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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离

 

23

芜城的早市很热闹,但是易慈帆一次都没有去逛过。

落霞轩下午才开张,李元靖出门送菜去了,李季歌好像还在休息,习惯了早起的易慈帆躺在床上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睡意,于是便爬起来收拾了一下自己,准备去东边的早市逛一逛。

芜城虽小,可早市上的东西该有的一样不少。街头上人头攒动,卖包子的、卖凉茶的、卖牲畜的、卖米的卖菜的,一眼看过去竟是望不到头。红色的太阳还垂在天边,金色的光线笼罩着眼前的一切,易慈帆听着耳旁嘈杂的吆喝声,有了一种刚刚踏入人间的真实感,一下子心情都开阔了不少,胸膛中的郁结好似都融化在这晴朗的日光中了。

他找到一个卖豆沙包子的摊位,买了两个,站到路边上,刚打开油纸袋,白花花的水汽就扑上了他的面颊,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咬住刚出蒸笼的包子,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包子,吹了又吹,确定表皮不烫了之后才一口咬下。没想到里面的馅料还是烫的,烫得他舌尖刺痛,得不停地吸气才能将嘴里的食物咽下。

这豆沙磨得不是很细腻,有时还能吃到半大的红豆,糖放得也不多,丝丝的甜味萦绕在舌尖,回味无穷。

两个吃完之后,易慈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油纸。

糖价高,放了糖的包子也卖得贵,若不是发了工钱,他今天也舍不得买两个甜包子吃。

他继续往前走,前面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两个小孩嬉闹着在人群中穿梭,仗着人小就像猴儿似的窜来窜去,撞到了不少人。易慈帆握紧了腰间的钱袋。小孩撞到他的身上,他打了个趔趄,小孩又跑开了,他回头望去,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就是你偷了我的钱!”

前面传来了几个人争执的声音,易慈帆被那声音吸引,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一个背影挺拔的黑衣少年被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揪住了衣领,他们的身边有两个人在劝架。

“大叔,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刚走到这里就被你抓住了,我真的没拿你的钱!”

“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你腰上的这个钱袋子就是我的!”

少年大叫道:“那是我卖鱼挣到的钱!你凭什么说是你的!”

易慈帆好奇地走进围观的人群里,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哎呀,都别吵了,我看啊,这钱袋里的钱你们就一人一半分了吧!”

“那哪行啊!”少年委屈地说道,“我卖鱼容易吗我?就指望着这点钱当路费了!一人一半,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剑赎回来离开这里!”

“我也不同意!”壮汉说道,“我每天辛辛苦苦地上山打猎,挣的都是血汗钱!刚才我被人撞了一下,一摸怀里的钱袋子没了,这小子当时就在我的身后,不是他拿的是谁拿的?大家来给我评评理,我武某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你们跟我做过生意的都知道,咱是敞亮人!这小子呢?外乡人!今天运气不好被我捉到了,要是把他给放咯,明天指不定要偷谁的钱袋呢!”

“嘿!你凭什么认定我偷你钱?我没偷!我的钱还被偷了呢!不然我干嘛要来这里卖鱼?”

“你说你这个后生,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长得人模人样的非要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情!”

“我说了我没偷就是没偷!”

围观的人大多都相信那个壮汉,因为都是旧相识,少年看了一圈,见没人相信自己,急得直跺脚,嘴里来来回回就是“我没偷”三个字,再多的理由也说不出来,毕竟他也没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

易慈帆乍一听只觉得他可怜,再一看他的样貌,觉得有几分面熟。仔细思索一番后,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少年是谁了。

——是那个在树林里将他错认成孕妇的人。

好像不得不帮他了

易慈帆有点纠结,他捏紧了自己的钱袋,既舍不得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工钱,又无法眼睁睁看着帮助过自己的人被围攻。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少年已经不说话了。他似乎疲于辩解,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钱袋,倔强地站在原地,脊背如青松一般笔直,他高昂着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鼻翼不断地翕动着,像在强忍着什么。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易慈帆都能感受到他的绝望。

他没来由地相信这个少年是好人,因为他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他相信他是不会偷钱的。

“那个能听我说两句吗?”易慈帆一边说一边站到少年的身边。

壮汉见是一个瘦弱的小白脸站了出来,不由哼了一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易慈帆缓慢但坚定地说道:“想要知道这钱袋到底是谁的,其实有一个分辨的办法。这位大哥,容我问询一下,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武某人是山上的猎户,来这城里卖兽肉和野货的,怎么了吗?”

“卖的可是新鲜的?”

“那当然了!全是我昨晚上和今儿早上打到的!要不你去我那瞧瞧,畜生的血还有那泥土,全是新鲜的!不新鲜我还不卖了!”

“那就好,”易慈帆松了口气,“如果那钱袋是你的,想必钱袋子里的钱经过你的手,也会沾上兽血和泥土吧?”

壮汉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了想,点头道:“是,多少都会沾上一点。”

“如果钱袋是这位小哥的,里面的钱经过他的手也会沾上鱼的腥气,这点你同不同意?”

“同意。”

“那我们就打开钱袋闻一闻里面的钱是什么味道的,不就能知道这钱是谁的了吗?”

少年眼睛一亮,摘下钱袋就想打开,易慈帆连忙阻止他。

“我来打开吧!你手上全是鱼腥味!”

易慈帆拿走了他的钱袋,走到劝架的两个人面前,拘谨地笑道:“两位大哥,还请你们跟我一起做个见证。”

说着,他看向围观的人,“事情的经过大家应该都清楚了,猎户大哥的钱刚被偷走,他就逮住了卖鱼的小哥,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是小哥偷的钱,他是没有机会暗中动手脚的,所以这袋钱到底是谁的,我们打开就能见分晓。”

他打开钱袋,将里面的钱倒到掌心里。

“这些钱都是湿的。”

“有很重的鱼腥气。”

两个劝架的人这样说道。

易慈帆又捧着钱给其他人看,看了一圈后他走到猎户面前,说道:“猎户大哥,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你的钱?”

壮汉不信邪地凑过去看,那一堆钱果然是湿漉漉的,显然是那个卖鱼的用湿的手收了钱放进钱袋里导致的。

他沮丧地垂下头,对着少年抱拳道:“对不起小兄弟,我冤枉了你。”

“真的冤枉他了啊?我就说这个小哥长这么好看怎么会偷别人钱呢?”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见自己洗刷了冤屈,少年高兴得简直快要跳起来了!他一把抱住易慈帆,激动道:“谢谢你啊大兄弟!谢谢你帮我证明清白!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谢!只能——呃——兄弟你喜欢吃鱼吗?我把剩下的这些鱼都送给你吧?”

易慈帆微笑并坚定地拒绝了他热情地递过来的鱼箩。

“不用谢。你之前帮过我,所以这次就当我还你人情了。”

易慈帆自觉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抬腿就要走。他其实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方法能不能成功,甚至他都做好把自己的工钱赔给对方的打算了,没想到居然能保住他的工钱。

“欸!等一下!”少年拉住他的衣袖,凝神打量他的面容。

杏眼,薄唇,玉容粉面,目若秋波,是一个能用“秀美”这个词来形容的男人。

少年想起来了。

“啊,你是——”

想起之前的那个乌龙,他讪讪地笑了,在心底痛骂自己眼拙。怎么能因为人家好看就觉得人家是女的呢?

“真的谢谢你替我解围!”他两手抱拳,深深地弯下腰。

易慈帆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来,“别这样!我受不起!”

“受得起,受得起!”少年笑嘻嘻地握住他的手,“相逢即是缘,更何况我们相逢了两次!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再次见面一定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旨意!趁此机会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云离,是青山派的弟子,你呢?”

24

“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易慈帆自我介绍完了之后就打算告辞离开,却没想到云离十分自来熟地跟上他,与他肩膀靠着肩膀,亲亲热热地一块往前走。

“”易慈帆不习惯跟陌生人这么接近,默默地拉开了距离,然后才语焉不详地回答他:“我想去确认一个想法。”

“那我跟你一起呗!”

“可是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易慈帆欲言又止,问道:“你不卖你的鱼了吗?”

云离皱眉锤了一下鱼篓,含着些怒气道:“这破鱼,不卖也罢!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

上一次见面他还说要去杀狐妖,这次却看见他在集市上卖鱼,易慈帆有些好奇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怕自己问他会被误解为故意揭他的短处。可两人同行总要找些聊天的话题,也不知道这个名叫云离的男人为什么要跟他一起走。

“唉,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剑赎回来”

之前在与人争执的时候,他好像也说过这种话。

易慈帆不由问道:“你的剑?你把你的剑卖了吗?”

“只是暂时典当了而已!”云离强调,随即耸拉下眉毛,恹恹地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不知道哪个该死的贼人偷了我的盘缠,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唉,这下好了,狐妖没找着,盘缠也丢了,剑也被我当了,师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接我”

听起来很悲惨的样子。

他真的是青山派的弟子吗?

易慈帆有些怀疑,虽然没有听说过这个门派,但是应该是正经的武功门派吧?现在的小偷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不过比起小偷,他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你没有找到狐妖?”他试探着问道。

他真的很在意狐妖是否存在,他与李家三兄弟之间的婚事就是由狐妖的诅咒引起的,如果能抓住狐妖,解除诅咒,李家的兄弟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了呢?

提起这件事情,云离看起来更沮丧了。

“别说狐妖了我连一个村子都没见着!师兄给我的法器只给我指了一次方向,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岭根本辨不清方向,好不容易看到人影了,结果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里,钱也被偷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根本没有狐妖?”

“唔我也不好说”云离纠结地开口,“罗盘确实亮了一次,按理说它不会出问题的,可我确实没有看到什么不对劲的”

易慈帆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心想:原来不是小偷太厉害,而是这个人学艺不精啊。

云离明显感受到了他失望的情绪,连忙为自己找补道:“只是最近比较倒霉罢了!其实我捉妖超厉害的!我的剑术可是连师父都夸过的!”

虽然只是很普通的一句【再接再厉】不过云离才不会告诉易慈帆这件事情,他不要脸地自吹自擂道:“要是真的碰到狐妖,我会保护你!”

“嗯谢谢你”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易慈帆还是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空荡荡的腰间。

然后云离才意识到——他的佩剑被他典当了!

连剑都没有了,还说什么会保护他

云离涨红了脸,摆着手还想说点什么,易慈帆好心地给他递了个台阶,“我相信你,等你拿回了你的剑,你会保护我。”

预想中的嘲讽并没有来临,云离有些感动。他仔细地想了一想,小声嘟囔道:“其实就算没有剑,我也能保护你的。”说着,他暗自握了握拳,捏了捏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自觉自己的身体还是锻炼得很结实的。他只是看起来瘦而已,力量绝对不逊于那些壮实的大汉!

易慈帆并不知道他内心的小九九,此刻他已经从熙熙攘攘的大街拐进了如同蜘蛛网一样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巷子两边都是高墙大树,阳光被阴影吞没,莫名的凉意从巷子深处吹出来,拂在裸露的脖颈上,好像有人在你的背后朝你吹气一样。

云离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朝身后望去,双脚像被钉住了一样,犹豫地问道:“你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住在这里吗?”

此刻他还尚有点希望,但是得到易慈帆的否定回答后,他的脸色就变得痛苦了起来。

其实我觉得不太对劲

云离心里发毛,又不敢把内心想说的话真实地说出来,毕竟他方才还放出了豪言壮语,此时如果露怯,岂不是要惹出更大的笑话?

再看易慈帆,他倒是神态自若,没有任何异样。

这可不是因为他胆子大不怕妖魔鬼怪,而是因为他无知,所以无觉。

云离是亲眼见过自己的师兄斩杀妖邪的,正因为比普通人更了解,所以他才会对这种事情更敏感。

但愿是他想多了

越往深处走,入目所见的景色就越萧条。破败的房屋连在一起,像一条漂浮在水面上的破布,空气中逐渐出现苦涩的药味,掺杂着柴火燃烧时候的呛人的烟味。易慈帆停在一个简陋的茅屋前,有缭绕的白烟从烟囱中飘起,形成一道烟柱,然后慢慢地消散在空中。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易慈帆,你来找什么人吗?”云离问道。

“我想,我可能知道是谁偷了你们的钱。但是我不确定。”

“什么?你知道?那我——”

“只是一个猜测而已。仅凭我的猜测,你是拿不回你的钱的。”易慈帆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

云离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既然拿不回钱,那你来这里想做什么呢?”

“我只是”易慈帆蹙起眉,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下去。

“我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他不愿再说了。

云离还想追问,他们面前老旧的木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三指宽的门缝里露出一只麻木的眼睛,“你们是谁。”

站在门后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

易慈帆弯下腰,温声问道:“小朋友,病人在家里吗?”

闻言,男孩的眼珠子转向他,“你是大夫吗。”

“我不是大夫,我是来看望病人的。”

云离听见易慈帆这样回答,心想恐怕男孩不会放他们进去。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男孩居然真的拉开门,默默地让开了。

“你认识他?”云离悄悄地问道。

易慈帆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茅屋狭小,大门正对着后门,中间的大堂里只放了一张木桌和一张板凳,木桌上放着一沓药,底下压着一张药方,云离好奇地看了一眼,看不懂,却闻到了淡淡的墨香。男孩在他们进来后就跑到了屋后,易慈帆跟上他,见他踩到小板凳上,费力地揭开锅盖,水汽像云雾一样蔓延开来,空气中苦涩的药味更加浓郁。灶膛里烧着的豆萁发出噼啪的声响,烟气散开后,易慈帆看见大锅里褐色的药汁沸腾冒泡。云离环视四周,只觉得这个灶屋里冷冷清清,破边的碗碟都堆放在角落,台面上也落了一层灰。

男孩举着木勺,一勺一勺地将煮好的药舀进巴掌大的木盆里。云离见状皱了皱眉,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用盆装药的。

易慈帆进来之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直在观察这个男孩。云离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几次想开口,却都被自己按下了。

易慈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心想。

男孩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双手捧着装了药的盆子,绕过他们二人,走回大堂,然后推开东边的一扇门,走进去。易慈帆和云离紧随其后,刚走到门口,他们就闻到了从屋内散发出来的浓郁的腐朽气味。

25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均是一沉。

“你先别进去。”云离说完后就掀开厚重的帘子大踏步走了进去。

易慈帆紧跟其后,口中说着“没事”,进门后他的目光先是扫视了一圈屋内,然后停在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妇人的身上。

“娘,吃药了。”男孩把装了药的盆子放到桌上。

话音刚落,那个妇人就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动作有着说不出的僵硬,上半身像对折似的立起,手臂垂在两侧一动不动。坐起来后,她才慢慢地转过头,易慈帆看见她的样貌,大吃一惊。

她显然岁数不小了,皱纹深深地刻进皮肤里,像一道道沟壑,她很瘦,整张脸像把一层皮挂在骨头上的粗糙制品,印堂和眼下都呈现出不详的乌青色,她的两只眼睛如同缝在脸上的黑色纽扣,痴呆而麻木,看起来诡异极了。

云离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个屋子只有一扇开在高处的小窗户,为数不多的阳光照进来,却也无济于事,整个房间阴冷昏暗,看起来倒像地下室似的。

屋子里的气味很是难闻,木头被蛀食的味道、被褥受潮发霉的味道、药汤苦涩刺鼻的味道,还有人体渐渐腐坏变质的味道

“你们是谁”妇人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样,听起来像是破旧的风箱。

“娘,吃药。”男孩又说了一遍。

于是妇人不再理会云离和易慈帆,下床后走到桌边,捧起药盆大口喝了起来。

“易慈帆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云离苦着脸,左手不停地掐算,小声地叨叨:“算不出来啊,师兄我错了,回去以后我一定认真听课”

易慈帆此刻也是脸孔煞白,他伸手抓住云离的衣袖,求证一般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她是人对吧?”

“你看她像人吗?”云离开始摸自己身上的衣服,从袖子和衣襟里掏出来不少小玩意儿,什么石子、弹珠、竹蜻蜓在易慈帆的注视之下,他的头越垂越低,翻找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他摸到了自己想要的。

“这是我求来的唯一的一张驱魔咒,很珍贵的,本来想着在遇到狐妖的时候用,但是现在看来不得不用它了!”

黄色的符箓在手,云离总算有了底气,只听他大喝一声,气势十足地冲到妇人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符箓拍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竖起二指放在唇边,吐出一个“去!”字。

易慈帆不明觉厉地睁大眼睛。

没有任何反应。

死一般的寂静。

云离忍不住后退一步,心里发毛。

为什么会没有反应呢?难道这个老妇人不是妖怪吗?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四周,越发觉得这屋子鬼气森森了起来。

他求来的符咒没有反应,要么就是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妖,要么就是这只妖的法力比他的师父都强!

易慈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云离惨白的面孔,他越发紧张和不安。

“怎、怎么了?”他颤巍巍地问道,“怎么没动静?”

老妇人喝完了药,把盆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一无所觉地又回到了床上。

云离只好先把符箓撕下来,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研究。

小男孩慢吞吞地把盆收起来,往门口走去。易慈帆往旁边让了一点,眼神不自觉地看他。离得近了,他注意到了之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这孩子的耳背怎么长了一层黄色的绒毛呢

是他看错了吗?

易慈帆擦了擦眼睛,走出门想要再看他一眼,没想到掀开帘子之后男孩整个人都不见了,只见到盛装汤药的盆子倒扣在地上,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后背的衣裳。

他正想将这异象告诉云离,却听到一声大喝,“哪里逃!”

易慈帆立刻跑回去,却见一道白光从老妇人的眉心升起,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掠去,云离紧跟不舍,易慈帆下意识地给他们让路,他知道自己追不上,只能看着一人一光消失在眼前。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腐臭的气味突然变得更加浓郁,床上的妇人明显早已失去生机。失去了那道白光,她的脸很快就腐烂了,身上的皮肤也发黑发臭,而她的双眼还睁着,只不过眼珠变成了浑浊的黄色,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之可怕。

望着这张面目全非的脸,易慈帆的心情十分复杂。

26

床上躺着的这个妇人生前被唤作何大娘。

她曾经短暂地成为过易慈帆的“母亲”。

那是他和父亲刚刚逃难到此发生的一件事情。某一个饥寒交迫的早晨,他与父亲在集市上走散,他在原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父亲回来找他,于是他试着自己走回家,却遇到了一个和蔼的大娘,她说她能给他用于饱腹的吃食和御寒的衣物,易慈帆懵懵懂懂,以为她是个难得的大善人,便跟着她走了。

破旧的茅屋里还有五六个孩子,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也才不过十一二岁,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像一些只会听从命令的人偶。妇人自称姓何,让他喊她“娘”,要求他跟其他人一起练习捡豆子,捡得快就有饭吃,再后来是让他们练习从一锅热水里捡铜钱,温度越高,速度越快,不然就会被烫伤。

那时易慈帆还不知道这些训练是什么意思,虽然又累又疼,可好歹能吃到一点有米的粥水。十几日之后,何大娘认为他应该回报她的“恩情”了,便带着他和另一个孩子去了街上,要求他从行人的身上拿到钱袋,如果拿不到,她就要打死他。易慈帆害怕极了,哭着说自己不敢,于是何大娘就开始动手打他,他的哭叫声引来了很多路人,在路人的劝说下,她好像很不服气地将他带回了茅屋。然而刚踏进屋内,何大娘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同行的小孩从身上拿出了不少钱袋,都是在路人围过来的时候趁机偷的。

易慈帆呆若木鸡,他看着那些钱袋,听着何大娘对他的虚伪的夸奖,只觉得自己入坠深渊。

再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他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却没想到睁开眼时他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表现得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于是他也以为自己的那些记忆是重病时的幻想。直到他在同样熙熙攘攘的街道看见似曾相识的两个孩子,尘封的回忆被唤醒,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捂紧钱袋。在知道有人的钱被偷了之后,他就明白自己不能对这件事情坐视不管。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县衙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他只能先自己去确认,于是他凭着记忆里的那点印象找到了这里。熟悉的茅屋,变得更加破败了,昔日成为他噩梦的何大娘,也变得似人似鬼。

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有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怅然。他好不容易踏出了这一步,想要为曾经的自己做点什么,却发现能够证明他的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已经变成不可追寻的存在了。

死亡的人不能说话,他想要诉说的言语也一块被埋葬在这个宛如墓穴一般的屋子里了。

唯有沉默。

易慈帆张开嘴,直觉要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骂人的粗话。可他既不高兴,也不愤怒,更不觉得解气,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尸体,逐渐被无处着落的恐慌吞没。

到了最后,他还是逃离了那里,就像他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一样。

跑到街上,炫目的日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也不知道云离去哪里了。

易慈帆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随手擦了擦眼睛。

他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青山派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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