了开来。那香炉立刻掉在了地上,哐当作响。
这明明是浑厚结实之物,坠落之声在破旧的小屋里竟然尖锐刺耳。
伏江望着伤痕累累的沈长策,又重覆道:“我不要。”
他看见沈长策眉眼微怔,盯着地下的香炉。
伏江霎时间便察觉了他对沈长策心意的伤害,那是一种陌生的、让人怅然的隐痛。
这屋子安静着,si寂着,透不得气。他望着沈长策身上还未着药的伤,一片一片,烛光之下,好似把这个人撕了一道道破口。
这些破口是自己撕开的吗?
不是。他不过是视之不见,就和所有神一样。但为何它就像是自己撕开的一般?
这一晚屋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就连小狗也半点不吭声,伏江还跑去篮子边看了好几次,蹲在他旁边0了半天,才听到它哼哼几声。
平福镇大晚上没有太多可玩的,人也都睡得早。前段日子伏江与沈长策躺在床上,两人光是靠近了听着呼x1,不多时便会拥抱在一起,心照不宣地把彼此带入更深的情-yu深渊。
可今夜,分明有个热烈的h昏,可两人只是端正地躺着,中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隔阂,彼此不可靠近。
那香炉也被端正地放在床下,里边没有香,也没有灰。净净的一个香炉,既然不用来拜神,那就是只一件玩物。
可它连玩物也不是,因为压根无人赏玩。
月光从窗外斜斜打来,香炉盖上雕镂的卷云映在地上。那卷云缓慢地在尘里飘了几寸路,天就要亮了。
沈长策0着黑,又悉悉索索收拾好了,伏江还背对着他睡着。前几日他起来,伏江便也要跟着起来,两人成双入对,一起去街上。今日他却依旧躺着,好似睡得极深。
沈长策对那背影道:“张老板要抢走小狗,今日我不带它出去了,你好好看着。”
伏江动了动身子,然後转过身来,睁着眼睛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沈长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麽也没说。
寻常人家的夫妻就算吵架,也会因为生活琐事必须沈下气说话。这说话时,还有情的会觉得庆幸,把这说话当做冰雪消融的契机,无情的就会觉得难受,把这说话当做上断头台的刑罚。
沈长策赶紧出了门,他不想知道伏江是难受还是庆幸。
但走不了多远,耳边又传来身後的脚步声。他才回头,便被人扑了个满怀。
沈长策抓住那人的手,他知道是伏江。两人很快在那昏暗的天se中吻到了一起。
白日有yan光,黑夜有月光,而此时是最私密的时刻,既没有月光也没有yan光,天地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就是和天地混在一起的黑影,就算这麽近地吻着,也看不见彼此的神情。
在天亮前的一刻,两人分开,也只看到彼此唇舌间藕断丝连。
沈长策呼x1急促,x口起伏不断,眼神直直地望着伏江。
伏江看他如此,突然捂着嘴嗤笑,笑了几声又看一眼,更是大笑不止。他浑身上下如初见那般没有半点拘束,想如何便会如何,可也与最初相见之时大相径庭,每个动作都像是带着情。
沈长策看着他莫名大笑,不由得唤他的名字:“伏江······”
“你走吧。”伏江笑着,用手往他肩上推了一推。
他才睡起来,未打理仪容,尚有一丝发散在鬓旁,又笑着做那动作,有种yu拒还迎的凡间风尘之态。
沈长策还在看着他,可伏江已经毫不留恋,转过头往那屋子走了。在门前路上出现第一个行人前,他笑着把门掩上。
沈长策在那里站了许久,他望着屋子的门。不知为何,今日他竟然不想离开。
伏江回到屋子里,他在那又小又破的床上躺了许久才起来,把那睡得昏昏沈沈的小狗抱起来,放在腿上抚0半天。
他看着小狗,愁眉紧锁,许久喉咙里才发出一声叹:“小狗,你都快si了······可你连名字都没有。”
那小狗眼巴巴看着伏江,似是明白伏江所说的话,嘴里发出可怜的呜呜声,眼里蓄满泪水,让人不忍多看。
伏江看着它的眼睛:“你才到世上几个月,还想多跑几步,多叫几声。我知道。”
伏江手腕轻转,手心向上,突然握了一团明亮的绒光。那绒光生机b0b0,只是被那光照着,小狗的jg神便好了些。
它泪眼汪汪的眼映着那团光,那团光不断放大、放大。伏江正握着那团光靠近它。
可在那团光要没入小狗身t里之时,伏江手一顿,轻轻一握,那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子里恢覆了y暗sh冷。
小狗无jg打采地看着他,他的身子很痛苦,只能这般无jg打采。
伏江垂着眼,低声道:“小狗,仙和人是不同的。如果真是我害得你们如此,再帮你就是一错再错。我们不能g涉你们,不能g涉你们ai恨,不能g涉你们的生si。如果我们犯了错,只有止损,没有弥补之说。”
小狗听不懂,口中哼了几声,只是望着伏江。两人似乎一样痛。
伏江轻抚着小狗,又擡头望着这间屋子。
他开始看时,闻着这屋里灰尘的气味,又触0着窗外透进的光,只觉得留恋又迷恋万分,但这一圈看下来,却又好似什麽也不留恋不迷恋了。
他对小狗道:“趁着还早,我不能在这里了。”
伏江来时除了带一个红薯,便算是两手空空,他今日出门时,除了拿一个饼,也算是两手空空。
伏江一脚已经踏出门口,又听小狗在里边嘶着嗓子叫个不停。回头一看,那小狗这几日浑身疼得动不了,现在竟然要爬出来追他。
伏江赶紧过去抱它,他把小狗0了又0,只觉得他身上的毛极软,ai不释手。
伏江想了片刻,便下了决定:“那我先把你送到沈长策那里去。”
伏江远远地便看见那“沈大郎”的招牌。
白se的布是张老板布庄里的边角料,上边的字则越丑越好。最好看一眼,便让人想到一个奇丑无b的矮个男人,这个男人一生只能在街上吃着人走路扬起的灰,也只能和面饼打交道,这一生绝不会有浪漫可言。
那招牌下的男人低着头,人看不到他端正的五官,只能看到一点眉角。他的眉毛黑而不浓重,被垂下来的发丝遮掩着,沈默而秀朗。
伏江正看得出神,却见沈长策突然擡起头往这边看来。他赶紧一躲,心里狂跳不止。
过了许久,身边那包子铺的包子都卖了一大屉,伏江这才又小心探头过去。
沈长策依旧在望着。
好在此处人来人往,伏江躲得小心,没有被他发现。
沈长策黑se的眼珠鲜明得动人,伏江瞧了他片刻,便对小狗道:“反正我都要走了,你就陪我在这里看一看。我晚一些再把你送去给他。”
小狗依依不舍地伏在他手上。
伏江怕人认出,便从地上捡了一个破布掩着头面。他好似从没看过沈长策做饼,他的手粗糙却g净,用筷子放面入锅时,手指整齐又规律地错着,修长好看。他用锅铲翻动面饼,手臂瘦却有力,双肩带着身子小幅度地动,发丝就在两颊轻轻晃。
他做饼时并不专心,会趁着身子的动作,往这边看上一两眼。就像前几日,他也会趁着夹取面团,眼珠子悄悄划向眼角偷看自己。
昨日还坐在他身边,现在却隔着那麽远,伏江又觉得自己实在矛盾好笑,他正要站起来过去,可兴奋的神se却僵在脸上,又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伏江又低头对小狗道:“你说他今日有没有去医馆?”
小狗已经昏睡过去,没有回答他。
这时,只听几声清脆,伏江低头一看——那地上竟然多了一枚铜钱。他现在是究竟是什麽模样,竟被人当成了乞丐。
给他钱的人已经走远,伏江拿起那个铜板起来看。
铜板都是外圆内方,象征着天圆地方,天地的规矩和法度。
他把那钱在手里掂量掂量,又自言自语:“我要是变一点钱给沈长策,他会不会拿去看病?”
就像凡间神话里编造的故事那样,神仙会给善良的人一些奖励,b如富贵、仕途、福气。这是多麽常见的故事,伏江要给他一些东西也是理所应当。
可伏江这麽想,心中却好似被万千藤蔓缠绕。那是从古老的土壤中冒出来的藤蔓,生长已久灌溉已久,根基深紮,又结实有力。它粗壮的枝条把他的心束得紧,勒令他不许逾距。
伏江急促地呼x1几下,他知道自己就算是要给他钱财,这也是错的。
人间的一日不长,太yan落下时,天空瑰丽无双。
人间也瑰丽无双。
只是人间有人,人有影子,傍晚时分凄凉的影子交叠在路上,这瑰丽便剪去一半。人看着那影子,知道黑夜就要从这影子里生出来,那瑰丽又再剪一半。
伏江看沈长策开始收拾行当,便想把怀里的小狗抱去给他,可他怎麽却踏不出下一步。他又远远地跟着沈长策,看他推着车,一步步走得吃力,路上极其细小的沙石,都能让他绊得身形摇晃。他走着走着,又转而进了糕点铺。
该趁现在把小狗放回家中就此离开,可伏江又实在想知道沈长策买了什麽点心。踌躇之际,那沈长策已经出来了。
可沈长策手里捧着的是纸包,伏江看不出是什麽。
他不能再跟下去了。
伏江绕了一条道,把熟睡了的小狗偷偷放回了家中,出那屋子时头也不回。他在路上跟得太久,再迟一点,怕是要撞见沈长策。
他逃的远了,本想着要不去找淑莲告别,可意识到时双脚却已经停在了那个点心铺前。
伏江吃过这里无数点心,却从未走进去过。
铺子正在打烊,伏江赶紧走进去,开口便问那店里老板:“方才沈长策买了什麽?”
这平福镇的人都认识沈长策,那老板怎麽会不知。
老板也是知道伏江的,他看伏江来问,虽有些奇怪,却也是回答:“他买了两块桃花糕。”
伏江惊讶:“这季节又没桃花,怎麽有桃花糕?”
“哎哟,哪有一年四季长长久久的花。人要是不想些办法和天对着g,能活到现在?”
那糕点店的老板是个x子温和的人,他看伏江问得天真,便耐心地从屉里拿出一盒东西给他瞧——木盒子里的东西黑乌乌地扭曲,又y又瘪,那是桃花晒成了g。
伏江看着那盒子:“花都si了这麽久,做出来的糕点好吃麽?”
老板嫌他不懂:“这样放着香气独特,更好吃。新鲜的花只香一瞬,这些g货香了这麽久,还和那一瞬一样。”
伏江也买了两块。这桃花糕不单卖,要买只能两块一起买,两块合成一个圆,代表情投意合。
伏江一路吃着,他没吃过新鲜桃花做的糕,也不知哪种更好吃。但他手上这个却是不好吃的,甜的不香,香的不甜。沈长策手上那两块,没准会好吃些。
他本想把另一块扔了,却不知为何想起昨天沈长策送的那香炉,总觉得这手中的糕点就是沈长策送的。他如果扔了,沈长策便要伤心。
月上梢头。
伏江把另一块桃花糕吃完,他又回了那屋子附近。
那屋子漆黑无光。可他远远透着窗,看见沈长策在桌边坐着,桌上放着的便是他买的桃花糕。
他在等着自己。
伏江看了他多久,他便等了多久,眼神固执,望着窗外,像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伏江看不下去了。他转而望着那如墨的天空,苍白的大地。
他往那妖魔丛生的树林逃去。
树林昏暗无光。月光漏下,还未到地面,却已经被黑暗吞没。
伏江却仿若提着一盏明灯,脚下的路明亮可见,笔直地通向他要去的地方。世上任何地方,他分明一眨眼便能到达,可他来到人间,早已经习惯像人一样,每一个要去的地方,都有一段无关紧要的路,可以让你思考或反悔。
那座荒芜的老庙很快矗立在眼前。
这庙曾是佛庙,如今却是土地庙。因为无人造访,轻易地更改也无人在意。
伏江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那神像的脸。那神像面上蛛网密布,像是个无面神。他走进庙里,手掌一翻,托起一团火光。那火光映得整个庙辉火明亮。光所照耀渡过的地方,尘埃拂去,蛛网烧没,焕然一新。
蛛网从下至上燃烧,神像的脸露出了鼻,露出了眼睛。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就和人间所有雕刻的神像那般慈眉善目。
但那神像眼睛似会动,它眼睛一低,便看向了伏江跟前。
伏江跟前出现了一人。
那人衣袂飘飘,花白长须,是个半高的老头。这是平福镇的土地爷。
人不拜他,他也不会降灾,人来上香,他也不会祈福。他所做的只有三件事:第一是记录当地生老病si,与上天地府核对;第二是三缄其口,不能将这记录透露给任何不相关的人神;第三是所有仙神都必须遵守的——无论在凡间看到什麽听到什麽,也决不能cha手。
这仙职实在无趣。
这麽多年来,天地秩序安稳,凡间的妖魔鬼怪人都是在仙之下,就算人间大乱,只要没有破了神仙规矩的,便不算是大灾。
他核对的数目从来无错,那就是无趣。
今日太界上仙来,便让这平福镇的土地爷稍微觉得有趣。
他从未接触过这位高高在上的仙人。
土地爷不敢多想,只对伏江俯首:“太界上仙。”
伏江开门见山:“等一下我问的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什麽也别多问,如果榆丁问了,也什麽都别多说。”
那土地爷当然说是。
伏江问:“告诉我沈长策的身世。”
这个问题,土地爷早就知道总有一日会被人问起。
他老实回答:“沈长策此人并非单纯的凡胎,他实为太界上仙无意造出的半个仙种。十六年前,沈徳之妻沈氏的yan寿在此处终了,孩子也胎si腹中。上仙当时在这庙中,因怜悯世人,叹息造化成他的魂魄,掌纹里的尘与si胎融作一t,他便si而覆生。”
他怔了半晌,原来两人之间缘分极深,密不可分。
可伏江又问:“那他算是神麽?”
土地爷听了一楞,他早在仙众中听闻太界上仙行事怪异,这些东西他本该懂的,不知因何又来问自己。
他揣摩着不得不答:“他只算是有仙缘罢了,就如清晏道人。说到底,哪个凡人不是上仙您的,哪个又不是仙种呢?”
伏江点头,他又问土地爷:“原来他对我这般深重的执念,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要如何才能让他——”
土地爷等了许久,伏江却琢磨不出一个词,只能偷偷看伏江。
伏江许久才道:“让他像淑莲那样,也知道疼。”
土地爷想了一会儿,支吾道:“太界上仙若要断了那仙缘,沈长策便只有一si,因为沈氏孩子的魂魄十六年前已经轮回。也许并无办法······也可能那办法只有上仙能想到。”
他擡头起来看伏江,这世上哪有太界上仙做不到的事······可眼前的他却好像不如传闻那般神通广大。
伏江确实知道,却不是现在的“他”知道。
他想了半天,突然道:“若我擅自斩断他的q1ngyu会怎样?”
土地爷瞪大眼睛:“上仙,这事从未有人做过,土地我实在不知道呀。”
伏江却自言自语:“谁说没人做过?凡间的人信神,七情六yu不就是被斩断了五分?地狱孟婆汤可消弭记忆,可也有一道酷刑,是用以斩断yu念的,我用那办法篡改他的心念······他心中没有情ai,也许就不会被冲昏头脑。”
土地爷听了地狱那道刑罚,忽地倒x1一口冷气,想必也是有所耳闻。
他半天才吞吐道:“话是这麽说······可人的记忆与yu念向来互相左右,地狱那道刑法向来与孟婆汤并下,因为记忆会生情。”
伏江寻思道:“那我不如喂他喝下孟婆汤?”
土地爷一时语塞,这勒令不许神仙逾距的太界上仙,是要以身试法不成?
他还在想,却见伏江又低声道:“算了。”
他话里好似有些惋惜。
伏江又问土地:“篡改yu念,罪是不是更小?”
都是罪,怎麽还分大小?
土地回答:“记忆与多人有关,情只和自己有关。篡改yu念罪小。”
人间便有许多压抑yu念的东西,b如那神庙,b如那武大郎的招牌。上仙改一点,大约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那我要改他的yu,然後离开。我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错,才做的那麽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伏江说这话,听着像是在为自己狡辩。少年般本还青涩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做了一段时间的人,他也学会了狡猾地欺骗自己。
旧庙恢覆沈寂,伏江走出了那庙。繁密的树林之间,只有庙前一小片空地,也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
此时天se已晚,明月不再明亮——它恰好被一片飘渺的游云遮住。
伏江拿出一片竹签,那是从土地爷那里拿到的。竹签上写着沈长策三个字,他又翻了一面,那一面刻着的是生辰八字。
他手指在那生辰八字上,从上至下按压一道,像是要把那生辰八字印在指尖。接着他飞快地念了一段咒,那竹签里便忽然飞出一小点火光,落在指尖。
伏江看了一眼那炽亮的火光,便觉得指尖又麻又痒,浑身血ye滚烫,几乎想要把那点火光放在嘴边亲吻。
借着这gu不祥的冲动,他下了决心,指化成爪,要立刻把这东西碾碎!
可就在手指紧缩,那火光即将碎在手中之际,他却还是没有碾下去。
伏江盯着那点火光,只觉得眼花缭乱。他低下头,朝那火光轻轻一吹,那火光忽然像一点发光的尘,飘飘摇摇往林子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