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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妖

 

25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均是一沉。

“你先别进去。”云离说完后就掀开厚重的帘子大踏步走了进去。

易慈帆紧跟其后,口中说着“没事”,进门后他的目光先是扫视了一圈屋内,然后停在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妇人的身上。

“娘,吃药了。”男孩把装了药的盆子放到桌上。

话音刚落,那个妇人就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动作有着说不出的僵硬,上半身像对折似的立起,手臂垂在两侧一动不动。坐起来后,她才慢慢地转过头,易慈帆看见她的样貌,大吃一惊。

她显然岁数不小了,皱纹深深地刻进皮肤里,像一道道沟壑,她很瘦,整张脸像把一层皮挂在骨头上的粗糙制品,印堂和眼下都呈现出不详的乌青色,她的两只眼睛如同缝在脸上的黑色纽扣,痴呆而麻木,看起来诡异极了。

云离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个屋子只有一扇开在高处的小窗户,为数不多的阳光照进来,却也无济于事,整个房间阴冷昏暗,看起来倒像地下室似的。

屋子里的气味很是难闻,木头被蛀食的味道、被褥受潮发霉的味道、药汤苦涩刺鼻的味道,还有人体渐渐腐坏变质的味道

“你们是谁”妇人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样,听起来像是破旧的风箱。

“娘,吃药。”男孩又说了一遍。

于是妇人不再理会云离和易慈帆,下床后走到桌边,捧起药盆大口喝了起来。

“易慈帆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云离苦着脸,左手不停地掐算,小声地叨叨:“算不出来啊,师兄我错了,回去以后我一定认真听课”

易慈帆此刻也是脸孔煞白,他伸手抓住云离的衣袖,求证一般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她是人对吧?”

“你看她像人吗?”云离开始摸自己身上的衣服,从袖子和衣襟里掏出来不少小玩意儿,什么石子、弹珠、竹蜻蜓在易慈帆的注视之下,他的头越垂越低,翻找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终于,他摸到了自己想要的。

“这是我求来的唯一的一张驱魔咒,很珍贵的,本来想着在遇到狐妖的时候用,但是现在看来不得不用它了!”

黄色的符箓在手,云离总算有了底气,只听他大喝一声,气势十足地冲到妇人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符箓拍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竖起二指放在唇边,吐出一个“去!”字。

易慈帆不明觉厉地睁大眼睛。

没有任何反应。

死一般的寂静。

云离忍不住后退一步,心里发毛。

为什么会没有反应呢?难道这个老妇人不是妖怪吗?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四周,越发觉得这屋子鬼气森森了起来。

他求来的符咒没有反应,要么就是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妖,要么就是这只妖的法力比他的师父都强!

易慈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云离惨白的面孔,他越发紧张和不安。

“怎、怎么了?”他颤巍巍地问道,“怎么没动静?”

老妇人喝完了药,把盆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一无所觉地又回到了床上。

云离只好先把符箓撕下来,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研究。

小男孩慢吞吞地把盆收起来,往门口走去。易慈帆往旁边让了一点,眼神不自觉地看他。离得近了,他注意到了之前不曾注意到的地方——这孩子的耳背怎么长了一层黄色的绒毛呢

是他看错了吗?

易慈帆擦了擦眼睛,走出门想要再看他一眼,没想到掀开帘子之后男孩整个人都不见了,只见到盛装汤药的盆子倒扣在地上,冷汗瞬间浸湿了他后背的衣裳。

他正想将这异象告诉云离,却听到一声大喝,“哪里逃!”

易慈帆立刻跑回去,却见一道白光从老妇人的眉心升起,以极快的速度向外掠去,云离紧跟不舍,易慈帆下意识地给他们让路,他知道自己追不上,只能看着一人一光消失在眼前。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腐臭的气味突然变得更加浓郁,床上的妇人明显早已失去生机。失去了那道白光,她的脸很快就腐烂了,身上的皮肤也发黑发臭,而她的双眼还睁着,只不过眼珠变成了浑浊的黄色,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之可怕。

望着这张面目全非的脸,易慈帆的心情十分复杂。

26

床上躺着的这个妇人生前被唤作何大娘。

她曾经短暂地成为过易慈帆的“母亲”。

那是他和父亲刚刚逃难到此发生的一件事情。某一个饥寒交迫的早晨,他与父亲在集市上走散,他在原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父亲回来找他,于是他试着自己走回家,却遇到了一个和蔼的大娘,她说她能给他用于饱腹的吃食和御寒的衣物,易慈帆懵懵懂懂,以为她是个难得的大善人,便跟着她走了。

破旧的茅屋里还有五六个孩子,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也才不过十一二岁,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像一些只会听从命令的人偶。妇人自称姓何,让他喊她“娘”,要求他跟其他人一起练习捡豆子,捡得快就有饭吃,再后来是让他们练习从一锅热水里捡铜钱,温度越高,速度越快,不然就会被烫伤。

那时易慈帆还不知道这些训练是什么意思,虽然又累又疼,可好歹能吃到一点有米的粥水。十几日之后,何大娘认为他应该回报她的“恩情”了,便带着他和另一个孩子去了街上,要求他从行人的身上拿到钱袋,如果拿不到,她就要打死他。易慈帆害怕极了,哭着说自己不敢,于是何大娘就开始动手打他,他的哭叫声引来了很多路人,在路人的劝说下,她好像很不服气地将他带回了茅屋。然而刚踏进屋内,何大娘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同行的小孩从身上拿出了不少钱袋,都是在路人围过来的时候趁机偷的。

易慈帆呆若木鸡,他看着那些钱袋,听着何大娘对他的虚伪的夸奖,只觉得自己入坠深渊。

再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他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却没想到睁开眼时他又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表现得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于是他也以为自己的那些记忆是重病时的幻想。直到他在同样熙熙攘攘的街道看见似曾相识的两个孩子,尘封的回忆被唤醒,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捂紧钱袋。在知道有人的钱被偷了之后,他就明白自己不能对这件事情坐视不管。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县衙不会相信他的片面之词,他只能先自己去确认,于是他凭着记忆里的那点印象找到了这里。熟悉的茅屋,变得更加破败了,昔日成为他噩梦的何大娘,也变得似人似鬼。

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有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怅然。他好不容易踏出了这一步,想要为曾经的自己做点什么,却发现能够证明他的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已经变成不可追寻的存在了。

死亡的人不能说话,他想要诉说的言语也一块被埋葬在这个宛如墓穴一般的屋子里了。

唯有沉默。

易慈帆张开嘴,直觉要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骂人的粗话。可他既不高兴,也不愤怒,更不觉得解气,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尸体,逐渐被无处着落的恐慌吞没。

到了最后,他还是逃离了那里,就像他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一样。

跑到街上,炫目的日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也不知道云离去哪里了。

易慈帆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随手擦了擦眼睛。

他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吧?怎么说也是青山派的弟子。

他真的能行吗?

易慈帆想到突然消失的小孩,和那道奇怪的白光。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妖怪,为什么云离一直都没有发现?是否说明那个妖怪比云离更强呢?

既然如此,还是试着去找一找吧?毕竟是帮助过他的人。

在心中做好决定,易慈帆挑了一个他认为云离最可能前往的方向。

按照妖怪的习性,如果想逃一定会往郊外和树林的方向跑,只要去城外,就有可能找到云离,如果中午前找不到,那他也算尽力了。

27

“慈帆?你要去哪儿?”李元靖见易慈帆似乎是想要出城,不由出声叫住他。

“李大哥?”易慈帆转身,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嗯。你打算出城?”李元靖背上的竹篮已经空了,可能因为走动了一早上,他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湿了。

易慈帆把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他讲了一遍,李元靖越听脸色越沉重。

“你打算一个人去找他?那太危险了。”

“可是”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易慈帆大吃了一惊,犹豫道:“要是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那么我会庆幸自己在你的身边。”李元靖握住他的肩膀,弯下腰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慈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你想要帮助你的朋友,我想要帮助你,所以我们一起去吧。”

易慈帆怔怔地看着他。

真是奇怪,明明他的外表看起来是那么一个英武但令人害怕、气势非常有压迫感的男人,可他却总是这么温柔,行为举止一点都不粗鲁,反而细腻又贴心,就像一个可靠的长辈,处处给予他关怀

“宜苍”易慈帆忍不住唤他的名字,“你对我”

实在是太好了

“走吧,我们去找你的朋友。”李元靖牵起他的手,一边向前走一边叮嘱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离我太远,知道了吗?”

“你不害怕吗?”易慈帆问他,“我们有可能真的遇到妖怪啊。”

“当然害怕了。”李元靖笑道:“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但是就算害怕,也不得不去,不是吗?”

“是、是的”

易慈帆看向他们紧握的双手,虽然好像不是第一次牵手了,但是怎么说呢,感觉今天比之前还要更紧张啊。

28

分明太阳还好端端地坐在天上,一走进树林,易慈帆却感觉气温降了好几度,非但不觉得凉快,反而有一种脊背发毛的感觉。

李元靖走在他的身前,高而宽的后背给予了他很强的安全感,背影看起来十分可靠。

树林里连鸟叫声都没有,耳畔只有两个人行走在草丛里时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到了此时此刻,易慈帆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害怕的实感,他环顾四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暗自祈祷希望能尽快找到独自离开的云离。

“慈帆,你看前面。”李元靖突然出声,指向前方的树丛。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树叶,易慈帆隐约看见有一个人倚在树干上,似乎晕了过去。

“我先去看看,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李元靖警惕地说道。

易慈帆点了点头,“好。”

他注视着李元靖缓缓向树下的人走去,耳畔突然感受到一股凉风,寒意瞬间窜上脊背,他忍不住转头向后看去——什么都没有。

易慈帆松了口气,摸了摸发凉的耳朵,然后回头。

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他的呼吸都暂停了。

眼前什么都没有,无论是李元靖,还是刚才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统统都消失了。

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令易慈帆感到痛苦,他捂紧了胸口,快步向前,徒劳地寻找李元靖的身影。

在哪、在哪、在哪?!

惊恐的尖叫全都闷在了嗓子里,原来人在最害怕的时候是真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易慈帆掐住自己的喉咙,试图用痛苦强迫自己说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剧烈地喘气,大脑一片空白,身上冷汗直冒,耳畔只有从胸口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怕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易慈帆浑身一震,本能向后退去,却不慎被绊倒,差一点跌坐到地上。

之所以差一点,是因为突然出现的那个人反应很快,及时伸手,拦住他的腰将他拉了起来。

易慈帆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明眸皓齿,笑起来尽显少年风流意气。

“云离?”他喊出他的名字,疑惑道:“是你?”

云离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一个人?”

“对了,李大哥!”易慈帆问他,“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嗯?没有诶”云离作沉思状想了一会儿,“算了,别管他了,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不行,我得找到他——”

“找?可是你一个人怎么找?你们在哪里失散的?”

“我们”易慈帆顿了顿,突然问道:“云离,你的剑去哪儿了?”

“啊?我的剑啊”云离看向别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追妖怪的时候被妖怪夺走了”

“是这样啊。那妖怪很厉害吗?”

“我是打不过啦,所以我躲到了树上。”他指了指头顶,“然后就恰好遇到了你。我们之间很有缘,对吧?”

他凑到易慈帆的面前,声音慢慢变得有些异样,“说不定我们会很合得来呢?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上你了。”

易慈帆勉强镇定地说道:“是吗?你喜欢我?可是我们都是男子”

一边说,他一边慢慢地向后退。

云离不紧不慢地跟上他,紧盯着那双圆形的杏眼,“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真心相爱——”

他牵起易慈帆的手,用双手紧紧地握住。

易慈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那双眼睛这样注视,他莫名感到了眩晕,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了起来,仿佛他整个人都要被吸进那双漩涡似的瞳孔中了一样。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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