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再不起你该迟到了”陆温寻沙哑着声音说
从墓园回来陆温寻生了场病,连着烧了两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温度才降下来。
这两天他几乎没怎么下床,全靠贺迟森忙进忙出,确保他按时吃药、准时吃饭。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陆温寻早早靠上床头,对走进卧室的贺迟森亮出温度计。
“364。”
贺迟森把蔬菜粥和切好的水果放到陆温寻面前的小桌上,接过温度计看了一眼,没信。
他合理怀疑陆温寻对温度计做了手脚,营造出一副烧退了的假象,好让他放心参加为期三天的剧本围读会。
这事儿陆温寻绝对干得出来。
贺迟森捏着温度计甩了几下,水银柱退回很大一段距离,他将温度计递了回去。
“再测一遍。”
陆温寻微笑着接过,拉开家居服领口,边动作边说:“粥要凉了。”
“我喂你吃。”
贺迟森嘴上说着喂,手上却没这个意思,转头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支耳温计。
陆温寻挑了挑眉,表情很快变得泰然,相当配合地转过脸颊。
测量完毕,贺迟森看了眼耳温计上的显示屏,摁下关机,面无表情又扔回抽屉。
他若无其事坐上床,端起蔬菜粥舀了一勺,放到唇边轻轻吹气。
“多少?”陆温寻问,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贺迟森顿住,停下吹气,沉默着把勺子伸向陆温寻。
陆温寻张嘴含过,眼睛却盯着贺迟森,眼里除了好奇还多了点怀疑。
“361。”
陆温寻听完皱眉,贺迟森赶紧舀第二勺,等他咽下后立刻补上。
陆温寻闭着嘴巴摇头,拉开些距离,指着腋窝问:“那这个还要测吗?”
“要,耳温计有时候不准。”
“那你……唔!”
猝不及防被贺迟森又喂了一口。
贺迟森不觉得自己有错,一本正经地说:“多测几遍总没坏处。”
“你只是不信任我。”陆温寻嘟嘟囔囔道。
“我信任你,只是不信任温度计。来,张嘴,啊——”
陆温寻没好气儿看了贺迟森一眼,不情不愿张开嘴。
贺迟森一口接一口地喂,陆温寻一边吃一边时不时用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led闹钟。十分钟过去,碗里的粥还剩一点儿,陆温寻说吃饱了,示意贺迟森伸手进去拿温度计。
手指蹭过锁骨滑向腋下,单从体温大概能判断陆温寻确实退烧了。
但贺迟森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亲力亲为后亲眼看见水银柱停留在366c的位置,贺迟森终于放下心,把温度计收好放回抽屉。
“没骗你吧。”陆温寻说完叉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脸上浮现出餍足的神情。
贺迟森没说话,端起碗喝干净蔬菜粥,细嚼慢咽了半天,才下定决心问出那个问题。
“既然烧退了,是不是可以——”
“做爱吗?可以,”陆温寻打断他,边说边从果盘里叉起一颗蓝莓,“但要先洗澡。”
“做完一起洗吧,省得洗两回,虽然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贺迟森笑着将话锋一转,“剧本围读还是谭嵊屿陪我去?”
“嗯,定好的事情就别改了吧,那时候没想到烧退得这么快,”陆温寻抬眼,对上贺迟森的眼神,“一起洗那还能好好洗么。”
贺迟森笑笑不作回应,伸手抓了几颗蓝莓扔进嘴里,问得漫不经心:“那你会来看我么?”
陆温寻顿了两秒,说:“不会,已经看过太多遍了。”
贺迟森倾过身,在陆温寻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贴着嘴唇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洗澡。”
他离开时已经感受到陆温寻微微上翘的嘴角。
“就三天,”陆温寻无奈地说,“以前拍戏一个星期见不到面也过来了。”
“戏不一样,我要是太想你怎么办?”
“说明你,不、够、专、业。”陆温寻一字一顿道。
对戏时贺迟森总是逮着机会占他的便宜,他也不是拘谨矜持的人,禁得住撩拨但更擅长屈服于肉欲,一来二去两人便扔下剧本滚到了床上。
数不清多少次了。
贺迟森知道陆温寻话没说完,安静地等着,等到陆温寻吃掉一颗草莓,舔舔嘴角,舌尖荡出一点艳红,抬眼带着笑意看过来:“给我打电话,视频的那种。”
几乎一夜未眠。
贺迟森在闹钟响起的同时睁开眼,反手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关掉闹铃。
闹钟定在六点,他和陆温寻四点多才睡下,将近两个小时的睡眠似乎只有一瞬间,眼睛刚闭上就得睁开了。
贺迟森抹了把脸,回身抱住陆温寻,鼻尖轻蹭陆温寻后颈,带着困意说:“我得起了。”
陆温寻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贺迟森低头埋进陆温寻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陆温寻的味道顷刻间充满鼻腔和肺叶,这个味道有时令他发狂,有时让他安定。
贺迟森于是张开嘴,带着恼意在陆温寻肩膀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反正陆温寻后背遍布他的吻迹咬痕,多这一块也没什么关系。
陆温寻在贺迟森牙齿离开皮肤时转过身,抬手摸上贺迟森脸颊,目光柔软又温顺。
贺迟森盯着看了会儿,然后俯下身,理所应当地同陆温寻接吻。
这个吻单纯又美好,不带有任何欲望,纯净得仿佛清晨第一缕阳光,温暖地落上身体;而当贺迟森的手握上陆温寻柔软的性器时,陆温寻果断停下唇上的回应。
“再不起你该迟到了。”陆温寻沙哑着声音说。
贺迟森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了点祈求意味:“真不陪我一起去?”
陆温寻笑着伸了个懒腰,转过身体背对贺迟森:“不去,我还没睡够。”
“车上也能睡”五个字卡在嗓子眼,贺迟森作了一番思想斗争,最后什么也没说,拉过被子盖上陆温寻半截后背,自己则动作轻柔地翻身下床。
去到地下车库刚好六点半,谭嵊屿已经等在车上,见贺迟森过来打算下车去接,贺迟森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动原地待着。
贺迟森拖着行李箱走到车边拉开车门,放上行李箱后自己才跟着上车。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和谭嵊屿同时开口……
“走吧。”
“寻哥他好些了吗?”
贺迟森目光转向窗外,谭嵊屿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尴尬地收回视线、无事发生般发动车子。
当保姆车驶离停车位时他才听见贺迟森说:“烧退了,但还需要休息。”
贺迟森睡了一路。
孙霍导演将围读会地点定在郊区一家度假酒店,从小区开车过去要将近三个小时;好在交通尚且顺畅,贺迟森和谭嵊屿走进电梯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贺迟森原本想忽略,考虑到导演组的人应该不会提前来催,才拿出手机解了锁。
是陆温寻。
他发过来一张照片,焦点对着自己脖颈,看角度像是俯拍,估计人还躺在床上。
窗帘大概没拉开,光线有些昏暗,皮肤上的吻痕和指痕却清晰可见,喉结上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牙印。
又来一条新消息,只有四个字:你的杰作。
回忆起当时的触感和温度,贺迟森翘起嘴角,走出电梯前回复:伟大的作品,下次试试能不能临摹。
电梯在三楼停下,贺迟森把手机放回口袋,低声叹了口气。
离开家才不过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想陆温寻了。
走廊尽头是酒店会议室,七十平米的房间,对剧本围读来说足够用了。八张长方形小桌拼成一张大桌,座位上摆着姓名牌,演员坐在一侧,另一边则是导演、编剧、摄影指导、美术指导、录音指导和化妆造型师。
显然,即使提前了十分钟,贺迟森和谭嵊屿两人还是姗姗来迟。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热烈的问候,贺迟森笑称自己睡过头来晚了,让大家等得太久;没人买他的账,纷纷说是自己到得太早。
他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姓名牌,在正中央,座位挨着吴桓聿,正对着孙霍。
紧挨墙壁放了一圈椅子,零零散散坐着不太重要的后勤人员;谭嵊屿找了个空位坐下,默默在心中回味方才那一幕。
孙导在贺迟森介绍之前叫出了他的名字。孙霍记得他。
顿时对这位导演生出好感。
比起执行经纪人他更像是贺迟森的助理,只是陆温寻疲于社交,才把宴会场合跟各方周旋的工作交了过来。
所以陆温寻在的时候,他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不被人记住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想起陆温寻……
谭嵊屿不自觉皱了皱眉,不明白陆温寻为什么让他来跟贺迟森的剧本围读。
以前陆温寻就算生病也会陪着贺迟森参加颁奖典礼、开机仪式等重要活动,更别说剧本围读了。
陆温寻跟贺迟森一样都是科班出身,围读会上经常能给出实用建议,协同编剧将台词和剧情修改得更深入人心;谭嵊屿虽然没在现场,接人回家的路上却不止一次听过他们的讨论。
为什么这回让他一个人来?他对表演一无所知,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帮不上一点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哪儿最合适,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干吗。
难道只是坐在这里当个听众吗?
恍神的功夫,孙霍结束讲话,宣布围读会正式开始。
贺迟森低头翻开剧本,一边聆听导演助理徐东念旁白,一边感受胸腔里怦然跳动的心脏。
剧本围读和找人对戏不一样,前者会把所有描写事无巨细展现出来,仿佛一次无机械运作无走位的彩排,代入感极强。
他人虽然坐在这里,灵魂和思绪已经扎进剧本,摇身一变成为卫尧,游走于想象力构筑的世界……
影片最开始,画面一片漆黑,我们首先听见轮胎擦过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紧跟着的是一声剧烈的撞击——我们得知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灯闪烁画面亮起,镜头上移,安全气囊没有弹出,透过裂纹丛生的挡风玻璃我们看见一个人趴在方向盘前。他就是我们的男主之一,楚杭。
楚杭花了点时间清醒,但实际表现出来的也许只有一两秒。他猛地找回呼吸,晃了晃脑袋,眯着眼睛看向镜头。他前额因为撞击受了伤,鲜血顺着往下流,淌过眉毛和眼睛。
镜头移到侧面,楚杭抬手抹了把脸,表情透露出古怪,然后是恐慌。
转到他的视角,前方路灯的扭曲程度比撞击声让我们以为的小很多,车子和路灯之间一定有缓冲物。
他这时才注意到引擎盖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楚杭看向窗外,街道空无一人,夜晚死一般寂静。
他动了动喉结咽下唾沫,鼓起勇气抬手,颤抖着推开车门,下车后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楚杭大口呼吸着空气,在不曾平稳的心跳间缓缓转过脸——透过轮胎间隙,我们看见一只沾满血的手臂。
呼吸瞬间顿住,楚杭发了疯似的全身上下翻找手机。
没有找到,大概是撞击时从口袋掉了出来。
楚杭爬回车里,在座位下方乱摸一通终于找到手机。
他拨出一个号码,将手机放到耳边,我们和他一起听通话等待音。
十秒后,电话接通了。
楚杭吴桓聿声音发抖:爸,我开车撞着人了。
话音落下镜头瞬间拉远,俯拍整条街道,我们看清车子的全貌——一辆价值不菲的超跑。
想必楚杭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富二代,有足够的财力摆平这起突发事件。
但他跪地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无助,仿佛也是一名受害者,让我们不仅产生疑问:凶手真的是他吗?他看上去精神正常,为什么会开车撞了人?
画面接着转入片头,片头几个场景交代了车祸发生之后的故事。
首先是医院,急救室前站着一个男人,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可以确定他不是楚杭,但具体是谁我们还不知道。背景里出现雨声,还是那道背影,场景转变为墓地——在医院抢救的那个人最终去世了。
画面切到一张桌子,镜头上移,出现一张中年女性的脸。
她看起来相当憔悴,我们不禁开始好奇,她是因车祸而死的那个人的亲属吗?她面对的是谁?调查案件的警察还是律师?
一只手出现在桌面,手指劲瘦有力——是男人的手——压着一张银行卡推向中年女性,西装袖口随着动作微微缩回,腕间露出一只昂贵的手表。
银行卡停在女人目光之下,男人收回手,又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放到银行卡旁边,用无声的行动告诉我们:在这张纸上签下名字银行卡便归她所有。
女人迟疑片刻,最终拿起了笔。
镜头转到俯拍,这是一份不追究刑事责任保证书,女人在右下角签了日期和姓名。
镜头对准“不”字无限放大,直到黑暗占据画面,这是一处转场,转到一部相机,取景框里的人是卫尧。
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对着镜头微笑,画面定格,这张照片下一秒出现在一张崭新的身份证上,姓名栏写着:卫尧。
卫尧把身份证收进口袋,一边走一边从另一侧口袋摸出一个东西,随手扔进街边垃圾桶。
他的力道有些大,垃圾桶盖摇晃了几下,透过缝隙我们看到他扔掉的是一张旧身份证,但姓名那一栏有三个字。
垃圾桶盖最终完全盖上,画面转到楚杭,他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眼神迷茫。我们听见他脑海里回忆起的撞击声,接着看见他闭上眼,表情相当痛苦。
画面再次转入黑暗,片头结束,正片开始。
一扫先前的沉闷阴暗,正片时间设定在阳春三月,伴随一阵清脆的铃声,富二代楚杭骑着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自行车奔驰于校园道路上。
楚杭: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啊!
道路两旁的桃花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飘进他背上的画具里。风吹起他的刘海,楚杭全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少年气。
车祸发生已过去两年,看来他走出了阴霾。
但他骑着自行车出场仿佛又在暗示我们,那场车祸在他心底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意气风发只流于表面,他心中永远怀着恐惧。
自行车在一幢教学楼下停稳,楚杭顾不上锁车,背着画具冲上楼梯。
他是一名美术系大二学生,也是一名同性恋。这个身份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困扰,他的家庭非常开明,母亲因生他难产去世,父亲格外珍惜这个小儿子。
没错,他还有一个哥哥,片头里和女人交涉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哥哥。
楚杭迟到了几分钟。今天这节是人体素描课,模特坐在中央,四周围坐着一圈圈学生,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很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溜进教室。
老师正在向大家介绍今天这位模特,声音隔着门窗听起来有些模糊,楚杭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卫尧”二字清晰地蹦进我们的耳朵。
老师:再多十秒钟就该给你扣分了。自己找位置坐。
楚杭不好意思地笑笑,进教室先看见了模特光裸的后背。这位模特背部肌肉很漂亮,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选这个角度素描。
但楚杭想画正面,比起身体他更喜欢画头像。
无论美丑。
模特面前已经围了三层人,楚杭见缝插针摆好画架,从墙边搬来一把凳子,坐下,拿起铅笔,抬头,跟模特视线交汇在一起。
模特眼神赤裸着勾了他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看向地面;楚杭心跳漏了一拍。
卫尧,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伟大的作品,下次试试能不能临摹。】
陆温寻面无表情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
双脚刚触碰地面,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酸痛感沿着小腿肌肉往上窜,骨头像是被打碎后重新粘在一块儿,存在感异常鲜明。
仿佛身体里有一场季风过境,狂烈之后留下一片狼藉。
贺迟森向来没轻没重,兴致上来了便不管他的死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习惯——大概不会有习惯的那一天了。
陆温寻咬咬牙,撑着床头柜站了起来,蹒跚几步走到窗边,用力扯开窗帘。
光线如同无数支利箭,直挺挺刺了进来。
陆温寻眯起眼睛看向窗外,从这里能看见马路对面的休闲公园。
今天天气好,又赶上周末,很多人在晒太阳,躺着、坐着、站着、跑动着,无所事事,十分惬意。
他羡慕这些人,羡慕他们由内而外散发的闲适和惬意。
阳光照耀在他赤裸的胸膛、小腹,他凌乱的头发和全身每一寸皮肤——这里是十九楼,不用担心会被看见。
每个毛孔都在渴望阳光、渴望温暖、渴望明亮,甚至超越了渴望的程度,在细胞里叫嚣着,要他砸碎玻璃,从十九楼跃进春光。
他其实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穿上体面的衣服,下楼,走去对面公园融入人群,享受周末,和他们一起慵懒地呼吸。
但他不热爱生活,甚至不太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