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28节
便是知道他在外如此奋不顾身,他心中感动,却又无论如何不愿意再留他在外奔劳。他笑着道:“吃好了登船吧。”
许莼也未多想,只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要说辛苦,大家都很辛苦,许许多多的人都发奋努力着——有个前程在前边,大家都很有奔头,这次九哥来,他们是真的更振奋了,今后津海卫这边,肯定越来越强盛。”
谢翊只含笑听着,两人起了身披了外氅,带了人出来登了“太平号”,往津海卫这边开回。
许莼好容易有了私下时间与谢翊独处,只指着岛上的工事等等,一一说与谢翊听。甜水库和水渠建的时候遇到了大雨,差点滑塌下来,后来如何军士和工匠们一力运了石头和泥土袋,堵上了。林林总总,说个不停,谢翊也只认真听着,时不时发问,仿佛对这这三年许莼所思所做都十分感兴趣。
许莼说了一回,只觉得口干,看苏槐和内侍都不在,知道是留给他们两人独处的时间,便自己去倒了一杯茶,却忽然看到外边船舰上空飘着个极大极鲜艳的风筝。
他尚且没反应过来,只笑道:“九哥,您看外边不知哪个军士倒有情调,在放风筝,好大一条龙。”
谢翊含笑:“朕教他们放的,好看吗?”
许莼一怔,探头出窗仔细看,果然看到苏槐在下边指挥着内侍和侍卫们都在放着风筝,连盛长天也带了兵士来放,画彩鲜明的风筝在海风中飘飘荡荡,飞得极高,点缀得漫天都热闹起来。
他兴奋极了:“这好玩!九哥,我们也出去放风筝去!”
谢翊笑道:“好。”
他看着许莼已欢欢喜喜地奔了出去,挑选风筝,果然是年轻人,虽则已是一军统帅,却仍喜欢热闹得紧。
他看向天上那支游龙风筝,心道:风里雨里放出去三年,可总算能牵回家了。
问君
天气晴朗, 海风飘摇,许莼和盛长天、方子兴等人大呼小叫地玩风筝玩了一路,谢翊在一旁只是喝茶, 看着他们玩, 一派谦谦天潢贵胄气度, 却也难得有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趣味。
回到了津海卫的行宫,下午问了问各大臣访查来的民情民生, 特批了免了几样今年的税。晚上则留着许莼在行宫里,这夜没醉,只挑着他画册里可人的又按着许莼试。许莼被拿了短在九哥手里, 也不敢辩白那些许多都有虚妄不实之处。毕竟心虚, 那多是自己在别处看了些艳词春宫图, 随便画的, 若是说了,只怕又多了个把柄在九哥手里,只能都由着谢翊任意施为, 好生试过。
第二日御驾巡幸了农田和军田,再问了下地方官一些刑狱、雨水之事,这次津海卫之行便圆满结束, 圣驾回京。
这一次巡阅是轰动朝堂的,人人皆想着临海侯此次定然是有封赏了, 然而回京后,却不见封赏。
皇上先轻描淡写下了谕旨, 命礼部尚书沈梦祯主持国子监科目革新之事, 又提了范牧村为礼部侍郎, 主持修建九畴学府。
这名字一出来, 朝臣们皆若有所思, 习九畴,治天下,帝皇的野心已在学府名字中表露无疑。然而这学府,都听说是要依着津海卫那边临海侯办的新式学堂来,学制科目都有大改。士林本就不屑于新式学堂,以为非举业正途,此刻不由都有些风议。
范牧村放了外任才回来,便立刻得了重用,都知道皇帝之前刻意打压过外戚。但范牧村到底是自幼伴读,情分不比寻常,皇上虽冷,却重实干,范家诗书世家,这是仍愿意为皇上所驱使,皇上自然无有不用之理。
人人侧目,少不得翰林院这边又有人去找了庄之湛说了些酸话,怂恿调唆他出头。
庄之湛虽知道这些人都不怀好意,但本也是他之意,又想着之前联合上折子的事来,便花了几日琢磨了一篇上疏来,精雕细琢,自觉写得十分慷慨激昂,引经据典,若是上书,必能震惊朝堂,皇上本英明圣主,虽然一时迷恋于那些新式火器,但迟早明白过来纲常才是社稷之根基。
然而第二日还不等他找人联名,朝廷又下了一道新的谕旨,设立军机处,点了缄恪郡王谢翮、武英公方子静、临海侯许莼、内阁首相欧阳慎、兵部尚书雷鸣、户部尚书罗恒睿、工部尚书杜正卿为军机大臣,总揽陆军、海军一应军务,军事学堂及火器、火炮、轮船等新式武器军械等。
军机处任免全都不定品级,不设衙署,不为常例,也就是说若是原本有官职的,仍在原部当差任职。圣谕额外点了几位历来能干的臣子贺知秋、盛长云、范牧村、赵毓等为军机处行走,轮班值日于禁宫之内。
此令一下,人人议论纷纷。
“皇上这是要从内阁手里把揽在手里了?”
“名义上是缄恪郡王谢翮地位最贵,但其实谁不知道谢翮是旁系宗亲,平日十分寡言持重,一句话不多说的。”
“自然是武英公为首了,难怪皇上把他调回京,却没有任命新的浙闽总督。可笑有些人还以为皇上终于要削弱方家了,没想到却是立意在此,果然圣主英发,天外一着妙棋。”
“这是要改革军制吗?”
“我倒觉得这恐怕是为临海侯设的呢,不都说这一次去津海卫,圣上极欣赏临海侯吗?听说还给了‘锐意敢当、经济宏通,深堪倚任’的考语。”
“不能吧,这里头哪一个不比他权重威重?他才及冠多久?我倒觉得,就是看重他那经济之才,要借着他筹军费吧。”
“户部尚书罗恒睿已年高,早就不如何理事了,早有人怀疑户部尚书要是临海侯,没想到陛下却是另起炉灶,单弄了个军机处来,把火器火炮轮船这些造办都收拢起来了,若是以临海侯之能,哪里还需要从户部要银子,单凭着这权柄在手,不知又能倒腾出多少银子来,啧,真是大权在手,如今又不打仗,他只靠着津海卫那一处,就已大动干戈了,再把军工厂都放在他手里,说不得是另一种的权倾朝野了,只怕武英公也要退之一射之地。”
“方家有粤州,哪里敢再揽权,不比临海侯有皇上器重,自是任意施为了。”
庄之湛听了这些传闻,心中却一片通明,知道不仅自己看出来,不少眼明心亮之人也都看出来了,这军机处,赫然正是为了临海侯所设的!武英公方子静,看着威重令行,但其实方家已无可再封,前进后退都是险境,方子静怎可能会做什么革新之事?
包括这些内阁尚书们,六部之首,本就是内阁中人,皇上要商议军务,本就可以直接吩咐他们,如何偏偏要单独成立一个军机处?这军机处自然是为一直在地方,立了军功,却在京中尚未能立足脚跟,有足够人望的临海侯设的。
皇上竟为一个臣子铺路打算到如此,这是因为这个臣子愿意为他行这革新兴军之路吗?
满朝文武,自然无人愿意为皇上做这一事,毕竟这是会动摇社稷,动摇祖宗之法的变革。皇上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心一头热一头冷,又拿了那上疏来改了一些,反复忖度,终究未曾交上去,心中只犹豫着,这一步,是走还是不走?走这一步,恐怕就是给正在兴头上的皇上一瓢凉水,也许从此就被皇上厌恶……
然而还不等他上疏,这日却被他的座师崔曙召了去,劈头便问他:“你此次伴君巡阅,如何竟被皇上恶了?我之前只隐约听说,然而今日吏部递了百官京察的考绩上去,本你的考绩为上上的,拟留任京中六部。吏部递进去后,竟被皇上御笔亲自圈了,取了‘中下’,竟是要外放了!”
庄之湛仿佛从天而降一瓢雪水,从头顶寒到了脚跟,他面色变白,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崔曙看他面色如此,心下暗叫不好,本以为这个状元弟子,从名门出,又确实诗文上极有天赋的,就连陛下也赞了几次,平日看他也聪明通达,世情伶俐,好容易得了这次随驾的机会,如何反倒得了皇上的厌恶?可惜了那一手好文章!
他只能苦口婆心劝道:“你要知道,考评中下不如何,外放本也不怕。有我在也总能调你回来。但是陛下亲自给你圈了中下,又调你出京,那你是决计回不了京了!便是我递上去,只要陛下还记得,一定会驳回的。甚至在吏部就已驳回了,你明白吗?我如今已和吏部那边说,缓上几日再发,也就这几日,你看看还有机会寻人君前辩白一二不。”
庄之湛低声道:“弟子知道了,是弟子不肖,劳老师替我担忧操劳了。”
崔曙叹气:“我倒也没什么办法替你转圜,如今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让陛下厌了,明明去津海之前不还好好好的?听说还吩咐了让你为贺兰家的妹妹写赋,我看了你写得也不错啊?”
庄之湛深深行礼:“学生下去想办法,有劳老师居中斡旋了。”
崔曙只能再三叹息:“你族叔再三写信来让我照应你,我自然也不能坐视你如此,崔庄两家本同气连枝,此事我还不曾告知你族中,你且再看看哪里还有门路,最好是找御前红人……譬如武英公、苏公公这些。”他又叮嘱了一回,才打发他出去。
庄之湛失魂落魄出了来,想到那一日范牧村说他最好想想外任哪里好,原来……范牧村果然是如此了解君心……竟被他说中了,而且皇上全不掩饰,亦不曾找什么借口,直接便在三年一次的京察上黜落他,正大光明得他竟无话可说。
他咬了咬牙,回去命人往范府递了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