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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 第5节

 

他看那茶点甚是丰盛,一大托的油炸米花,油果子,胡饼都切成小块叠了满满一盘子上面撒着芝麻,又有一盒装着红枣、核桃、蜜饯果脯等干果子,十分齐整,便知道这是富商待客常用的,吃上一些并不明显,便就着热茶水,拈了米花、红枣、樱桃果脯吃了,却没有动那大块的食物,怕书坊东家来了不好看相。

糖米花酥脆可口,胡饼热腾腾的馅里甚至还放了珍贵的胡椒,几块下去贺知秋腹中有了垫底,立刻便有了些精神。灌了一口茶水,这木樨芝麻熏笋泡茶,撒了些盐,味道与鲜汤无别,半杯下去喝下去浑身都暖将起来。

贺知秋很快填了半饱,靠坐在那柔软靠背椅上,鼻子里闻到熏暖的沉香味,再看看这书桌里的华丽屏风,多宝阁上的精致摆件,墙上的名家书画,无一不显示出富贵气象。他心中微微一动,叹息想着,果然富贵动人心,便是自己明年考取春闱,获取个一官半职,也不过是九品末流小官,不知还要经营数年,才能有此享受,此刻竟不由也有了一丝弃文从商之念。

然则自己读圣贤书多年,好不容易考上举子,前程尽在眼前,可不能被这富贵迷了心,功亏一篑。贺知秋心中想着,又想到今日来意,有些忐忑起来,耳朵里却听到了门外脚步声起,想来是那店东家来了,便抬眼看去。

只见门口挡风的暖帘被书童掀开,一个少年披着雪白狐裘氅衣走进来,头上戴着青绒巾帻,巾上结着鲜明宝珠缨子,焕然耀目,神采飘逸,但细看眉目尚且有些稚气,显然尚未到及冠之年。贺知秋心中疑惑,来者虽然衣着华丽,但实在太过年少,应当不是店主,他站了起来不知如何称呼。

许莼未语先笑,作揖道:“劳先生久等了,鄙人姓许,是闲云坊的东主。年下事多,听管事的说先生是我们书坊的老主顾了,如今听说是先生大作想要付印售卖?”

贺知秋这才知道来的确实是这书坊的东主,压下心底的意外,作揖道:“鄙姓贺,贺知秋,乃是住在这左近的,因近日家母病危,急需银钱。我听朋友说,闲云坊内也收一些书稿,若是刊印,也可给一些稿费、分红,因此特来毛遂自荐。”

许莼面上带了些忧色关切道:“先生一直是我们闲云坊的老主顾了,又有锦绣才华,论理是该收了书,以解先生之忧,好让令堂尽早康复。但想来管事应该也已告诉过先生,因着这刊印书籍售卖的周期长,加上坊间列位街坊识字的不多,销路其实很是一般。书价并不能订太贵,而书坊制版、排印成本也高,因此一般来说各家书坊收的书,大多是名家宿儒,才能保证不赔本的。先生也知道我们一向不靠卖书赚钱的,只靠着每月的闲云社费以及卖的字画、笔墨纸砚等勉强糊口罢了。”

贺知秋如何不知?但他今日来卖的却不是一般的诗集文论,但到底太过耻辱,开不了口。

许莼看他脸色难堪,便善解人意道:“先生若是对自己的书有信心的话,也可以用寄卖的形式。即我们书坊垫支刻版排印装订的费用,之后从售卖里头扣掉,余下的都是先生的盈利。但这也是细水长流的事,依我们平日看,若无提前想好的销路,一年两年都未必能收回本钱。我看先生若是急用钱为令堂治病的话,恐怕来不及。”

贺知秋脸上涨红,他自然早就打听过这些行情,但他如今情况实在糟糕,甚至无法顶到年后的春闱。历来借急不借穷,更何况大多数人家也是自身难保。

许莼看他面色,又问道:“先生的书想来必是好的,可否先给小可看看,想来人面也广,若是能与其他文人同年联系,找一些书院、族学、私塾提前订书的话,可能回款会快一些,确保销路的话,我们书坊这边也可先提前兑付一些分红给先生。”

贺知秋张了张嘴,十分难堪,终究没说什么,只将手中包着包袱皮的书递了过去,许莼接过那书,打开看到封面写的《游仙记》,署名“楚馆客”,再一翻开里头,看到“绣被中鸾凤双飞,牙床上秦晋共谐”几句,心中已明白这原是那浮浪子弟们最爱看的浮词艳书。这贺书生到底是身负举子功名,是有真才实学的,写的比那等粗陋露骨的话本又要含蓄多了,骈四俪六排下来,显然文采更好些。

他看了眼贺书生,见对方面皮紫涨,便含笑道:“先生果然文采斐然,这类书我们正缺得厉害,我看先生这文笔甚好,不知先生打算是一次性买断呢,还是打算分红呢?要价多少?”

贺知秋心中无地自容,只道:“买断。”他咬了咬牙,想起之前辗转打听的,咬牙道:“五十两银子,一次性买断,书坊拿去如何卖,我皆不再过问。”他脸上已成了猪肝色,知道外边书坊预支顶多十两银,已是非常丰厚,但自己如今无法可想,看这闲云书坊生意甚好,只能忍耻前来。

父亲在外利滚利已欠了上百两银,如今腿断无法继续赌了,但也要治伤,又有母亲被气得重病,从前家里收入靠自己做西席,和一些挂靠田亩的收入以及母亲织布的收入,如今杯水车薪,五十两银子刚刚够还最急一笔赌债,保住房子。剩下的少不得再周转一番,待到过了节春闱事了,若能中便好,若不能中,找一户西席预支束脩,也能将就过了。

许莼道:“五十两银子有些高了,我最多只能先预支二十两银子给你……”

贺知秋面露失望之色,难道只能再去找下一家?他想到再经历这般一次去低声下气求其他的书坊商贩,心里的屈辱几乎要冲破心头,许莼却道:“不过,若是贺先生在半个月内,再写一本和这本文辞差不多的书,那我可以再给三十两银子买断。”

贺知秋心情大起大落,连忙道:“要写什么?”

许莼其实哪里有什么要写的,不过是找个理由给这书生解围罢了。他认真想了下笑道:“如今市面上却是难收到南风的本子,在下正好有些生意在闽地,顺路想收一些南风本子,不知道先生文辞若此,能否也写一本好的。先生只管放心,我们书坊这边,一定为先生保守秘密。”

南风?

贺知秋愕然,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公子,只看他镶狐毛的衣裘敞开,内里露着品红宫绣麒麟袍,项上戴着金灿灿的八宝璎珞,腰间悬着金嵌宝双鱼佩,面容俊俏,双眸晶亮如星,一点唇珠丰润,笑时自带风流,端的一副好相貌。心下不由揣测这富商家的公子难道竟是好南风的?看他口音,仿佛是带了些闽地的口音,闽地正是南风最盛。

许莼看对方沉默不语,还以为对方不擅,原本也只是随口提的条件,便只能描补道:“若是南风本子的,我们愿加价到四十两一本,不过若是先生实在为难,不擅长于此,也不妨事,就再写一本类似的来,我可先预支……”

贺知秋打断道:“可以的,南风本子,字数有要求吗?”

许莼看他应了,展眉笑道:“不拘多少,先生写得好看,辞藻朗朗上口便好,销路定然不错。如此还要麻烦先生了。因着我也不常在京里,到时候只管封了匣子送过来给罗管事就行,我会交代他的。”又喊冬海:“去拿我书架屉子上那一封银子来,我记得昨儿下边铺子送来的,刚好六十两官银。”

贺知秋眼看着另外个沉默寡言的书童走进去,不多时果然捧了一匣银子过来。这下他注意到这富商少爷身边的几个书童都是粉妆玉琢,眉目清秀的,身上一色都穿着墨绿色绒直身,腰间戴着锦绣香包,脚上踏着绸缎鞋,穿着比他身上都要华丽许多,不由对这许少爷又多了几分揣测。

许莼却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他原本也是好南风,又并不遮掩。因此只拿了那匣银子递给他,又另外从怀里拿了一个红色封包出来放在匣子上:“大年下的,正好先生上门,我们生意人就爱讨个好意头,这是给先生的润笔之资,请先生务必收下,岁岁年年,吉祥如意,祝先生早日金榜题名,升官发财!”

贺知秋看那红包轻薄,也没想太多,听说南人商贾确实好讨意头口彩,笑着拱手道:“多谢许少爷,祝生意兴隆!”他打开匣子验了数,看到果然是六锭雪白银丝官银,心中安稳,又急着想要回去保住房子,便起身告辞,许莼拱手亲自送了贺知秋出门。

送走贺知秋,春溪才道:“世子爷,这贺知秋不是什么大儒名人,他的书恐怕卖不出什么价,六十两实在太高了。”

夏潮也吐了吐舌头道:“再者世子您让他写那什么南风的书,盛老管家若是知道你要印那等书去卖,怕不是要告到夫人面前去……”

许莼道:“不卖,书收着吧。不过是看他困难,找个由头给他些钱罢了。哪怕他是个举人,他写的书行情都不可能卖到六十两银子,若是贸然给出去这许多银子,他现在当面是松了一口气,回去回过神来细想说不准却要怀疑书坊是不是别有用心,倒不如钱货两讫。”

秋湖赞道:“世子仁厚,这人已是举子了,到时候若是春闱得了进士功名,到时候定然感激咱们世子。”

许莼摇了摇手:“可千万别提,他困顿如此,不得不写这等俗艳文字来卖,到时候等真考取了功名,做了朝廷命官,只怕要以此为辱。无论是否得进士,你们任何场面再遇到他,都只做不认识他才好。也要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否则就结仇了。”

夏潮愕然道:“如此那不是白给了这许多银子?六十两银子!便是在京城,也能置办点田地了。”

许莼笑了声道:“六十两银子,还不够我爹请个戏班子唱一日呢。旁的不说,便是外公那边,我也是知道的,六十两银子也不过就打套首饰罢了,横竖都是花出去,不若还能帮人水火之中。”

“再说了我也不图他甚么,只不过怜他倒霉催的。明明文才前程尽好的,却大年下被亲爹坑成这样。不过他还知道低下头俯下身来卖文谋生,能屈能伸,不会潦倒久困,来日必有一番造化。罢了,不是说去看戏吗?走罢。”

银环

贺知秋出了门,腹中饱暖,一刻不停直接去了债主家,先将五十两银子还了,将抵押的房契拿回后,便又将剩下的十两银子兑成碎银铜钱,趁着大年下,一一登门债主家,将之前所欠银两奉还,又送了给先生的节礼,给母亲买了药和一些肉、鸡、米粮,一口气做完这些,已回到家中,却听到赌徒父亲在床上听到他回来,咒骂着:“去哪里去了一日不回来,我腹中饥饿,腿痛得要死了,不孝儿,我要去官府告你忤逆!”

贺知秋也不理他,只从篮子里掏了两只冷硬的粽子进去扔在他身上。贺父也顾不得冷,两手一边拆了粽叶狼吞虎咽,一边含糊着咒骂,无非是骂他不找大夫来为自己看腿,又骂他故意不给自己饭吃。

贺知秋脸上漠然,只出来拿了让药店帮忙熬的药进来给母亲喝。

贺母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泪水就落下来了:“还买药做什么,别人都要收房了,这房子虽然贫旧,平日好歹也能卖个一百两,如今却被恶意做了低价,可恨无人帮忙。今日你母舅过来,给了我三百钱,你且拿去赁间房儿,先安顿下来,省得误了春闱。”

贺知秋看慈母谆谆叮嘱,眼圈发红道:“母亲不必着急,我已找到门路,将我写的诗稿卖了些钱,房契已赎回来了,母亲且安心养病。”又拿了刚买回来的蒸好的白糖万寿糕和五香鸡蛋来放在一旁:“母亲且用餐,早日病好,孩儿才能安心备考——不要将这事告诉父亲,只说我找了人拖着可暂缓一些,省得父亲知道还了赌债,又要生事。”

贺母哭得哽咽难当:“我儿……辛苦了……是我们没用……你父亲是个混账,好在如今断了腿,以后想来也不能出去赌了。你好好备考,总走出个人样来,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儿有多优秀!到时候给你议一门好亲……”她原本就是为着焦虑才卧病在床,如今一看儿子已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房子保住了,心一宽,药再喝下去,又吃饱了肚子,病竟一下子好了一大半,竟也能起身自己熬煮鸡汤,又张罗着也给躺在床上的贺父送了一碗,到底让他停了咒骂。

贺知秋心中也是恻然,但到底松了一口气,如今还欠着一本书,又要春闱考试复习,时间不多,只能安抚了母亲。又回了自己房里,掌灯拿了纸出来,开始想那南风书如何写来。

贺知秋忙乱一日,静下来却又觉得腹中饥饿,不由有些想起今日在书坊那里吃的胡饼滋味来,今日却担忧卖不出,因此当时也放了一卷胡饼在袖中,想着回来可给母亲充饥,后来得了钱,便在外边买了新蒸的万寿糕,倒把这饼给忘了。想来虽冷了,却也是实打实的放了胡椒的,便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卷薄饼来,却又顺手带出了一个薄薄的小红包。

他愣了下才想起来是今日那许公子给的“润笔资”,估计里头也就装些铜板讨个好意头,便打开那红包抖将出来,却抖出来一片镂空金叶子出来,是一张纯金剪成的银杏笺,光灿耀目,还串了细细的丝流苏,原来这却是一张金书签,可用来夹在书中做标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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