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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炊烟袅袅,仆人与杂役在李宅的厨房里进出忙碌,管家四处指挥张罗,好不热闹。

“快快快,怎麽到了这时j还没杀g净,动作利索些!”

那杀j的小夥不敢怒,只得委屈道:“我已经杀了三只。”

那管家嘱咐道:“说杀四只就要四只,四喜临门,j汤白斩红脍炙烤都要有。”

杀j的小夥不得不满口答应,却又小声与身旁的人嘀咕:“可这不是过年祭神仙的规模?那屋里来的人不是才被他们打了一顿,怎麽······”

那听的人道:“少说话,今天上头气氛不对······”

那杀j的不说话了。这个把月,哪里气氛不对,也不见得这李宅气氛不对。

“桂总管!”突然有人脸se苍白,急碌碌跑来,“那人、那人跑了!”

沈长策躲在墙後,听着那边李宅仆人匆匆跑过。

有人道:“这边没有,你去那边看看!”

又一人道:“这臭小子!我们好生待着,他怎麽还跑?我都不奢望享受这样的福······”

等那人声音远了,沈长策才从那墙边出来,东张西望,弯着身子一路藏一路走。好在这李家有後园有花草,又是假石亭台,藏住一个从来安静的人绰绰有余。

这地方,他已经来过两次。

一次与伏江一起,一次他自己来的。

可这两次他都记不下这宅子里的景。他第一次来时只有月光,他便只看见伏江,第二次他来背罪,被打得头昏目眩,只记得这低头看见的尘土。

因此他兜转了好几圈,冒着几次差点被发现的风险,才终于来到了个眼熟的地方。

一片水,七座亭。其中一座香炉渺渺,直升云霄。

这李宅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找他沈长策,那看着香炉亭子的人此时不在。

沈长策突然盯着那香炉里的烟出神。那烟从雕花里丝丝漏出,好似要把那炉上的人间山水映到天上去。

水上本是空旷之地,没有太多遮挡物,别处一眼就能望见那水上的行人。他本不该往那处走。

可沈长策看着那冉冉升空的醉仙香,人还没闻到那味,竟然也醉了一般,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处走去。

面se苍白眼睛漆黑的少年,每走一步浑身伤口都撕痛不止。他步履蹒跚,目却不偏移。

这醉仙香从不间断,每次却只点几根,可爲何那出烟雾竟然愈发浓厚,让目之所及也变得似真似幻?好似天上沸腾的云,或是神仙的衣袂。

他走到香炉前,他看到香炉後站着一个白须老人,衣袂带云。

那老人慈眉善目,看着他身上的血和伤,无动于衷。

沈长策盯着他,脱口而出:“你······是榆丁?”

那老人笑着朝他颔首。

沈长策双腿一弯,他朝他跪了下来。

朝榆丁跪下的人何止他一个,浑身是伤被困境缠身的人,跪下的更是不计其数。谁都要求神仙,无能爲力的人求得更急切鲁莽,家财万贯的人求得更优雅隆重。

榆丁只是看着他,慈眉善目,无动于衷。

沈长策仰头望他:“伏江······伏江病了。”

榆丁长叹道:“伏江病了很久了。”

沈长策低声:“求你救救他!”

榆丁却闭上眼睛,神se似有哀痛:“我救不了他。他这病病了上万年。从大地因他苏醒开始,他便病了。你所看到的,只是他反反复复的病症。”

沈长策看着他发怔。万年、万年······

榆丁道:“这世上只有一味药能治好。”

沈长策忙问:“什麽药?”

榆丁看着他,他若说出那药的名字,便是对伏江的大不敬,即使伏江心中没有敬和不敬。

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十分清楚,只停顿了片刻便道:“只有他的si能救他。”

醉仙香熏得沈长策头脑浑噩,他问:“什麽意思?”

榆丁叹道:“人能用si亡摆脱活在人世的痛苦,那神仙要用什麽摆脱这种痛苦呢?”

沈长策望着榆丁,伏江如此快乐、肆意妄爲,他对伏江的痛苦毫不知情。想必世上也不会有人懂,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榆丁盯着沈长策,他却知自己这番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会懂的。

他道:“天地混沌之时,太界上仙因觉得孤寂,仿照自己的模样,以泥爲介,做出许多与他一般会动会说的人来,他把他们称爲‘人’。”

“他让微不可见的尘埃与他一般平等,他们有仙法能丰衣足食,有与天同寿的生命。他们还有能自愈的伤病,以及能自愈的七情六yu。他们有把握在自己手中命运。天下开始热闹,如他想象的那般只有乐,没有苦。”

那幅场景,好似能亲眼所见似的。晴空万里,草木丰盛,人只需言笑,没有困忧。子子孙孙,其乐无穷。那是绝无y霾的人间盛景,不似现在。

“後来,衣食无忧的人变得贪婪,开始学会折磨彼此,他便夺去他们的仙法。但他发现,贪婪未从他们身上离开,人因求而不得痛苦万分,他便赐予了他们si亡。”

榆丁抚须道:“爲何人会依旧贪婪?上仙後来发现,那是因爲他们是按照自己做出来。那是他的缺陷,所以人也有。”

不是他像人,那是人像他。

“他造出万物是爲了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他不喜欢天上,总要下凡来看。人总会陷入痛苦,他便会忍不住用仙法帮助自己喜ai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仙法只会和从前那样,使人贪婪、堕落。即使他喜ai的都是不贪婪的人,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人的错,便是他的错。”

榆丁看沈长策低着头,他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也不知他明白了几分。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si,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cha手人间。”

榆丁叹息:“但忘记痛苦的他,和天地混沌之初的他又有什麽两样呢?他会一次次带着天上的戒律,无知地下来人间,就和人无知地从血w中来到这个世上一样。等他心中的情感自愈,开始有了偏ai,他又会忍不住逾矩。然後他的痛苦也会自愈,他又会变得心如si灰。接着便是醒悟、离开、忘记······周而复始,永远活在过去。”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爲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他丢弃它们,好忘却那玷w的罪行。好的坏的,都被他目送着远去,他又gg净净地在这无尽的长河上走,河上只有自己和影子。

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如今画卷的碎片已经层层叠叠,败花一般朝着沈长策涌了过来。万年以来的碎片,拼合起的是一张人所无法感知的无垠的梦魔。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当他伸手要抓住那些碎片,那些碎片便成了刀片,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出伤口和掌纹。好似他天生以来所有的麻木,都是爲了在此时醒悟,千百倍地去感受这一种痛苦。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榆丁道:“从他堕入他自己的轮回开始,这天地机缘秩序便随他的心乱了,万物开始生有了妖。他让清晏替他赎罪,杀妖,也杀他,杀所有贪婪之物。可他与清晏的博弈,就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右手的博弈,他永远有留恋,就像清晏永远心软。他杀不了自己。”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他从未让自己记起过万年以来的事。但十六年前,他突然决定带着那万年以来的记忆,真正作爲神仙,去了一趟人间。虽然在那之後,他很快又把那些痛苦忘记,因爲他根本无法承受太久。”榆丁看着他,“他那一次到凡间,是爲了找到解脱的方法。”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si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本应该是这样的。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si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沈长策整个人好似当头一bang。他失魂落魄,眼里好似有什麽被碾碎了,嘴里不住道:“不,我不会的,如果他痛苦,我会想办法······”

榆丁神se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又道:“他定下的那条规矩,我本不该下来,只是我看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混沌,甚至逾矩更深,更有人在其中作祟,我怕只会让他功亏一篑。我不知他创造了你时究竟想着什麽,但也许,他是在考虑一个完美送葬。”

什麽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爲伏江送葬吗?

这个冷漠又寡言、看似木讷的少年,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榆丁看得出,一颗如磐石一般的心正像人一样崩溃,他只会爲了一个人崩溃。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爲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也许他现在是在做一场噩梦,听到的都不真。沈长策不可能给他si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榆丁沈y道:“他ai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醉仙香的气味熏得沈长策目眩神迷,他怔愣着一双眼,所看到事物全都r0u成一团。他眼中竟然有泪。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尝过情ai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

神仙爲了他的不寂寞,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全都像他一样脆弱。

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他忽然道:“你定是漱丹所化,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

榆丁看着他,长叹一声。

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垂着头,浑身竟无半点力气。

“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等我离开这里,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也许我不能再g涉,一切才能如他所想。若我不忘记,我怕今後会像他那般忍不住cha手。”

沈长策擡头看他,榆丁双目慈悲,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

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无论是谁,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总是招人怜惜。

他又擡目遥望,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是该结束了。

“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无论你做什麽选择,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但你得好好活着,你消失了,可救不了他。”

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麽。

“原来他造的,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ai护他的人。清晏是爲了恨他而生,你是爲了ai他而生。”

他说着话,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也变得若有似无。

榆丁不见了。

“在那里!”

人声逐渐喧哗,男男nvnv朝沈长策跑了过来。

“哎呀,沈相公你在这跪什麽,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

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只见他神se恍惚,双眼又si又沈,脸上和嘴唇也如si人一般没有血se,只有眼眶是红的。

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动作又轻又柔,一点也不疼。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

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j鸭鱼r0u,五花八门。

他坐着,那李大公子却站着。他打量着沈长策,笑脸道:“这四处闹妖,李宅也是爲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可也不知是什麽误会,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竟然伤了长策你。我小弟也是年纪轻,怕担责,你别介意!”

沈长策终于望向他。

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又咬了咬牙:“都是我管教不好!还诬陷了伏江,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以後有什麽难处,找我们李家便是,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也得给你们赔罪!”

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沈痛又鬼祟,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他在观察人的脸se,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接下来又要说什麽话。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可以明哲保身,或是引发同情。

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

庙里的人,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大都是爲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

沈长策忽然明白,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

李大公子等了又等,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也不动桌上的筷子,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进来,那人神se惶惶,手上却端着一壶酒。

李大公子见了他,脸上一黑:“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麽?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

李小公子也有些神se未定,只道:“我······我来赔罪!”

李大公子对他使眼se:“亏你知道反省!”

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他小心翼翼,眼睛盯着那酒壶,又时而飘向沈长策,心里狂跳不止。

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那手因爲紧张不断抖动,还漏了些出来。

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你怎麽回事?”

李小公子赶紧赔笑,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我做什麽赔您都好,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

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

榆丁爲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还要他好好活着。

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都陌生得很。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他忽然道:“我要回去。”

那李大公子一听,心急如焚,他当那道歉不诚意,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便把弟弟推向一边,骂道:“你这混小子,给人道歉,难道不是先自罚!”

这自罚,一可t现诚意,二可自证清白。

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又举到x前,豪迈道:“沈相公,我先给您赔罪!”

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有些慌张,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要是他一拦,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

他因爲这念头迟疑了片刻,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g二净。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大公子看他神se奇怪:“你怎麽了?”

“没······没怎麽······”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又惊又怕,他不敢去想後果,只得自我安慰: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对正常人是没用的。

“什麽怎麽了没怎麽的?”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小公子一惊,往门外看去,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那人双手抱x,浑身上下没什麽jg神。可即使如此,他的神态依旧极美,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即使没了人气,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

沈长策见了他,一双眼便遥望去,他怎麽来了?病人不该出现在这wuhui的地方,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

节外生枝。

外边有下人跑来,匆忙辩解:“公子,公子!我不知他是怎麽进来的!”

李小公子看见伏江,背脊一冷,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背後传来一声——

“哇!”

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他忽然倒在了地上,浑身ch0u搐个不停。

“大哥!”李小公子赶紧蹲下,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一时乱了阵脚,嘴里不住道:“大哥!大哥!”

他对外边嘶吼:“快叫郎中!快去!”

好厉害的毒药!郎中那里来得及?没过半晌,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ch0u了,两眼翻了白。他si前嘴里不住吐血,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还给这茫茫h土。

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

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

伏江问他:“你这是怎麽了?”

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他应着他的关切,不知爲何想起榆丁的话,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没怎麽。”

爲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

“伏江!伏江!”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求你,求你救救我大哥!”

他懂得如何让人起si回生。此时他就是神仙,应当磕头恳求!

伏江不顾人的目光,坐在沈长策的腿上,病恹恹依着他的x口。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都像是随心所yu的妖魔。

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便在他耳边道:“我们走吧。”

走,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没有滋生的邪念,也没有节外生枝。只要不做,就不会做错。

他抱起伏江,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好似能从中看出什麽。直到看不见那酒了,他才收回目光。

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不再敢说一个求字。他手心里全是汗,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

可他听着听着,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要转头看向门外,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

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他眼神变得诡异,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

酒杯里danyan着,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

他抖着手,把那杯酒放在嘴边。

“不要!”沈长策忽然道,“住手!”

那李小公子一惊,登时醒了三分,他望着手中的酒发愣。额上的汗水滴入,那酒danyan不止。

伏江问沈长策:“他要杀了你。”

沈长策的眼睛一敛,似做贼心虚,那心无旁骛的眼,此时竟不敢直视他。

沈长策道:“你如果杀人,以後岂不是会痛苦。”

伏江想了片刻,好似理解了:“可这与现在的我有什麽关系,难道我连ai谁恨谁都不可以?我这一世,不是人麽?”

他又依着沈长策,亲昵道:“是你的‘人’。”

沈长策却道:“人不会仙法。”

伏江一怔。

“求求你!求求你!”那李小公子已经醒了过来,他早把那酒杯扔到了一旁,又哭又闹,过来跪在伏江面前。

沈长策也劝他:“他求你了。”

李小公子朝两人磕着头,一下一下,砸得满地的血:“求你!求你!”

李宅的下人都被这番诡谲的场景所震慑,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

“求我?”伏江听着那歇斯底里的声音,x口愈加发闷,又依着沈长策的x口,总觉得好似今日谁也来求了他。

“爲何人求我,我都得答应,我自己求自己的,却不该圆满。”

他接着又开始胡言乱语地念叨:“我是人,不可用仙法。可我又是神仙,我不该应了这恳求。那便是爲人的我可杀他,但将来爲仙的我会痛苦······”

伏江的话语无l次,所思所想全乱成了一团,那李小公子已经泣不成声,血和眼泪在地上混合得一塌糊涂。

沈长策低头一看,伏江已经闭上了眼睛,发白的唇却还在动着:“可来世的後悔是来世的,他痛他苦,与我现在没有半点关系。”

“有关系的。”伏江嘴里看似有理却又颠三倒四的话不计其数,可不知爲何,现在沈长策听他这些话,竟然心中绞痛,他竟然眼眶开始泛红,“有关系。”

因爲伏江不会si,他没有来世。

伏江盯着沈长策的眼睛瞧。原来真是有关系的。他的痛苦,竟然会让现在的沈长策痛苦。

伏江心口忽的一ch0u,又把手放在沈长策的x口。就像给沈长策治疗皮r0u的伤痛一般,他嘴里道:“不疼不疼。”

病人总会觉得疲惫,伏江累了。

他又问李小公子:“是谁让你下毒?”

听那伏江好似已被说服了,那李小公子恨不得什麽都一gu脑儿答应他,正要托盘而出,又想起那清晏的话来,回答起来又慢了一拍。

“我······我手下有两人,家中被妖怪端了,他们把您当妖怪,便想报复······我是信了他们的道!”

伏江听了便沈y:“妖······”

那李小公子一听伏江口气软了,对清晏所说的又信了几分,忙道:“是!是!都怪妖,都怪妖!这世上要是没了妖,也不会混乱至此······”

他说完又才想到,这伏江方才叨叨自己是神仙,可那也未必是真,又忙添道:“我是说,那些不安好心的妖!您就算是妖,也不是那一种······”

沈长策道:“别说了。”

怀里的伏江已他怀中蜷成一团。

他皱着眉头,人竟好似已经昏睡过去。但片刻後他又低声道:“走吧。”

平福镇的夜凄清,y沈沈,冷飕飕,好似通往地狱。

伏江缩在沈长策怀中,病人该静养。他的病更重了。

两道人一伤一病,从那人所准备的血泊中的鸿门宴离开,缓缓归家,回归那平凡百姓过日子的家。

伏江的手指一点点触着沈长策的脸,他脸上的伤便一道道痊愈。忽然手指突然一僵,突然捂向自己的x口。

“伏江?”

沈长策看着他,眼神悲哀又怜惜。

伏江却笑了,他又伸手0沈长策的眼睛:“我越做错,心头滴血就越多。等我的心头血滴完了,我就醒了。”

沈长策低下头,眼神忽地一滞。夜里的光昏暗,沈长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

他看到伏江乌黑如长瀑的发上,夹杂了几根纯净无暇的雪白。

穿过雷霆隐隐的天底,穿过妖魔暗涌的人间。两人归家歇息,就像倦鸟归林。

无处可去。

好似不该睡下,可实际也不知如何挣紮。

他们还是睡下了,本来心事重重,但竟然能睡得着。

夜寒露重,梦也重。

梦中的沈长策渐渐觉得自己手指正变成石头,接着是掌心、手臂、鼻子眼睛······最後是心脏。

他一下子惊醒。

夜里一双眼看着他。伏江坐在了床边,趴在自己的x口,好像一个啖心的鬼。

这鬼模样好看,沈长策稀里糊涂,竟然在想:这心他吃了便吃了。

两人对视片刻,他又一双手伸出手来抱住他:“怎麽不睡?”

“我病重了,可你没有拿药回来。”

噢,他那番是去取药请医的。现在没取回药,却反而让他更难受。

他盯着伏江gg净净的眼睛,心中忽然有些伤感:“药都是苦的,我们不吃了。”

现在的伏江什麽也不明白,他该是把许多事“忘了”。可榆丁却把一起告诉了沈长策。

伏江问:“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当个什麽都知道的人果然是不好受的。沈长策压抑心中的苦涩,低声道:“人生在世须尽欢,你忘了你下凡来是做什麽的?”

“你才奇怪,我来人间是爲了玩,你来人间是爲了什麽?”

对,他来人间是爲了什麽呢?

在伏江来之前,他就像一块石,就和天地万物化作生灵之初一般的石头,会动会跑,却不会痛。

伏江给他带来的快乐和痛苦。

那人在人间是爲了什麽呢?也是爲了享乐。忙碌或受尽折磨,都是爲了那一点甜头。

“明天我们去平定城······不,现在就去。”

去找人间的乐子,彻天彻地也得好好找出来。他们都该享乐。

说到头,伏江爲“人”的寿命也不长。沈长策没由来一阵悲凉。伏江当初看着作爲人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番感受?

伏江却望定他道:“不必了。”

爲何不必了?沈长策却问不出口。他看着自己,好似要说出曾经说的那一句:“我想走便走,我不想走便不走。”

他不想走。

他也许是渐渐醒了,他发现了自己一走,灾难便像是狡猾的粘在猫身上的种,猫走到哪,灾难便开花结果到了哪。他要停在这里、病在这里、si在这里。si在他选好的温暖的墓里。

如今一想,沈长策当初请求他留下,好似是命中注定。

突然,伏江往窗外望去:“来了。”

远远的,窗外有明火晃了晃,沈长策这才一惊。

不是明火!

一声窗破,一把长剑y光暗动,直刺进来。

沈长策把伏江推开,那长剑就在他脸上吐了一半,忽地止住。

“滚。”清晏冰冷不容情面。剑急如电驰,他眼一眯,便在黑暗中寻到那妄逃之人的颈。剑一个猛地回收,立刻朝那处刺去。

他不用缚仙丝,就用这杀妖剑!

伏江一躲,滚到了床下,剑在伏江脖子上刺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踉跄往後倒去,撞翻了桌椅,清晏的剑b来!

可他的剑又停下了,杀气腾腾在瞬间化爲乌有。

清晏惊诧地望着自己的手,随即怒视伏江。

伏江凝视他,淡然道:“你还杀不了我。”

清晏是他的心头血,两人对彼此的控制就像左手与右手的互搏,偏心哪边,哪边就占上风。

清晏手上一gu劲运起,却像是被堵了道,力不从心。

伏江还留恋,清晏还心软。

“他杀不了,我杀得了。”

窗外跃入森森黑影。

那分明是人影,却高举着妖爪,又长又锐。恍然一看,又像是g枯的树枝,y森森黑乌乌。

“伏江!”沈长策声嘶力竭。

那gu妖气朝着伏江冲来——

又转而袭向沈长策!

急转之间,人血的腥味,让漱丹金h的眼底掠过红光,他的指甲已经刺入沈长策x口!

x襟上渗出血,梅花般的红,梅花般的形。

痛!沈长策瞳孔一缩,他无力抵抗。

长剑挥来,漱丹侧身一躲。獠牙一般的妖爪从那沈长策x膛里ch0u出,带出血r0u的热气。

那指向伏江的长剑,此时已经压着漱丹的脖子上。

杀妖剑终究是杀妖剑。那长剑上萦绕着妖的怨气,让漱丹几乎动弹不得。

清晏眼神复杂:“不许害人。”

漱丹却盯着他,忽然嬉笑:“不害人,怎麽救人?你又杀不了伏江。”

清晏的剑轻颤。

漱丹又闲闲地望向伏江,也不避讳:“我来帮你,让他的心乱一些。”

他的眼神缠着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可清晏的剑像是承载了千斤坠。清晏把剑放下,又道:“不许害人。”

声音是软的,绵的,慑不了敌。

伏江已经让沈长策靠在自己身上,在给他疗伤。那深红溃烂的伤口,像是春风渡过,万木生叶,眨眼间便复合。

沈长策的x膛里滚滚跳动。

清晏看他如此急迫关切,想起李大公子的si状,厌恶别开眼睛,道:“你们杀了李大公子,爲何还能明目张胆地留在此处?”

清晏望定他:“那你可要把最後的日子过好了。我不会放过一个残害人间的妖孽。”

伏江朝他笑,并无怨恨:“好。”

方才不过出了三剑,一剑止于人,一剑止于仙,一剑止于妖。

清晏知今日又是只得铩羽而归,可伏江不来杀他,倒是有些奇怪。

伏江忽然道:“等一下。”

等什麽?只听一声哀叫,漱丹忽然在地上痛苦sheny1n。他的x口渗出红来,一点一点,扩大如晕墨,好似被无形的妖爪刺入。

梅花般的红,梅花般的形状。

伏江歪头看清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没什麽错吧?”

清晏冷看他一眼,伏江的神se冰冷、天真。他的心忽然开始畏缩了。

他将漱丹搀起,跃窗而出。

路上,天黑地静。

清晏听漱丹的喘息静了下来,好似好了不少。他的身子又有意无意压着自己。清晏觉得别扭,侧头一看,又见他低着头,长发遮面,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现在又不能放下他,一时间有些窘迫。

清晏清了嗓子,问漱丹:“你从何知道,要怎麽杀他?”

漱丹道:“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清晏思忖片刻:“告诉我。”

漱丹却道:“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会心软。这作恶多端的神仙,要麽你下si了决心除了他,要麽就只能让他自己退缩心si。”

清晏沈y片刻:“要是我这次还是杀不了他······”

“那我就给他痛苦,让他心si。”

漱丹终于侧过头来,让清晏看得见他的眼睛。

他苦笑道:“别说什麽不许害人······要是他的心si不了,我的心就要si了。”

他x口的血还在往下滴着。一滴,一滴,好似滴不尽似的。

“如果你始终下不定决心,我就算是会si,也要把沈长策杀了。”漱丹突然狠声道,“这是伏江种下的因。他也说了,有怨报怨。”

他看清晏回避他的眼睛,又腆着脸凑近,在他脸上轻吻一下,又sh又热。

他话里凄苦苦的,不知是真是假:“我说这话,你又要杀我?”

清晏却避开他道:“不要乱我心。”

漱丹呆望着他,孩子似的暗喜。

乱了他的心?这话听着多煽情,他那张嘴,竟然爲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可又听清晏道:“若你害了人我却不杀,便是违背我之道。违背我之道,这剑也不会听我的。”

漱丹一愕。他脸se缓了缓,又哄道:“好,我不害人。今日只是心急了。”

他信誓旦旦:“我可没害si过谁。”

清晏回了榆丁庙,便展开榆丁的画卷。他心不静便会意不决,他要静心,便要修道。

可他脸上被轻吻的一处还烫着。

他闭上眼,勒令自己静心止yu,不去想那脸上的暖,也不去想那鲜yan的朱红。太鲜ya贴的情谊、太轻浮的话、太美的笑······都会扰心毁道。

他早已发现,今日那伏江根本不躲。是他的剑在躲。

“你杀不了我。”

据漱丹所言,他既是伏江命定的敌人,可他要杀伏江,是真的爲了天下人,还是存了什麽私心?

一墙之隔,外边的妖气几乎要涌进来。

那妖气又不像单单是从墙那边来的,它从窗纸里透来,从门缝里渗进来,从天上泄下,从地上涌起······里里外外,都是妖气。

清晏一颗坚不可摧的道心变得绵软无力,他冷汗涔涔,忽地睁开眼,大喘起来。

呼x1里的都是妖气。

“滚!”他朝那扇墙大喊,“滚!”

一声飒飒响动,是生灵的爪子在地上轻跃的声音。那狐狸倒是听话,乖乖地跑远了。

可忽然之间,那狐狸说的那些关于前世、前前世的胡话又在耳边。一时间,他的话又变作画面,就在他眼前,历历在目。

那些是他的前世,却是漱丹的今生今世。

清晏心底忽地觉得可怜、痛彻,却不知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自己。

他一下咬牙,冲出门,又朝那黑夜里喊道:“回来!”

空荡荡的夜,没有人应他。

不远处的屋子传来道人睡梦的呢喃声。爲了这平福镇的安甯,谁不是又累又苦,哪里光是他一人苦。

他站在夜里,突然感到了夜的凄凉。

忽地,黑夜里一道身影窜来,又一下推他进了屋中。他往後踉跄几步,又被那影子连拖带拽,推在了床上。

屋内的符好似都没了作用,混沌的妖气灌入七窍。

他要拿剑,可狐狸衣里的尾巴却一扫,那剑便飞去老远,把他垂落在桌脚边的榆丁图生生削了一道。

漱丹宽厚的目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他擅自把发簪取了下来,一双眼脉脉地望着他。

狐狸xy,他这样望着谁,那一gu媚劲,谁看了都不好受。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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