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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文戈又朝着这丛灌木看了一眼,但她面前那眉飞色舞的少年,压根没有注意到面前少女的细小心思。终于,文戈似乎咬了咬牙,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跨前了一步,一把抱住了少年的我。接着,她吻上了那个我的嘴唇……

我的脸颊上多了两行热热的液体,因为我太熟悉她香甜的吻了。曾经,这香甜让我着迷,但终究是永远的失去,如同撕裂般的失去,不可能再次得到。

我想要呐喊,但发现自己不止是声带不在,口腔里也是空荡荡的,舌头似乎被拔走了。

热吻中的文戈眼睛却突然睁开了,并再次望向躲藏在灌木丛后的那个单薄身影。接着,她被少年的我缓缓放到地上,红色格子衬衣的纽扣,被一一解开……

那低沉急促的鼻息声越发重了,到最后,似乎带上了湿漉漉的味儿……

终于,他站起了,因为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头发有点狼狈地耷在头上,风开始袭向没有灌木拦着的他的颜面,一张布满粉刺与青春痘的坑坑洼洼的脸呈现了出来。是邱凌,是少年时代的邱凌,只是,他的眸子里是消极与悲观的眼神,就像一个永远不敢大声说出所想的窝囊废。

他跨过了灌木丛,朝着树下一步步走去。他在那捧刚盖上的泥土前蹲下,用腰上挂着的钥匙笨拙地尝试挖向地面。在一再受挫后,他的鼻息声里带着的湿气更加重了,最终变成了持续的抽泣与“呜呜”声。

他嘶吼起来,钥匙被他朝远处扔去。接着,他用双手去抠那些泥土,动作很大,好像一只癫狂的野兽。我感觉得到他的指甲在裂开,手指上的皮肤被撕破,但是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终于捧起了那个木盒,接着靠着树坐下,将木盒放在膝盖上。他没有打开,缺乏打开的勇气。或许,在他默默注视着我与文戈的那些年月里,他有很多次机会打开那木盒,最终缺少的也就是那份勇气吧。

他脸上的液体往下流淌着,但他并没有尝试擦抹,任由木盒被打湿。终于,他站起了,用脚把泥土踩了踩,然后抱着那个木盒,好像一个行窃的小贼,飞快地逃离了这片荒野。尽管木盒中放着的,不过是本就属于他的,那些年寄给文戈的一段段纠缠不清的断肠。

我继续站在那里,望着冷清的荒野与荒野中的大树。我开始明白,这里不止是我记忆中的一个里程碑,似乎也是邱凌记忆中的一个沉痛节点。于是,我开始等待,因为我明白,他终究是会回来的。

果然,那荒野中再次出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是邱凌。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脸上也不再坑坑洼洼,显得清秀与斯文。他脖子很长,气质优雅。得体的服装与微亮的皮鞋,证明了黛西为他痴狂并不是愚蠢与盲目。

但是他的表情很沉痛,步履也很缓慢。

终于,他走到了树下,将身上背着的背包打开。

他先是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瓶,有点像装汽车润滑油的那种。他把塑料瓶放到了旁边,接着从背包底部,抱出了一个木盒和一把折叠铲。

我第三次朝着前面冲去,尽管我明白我不可能冲到他跟前,但是我无法控制地开始愤怒。因为我知道,这个木盒里面放着的,已经不是最初文戈埋下的那些邱凌写的情信与情诗,而是被灰白色粉末掩埋着的一首《鱼》。

木盒被邱凌埋好了。他站起,驻足于旁边,如同雕像,很久很久。最终,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将铲子收拢,与那塑料瓶一并放入背包。

我突然意识到,塑料瓶里应该是能被点燃的液体。而这一天,应该就是去年6月苏门大学发生火灾的日子。几天后,一位残忍血腥的变态杀人者——梯田人魔,即将在这个世界出现。

“知道我最恨谁吗?”邱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恨我,还是文戈?”我抬起沉重的头望向他。他依旧戴着手铐与脚镣,坐在我诊疗室的沙发上,用那种似乎很安静的眼神望着我。

“我恨我自己,恨自己的胆怯与懦弱,恨自己的渺小与自卑。”邱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我的意识也慢慢回到这熟悉的诊疗室里。

“你恨自己当初没有站出来与我竞争文戈?”我在努力睁着眼睛,尽管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眼帘那么沉重,“所以你才会在文戈离开后,做出那么那么多事情。”

“是的,文戈跟你离开学校后,我的世界空荡下来,我做了太多太多事情。甚至尝试代入,想让自己成为你。于是,在没有你的那年里,我努力站在人前,像曾经的你那样抑扬顿挫地说话。而且,我对你的模仿开始近似于疯癫,甚至时不时以为自己就是你。但毕业时……”邱凌眼神黯淡了,“毕业的时候,我知悉你成为心理咨询师,开始了频繁的临床。但我的人生,却被我的父母强行勾画。”

“沈非,我不愿意成为一个老师。当然,我对于心理学、哲学、教育这些都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我会客观看待,不会因为自己厌倦教师这个职业而污蔑它的神圣。我尝试说服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我想成为一位心理医生,想沿着你沈非走过的路子一步步往前走。可是……”

邱凌摇了摇头:“我不是你,我又一次选择了妥协。我走上了讲台,成为一名初中历史老师。”

“你只做了一年老师而已。”我插话道。

“沈非,你知道那一年里我是怎么过的吗?”邱凌看了我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我身后墙壁上的大幅油画——仿墨西哥画家鲁斐诺塔马约的《戴红面具的女人》。

“沈非,一个有着满腔抱负的少年,被强压进入他不喜欢的职业时的那种沮丧与失落,你不会明白的。就像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过的一样。”

32

相较起寒冷与饥渴,人类还有着一个比较原始的需求,那就是安全感。

一只初生的小鹿,生来就具有蜷缩到母亲怀抱的行动,因为在母亲身边,它会得到安全感。一头受伤的狮子,会在狮群中央静静地趴着,伸出巨大的舌头舔自己的伤口。因为这样子,它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治疗,得到了保护。而我们人类,对于安全的需求,就高级了很多,不只是因为惧怕突如其来的危险,更多的反倒是精神世界对于安全的需求。

于是,在精神世界里这一安全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时,我们就会在夜深人静时、卸下假面后,变得脆弱与柔软。我们会蜷缩着身体侧卧在床上,或者隐藏在浴缸的泡沫里。这样,我们会觉得安全,实际上,这就是我们潜意识深处对于母体子宫的企盼,因为那时,才是我们作为一个生命所能感觉到的安全的最大化时刻。

邱凌将目光从那幅《戴红面具的女人》画框上移了回来。他淡然的表情与满脸的液体搭配着,显得很诡异。接着,他碎碎念道:“我拦不住,很多事情我都拦不住。我也拦不住他疯狂地想要改变。”“你想要改变什么?”我的意识开始越来越清晰,之前那如同幻境般的场景,很明显是我的心神因为邱凌突然说出骨灰的事,陷入了一次极其短时间的催眠。但这一刻渐渐苏醒过来的我,反倒觉得之前的环境,与其说是邱凌的催眠,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将那一串连贯的碎片交织了一遍,并在脑海中放映一次而已。

于是,面前有点失态的邱凌,他所呈现出来的这个所谓的阻拦者的一面,似乎也只是在他那段当老师的回忆中痛苦万分而已。

我再次追问道:“那一年里,你想要改变什么呢?”

“想要改变人生,想要离开那所可怕的学校。”他的声音小了点,变得有点含糊,但周遭安静的环境,让我不会也不可能遗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的笔记本上写上了这么几个字:“阻拦者来访。”

“他太好强了。”满脸泪花的他说道,“他从一个对于土地与建筑一窍不通的人,到考上国土局公务员,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七百多个人参加考试,只录取两位,他却通过了,并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学校。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只需要努力争取,再不可能的,也终究会成为可能。”

“他开始走入图书馆……”我接着他的话说道,“他疯狂地学习心理学知识,企盼书本上的东西,能够拉近自己与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对手沈非之间的距离。他以为,文戈的选择,是因为沈非在专业领域的学识上散发出来的魅力而已。而他自己,只需要在这些方面超越,便能够再次得到。”

“是的,他是这么想的。”阻拦者低着头,眼睛上翻望向我,眼白如同死鱼的肚皮,“他不但这么想,他还做了。”

“嗯!他做了很多很多,做了你绝对意料不到的那么多。但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做再多也没用,缺少的是真实接触病患,缺少的是临床的经验。于是,他开始在这个城市里默默穿行。他做了很多很多事情。”阻拦者的声音越发小了,但所说出的东西,似乎显露出某些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秘密。

“能告诉我他还做了些什么吗?”我的声音低沉悦耳,语速适中,与我平时对待病患时一样步步为营。

“他和很多很多人聊天,聆听他们的故事,揣测他们的思想。他们内心世界中的憎与恶、乐与怒,被他一一收集。然后,他发现,人性,其实是那么奇妙。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一个容器而已,盛载着我们的灵魂。”阻挡者邱凌继续着,“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对于生死,他开始看得比普通人豁达。”

“他,是指的邱凌吗?”我柔声问道。

“是的。”

“他所看淡的生死,是他身边其他人的生死吗?”

“最初他以为是的,但之后,有一个女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才发现自己所看淡的,其实始终还在那里牵绊着,并没有变过。拦不住的,他拦不住火山的喷发,就像拦不住那女人跟着恶魔离去时的夜晚一样。”

“你所说的女人是不是文戈?”说到这个词的时候,记忆中那飞舞的灰白色粉末让我的心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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