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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霞光万里,水天一se。

烈焰一般的火红水面,在岛的四周潋滟纷呈。

伏江坐在礁石上,光着脚放入水中。他低头看着,双脚在水中忽隐忽现。他的双脚是白骨。

他把双脚拿起来露出水面,便是普普通通的一双脚,又放下去,没入水里的那一半又变成了白骨。

如果就这麽跳下去,能不能这样就变成一具白骨呢?

这都是假的。

伏江晃了晃脚丫,他透过水,又能看到自己的脚了。结实、光洁,和人间锦衣玉食的少年人的脚一样。

他把脚擡起来又放下去,就这样已经玩了一整天。人间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三年,谁知是不是地上一日,天上三年呢?

远处,一叶扁舟破开水面,舟朝他驶来,上边站着一个长须老者,迎风而来,衣衫猎猎。

等那舟驶到了伏江面前,伏江却还在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

伏江先道:“榆丁,你都三年没来找我,今日来,该有趣事吧?”

老者却道:“这世上哪里还有让上仙觉得有趣的事?”

他说着又看那伏江:“我听闻那不系舟有异动,上仙是不是又要去凡间?”

伏江望着他,一双眼疲惫又困倦。

他道:“我不能g涉天地,便只得在这天外天里。可这次在此处几十年,实在太无趣,我又忍不住了。”

他是不能出此处的,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给自己定下许多奇怪的规矩,但全都由他自己打破。因爲彼时的他与此时的他是不同的。

榆丁一双老眼看着他:“太界上仙这次下凡,也要把自己的前尘忘却吗?”

伏江眼睛向来清澈,他望着下边的水,眼中的红se也是清澈的。

“我现在就不记得全部前尘,要记得前尘,我也不会想到凡间去。”

他望着水里的双脚。榆丁也看着水中,伏江的双脚在水里乱划,水中没有鱼,也没有水草。

这里的确无趣之极。再美的景se,日日夜夜地看也像牢笼。再肮脏的人间,许久不见,也让人朝思暮想。

“但我这次会带上前尘。”伏江道,“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找到结束它的办法。”

然後他看见了一座佛庙,一个nv人。

门外的天轰鸣。

“伏江!”沈长策的声音将伏江惊醒。

伏江一脸虚汗,脸se惨白地看着他。沈长策的脸se也是惨白的。

伏江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谁,自己又身在何处。

沈长策将他扶起来,给他端了一杯水:“做了噩梦?”

窗外的天轰鸣。

伏江往窗外看了一眼,这样的天气,他似曾相识,便不由得注视了许久。

沈长策看他往外看,便道:“最近平福镇闹了妖,天气也愈发不好。要是从前,夜里几乎每日都有星星。”

他说着又顿了顿,好似想到什麽:“不过你说那天外天天地一se星罗棋布,这麽远的星景,你看不到也没什麽可惜。”

伏江目光回到沈长策身上,他哑着嗓子道:“谁说不可惜?”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这才端起那水喝下去。

他又把沈长策往床上拉:“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我想起那漱丹在说谎。”

“漱丹?”沈长策问。

“一只红狐妖,他曾经变作清晏戏弄过你。”

沈长策知道了那是谁。

“他说我二十年害si过一个丫头,可我二十年前并不在人间。”伏江有气无力道,“狐狸说的话都不可信。”

伏江是神仙,伏江居然是神仙,是烧香叩拜也求不来的神仙。

他从清晏道人的手下救了我。

淑莲那日把那崔老汉的屍身埋了,老实烧了一些纸钱当做忏悔,又回家休养了几日。可在家中无趣,发呆时便不断想起那天的事来。

近几日路上的人多了不少,她从家中往外看,来去的人都走得忙碌,那街上依旧冷清清灰蒙蒙的,好不无聊。

不过是闹了些妖,有什麽可怕的?妖有好有坏,人不也是有好有坏?怎麽这些人从前见了人不跑,反而人越多,越要去凑热闹?

她无所事事,便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绫罗衣衫,贴着身上转了一个圈。光是看着那些鲜yan的se彩,她心里就雀跃起来。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本要去见心上人,遭了一番si而後生,才被耽搁了。现在再想起来,已是万般想念捱不住。她今日非要去不可。

想着伏江的身份,便好似极有底气,那前几日的y霾也早从她心头拂去,淑莲把家里的菜剥好了,便又回屋中穿上方才挑出来的衣衫,又学着大户人家的小姐画眉点唇。

出门前对镜打量一番,心中窃喜不已,她好似从没见过那麽美的人。从前那街上喧哗热闹时,她还怕人口舌,现在街上空荡荡,她倒是什麽也不怕了。

原来她怕的是人。

淑莲走出门,忽然听见脚步声b近,便赶紧遮掩了一下脸庞,不让爹娘看见自己脸上那抹胭脂。

她快步出了门,没走几步,只听娘在身後喊道:“莲儿,你又去哪,这妖还没平息呢——”

她也不回头,提着裙子便跑远了。

那头发苍苍的nv人急道:“她怎麽愈发不听了!”

一个老汉从屋子里出来,远远看着淑莲那身衣衫,神se好似有些嫌恶,却又y生生压住了。

他摇头道:“算啦,当初捡她回来,也没打算养成多麽乖巧的丫头。娘把孩子扔了,这丫头长大了十有也是野的——”

好似一朵花飘在破旧的画卷上,淑莲步履轻盈,穿过那si气沈沈的街道,裙摆自由地浮动绽放。她的笑是含在嘴边的,可在这黑压压的街道上,却显得妖娆放纵,引得路上的人都侧目看她。

他们看她,却又避开。这街上正常人都是畏畏缩缩的,她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哪里像是人?

一只红狐跃上了屋顶,身姿灵敏,随着淑莲的脚步停停走走,穿梭在空中。两抹鲜yan一前一後,穿过了大半个平福镇。

在某个转角,那红狐便又赶在了她之前,落在某个院子中,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个姿容俏丽的nv人。

她金se的眼睛稍一敛,又便成了单调诡谲的黑se。

伏江病了。

神仙怎麽会生病?可自被那缚仙丝缚了一次,伏江便愈发病恹恹的,每日躺在床上不愿意下来。不去寻妖,不凑热闹。

就和普通的人生病一般,那些喜欢做的事,他都提不起g劲,每日就在那几尺床上和小狗玩。

谭郎中第二日去了平定城,沈长策跑遍了平福镇,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出诊的郎中。

这日回来,伏江看他手上拿了一帖药,还有几张符。

伏江乐了,笑道:“你怎麽又去求了半仙?”

沈长策未说话,他见他一张脸全无血se,便又低头去把汤药拿去煎熬了。等端回来来一壶冒着苦气的黑水,便看到伏江皱着鼻子别开头。他哪愿意吃这种东西,就连小吃,他都要挑剔的。

沈长策端着碗也不会哄人,便只是把碗放到他跟前。两人僵持着谁也不退一步。

伏江看了一眼那汤药,无从理解:“人这样短命,都得了病还不好好享受人世,怎麽还主动吃这种东西。”

仙的想法与人总是连不到一起去,沈长策有愧于让他下凡来吃苦,可又看他jg神不好,便只得心疼地道了一句:“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他没想到,伏江思考了片刻,竟敢真的把那药接下了。

他盯着碗里浑浊的水,喃喃道:“原来吃了这个,便能变ren。”

这意思虽然不对,却还是达到了目的。

伏江皱着眉头把药喝完,把碗给了沈长策,又躺了下来,喝下这一碗汤药,他出了许多汗。躺在床上难受又无趣,伏江可以忍得难受,却忍不得无趣。

他便要拉着沈长策,要他坐在床边。

他问沈长策:“人病了,治不好就会si。那我病了,治不好是不是也会si?”

沈长策低着头,一双眼不离开伏江。

他脱去稚气,不如初见时清隽,此时又病了,竟有种属于人间的颓败感。但他的病容还是那麽美,眼神清冽、神se安定从容。他来时有gu从容的活气,病时便有从容的si气。

可他问的问题,却叫沈长策隐隐不安,他道:“人生病时不可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伏江却听得咧开嘴:“你最近怎麽忽然信了这些神神鬼鬼的?”

人无能爲力,就会信这些神神鬼鬼,求的是福运或是机遇。沈长策一个力不从心的蝼蚁,要承受这样大的贪念,除了求,还能做什麽?

伏江忽然想起什麽,又问他:“你爹去抢榆丁庙的头香时,你去和神仙求了什麽?”

沈长策只是打量着他,这些事原来他知道。

“什麽也没求。”他沈声道。

什麽也没求?听说那榆丁庙香火旺,要抢头香还得挤破脑袋。可沈长策竟然什麽也没求。

伏江问:“你是觉得神仙不会听,还是觉得求的人太多了,他听不见你的?”

沈长策却道:“神仙一定会听,可求的人却那麽多,那神仙不是很累?”

伏江觉得他说得有意思,却笑道:“他们又不g涉人间,有什麽累的?”

沈长策却望着他:“听得多又不做,难道不累?”

他好似天生便知道,这神仙和人之间,有一道彼此都不能越境的鸿g0u。两人相遇,难免他更怕得不到。两人在一起,难免他更怕分离。

沈长策望着他,忽然问道:“你······有什麽想要的吗?”

伏江神se有些微妙,好似觉得十分稀奇。

沈长策低声道:“这天下的人做不了的事,都去求神仙,难道神仙没有想要的事,来求人?”

凡人病了,身子虚弱,便开始胡思乱想。要是能满足了,心情愉悦,病也会好很多。神仙会不会也想要什麽?

他说这话,便低着头偷偷看伏江。伏江果然一下变得很高兴,张口便道:“我想吃饼,加糖的。”

沈长策问:“还有呢?”

“我想去平定城看冯翠儿跳舞。”

那夜送别谭郎中,有人看着nv人曼妙妖娆的舞姿,提到了平定城yan绝天下的冯翠儿。可那平定城如今也是一地萧瑟,听说那冯翠儿也早不知去向。

伏江来人间,实在是来不逢时。那繁华富贵他统统看不到,原来看的是沈长策身边的贫困潦倒,现在看的是百姓的流离失所。

沈长策顿了顿,又问:“还有呢?”

伏江望着他,忽然狡黠一笑:“还有······我不想活这麽久。”

伏江说完,只看见沈长策一双眼怔愣,他知道沈长策捉0不透。

伏江突然生气道:“自古人都来求神,神却不求人,原来这都是有原因的。”

他翻了个身,背对沈长策:“仙不知人,人不知仙。你si了,我si不了,难道不苦恼?”

沈长策看他原来是舍不得自己,又好生安慰,可伏江却依旧不看他。

平福镇闹了妖,穷人爲了保命,稍微拾掇便走,富人好好清点了钱财,只要舍得了那些搬不走也变卖不了的东西,也能雇人护送着走。

却唯有那些家财万贯又变卖不得的人走不了。这李宅的人,便舍不下这李宅。李宅对外说是老太太非要守着那奉给榆丁的香和炉,但实际上是什麽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既然要留下来,就得想活命的办法。底气足的家宅,大都有钱财堆叠起来的自信,就像那张老板有沿街打骂不被人厌憎的自信,李宅的人就有留下来不会被妖怪活吞的自信。

那张老板的si,吓怯了不少有钱人。但李宅却有底气认爲,那是他们的钱财还不够多。

只是这遭了妖的人家愈发变多,平福镇的人也越来越少。渐渐冷清的气氛,难免会让留下来的人心生凄凉。心头一旦凄凉,夜幕降临,人也会对这寂静的黑暗感到恐惧。

要是这所有人都走了,守着这宅子有什麽意义?难道这榆丁,就孤零零地留给李家供奉不成?

李家开始邀请当初在镇上说话有些分量的人,好探讨今後的出路,可这平福镇说话有分量的也剩得不多。人少便又往下邀请,便请了那古怪的沈长策。

这会儿李家纠集衆人探讨无策,也有人问了李家:“怎麽没有人邀请沈长策和伏江?”

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听了,脸se一下沈了:“邀请了,他不来。”

“不来?”

衆人议论纷纷,谁不想活命,没被邀请的人都还想挤破头来这抱团,怎麽偏偏他不来?

这一下便有人奇怪道:“那沈长策原来是个跪在街上卖饼的,娶了一个男妻便开始飞h腾达起来······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谁不知道他娶了一个不知规矩的男妻,谁不知道他现在安适的日子是那男妻给的。可此时人在讨论闹妖,又忽然提起他沈长策,这一下就有了些不谋而合的意味。

这时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得大声了些:“那男妻是哪里人?”

“不知······据说来路不明。”

“这我倒想起了,我前几日听种地的吴六说了个怪事,他说沈长策原来养的一只狗si了,可前几天又在他们家见着一只活蹦乱跳的,与那si了的一模一样。”

这一下哗然起来,谁身上都起了一身疙瘩。

si而复生这种奇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是福运,发生在他人身上便都是可怖的。想一想,那布满蛆虫的露出森森白骨的屍t,一下又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照旧在身边吃饭睡觉。就算是一只狗,也是可怖的。

“那伏江,不会是······”

“那狗也可能是妖!”

有人也道:“若不是妖,没准沈长策知道些什麽活命的办法······”

“那沈长策是人,他从小在平福镇长大,我们都知道。”

不知谁提起的:“既然是妖,我们何不去捉了他?”

衆人却忽然噤声了,谁来捉妖呢?

有人道:“应该找清晏道长。”

有人却叹息:“可现在榆丁庙的道人们每日忙里忙外,手上的妖都除不完,不会专门受邀······”

又有人道:“不如我们把沈长策捉来,好好盘问?”

衆人se授魂与,人对付不了妖,却对付得了人。

这边伏江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肯下来,小狗也耷拉着耳朵没jg神。

沈长策日夜不寐地照顾了几日,瞧那药没用,又坐立难安。他便问伏江:“你能治好我的伤,爲何不能治好自己?”

伏江道:“人受伤生病是神仙给的,神当然能治好。神仙受伤是人给的,得靠人来治。”

沈长策思考片刻,又低声探问:“谁能治?”

伏江却道:“你要是对我好,就给我找些乐子,我高兴了就舒服了,病没准能好。”

对人的生老病siai恨别离,他得心应手,对于自己的,他总放任不管,好似已经放弃了去挣紮反抗。就和一个颓废度日的酒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自己如何,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他都能接受。

沈长策又斟了水给他,端到伏江面前时,看到伏江苍白的脸,多日困据心头的多种忧愁反复酝酿,突然之间又好似那日目睹清晏要带他走一般,让他一阵头昏目眩,呼x1滞涩。

手上一颤,那杯水便落在床上。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

伏江却未察觉他的异常,他一边抖落身上的水珠,一边喃道:“平定城离这里有多远,要是我现在过去,还能见到冯翠儿吗?”

他不怕si,却担心见不到一个会跳舞的冯翠儿。

沈长策下午便又出了门去。既然伏江说人才能治神仙的病,他便决定再去请一请东街的曹郎中。

他走在路上,却不知爲何又想起清晏。能救伏江的,难道不是郎中,而是道人?或只是他那一滴心头血?

沈长策一颗心却全挂在伏江身上,便听不见背後的脚步声。

狭窄的巷道传来沙砾在鞋下碾磨的沙沙声,沈长策停下脚步,那沙沙声好似还听得迟了一些。

可他意识得终究太迟了。

那沙沙声迅速b近,沈长策只觉得後脑勺一阵剧痛,人便一下站不稳了。

几个月前的平福镇,还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把人带走。就算是张老板那样的富贵人家,在街上要是把人打伤了,还要多加赔礼疏通才能息事甯人。

可现在就算是把人打si了,谁会管?

一旦闹妖,人便全乱成一糟,金钱交易规范起来的秩序,全变成了人命交易来规范。谁能控制人生si,谁说话就有分量。

沈长策被两人钳住胳膊,一路拖拽。眼睛昏花着,只看得见脚下掠过的沙石,时而又能看见街角的杂草石块。

一人奇怪:“他怎麽不叫?”

另一人道:“他叫有人理会吗?这方圆几百里,谁听到叫声还敢探出头来?”

“不过这沈长策从前被打被骂也是这般不声不响,这榆木脑袋,估计是吓傻了。”

沈长策虽看不见这两人样貌,声音却熟悉。这些都是平福镇人的声音,在伏江来这里以前,这镇上便只有这一种声音。

沈长策忽然被重重扔在地上。

这里一片黑暗,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在墙上开着。

沈长策才看到尘埃在光中浮动,一只手便忽然扼住他的脖子。他急急一喘,便已经被那只手提起了上半身,身子别扭地支撑着。

“沈长策,你竟然爲虎作伥,与妖爲伍,害我们镇上人!”那人声音恶煞煞的,两人都蒙着面。

妖?什麽妖?

他们听他不说,便又b道:“那伏江不是妖?”

沈长策一怔,轻轻摇了头。

“那狗不是妖?”

沈长策又摇头,它怎麽会是妖?

沈长策挣紮着,肚上被狠砸了一拳。他就算有要与神仙一起同生共si的决心,此时也还是个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凡人。

沈长策身子一缩。

那黑暗中的人呸了一口,骂道:“他不是妖,那狗怎麽会si而复生?你又怎麽会不怕si?”

拳脚如雨点砸在身上,沈长策用手脚盲挡着,却是咬着牙半点声音也不发出。他方才是个少年,就算有着吃苦耐劳的力气,被两人擒住肋骨,也只能承受这些殴打的痛楚。

他们要做什麽?可那两人却不说自己要做什麽,只是发泄似的伤他,让他思考不得。

“混账东西!你爹不在了,有的是人管教你!你得好好交代,否则这平福镇几十条人命可算你头上!你别以爲那妖一手遮天,我们早叫了清晏道人!”

清晏?

他又突然猛地一挣,竟然把那制住他的一人挣开了。

可才朝着那门踉跄跑了两步,两人又把他撂倒了,一手把他的头狠狠按在地上。

“不是······他不是妖!”沈长策终于开始辩解,他说话了。

那两人下手轻了一些,好似他们就是要他说话。

一人笑了,yyan怪气:“是不是妖,得由清晏道人说得算。我就当你是被妖迷得神魂颠倒,今天就只把你个脑子不清醒的叛徒打个半si!”

他恐吓沈长策,又一脚毫不怜惜地踩在他的腿上,沈长策蜷成一团,呼x1变得又颤又轻。

他却不喊疼,只反复道:“他······不是妖!”

“那他是什麽?”

“他是人!”

那脚擡起来又把沈长策一下踹开,沈长策不善辞令,心中要爲伏江辩解万句,可好似哪一句都说不得。

“他是什麽?”他们打得沈长策五脏六腑地绞痛,要b他说出真话。

沈长策话也说不出。他是人!他是人!

但他身上一点疼都感觉不到,一颗心全放在想伏江要被清晏掠走那日。那番强烈的场景,每刻都挂在他的心上。他们捉他来问什麽,他们也厌恶他,要把他带走吗?

“他······他是仙!”他终究还是开口了。

他是仙,道人若不喜欢仙,人该是喜欢仙的。他们会不会因此对他好一些?

打在他身上的拳脚停滞了半晌,两人左右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首先反应过来,又把沈长策的脑袋往地上狠狠砸去。

“他是仙?”那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奚落,“神仙仁慈博ai,他让那狗si而复生,怎麽不让其他被妖害si的人si而复生?”

两人骤然大笑,他是被妖迷昏了脑袋,还把妖叫做仙。

他们已经不再打他,因爲方才那一下,砸得沈长策一下老实了许多,即使沈长策手脚还在费力地爬动,也像是还未被碾si的虫蚁。

一人突然踩住了他的手。脚下踩着想要蜷曲而颤动的手骨,就像是踩着瓷片一样让人感到脆弱。

“唔!”沈长策浑身ch0u搐。

“你还想去哪?”那人问。

病要杀人,清晏要杀仙,人要杀妖。伏江无论是什麽,好似都逃不过一si。可伏江自己却不在乎。

他不在乎,只能自己去在乎。他不能si在这里,也不该伤在这里。沈长策想走。

一人又扯着他的头发:“老实交代!他是不是妖?”

沈长策喉咙发出嘶喘,他摇头,依旧摇头。

威b的拳脚打得他喉咙一gu腥甜,沈长策听着自己沈重的喘息。

忽然,门口一阵轰然碎响!

“你们在做什麽!”

突然的明亮让沈长策眼一眯,他看着许多人影逆着光鱼贯而入。一番嘈杂之中,有人扶起他。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

那李小公子一脸惊讶:“沈长策?”

门开的那道缝让他看沈长策的模样,光是脸上的伤口就有五六处,头上一处深的还流着鲜红的血。

他惊讶完了,又安慰道:“最近平福镇的亡命之徒越来越多,都找着人泄愤······哎呀!你这伤口,这镇上郎中难找,要不去李宅包紮包紮?”

他正要扶起沈长策,沈长策却将他轻轻推开了。

沈长策每动一下,全身上下的伤口都撕痛。他要自己爬起来,汗水和血水便混在一起,火辣辣的灼痛。

他站起来後,眼睛一瞥,淡淡看了那李小公子一眼。

沈长策的眼从不露出什麽凶狠的模样,平时也如木头或石块一样无人的生气。人都怕si物。那李小公子一下竟觉得胆寒。

李小公子好似觉得自己神se僵y得厉害,便又赶紧笑了一下,可那笑却又扯得不太自然。他只好把手上扇子一合,又在手掌上打了两下:“你这人莫名其妙,我真不知你脑袋里想些什麽?”

沈长策也不答,他从不把时间与目光浪费在不喜欢的东西上。甚至不会再深想让他意识到不快的事情。特别是与人有关的城府重重的破事。

李小公子看着他潦倒而冷漠的背影,心中一阵发慌,好似意识到了什麽。背後开始渗出冷汗。

他一时心急,便颤声下令:“捉住他!”

李小公子进了宅里,便直奔厅堂。他远远就看见当家的大哥在那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他人还未到他跟前,便见大哥朝自己走来。

他劈头盖脸道:“你怎麽把他捉回来了?不是说······请回来吗?先兵後礼,b问着让他把该招的招了,然後我们撇清和那打手的关系,再好生待着他,见机行事好好拉拢······你现在绑他回来,伏江是人还好,要是妖,你怎麽对付?”

他说得多简单,就和曾经糊弄镇上其他人一样。支撑起一个大宅子总要做许多事,做事多了就少不了得罪人。如何达到目的又不得罪人,如何占尽便宜,这李家上下的人jg明,多少都知道一些。

特别是对付沈长策那样年轻又平庸的街头蚍蜉。

李小公子却道:“可他知道了!”

李大哥一愣:“什麽知道?”

“他就是知道了!”李小公子语无l次。

他平日处理别人对他的羞辱如此笨拙,可他那双眼睛却告诉李小公子——他是个心中有数的人。哪些人对他好,哪些人对他不好,沈长策心底明镜似的明白,只是不做不理······可他们却把他当傻子,当软蛋!

他又扯着嗓子道:“放他回去,那才是後患无穷!”

李大哥好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双眼瞪着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李小公子又赶紧出点子:“要不要去叫清晏道人?”

没想到,大哥却吼道:“叫什麽清晏!”

李小公子被吼得一愣。

李大哥道:“那些人嚷嚷着要杀妖杀沈长策也就算了,你怎麽也那麽笨。你以爲我光听他们嚷嚷,就要去t0ng妖的娄子不成?”

那风流的折扇已经被垂在李小公子手中,他一身冷汗,但见他大哥话里有话,好似还有转机,不由道:“大哥······”

李大哥道:“他能投靠妖怪,我们难道不能像他一样?这世道变得快,要活下去得变通。”

李小公子听得一愣,又一愣,冷汗又刷刷从背後流出,投靠妖怪?

他忽然想到什麽,又道:“我方听沈长策si不承认伏江是妖,他说伏江是仙。世上那麽乱,谁见过仙······难保不准是那妖歹毒,迷惑了沈长策,哪里有什麽投靠······”

李大哥恨铁不成钢:“谁能给人恩惠,还能c控人生si,谁就是人的神仙!依傍对了去处,才能保命享福!你去求神仙,神仙帮你麽?还不如求妖。”

“可是······”

李大哥又瞪着自己那不开窍的弟弟:“你要是有办法让我们活着享福,全家都可以给你跪下。好歹看了些书卷,你怎麽也和那些没长见的穷人一般傻!”

他看自己弟弟还在发愣,一面的诧异和惊恐,又低声催道:“现在你赶紧去好生待着他,把那些伤治了,再找个借口解释解释,等下我再过去。”

李小公子犹疑道:“那妖是好是坏你我都不知,方才我们还快把他打si了······要不还是请清晏······”

“闭嘴!清晏道人有本事让一只狗si而复生吗?”

李小公子被呵得一下什麽话也说不出来。

“那沈长策算什麽东西?他能讨好那妖怪神仙,我们讨不好?”李大哥赶他,“快去准备吧,别让他再多想。”

李小公子yu言又止,最後只得去了。

他给下人吩咐了好了,又在那偌大的李宅一边想着大哥的话一边走着。他遥遥望见那水面上供奉榆丁的亭子,到底年轻,想到大哥竟然说出要供奉妖怪那般恐怖的话,他一下子胆寒起来。

稍作思考,他赶紧又叫了跟着自己的下人。

“你和几个人从後门出去找清晏道人,把今日的事说与他听。记住,别让大哥看见。”

那下人听着事大,紧张得连连答应。

他心中不安,又叮嘱:“路上小心点,多带上一些符。”

那下人不敢怠慢,还偷偷找了几匹马,一路快马加鞭赶去榆丁庙。

平福镇冷清清,可榆丁庙却有不少来上香祈求的人。好在李宅有地位,那守庙的道人先看见了他们,赶紧接见。

可那道人一听是来找清晏,却不耐烦道:“清晏道人昨晚出去一夜,今天中午才回来,现在还在休息。每日都有人找他,可把他累坏了。你们有什麽事,与我说就行?”

看门的道人是这里的道人中修爲最低的,要是找了他去,这主子们还不得骂si自己。

那下人一听急得满头是汗,正想着怎麽解释,不远处墙角下的一丛杂草忽地一晃,把满脑袋都是妖的他吓了好大一跳。

“那是什麽?”

那道人看来时,那草已经没了动静。他便猜测道:“嘿!庙里总有些老鼠和猫来偷吃的,近日特别多,别理就是!你有什麽事,慢慢说,不行我再拿些符给你。清晏道人说了,这镇上妖不少,但害人的妖就那几个,其他的不害人,可能就是不懂规矩罢了!”

那下人看他说得轻松,又拿出些钱财道:“我们几个公子说,那镇上叫伏江的八成是妖怪。现在李宅可能得罪了他,你看能不能打扰一下清晏道人,不然我们李宅······”

他给了一锭白闪闪的银子,那看门道人眼睛一亮,正要接过来,却听背後有人道:“谁要打扰我?”

他转过身,只见清晏一身素衣,站在不远处。

清晏冰冷的目光往那道人手上一扫,那道人不由得把手收了,不敢接那钱。

清晏看得清清楚楚,他冷声道:“从今以後,我休息时若有人打扰,这打扰我的人,和要找我的人,就算被妖吃了,我也不会救。”

那道人听得心中一冷,又赶紧赔笑道:“我正要拒绝他。”

他说着,又对那李家下人像模像样道:“你看我说清晏打扰不得吧?”

那李家下人见了清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过来跪下:“清晏道人,求你救救李宅!”

那清晏敛下眸,寻思道:“方才你在说伏江怎麽了?”

原来清晏道人知道伏江。

那下人赶紧一gu脑儿把所有要说的都说了。

清晏听完眼睛亮了起来:“你说沈长策在你们李宅上?伏江不在?”

那下人摇头,又观察清晏的神se,心中好奇问道:“那伏江是妖吗?”

清晏瞅着他,又点了点头:“他是。”

他说是,却又不说是好妖还是恶妖。

清晏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沈长策被那妖怪迷得不轻,你把这东西加到那端给沈长策的茶水中去,他便能醒过来。他醒过来,那妖就能收敛一些。”

他说着又道:“但要记住了,无论发生了什麽,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那下人诧异:“爲何?”

清晏道:“若是发生了什麽不对的,你找个被妖弄得家破人亡的倒霉蛋当替罪羊,那伏江不会再怪罪你们。但你说是道人叫你做的,他定会大怒,把你我都杀了。”

那下人吓得脸se发白,又听得稀奇,便问:“那妖是什麽妖?”

清晏冷冷一笑:“那妖叫自作自受妖,也叫虚情假意妖。他前不久吃了厉害,如果我猜得不错,该是得了心病。你找了家破人亡的人当替罪羊,他就要虚情假意地多情起来,没准想起些往事,慢慢把自己杀了。这妖都是这麽奇怪的,你要是做得好,他这次还能si得更g脆一些。”

他看那下人听得稀里糊涂,又笑道:“你按照我说的做便是。”

等那李家下人几个拿着药跑得没了影,清晏身影一偏,便躲入屋旁。

接着一只狐狸从那屋旁出来,朝那木棉树下的屋子跑去。

它看着那木棉树的刺,浑身直打啰嗦。可它还是过去了。

里边有讨厌的符咒,还有不让他进去的人。他便绕着墙到了西面一处,忍着杂草沙石的难受劲卧下去歇息。

那人在里边睡着,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做着美梦,心满意足。杂草多碍事,沙石多冷y,他都感觉不到了。

小狗在伏江的床上睡着了,可伏江却睡不着。

他已经好几日睡不着,这一睡下去,醒来会更累,他要缓和许久,才能想起今夕何夕。白日更不应该去睡,那是用来玩的。山明水秀,熙攘街道。他应该走出去。可伏江却又不想出去。街上冷清,又时不时传来人的si讯,他看着便x闷头晕。

外边再有好玩的东西,他都不愿意暴露在那灿烂又si寂的yan光之下。

砰砰!

沈长策走了不久,这敲门的又是谁?

伏江懒得理他,把自己窝在被中一动不动。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等si的老人,只想享受地过着自己安静无趣的日子。

那门外又敲了好几声,然後忽然停了。

接着只听脚步声b近,门外的人竟然自己想了办法进来。

她推开了伏江的门!

“伏江!”淑莲冒冒失失,一下便跪在伏江的床前。

“伏江,救我!”淑莲脸上的泪痕和溶毁的胭脂搅在了一起。

她原本虽生得瘦瘦小小,肤se蜡h,眼睛却又大又亮,现在看着这张一半yan丽一半诡异的脸,好似一只妖。

伏江指着淑莲笑:“你怎麽了?”

淑莲泪水涟涟:“今日我去找他,看见他与一个nv子进了屋里。那nv子生得好看······b我好看。”

伏江却是听明白了:“这不是人间常有的事?叫见异思迁。”

淑莲愤愤不平,眼中又狠又妒:“什麽见异思迁,那nv人是妖,她诱惑他!这是横刀夺ai!”

“那你想如何?你不也是妖麽?”

淑莲结巴道:“我、我是!可我不如她,我从小被人抚养,不会妖法,不知如何变得美。”

伏江看着淑莲恳求的眼睛,他知道了她的意思。

淑莲哭道:“求求你,伏江······我从来没有遇上他那样好的人,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甯可去si。”

被那刘砍柴日日打骂都不愿去si的人,怎麽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便想去si?

她怎麽能si,伏江不久前救了她。

伏江把那睡着的小狗抱在怀中轻轻抚0,问她:“你爲何要si?”

淑莲望着他:“求而不得便痛苦,活着没有乐趣便想一si了之,哪有什麽爲什麽?”

伏江看着她,他下了床,蹲下来,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淑莲呆呆地看着两人的手,破涕而笑:“你别老是来握着姑娘的手。当初你与我玩耍不注重男nv之别,你又长得好,我那时都有些喜欢你了。”

伏江看着她,却道:“你说谎。”

淑莲神se一僵,她偷偷看伏江,只觉得他好似变了很多。他说那话时,一双眼敏锐伶俐,好似什麽都懂。

她愣道:“我没说谎。”

“你话的内容没说谎,你的语气在说谎。”伏江奇怪道,“爲何要故意说起那时呢?你根本不觉得那时好,也不愿提,现在想起来也不想笑。”

淑莲看着他,想起他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傻伏江,他是神仙。她一下便羞愧得低下眼睛:“对不起。”

她想要ch0u回自己的手,可伏江却依旧握紧着。

“但我觉得那时好。”伏江望着她的手,“你以後可要好好活着了。”

把淑莲送走後,伏江在窗边坐了一会儿,想着梦里的事,又想着梦醒了的事。

小狗嗷嗷叫着,他又去锅里拿了饼,给了一半给小狗。

饼已经凉透。

人间的半日就算什麽也不做,也过得快。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h昏yyan交替,外边房屋的影子硕大而漆黑,好似藏着什麽不知面目的怪物。

这时候,街上的生气已经全躲了起来,郎中也不会肯随着人出来。

可沈长策怎麽还不回来?

炊烟袅袅,仆人与杂役在李宅的厨房里进出忙碌,管家四处指挥张罗,好不热闹。

“快快快,怎麽到了这时j还没杀g净,动作利索些!”

那杀j的小夥不敢怒,只得委屈道:“我已经杀了三只。”

那管家嘱咐道:“说杀四只就要四只,四喜临门,j汤白斩红脍炙烤都要有。”

杀j的小夥不得不满口答应,却又小声与身旁的人嘀咕:“可这不是过年祭神仙的规模?那屋里来的人不是才被他们打了一顿,怎麽······”

那听的人道:“少说话,今天上头气氛不对······”

那杀j的不说话了。这个把月,哪里气氛不对,也不见得这李宅气氛不对。

“桂总管!”突然有人脸se苍白,急碌碌跑来,“那人、那人跑了!”

沈长策躲在墙後,听着那边李宅仆人匆匆跑过。

有人道:“这边没有,你去那边看看!”

又一人道:“这臭小子!我们好生待着,他怎麽还跑?我都不奢望享受这样的福······”

等那人声音远了,沈长策才从那墙边出来,东张西望,弯着身子一路藏一路走。好在这李家有後园有花草,又是假石亭台,藏住一个从来安静的人绰绰有余。

这地方,他已经来过两次。

一次与伏江一起,一次他自己来的。

可这两次他都记不下这宅子里的景。他第一次来时只有月光,他便只看见伏江,第二次他来背罪,被打得头昏目眩,只记得这低头看见的尘土。

因此他兜转了好几圈,冒着几次差点被发现的风险,才终于来到了个眼熟的地方。

一片水,七座亭。其中一座香炉渺渺,直升云霄。

这李宅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找他沈长策,那看着香炉亭子的人此时不在。

沈长策突然盯着那香炉里的烟出神。那烟从雕花里丝丝漏出,好似要把那炉上的人间山水映到天上去。

水上本是空旷之地,没有太多遮挡物,别处一眼就能望见那水上的行人。他本不该往那处走。

可沈长策看着那冉冉升空的醉仙香,人还没闻到那味,竟然也醉了一般,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处走去。

面se苍白眼睛漆黑的少年,每走一步浑身伤口都撕痛不止。他步履蹒跚,目却不偏移。

这醉仙香从不间断,每次却只点几根,可爲何那出烟雾竟然愈发浓厚,让目之所及也变得似真似幻?好似天上沸腾的云,或是神仙的衣袂。

他走到香炉前,他看到香炉後站着一个白须老人,衣袂带云。

那老人慈眉善目,看着他身上的血和伤,无动于衷。

沈长策盯着他,脱口而出:“你······是榆丁?”

那老人笑着朝他颔首。

沈长策双腿一弯,他朝他跪了下来。

朝榆丁跪下的人何止他一个,浑身是伤被困境缠身的人,跪下的更是不计其数。谁都要求神仙,无能爲力的人求得更急切鲁莽,家财万贯的人求得更优雅隆重。

榆丁只是看着他,慈眉善目,无动于衷。

沈长策仰头望他:“伏江······伏江病了。”

榆丁长叹道:“伏江病了很久了。”

沈长策低声:“求你救救他!”

榆丁却闭上眼睛,神se似有哀痛:“我救不了他。他这病病了上万年。从大地因他苏醒开始,他便病了。你所看到的,只是他反反复复的病症。”

沈长策看着他发怔。万年、万年······

榆丁道:“这世上只有一味药能治好。”

沈长策忙问:“什麽药?”

榆丁看着他,他若说出那药的名字,便是对伏江的大不敬,即使伏江心中没有敬和不敬。

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十分清楚,只停顿了片刻便道:“只有他的si能救他。”

醉仙香熏得沈长策头脑浑噩,他问:“什麽意思?”

榆丁叹道:“人能用si亡摆脱活在人世的痛苦,那神仙要用什麽摆脱这种痛苦呢?”

沈长策望着榆丁,伏江如此快乐、肆意妄爲,他对伏江的痛苦毫不知情。想必世上也不会有人懂,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榆丁盯着沈长策,他却知自己这番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会懂的。

他道:“天地混沌之时,太界上仙因觉得孤寂,仿照自己的模样,以泥爲介,做出许多与他一般会动会说的人来,他把他们称爲‘人’。”

“他让微不可见的尘埃与他一般平等,他们有仙法能丰衣足食,有与天同寿的生命。他们还有能自愈的伤病,以及能自愈的七情六yu。他们有把握在自己手中命运。天下开始热闹,如他想象的那般只有乐,没有苦。”

那幅场景,好似能亲眼所见似的。晴空万里,草木丰盛,人只需言笑,没有困忧。子子孙孙,其乐无穷。那是绝无y霾的人间盛景,不似现在。

“後来,衣食无忧的人变得贪婪,开始学会折磨彼此,他便夺去他们的仙法。但他发现,贪婪未从他们身上离开,人因求而不得痛苦万分,他便赐予了他们si亡。”

榆丁抚须道:“爲何人会依旧贪婪?上仙後来发现,那是因爲他们是按照自己做出来。那是他的缺陷,所以人也有。”

不是他像人,那是人像他。

“他造出万物是爲了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他不喜欢天上,总要下凡来看。人总会陷入痛苦,他便会忍不住用仙法帮助自己喜ai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仙法只会和从前那样,使人贪婪、堕落。即使他喜ai的都是不贪婪的人,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人的错,便是他的错。”

榆丁看沈长策低着头,他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也不知他明白了几分。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si,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cha手人间。”

榆丁叹息:“但忘记痛苦的他,和天地混沌之初的他又有什麽两样呢?他会一次次带着天上的戒律,无知地下来人间,就和人无知地从血w中来到这个世上一样。等他心中的情感自愈,开始有了偏ai,他又会忍不住逾矩。然後他的痛苦也会自愈,他又会变得心如si灰。接着便是醒悟、离开、忘记······周而复始,永远活在过去。”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爲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他丢弃它们,好忘却那玷w的罪行。好的坏的,都被他目送着远去,他又gg净净地在这无尽的长河上走,河上只有自己和影子。

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如今画卷的碎片已经层层叠叠,败花一般朝着沈长策涌了过来。万年以来的碎片,拼合起的是一张人所无法感知的无垠的梦魔。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当他伸手要抓住那些碎片,那些碎片便成了刀片,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出伤口和掌纹。好似他天生以来所有的麻木,都是爲了在此时醒悟,千百倍地去感受这一种痛苦。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榆丁道:“从他堕入他自己的轮回开始,这天地机缘秩序便随他的心乱了,万物开始生有了妖。他让清晏替他赎罪,杀妖,也杀他,杀所有贪婪之物。可他与清晏的博弈,就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右手的博弈,他永远有留恋,就像清晏永远心软。他杀不了自己。”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他从未让自己记起过万年以来的事。但十六年前,他突然决定带着那万年以来的记忆,真正作爲神仙,去了一趟人间。虽然在那之後,他很快又把那些痛苦忘记,因爲他根本无法承受太久。”榆丁看着他,“他那一次到凡间,是爲了找到解脱的方法。”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si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本应该是这样的。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si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沈长策整个人好似当头一bang。他失魂落魄,眼里好似有什麽被碾碎了,嘴里不住道:“不,我不会的,如果他痛苦,我会想办法······”

榆丁神se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又道:“他定下的那条规矩,我本不该下来,只是我看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混沌,甚至逾矩更深,更有人在其中作祟,我怕只会让他功亏一篑。我不知他创造了你时究竟想着什麽,但也许,他是在考虑一个完美送葬。”

什麽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爲伏江送葬吗?

这个冷漠又寡言、看似木讷的少年,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榆丁看得出,一颗如磐石一般的心正像人一样崩溃,他只会爲了一个人崩溃。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爲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也许他现在是在做一场噩梦,听到的都不真。沈长策不可能给他si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榆丁沈y道:“他ai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醉仙香的气味熏得沈长策目眩神迷,他怔愣着一双眼,所看到事物全都r0u成一团。他眼中竟然有泪。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尝过情ai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

神仙爲了他的不寂寞,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全都像他一样脆弱。

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他忽然道:“你定是漱丹所化,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

榆丁看着他,长叹一声。

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垂着头,浑身竟无半点力气。

“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等我离开这里,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也许我不能再g涉,一切才能如他所想。若我不忘记,我怕今後会像他那般忍不住cha手。”

沈长策擡头看他,榆丁双目慈悲,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

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无论是谁,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总是招人怜惜。

他又擡目遥望,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是该结束了。

“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无论你做什麽选择,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但你得好好活着,你消失了,可救不了他。”

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麽。

“原来他造的,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ai护他的人。清晏是爲了恨他而生,你是爲了ai他而生。”

他说着话,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也变得若有似无。

榆丁不见了。

“在那里!”

人声逐渐喧哗,男男nvnv朝沈长策跑了过来。

“哎呀,沈相公你在这跪什麽,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

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神se恍惚,双眼又si又沈,脸上和嘴唇也如si人一般没有血se,只有眼眶是红的。

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动作又轻又柔,一点也不疼。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

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j鸭鱼r0u,五花八门。

他坐着,那李大公子却站着。他打量着沈长策,笑脸道:“这四处闹妖,李宅也是爲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可也不知是什麽误会,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长策你。我小弟也是年纪轻,怕担责,你别介意!”

沈长策终于望向他。

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又咬了咬牙:“都是我管教不好!还诬陷了伏江,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以後有什麽难处,找我们李家便是,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也得给你们赔罪!”

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沈痛又鬼祟,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他在观察人的脸se,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接下来又要说什麽话。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可以明哲保身,或是引发同情。

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

庙里的人,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大都是爲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

沈长策忽然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

李大公子等了又等,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也不动桌上的筷子,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那人神se惶惶,手上却端着一壶酒。

李大公子见了他,脸上一黑:“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麽?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

李小公子也有些神se未定,只道:“我······我来赔罪!”

李大公子对他使眼se:“亏你知道反省!”

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他小心翼翼,眼睛盯着那酒壶,又时而飘向沈长策,心里狂跳不止。

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那手因爲紧张不断抖动,还漏了些出来。

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你怎麽回事?”

李小公子赶紧赔笑,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做什麽赔您都好,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

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

榆丁爲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还要他好好活着。

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都陌生得很。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道:“我要回去。”

那李大公子一听,心急如焚,他当那道歉不诚意,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便把弟弟推向一边,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人道歉,难道不是先自罚!”

这自罚,一可t现诚意,二可自证清白。

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又举到x前,豪迈道:“沈相公,我先给您赔罪!”

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有些慌张,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要是他一拦,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

他因爲这念头迟疑了片刻,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g二净。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大公子看他神se奇怪:“你怎麽了?”

“没······没怎麽······”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又惊又怕,他不敢去想後果,只得自我安慰: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对正常人是没用的。

“什麽怎麽了没怎麽的?”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小公子一惊,往门外看去,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那人双手抱x,浑身上下没什麽jg神。可即使如此,他的神态依旧极美,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即使没了人气,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

沈长策见了他,一双眼便遥望去,他怎麽来了?病人不该出现在这wuhui的地方,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

节外生枝。

外边有下人跑来,匆忙辩解:“公子,公子!我不知他是怎麽进来的!”

李小公子看见伏江,背脊一冷,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後传来一声——

“哇!”

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浑身ch0u搐个不停。

“大哥!”李小公子赶紧蹲下,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一时乱了阵脚,嘴里不住道:“大哥!大哥!”

他对外边嘶吼:“快叫郎中!快去!”

好厉害的毒药!郎中那里来得及?没过半晌,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ch0u了,两眼翻了白。他si前嘴里不住吐血,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还给这茫茫h土。

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

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

伏江问他:“你这是怎麽了?”

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他应着他的关切,不知爲何想起榆丁的话,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没怎麽。”

爲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

“伏江!伏江!”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求你,求你救救我大哥!”

他懂得如何让人起si回生。此时他就是神仙,应当磕头恳求!

伏江不顾人的目光,坐在沈长策的腿上,病恹恹依着他的x口。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随心所yu的妖魔。

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便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走,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没有滋生的邪念,也没有节外生枝。只要不做,就不会做错。

他抱起伏江,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好似能从中看出什麽。直到看不见那酒了,他才收回目光。

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不再敢说一个求字。他手心里全是汗,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

可他听着听着,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要转头看向门外,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

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他眼神变得诡异,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

酒杯里danyan着,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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