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有人跳楼了!
步越要回来了?
步越要回来了……
卫青杨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孙辰说的没错,步越回来也一定不想看见他。他的存在只会给人徒增恨意罢了。
研究生的空闲时间没那么多,但卫青杨还是把握着每一个空当去到处做兼职,夜场里端盘子是他的老本行。
孙辰走了,卫青杨也端着盘子去服务下一桌客户了。
兜里塞进了孙辰的一张名片。
他带回了家,却没有再看一眼。
他不是不信孙辰的话,只是他觉得孙辰这个人没那么好心。
单只是为了让自己离开承州不和步越碰上面吗?
步承仁静静地站在落地窗面前,看着自己打下的江山,内心涌现出无限的自豪,但顷刻又有一股悲凉袭来。
集团内部人员的躁动,人事离职的各种变动,公司高层的各种负面形象被频繁爆出,下一个就是他。
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了。
孙辰敲了敲门然后进来,站在了步承仁的斜后侧。
“你跟了我多少年?”
孙辰抬头回答道,“七八年。”
“七八年?”步承仁突然回过头来,“一朝倒戈。”
“不是倒戈,”孙辰挺直了腰杆,“这集团还是姓步的。”
还是姓步的。
步承仁突然笑了笑。
他想,如果步越当时出生后不是跟他姓,如今这集团都得更名‘沈氏’了。
“步总还有什么事吗?”孙辰问。
步承仁挥了挥手,孙辰刚要退下去,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说,“你安排一下,我要见卫青杨。”
孙辰意外地抬眼,“现在?”
“还有再给我准备一下……”
卫青杨被带进了包厢,包厢里只有步承仁一个人,厢里的音乐播得震天响,厚重的门一关瞬间就隔绝了外面的寂静。
“来。”步承仁冲他招了招手。
卫青杨站在桌子对面并没有上前。
步承仁笑了笑,把酒倒满,指了指他对面的空位沙发示意他坐下。
“钱还够用吗?”
卫青杨迟疑了几秒后抬腿过去坐下了。
“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卫青杨看着他,不懂他什么意思。
“啧,相识一场,这点面子都不给我?”步承仁把酒轻轻地往他面前一搁。
“我们的关系还没到可以坐下来一起喝酒的程度。”卫青杨的声音冷漠。
“是吗?”步承仁看着他,虽然这几年没碰过了,卫青杨也变化了很多,但是那张脸,那副身躯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吸引着步承仁的视线。
“我们正是因为没有这种一起喝酒的机会,我才来邀请你和我共酌一杯。”步承仁说着冲他举杯。
“什么事?”卫青杨问。
“没事。”步承仁说,“就是突然想看看你。”
“那我可以走了吗?”
步承仁一脸仁慈地看着他,“这么决绝?”
卫青杨不想和他在这里无聊的耗着,直接起身离开了包厢。
他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不,他原先以为再次见面应该是在牢里的,但是没想到时隔大学这么几年,步承仁竟然还会突然找他,还莫名其妙地说着一些无聊的话。
即便这样,卫青杨想,他们的下次见面一定是送步承仁进去。
但世事的发展总不会如人所愿。
尤其不会如卫青杨所愿。
下次见面卫青杨又回到了高三那年时不时出入步承仁酒店的那张大床上。
前后不过几小时。
竟然就已经到下次见面了。
卫青杨浑身燥热,脑子晕乎,哪怕分出一根神经去保持清明,但收效甚微。
身上的衣服被人暴力且粗鲁地褪掉,整个人被人扑在了床上。全身一股熟悉的恶寒突起,耳边是那人粘腻的呼吸与剧烈的喘息声。
步承仁看着身下被自己脱得精光的人,阴茎一再膨胀。
后穴紧致的如同六年前一样,步承仁兴奋地自己都有点受不了了。
为了这场性事,他把孙辰准备的迷药一分为二,自己混在酒里喝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又交给人混在了卫青杨的保温杯里。
粗鲁地进去,肠肉急剧绞动,步承仁两手掰着卫青杨的双腿,因为痛又或者是舒爽地长叹出声。
“怎么这么会夹呢?”
“嗯?”
“好热啊,你的里面好热啊。”
撞击声在床上回荡着,卫青杨难耐地呻吟出声。
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回到了六年前一样。
痛,太痛了。
恶心,依旧是恶心。
“多叫叫好吗?”
“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会让我特别有成就感的……”
卫青杨绝望地闭上眼,他此刻特别想去死,还是拉着身上这个人一起,跳楼跳河跳桥跳江都行,死无葬身之地也行。
能不能去死?
“什么?”
“能不能去死!”卫青杨吼出声。
步承仁的动作突然停下,粗糙的掌心抹掉了卫青杨额头上的汗,他笑了笑,“累了吧?”
“都在说胡话了。”
房间里的喘息声渐停。
步承仁看着身下的人,黑眸里闪过一股莫名的寒意。
紧接着他听见卫青杨轻声开口,“步承仁,你杀了我爸。”
步承仁几乎是弹跳起身的。
“你会遭报应的。”
‘啪’!
一记重重地巴掌扇在了卫青杨的脸上,紧接着他的脖子被人用力地掐住,力气却来越大,逐渐收紧,卫青杨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我没有!我不是!你胡说!”
步承仁恼羞成怒地骑在卫青杨的身上,因为紧张,因为害怕,他的背上冒出了一阵冷汗。
“你胡说!我杀了你!”
卫青杨完全说不了话,空气从胸腔里一寸寸收紧,无血的嘴唇微微张着试图想要发声,脸色苍白,两手使劲掰着步承仁的双手。
“我杀了你!”
步承仁吼叫着,在看见卫青杨有渐渐放弃挣扎的动作后他突然回神过来,立马松了手,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脸。
“喂!醒醒!”
“你别死啊……”
“喂!我,我,不是我……”
步承仁的声音都慌了神,直到看见卫青杨突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重重地闷咳。
他立马起身,凌乱地跑了。
跑了。
步承仁跑了。
卫青杨睁开眼是在医院。
病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脚步声响起。
“哟,醒了啊?”孙辰看了看他的脸色。
卫青杨眨了眨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知道这是哪吗?”孙辰靠近说。
卫青杨没答反问,“步承仁呢?”
孙辰颇有点可惜地耸耸肩,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跑了。”
“跑了?”
“很难理解吗?”孙辰歪着头,“携款潜逃。”
跑了?
“不过你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警察一定会捉住他的。”
“你怎么这么个表情?现在的警力可不像十二年那样了。”
“算了,我不和你多说了。”
“医药费已经帮你交过了,你等着看吧,不出三日就能人赃并获。”
孙辰没说错,确实没超过三日,步承仁就被逮捕了。
病房里播放着他被警察押上车的画面,本地新闻持续报道着这件案件,经济犯罪,携款潜逃,包养猥亵未成年,车祸逃逸等等各种犯罪事件同时一一被各大媒体披露。
时隔这么多年,卫青杨看着步承仁被警察带走,心里并没有觉得有多轻松。
他自己先办理完出院,然后想去看看冯俪,结果刚到住院楼里,就发现一阵骚动。
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很多,走廊上病房前站了好一些看热闹的,不知所措的人群。
有人跳楼了!
恍惚之间,他听见这么一句议论。
“谁啊?”
“不知道啊。”
“好像是个女的。”
“不会是803那个疯婆娘吧?”
“啊?怎么好端端的……”
“都说是个疯子了……”
“唉~”
“这下她的亲人可怎么办啊?”
“天都要垮喽。”
“听说她就一个儿子,我见过,个挺高的,人长得也白净,还挺礼貌……”
“嘘,小点声。”
“你看你旁边站着的……”
“去去去,回去别看了。”
卫青杨感觉吵闹的周围突然安静了,四周静得能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回响。尖锐的耳鸣声响起,视线里是一片白茫茫的。
我这是在哪?
一望无际的白。
我怎么在这儿?
为什么周围没有人?
“先生,先生……”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先生……”
四周闹哄哄的声音重新争先恐后地钻回到卫青杨的耳朵里,他渐渐回过神来,没有理旁边护士小姐的话,径直地朝803病房走去。
病床上空无一人。
被褥掉落在地上,电视机里还在循环播报着本地的财经新闻。
“……股盘中走低,步氏股份跟随股盘中走低,下跌幅度超过17%……步氏总裁步承仁因……被警方逮捕……”
眼前发黑,头脑发晕,双腿发软,卫青杨感觉自己一整个全身无力,脚步虚浮。右手颤抖地撑着床尾架,苍白的脸上更加浮现出一股死灰之色。
“不得好死啊!”
“青杨啊,妈妈就这一个心愿,你一定要替你爸报仇啊……”
“我总提着一口气活在这世上,等哪天看见那个害你爸的人被绳之以法,我就能瞑目了。”
“你说你爸在底下一个人得多孤单啊……”
“我想你爸了……”
“青杨,一定要好好读书,你爸在下面会为你高兴的……”
冯俪死了。
卫青杨几乎花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为了让她和卫旭同葬,他花大价钱也一起把卫旭的墓迁到了市里最好的墓园。
那里环境好,四周安静。
冯俪和卫旭待在那里会更舒服一点。
破败的居民楼里鲜有人来,政府的拆迁令来得快,楼里的大部分住户早就搬出去了。
当年卫旭一出事,紧接着冯俪也犯病了,家里一下没了经济来源,于是他们把房子卖了,最后在这边偏远的地段租了一个娘俩的栖身之地。
如今因为拆迁,房东每天上门两三趟催促着卫青杨快点搬。卫青杨因为学校和兼职的工作忙,一直没来得及去处理这件事。
而现在冯俪也走了……
卫青杨颓然地坐在地上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他也没什么东西可收的。这些年家里入不敷出,能卖的都卖了,家里根本没什么值钱的还能带走的东西。
视线从室内一扫而过,卫青杨愣了愣,书桌墙角放着一个鞋盒。他已经有六年多没碰过那个鞋盒了。
鞋盒盖上蒙了一层厚重的灰,卫青杨感觉到自己去打开鞋盒盖的双手都莫名有点使不上力。
当年的碎成四分五裂的玻璃罩被他打扫干净直接扔了,唯独留下了这个摔坏的支撑杆和断成两瓣的蝴蝶。
时隔六年,哪怕只是稍微回想一下,卫青杨都能发觉自己的内心因为无尽的痛苦和挣扎让他几乎喘不过来气。悲伤从眼角流出,他控制不住,眼睫挂着沉重的泪珠,他颤抖着手几次想要拿捏起那半只蝴蝶都拿不住。
良久,卫青杨双手掩面,肩膀跟着抖动地弯了下去,声声悲恸,字字哀鸣。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卫青杨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步承仁被警察带走,冯俪却也跟着了解了自己的生命,卫青杨的心突然无处可放。
就那样高高的悬在半空中。
他还能去哪呢?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为卫旭报仇的事也完结了。
给冯俪送终的事也结束了。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马上研究生一毕业就可以找工作边做法律相关的事边继续调查步承仁边努力和冯俪把日子继续这样过下去,可偏偏……
偏偏冯俪死在了四季中温度最适宜生活的秋末。
从家门口到最近的桥要走二十分钟,但卫青杨这一次却走得很快,快到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到了桥上。
再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到了桥下的岸边。
眼睛一闭一睁,刺骨的寒意却已经没入骨髓。不应该啊,还没到冬天,湖里的水怎么会这么凉?
卫青杨两手张开,像是要与什么人拥抱一样扑了上去。
“卫旭,你看看你儿子画的画,像不像你?”
“来我瞧瞧,儿子这么厉害啊?”
“……”
“今晚想吃什么?我要给你们大展身手!”
“老婆还是我来做吧。”
“看不起我?”
“哪能啊?我不是辛苦你一天在家带孩子太累嘛。”
“爸你怎么不说实话?”
“你就是嫌弃妈做的黑暗料理。”
“哎……”
“好你个卫旭!!”
“哎老婆大人息怒啊!青杨这小子乱讲!”
“……”
水从所有可以进入的洞口涌入,胸腔开始闷痛,水流源源不断地进去给心脏带来一股剧烈的撕裂和灼烧感,卫青杨感觉着头晕目眩,眼前开始发黑。
是要死了吗?
卫青杨想。
好痛啊。
爸爸妈妈会来接我吗?
如果能和爸爸妈妈团聚,其实再痛苦一点也没关系。
卫青杨沉重地闭上眼。
“吹气吹气吹气!”
“快快快,快打120!”
“都散开,别围着了……”
众人十分钟接力进行心肺复苏,卫青杨从口里吐出大量的异物污水。
耳边里又出现了耳鸣的现象,只是没一会儿,他好像又听见了人间的声音。
为什么?
他想。
为什么老天爷不收他。
120来得快,卫青杨被抬上了担架,一路鸣笛给拖到了医院。
眼前是明晃晃的又刺眼的白灯,鼻尖还是熟悉的那股医院消毒水味,各种医疗设备在他身上一顿捣鼓,卫青杨微微扬起唇角,视线逐渐模糊,然后头一偏,就那样再次晕了过去。
卫青杨被乡下的爷爷奶奶接回了家,他们从乡下走路好几个小时到镇上,最后又从镇上转大巴才赶到市里的医院。
把人带回家后,卫青杨变得更加封闭了。和他说话他不理人,给他喂饭他吞不进去。偶尔还会冲着空气说话,这一下给爷爷奶奶吓着急了,立马在乡下请了好多道士来看,但是不管用,有人提议说还是送去医院吧,看样子可能是精神多少出问题了。
于是爷爷奶奶又拖着卫青杨到了镇上的医院,检查的结果就是急性应激障碍,急性短暂性精神病性障碍,简单点就是精神失常,交流障碍,木僵,癔症发作,目前治疗只能用药物调节情绪改善病状,长期的治疗最好让患者接受心理疏导调节一下,用一些特别的认知行为疗法。
爷爷奶奶懂得不多,他们只知道冯俪精神有问题,他们当时怎么带冯俪治得病,现在就怎么带卫青杨治。
卫青杨又被带回了家,家里两个老人每天轮流监护,他就是不肯说话,封闭自己的内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冲着空气发笑,时不时对话一两句,别的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精神状态。
老人也给卫青杨联系了心理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看一下。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了大半年,突然的转变是在第二年的夏天。
卫青杨被奶奶牵着出门,在回来的路上他碰上了一只蓝色的蝴蝶,蝴蝶一直围绕着他飞。
他几乎在瞬间僵在原地。
“青杨?”奶奶不放心地喊他。
卫青杨似乎没听见一样,两眼只是紧紧地盯着那只颤飞的蝴蝶。
奶奶怕他路上再出什么意外,立马把他牵回了家。一到自己的房间,卫青杨的脚步就顿住了。
半晌后,他才迟疑地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纸箱子。打开箱子的盖子,他看见了那半只蝴蝶。
模糊的记忆像倒转的英语磁带,卫青杨想得有点头疼。他把蝴蝶拿出来,想重新把它修理好。
修理是修理不好了,碎得太惨烈了,薄翼一碰就断,卫青杨看着看着就突然想,也不知道步越当时怎么就做得这么完美?
一闪而逝的名字。
卫青杨感觉自己的脑子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步越。
再提一遍名字,心脏都跟着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狠狠地勒住,窒息感瞬间缠绕在心头,卫青杨抬手扶胸,脸色陷入了一片迷茫,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步越难不成是个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卫青杨忘了好多人,又忘了好多事。
他忘记了大学里学过的那些法条,忘记了这一路来遇上的形形色色的人,自从对爷爷奶奶有点反应后,他便开始重塑自己的记忆。
为了修理蝴蝶,他开始在乡下的阅览室搜索一些相关资料的书,最后找到的全是电子机械类的东西,然后他就用铜丝和齿轮重新复刻了那半边薄翼,机械蝴蝶,这才是真正的机械蝴蝶。
偶尔卫青杨脑子里也会划过一丝疑问,这个蝴蝶是谁送的?但只想一下,就会被头脑里的深入刺痛所阻止。
算了,想不起来就算了。
卫青杨在阅览室里随意翻看着,最后竟然对电子工程和集成电路感兴趣了,他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泡在里面认真的学习,这一学就是两年。
他在这上面有着惊人的天赋,短短两年时间就让他真学到了不少。
卫青杨回到家,在饭桌上突然说,“爷爷奶奶,我打算出去找工作了。”
两位老人皆是一惊,在他们看来卫青杨的精神状态就是一颗随时会爆发的炸弹,把握不准的。
“我看有企业在招聘,”卫青杨说,“月薪一万起。”
“我想我去工作了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卫青杨垂下眼,“我一直有在看医生的。”
爷爷奶奶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他们向来只是担心,担心卫青杨一个人在外面犯病没人照顾怎么办,他们的消息不灵通,交通也不方便。
“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卫青杨又开口了,“等我赚到钱了就回来给你们建个大房子住,或者我们搬到镇上去。”
卫青杨走的时候奶奶给他装了一大堆肉和鸡蛋,把人送到村口,又再一路送到镇上,终于要到分别上大巴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停下了脚步,像当年送卫旭走一样默默地注视着卫青杨上了车。
大巴一路向前,身后的两个老人的身影一再变小,最后化成了卫青杨眼底的一滴泪。
爷爷奶奶从没哭过,不管是卫旭死了还是冯俪死了,他们根本来不及为逝去的亲人悲伤。
卫旭刚走,冯俪没过多久就疯了,冯俪刚走,没过多久自己就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们没办法,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但即便这样,却一直任劳任怨地在为他们自己的小家重复地收拾着烂摊子。
卫青杨只觉得心里心疼,又觉得对不起。
对不起他们两老大老远的赶到市里的医院把他带了回去。
卫青杨想,那他一定得好好活着啊。
他是他们俩在世界上最后的希望了。
卫青杨,好好活着啊。
天志科技的总部在诸州。
卫青杨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破格获取了公司的offer。税后薪资15w起,公司还提供两人间的员工宿舍,卫青杨对这个薪资待遇已经相当满意了。
组里年轻人多叽叽喳喳的每天都很热闹,大家都相处得很好,日常对接的客户也没有难缠的对象,卫青杨在这里过了一段还算快活的日子。
公司年会举办的时候,邀请了很多合作的客户同时参加。
大堂里挤满了人,年会上还有精彩的演出。卫青杨感觉热闹地好像回到了大学的时候。
大学的……时候?
脑子一想,自己的记忆竟然对大学生活一片模糊。
医生说的话又响彻在耳畔,“……或者一些应激事件刺激等原因所引起的,会导致大脑功能出现紊乱,出现选择性遗忘某些事情的情况……这也是心理保护你自己免受痛苦自动开启的自我防御极制……”
“可我好像忘记的不止是痛苦的事……还有很多,很多都忘了……”
“放轻松,不要太在意过去,也许哪一天就都想起来了。”
耳边是大家大声交谈的声音,卫青杨垂下眼,试图努力地回想一下,但是却还是差一点。
“青杨,抽烟去不去?”
卫青杨跟着同事起身离开了座位。
抽烟是他到诸州后学会的,因为他发现自己经常性半夜睡不着,坐在床上想事情又想不出来会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感,烟在此刻缓解了他某个被崩紧的神经。
和同事穿过长长的走廊,迎面走来了好几个人,个个都是西装革履的精神装扮。
只是为首的男人气质更加出众罢了,身材颀长,背挺肩宽,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更凸显他挺拔的身姿,高高的背头梳起,每一根发丝都衬托得他气质更加矜贵。硬朗的五官轮廓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两人对视又挪开,卫青杨和他擦肩而过,莫名能敏感的发现那人眸色里的一丝疏离淡漠。
明明不认识。
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卫青杨下意识回头看那人从容不迫的背影。
“怎么了?”同事问。
卫青杨回过头来,“他也是公司之前合作过的客户吗?”
同事挠了挠头,“不是吧,新客户吧?”
“唉管他的,是不是都明年再说呗。”
说完就拉着卫青杨出去抽烟了。
抽完烟回来卫青杨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一出来正好和那个男人碰上。
隔着洗手间的镜子,卫青杨能感受到一道犀利的视线正透过镜子紧紧盯着他的脸。
洗完手后拿纸巾擦干,卫青杨下意识就走,没想到身后冷冷的声音响起,“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意识深处这道声音好像与什么渐渐重合,卫青杨微微皱着眉,想不通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卫青杨转身看着他,奇怪地张口,“请问你是?”
那人的神色明显一顿,然后冷笑一声朝前一步,“请问我是?”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卫青杨下意识往后一退,两眼防备地看着他,“抱歉,我不记得了。”
“是吗?”耳边是一股咬牙切齿的声音,“那么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步越。”
卫青杨看着面前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步越?
卫青杨的眼睫毛颤了颤,他想起那个机械蝴蝶,当时他脑子里下意识的就想起了‘也不知道步越当时怎么就做得这么完美’的‘步越’。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犹豫地伸手握上去,卫青杨自报家门,“天志科技卫青杨。”
步越的手捏他捏得非常紧,卫青杨有一种骨头都要被捏碎的错觉,他挣了挣,但是没挣脱开,“可以放手了吗?”
步越握着他的手突然翻转,视线在他细瘦的手腕上一扫而过,然后倏地放开,嘴角挂起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啊~抱歉。”
卫青杨心里发毛,朝他微微颔首,“那我先走了。”
步越没有任何回答。
直到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两米远的距离,他听见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卫青杨,你的演技真差。”
卫青杨一回头,步越已经大步地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匆匆赶过来的另一个男人经过卫青杨时迟疑地开口,“你在天志科技工作?”
卫青杨点点头。
“我不是叫你不要和他碰上了吗?”
卫青杨一愣,什么意思?这又是谁?
不等卫青杨回复,那人就匆匆地去追上步越了。
这一晚挺奇怪的,尤其是那个男人。
卫青杨回到家后都在回想着那个叫步越的人。
他竟然说他演技差!
他演什么了啊?
烦躁地点燃一根烟,卫青杨又开始反思自己。也许是自己的错,毕竟真把人忘了也说不准。难不成之前得罪过那位?
好奇怪,脑子想不起,心里也不得劲。
这件小插曲就这样晃过去了,一晃过年,卫青杨回到了老家,他把爷爷奶奶拖到医院检查了一遍身体后才去置办年货。
今年的年是热闹的,可能是因为在乡下,政府的管控并不严厉,家家户户都在十二点准时放烟花。
邻居家的小孩又菜又爱玩,拉着卫青杨陪他点仙女棒。刺啦火星一燃,仙女棒如烟花一般绽放。
兜里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卫青杨看着这个来自承州的陌生号码,愣怔了好半天。
最后他还是按下了接通。
“喂?你好。”
对面没有人回答。
卫青杨看了看自己的扬声器,再次开口,“喂?”
依旧是没人回复。
“你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对面仍旧是一声不吭,卫青杨叹了口气。
“新年快……”
在他刚好按下挂断的红键时,听筒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声音,好熟悉。
虽然不认识,但是那句没说完的祝福他还是收到了。于是抱歉地打开短信给那人发了一条消息。
「新年快乐。」
公司新年开工红包每人有888元,群里不少人笑着说这公司来对了,哪怕猝死也要死在外头,不给公司添一点麻烦。
卫青杨在公司里勤勤恳恳待了一年半多,因为公司进行结构性调整,他又突然被调回承州分部。
临走前他和大家吃了一顿饭,主管抱着他边哭边说,“青杨啊,太舍不得你了。”
“有机会一定要调回来啊。”
卫青杨感受着肩头的湿润,诧异道,“这眼泪……是真的吗?”
周围同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是真的,泪腺失控战士。”
“这也太夸张了吧?”卫青杨笑了笑,又和主管抱了抱,“有机会我就回来,公司食堂的饭我还挺喜欢吃的。”
卫青杨前脚刚走,步越公司的负责人就到了,点名要卫青杨负责他们的芯片定制。
主管乐呵地笑了笑,“这家伙竟然还在行业内打出名号来了。”
卫青杨知道这件事,因为主管当晚就和他说过了。
可惜,也许还能借此机会和那人吃顿饭道个歉啥的,毕竟他是真把人忘了啊。
‘可惜’还没过三天,卫青杨就在承州分部的公司再次碰上了他。
竟然能有这么巧?
“步氏集团也是要做医疗内窥镜的,青杨啊,你和我去对接一下步总。”
卫青杨‘啊’了一声,“哪个步总啊?”
“你们不是认识吗?”
“啊?”卫青杨又愣住了。
“步总说你们之前认识啊。”
卫青杨迟疑地开口,“见……过?”
见过不等于认识吧?
也许之前认识,但是他想不起来啊。
“小慧已经订好包厢了,等下我们直接过去。”
“哦,哦哦好。”
实话说,卫青杨现在有点不想碰上他。脑子里一想起来,会莫名有点抵触的情绪。再加上上次他说的那个话,卫青杨现在一想都有点小生气,他哪里演戏了?
过分!!!
卫青杨和主管已经提前去了,但没想到步越他们到的比他们更早。
主管略微抱歉地伸出手,步越笑了一下,“没事,我们也刚到。”
一入座,卫青杨就只顾着吃了。
细节方面自有工程师和他对接,这顿饭只是先随便聊一聊。
桌子上的转盘是自动的,转的速度有点快,卫青杨几次错过自己想要夹的菜。
本来想算了,没想到转盘却突然停下,他奇怪地一抬头,就看见步越修长的两指轻轻地按在桌面上,神色正常地和主管交谈,一个视线都没朝这边给过一个。
卫青杨没多想,迅速往自己碗里夹完菜。
“不知道今天的菜合不合步总的胃口?”
“那是自然,我看看贵司的卫工也吃得很香嘛。”
被点名的卫青杨错愕地抬起头,嘴里正啃着蜜汁烤长排。闻言立马放下手里的骨头,尴尬地笑了笑。
饭后散场,步越主动提起送大家回去。主管笑着摆了摆手,说不用麻烦,他就住在附近,倒是青杨住的离公司稍远一点。
步越的视线落在卫青杨身上,突然开口,“那我送你回去吧。”
“啊不用了。”卫青杨立马摇头,“我叫车了。”
“别客气,”步越脸上挂着一抹笑,“以后麻烦卫工的地方还多着呢。”
卫青杨没办法拒绝,加上主管又在一旁有点撺掇的意思,最后他只好上了步越的那辆卡宴。
车内无人讲话,卫青杨觉得气氛太闷,悄悄地打开了一点窗缝,丝丝凉风吹进来让人有点清醒。
步越透过内后视镜看他,眼里涌动着万分情绪。
“真打算一句话都不说?”
卫青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偏头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不是对自己说的。如果不是对自己说的,可是车内就他们两个人;如果是对自己说的……卫青杨轻轻咬着下唇,他是真忘了。
耳边似乎是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话语声响起,“你变了。”
“人哪有不变的呢。”卫青杨垂下眼接了一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个性变化有多大,他只知道自己的病情变化有多大。
“公司待遇不好吗?”步越又问,“怎么越吃越瘦?”
卫青杨朝他看过去,男人的侧脸线条流畅,鼻梁高挺,嘴唇微抿,没什么表情的脸凸显得他整个人更加清俊与冷漠。
见卫青杨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又再次问起,“我记得你大学学的是法律,什么时候学了芯片电子类的了?”
卫青杨愣住。
他自己也忘了,原来大学学的是法律吗?为什么一条法律相关的知识都想不起来呢?
“我们很熟吗?”卫青杨不知道怎么回答,终于问出了一句他一直以来很想问的一句。
只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就凸显了无敌的冷漠和无情。
步越没说话,脸色更是深深地沉了下去。
车在楼下停住,卫青杨解开安全带,“我这就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手打开车门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没解锁,卫青杨迟疑地看过去,“麻烦……”
步越却在此刻突然倾身过来,卫青杨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都轻了。两眼快速地眨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步越高挺的鼻梁几乎要与他自己的鼻梁碰上,心跳如鼓鸣,在小小的座位内愈跳愈响。卫青杨下意识地抓住大腿上的牛仔裤。晦暗不明的眼色透露出一抹危险的信号,气场强大的侵略感压得卫青杨半天不敢动弹。
步越努力在他脸上寻找演戏的成分,半晌,他轻轻地笑了,“卫青杨,你真的很装。”
卫青杨愣住了,他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耳边听见一声解锁的‘咔哒’声,卫青杨立马打开车门下车,门刚轻轻关上,车窗也跟着缓缓降下。
卫青杨保持着礼貌冲他点头,“今晚麻烦你了。”
步越稍稍偏头看着他,“确实。”
“什么?”卫青杨没反应过来。
“这么麻烦我不请我上去喝一杯?”
冷淡的声音响起,卫青杨的内心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种被野兽盯住的感觉很不好,他嘴角勉强挂着笑,“下次吧,今天太晚了。”
步越冷笑出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直接油门一踩就走了。
看见车尾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卫青杨紧张的心这才落回原处。抬脚上了电梯,脑子里突然再次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顷刻间五感尽失,卫青杨慌乱地扶着电梯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倒。
前后不过十几秒,耳边传来电梯的一声‘叮’,卫青杨缓缓睁开眩晕的眼,看清了周围的世界后才迈出电梯的大门。
和步氏集团的合作芯片工程不是直接和步越进行对接的,他们公司有自己的工程师,为了更好的指导交流工作,卫青杨直接被请到了对方公司去。
在去对方公司的路上,卫青杨内心没来由的紧张,可能是怕再次遇上步越那人吧。
太危险了,太难捉摸。
但是还好,一个星期工作下来他都没再见到过他一次。
倒是频频能和他身边的助理碰上面。
在茶水间洗漱杯子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卫青杨一回头就看见孙辰站在了门口,他下意识点点头。
孙辰朝他走近两步,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疑惑地开口,“真不记得我了?”
卫青杨似乎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终于有一个人觉得他真的是忘记了对方而不是在装忘记。
“脑子坏了?”孙辰又问。
卫青杨眨眨眼,“可能吧。”
“那你还记得你爸你妈他们吗?”孙辰问。
爸妈还是记得的,就是印象不深了。只记得他们去世的很早……
见卫青杨不说话,孙辰又靠近着他,“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和步总接近太深。”
为什么?
虽然卫青杨也没想过和他有多深入的交流,但是为什么这个助理偏偏要来说这么一句?
“他不是你能高攀上的人。”
卫青杨更是一脸莫名其妙了,听着这句话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说出口的话也带了一股抵触的情绪,“你又是他什么人?”
孙辰挑挑眉,反应了一会儿才挂起一抹笑,“这和你无关吧。”
“那我怎么和步总接触也和你无关吧?”
不欢而散。
孙辰倒是没有追上来,只是沉默地抱着胳膊看着背影消失在了那扇门后面。
杯子里的开水溢出烫到了他的手上,他渐渐回过神来,给通讯录的一个人发了一条消息。
「货再给我准备点,多准备点。」
卫青杨一下午都有点走神,他想不通孙辰对他莫名的敌意,难不成是因为步越吗?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晚上吃过晚饭后,卫青杨跟着这边的同事们又一起加了三四个小时的班,他从公司大楼出来的时候,楼里仍旧是灯火通明的景象。
抬脚往停车场迈去,他看见一道熟悉的影子比他更快一步地往那个方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