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7节
许莼看是如此珍贵的书,手轻轻拂过那字,心里想着原来这是九哥的字,写得这般好,一边心中惭愧,退缩道:“可是九哥,我不学无术,这样珍贵的书,您还是留着,放在我这里,浪费了……”
谢翊道:“你看了就不浪费。这位卓吾先生,也是闽州人,和你母家一般,亦是出身海商世家。原本姓林,因着祖先得罪了御史,家族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家境败落,不得不改姓李避祸。后来考科举进官,十分有才学,千古卓识,可惜离经叛道,狂傲不羁,最后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他曾说过,‘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
许莼道:“他的书为什么会被禁?”
谢翊道:“因为他说‘人皆可以为圣’,‘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狂悖乖谬,非圣无法,大逆不道,所以朝廷正统容不下他。”
许莼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解,似乎又有些震惊,谢翊看他眼皮还微微有些肿,不忍继续吓他,笑道:“你会喜欢的,这位卓吾先生的一些想法,比如反对重农抑商,他说: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许莼小心翼翼问谢翊:“九哥读这些书,也是因为反对朝廷正统吗?”
这话问得奇,平日种种蛛丝马迹,这少年不在乎不探问,不问他仇家为谁,不问他究竟住在哪里,不问他究竟日日忙什么,却忽然平地生惊雷问一句是否反对朝廷。
谢翊注视了他一会儿,对方目光诚挚,仿佛若是自己真的谋反,他也要想着如何帮他。他倒是想问问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站在自己身后,但还是不忍吓他,对方毕竟身后有着亲族,偌大盛家,何必让他担惊受怕。想到此便微微笑了:“我读他的书,不一定就是我都信他。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有句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士贵为己,务自适’,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道,万世名教也好,旁门左道也好,能为我所用,即为自己的道。圣贤亦有过,你当多读书,读多了,便不会尽信书了。”
许莼怔怔将那些书放好,看着谢翊,哪怕他仍然有些一知半解,此刻却也知道谢翊待他良苦用心,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心下想着:虽然九哥无意于我,待我却也绝无鄙夷轻贱,他只希望我好好学罢了。
谢翊看他呆呆看着他,只觉得这孩子很是有意思,摸了下他的头,捋了捋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好了,天快要亮了,我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看书。”
许莼怔怔拿了那书,看谢翊下了榻去就要走,慌忙也跳下榻下道:“我送九哥,九哥什么时候还来呢?我若有看不懂的地方,怎么请教你呢。”
谢翊转身看他光着脚,皱眉道:“先穿鞋,别受了凉。”才接着道:“我接下来很忙,等空了就来找你,你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了信给灯草巷那边,五福六顺都在那里的,会帮你送信的。”
许莼恋恋不舍,只仓促穿了鞋,送着谢翊下了楼从后门出去,方子兴带着几个侍卫在那里等着他,遥遥给许莼拱了拱手示意。
许莼眼巴巴看着谢翊尚且还披着那件吉光裘,翻身上了马去,月下得得马蹄声响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九哥:看个瑞鹤图罢了,不必借别人光。 幼鳞:九哥看起来似有不臣之心~ 关于九哥吃鱼的,借鉴于从前看清人笔记见过的典故,非常震撼。 德宗之初亲政也,内务府大臣立山新署户部侍郎,因皇上畏冷,造一片玻璃窗,装于殿门。太后闻之大怒,召而告之曰:“文宗晚年患咳嗽,亦极畏冷,遇着引见时,以貂皮煨在膝上,何等耐苦!皇上年少,何至怕冷如此?况祖宗体制极严,若于殿廷上装起玻璃窗,成何样子!汝谄事皇上,胆大妄为。汝今为廷臣(谓署侍郎),非奴才可比(内务府谓为世仆),我不能打汝。然违背祖制,汝自问该得何罪?”渠乃磕头如捣蒜,求恕死罪。后将玻璃窗撤去,而事始寝。 德宗就是光绪帝,亲政的时候不过十三岁,放在今天就是小学生才毕业,还在生长发育期,畏冷明显就是身体不好,房里安装一个玻璃窗都能上纲上线到违背祖制的程度,慈禧太后对光绪的掌管和控制简直令人窒息。 更无语的是慈禧本人穷奢其欲,我看过有短视频展示慈禧用过的一把象牙扇子,精美绝伦到完全颠覆我对古代奢侈品的认知。
事发
春日春暖, 桃李烂漫,夭夭灼灼,京里士女风行远游踏春, 文会宴会更是络绎不绝。
许莼因着被李梅崖当面嘲讽过, 索性也不出去交际, 与盛长洲将京里的生意重新盘了盘,又备办齐全给外公的礼, 便送走了盛长洲,竹枝坊瞬间又静了下来,春日竹枝翠色可爱, 许莼索性抹了几笔翠竹雏鸭, 悄悄做成了厚帖书签, 又让工匠镶上了金镂边, 制成了一对儿书签,放入书桌上的剔红书匣内,这却是要送给九哥的功课。
眼看已将到春闱之期, 谢翊果然一去就十分忙碌,许莼心中虽然想念九哥,却也认认真真看了几篇九哥给的书, 难得的是这位卓吾先生的书果然十分合他脾性,且又有九哥的批注, 倒也看得懂,因此日子倒也不十分难过, 他甚至还将看不懂的地方写了下来让秋湖送去灯草胡同, 果然第二日必然六顺便会亲自送了匣子来, 里头有九哥细细写下的释义。
国子监那边过了年重新开了课, 他也和其他高门子弟一般不怎的去, 只让书童去替他点卯签到,外人看着他和从前倒是一般荒疏放纵。
国公府里,太夫人却开始惦记起许莼的房里事来,这日却召了之前安排去许莼身边伺候的两个丫头来问话:“年都过完了,眼见着国子监又开学了,你们现在竟然是连一次都没侍奉过世子?”
迟梅和早兰站在地下,低着头都不说话。
太夫人看之前两个丫鬟明明是自己看着调教好的,恼怒道:“早兰!你先说说,你如今在世子房里担甚么差使?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世子身边原来的丫头,哪个不服的你们和我说,我替你们罚了。又或者是二太太不许你们服侍世子?”
早兰站了出来,低声道:“回太夫人,并不曾有什么人作梗。我和迟梅妹妹到了世子身边,世子待我们也挺和气,问了我们两人,知道我擅长沏茶,迟梅擅长制香,便派了我们两人差事一人掌茶,一人掌香。世子身边原来的两位姐姐,青金掌着月银和内务,银朱掌着针线。对我们也很亲切,并无藏私之处。至于二夫人,也只把我们和青金银朱一般看待,并无分别。”
太夫人道:“那你们天天忙什么?伺候世子不尽心?”
早兰道:“世子说让我尝试窖茶叶,说要梅花香的,说太夫人最喜欢梅花香,让我趁着如今梅花盛开的时候赶紧调试,多试试几种花香,到时候给太夫人多尝尝别的味道,说太夫人一定喜欢的。”
太夫人面容微微缓了缓:“世子虽说贪玩惫懒了些,但在这孝心上确实是一等一的。”
迟梅道:“世子让我调试古书上说的振灵香,说是和别家公子约好了开春后就要斗香,务必要让我调出来,到时候若是能斗香赢了,必要重重赏我。”
太夫人:“我是让你们是侍奉世子枕席的,不是让你们管这些旁枝末节的。”
迟梅道:“太夫人,世子时常夜不归宿的,我们连二门都出不去,哪里知道世子去哪里了?便是偶尔回来,也极少在房里睡,时常说是在书房看书累了就睡了。”
太夫人听着心烦,挥手道:“左右是你们两人无用,留不住世子的心。罢了,且先下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拜了拜下去了,直出了太夫人房,穿过花园,早兰才低声道:“太夫人不会又想把我们换走吧?”
迟梅道:“你不想走?”
早兰瞪了她一眼:“难道你想走?在世子房里,活又轻省,人又少,二夫人从来不骂人,还动不动赏银子。青金银朱也不是那等爱口舌的人,都是老实人,一点是非没有。更不必说咱们俩做的茶叶和香,如今卖出去的都有分润。虽说一个月不过两三吊钱,那也是份例额外的,材料都是尽着使。世子还说了做得果然好,还要给我们请先生来教我们,将来能上柜台正式售卖了,许我们长期分红,那可是长长远远的!”
迟梅道:“你眼皮子也太浅了些,我听说二夫人跟前的白璧和青钱,拿的份例是和外边柜面掌柜的一样,年底还有分红。而且十几家店的掌柜们挑了三十岁以下的来给她们选,看中谁就嫁出去,还有嫁妆。早前的花妈妈、云妈妈,都是陪着夫人陪嫁来的,如今在外边都是有铺子庄子的,一般人家哪比得上。”
早兰叹了声:“可惜我们身契都在国公府,不比她们的。太夫人指望你我给世子做通房,将来娶正头娘子的时候,我们俩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倒不如安心和银珠青金一般做丫头管事,至少还有钱呢。”
两人嗟叹合计了一番,才要下去,迎面撞到许菰走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菰大爷。”
许菰压根不敢直视她们,只侧身让路,十分守礼。
两人只能连忙走了,待到走远了才又低声议论道:“菰大爷不是要考春闱了吗?这些日子不是都在跟着老师在院子里苦读,怎的今日忽然出来了?”
早兰道:“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吧。”
迟梅道:“太夫人免了他请安的,也是说让他苦读,什么都不必管。要说大爷一贯也是极守礼的,样貌也生得好,可惜是庶子。”
早兰轻声笑了声:“庶子也轮不到你我伺候,等大爷考上了进士,你等着瞧吧,太夫人必有安排,听说早就看好人家了,要为他议一门高亲,也算给国公府一个臂助。因此特意的,只安排了粗使丫鬟和小厮伺候,一个近身伺候的大丫鬟都没安排。”
两人悄声议论着,早兰却忽然道:“我看大爷突然来定有些事,待我去打听打听,万一一会儿世子问起来,我们也能答出来。”
迟梅却已看出早兰的意思:“你是想讨好世子爷?”
早兰低声道:“我们俩自幼就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老太太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最是个口惠实不至的,满口大道理,其实把我们奴婢当成猫儿狗儿罢了。二太太虽然是商户人家,却待下人们实在,都是实打实给钱的。与其等世子夫人进门,我们被打发出去,还不如靠着咱们手里这点技能早做打算,你看看银珠青金,又比我们强到哪里?不过是早到了世子身边,世子其实极好说话。”说完悄悄转头绕过游廊,却是往里探看。
许菰却自己一径走到了太夫人屋外,和太夫人跟前的巧荷说话:“请巧荷姐姐帮忙传话,就说我来请安。”
太夫人听说许菰来是有些意外的,她正与白夫人对着拈佛豆说闲话,便命许菰进来道:“马上就要入闱了,不好好读书,还惦记着请安做什么?可是缺了什么?只管说,我让你母亲给你办了来。还有你大姐姐那边前儿让人送来的文选,你可看过了?你大姐姐说了,你姐夫好不容易淘换到的,你看一看,哪怕押到一篇,都必有受益。”
许菰连忙道:“有劳祖母关心,有劳伯母、大姐姐、姐夫关心了。我温习功课一切都好,只是今日听到外边沸沸扬扬,说我们府上的事,孙儿有些担心,这才来和祖母禀报。论理祖母年高,此事不该和祖母说,反让祖母担忧,但孙儿也不知该和谁说,毕竟此事也不好和母亲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