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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师傅,你看,这幅是戈雅的!”

菲利普盯着墙上的画像,紧张地向他的雇主报告。

“是又怎样?”画师斜他一眼,暗示他不要大惊小怪,以免惊动走在前面为他们带路的侍卫。

菲利普压低声音,用他那口极不正宗的托斯卡纳语接着说,“这怎么办,师傅,比你出名、比你画得好的都来过了,咱们还是走吧,免得丢人。”

画师皱眉撇嘴:这徒弟老实听话,画画的天分多少也有,就是脑筋太直,不会把话说得好听点。

“来都来了,让我们先会会那位大公。”

侍卫引他们上楼来,兰柯公国的领主就坐在二楼大厅里等待着来访者。大厅一侧装置着宽阔的镜墙,镜中与窗外的夕阳对映着同样的红光。

画师躬身行礼,用不熟练的德语向公爵问候:“请殿下日安,达里奥·扎尼切利为您效劳。”

菲利普跟在老师身后,悄悄打量着对面的贵族男子。那是个身材修长的金发男人,站起来应有六英尺高;看得出他对穿戴毫不马虎,身上是布满金色刺绣的天蓝色宫礼服和同色的马裤,搭扣鞋上顶着奶油色的蝴蝶结,以他放松的坐姿,看得见丝面鞋帮下面的米兰式细腰跟。他的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蓝眼睛悠闲地眯着,坐在一张白色丝绒沙发里,两侧沙发脚上雕着展翅的金鹰,就像承托着它们的主人飞在云中。

传闻所言不假,兰柯大公的确是个光彩照人的美男子,甚至超过他留在画中的自己,令墙上那些名家画作都相形失色。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在这新建成的宫殿里自在享受他应得的奢侈。

“大师,”兰柯大公的美貌在他微笑时更引人入迷了,“您一定已经听过了我的开价。您愿意赶这么远的路过来,我很感动。”

“为您画像是我的荣幸,”画师客套着,“您不会失望的,我一定倾尽所能,完成一幅让您骄傲的肖像。”

“不是一幅画,大师,我想要你为我画一系列肖像。”公爵说。

听到大单生意,画师脸上的喜悦表露无遗。

“只是您一个人,还是您的家人也……?”

“哦,我是想过给露西亚斯画像,但他太小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分钟也坐不住,你不能指望他们老老实实地摆姿势……”大公展开一个更甜蜜的微笑,他一定非常宠爱刚刚提到的这个孩子。“您一定看到了,我请人画过许多肖像,但我想要更多,我想要一些特别的纪念。”

画师装作懂了,殷勤地点点头。大公没有继续解释他对画像的要求。

“你们一路辛苦了,先住下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开始工作。”大公挥手叫来他的侍卫,“米沙,带我们的客人去安顿一下。”

侍卫应承着,走上前做个邀请的手势。画师和学徒向大公暂时告辞,再次跟随这年轻侍卫前往他们的客房。

米沙忠实执行他主人的命令,将画师安顿在二层的一间套房,又叫来另一个小仆役,让他带菲利普下楼去。对此,菲利普并不意外,作为学徒,他还不足以成为公爵的座上宾,住在楼下的仆人房间是理所应当的。

带他入住的黑头发僮仆看上去比米沙更年轻,约莫十三四岁,菲利普问出他名叫希里尔,很快就亲切地攀谈起来。菲利普擅长交朋友,也许是缘于他从不设防的单纯性情,无论在老家还是在欧洲,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容易和他熟络起来。希里尔给他拿了些面包和冷肉作晚餐,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点上蜡烛。

“大公殿下是想要什么样的画像呢?”他耐不住好奇,向希里尔打听。同时,他也在担心自家老师不能满足大公的期望——他已经拥有那么多出色的画像了,那些出名画师没能完成的任务,扎尼切利师傅能胜任吗?

“这种事只有米沙知道吧。”希里尔说,“我可以猜,但我真的不该乱说。”

这下菲利普更好奇了,但希里尔表示实在不能对他透露更多。

“我就住你对面,有事需要帮忙就找我。”希里尔说完就出去了。

师傅是不是正在楼上和大公共进晚餐呢?菲利普一个人坐在窄小的仆人卧室里,感到有些无聊,他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人。

干脆躺下休息吧。明天可要开始干活了。他这样想着,脱掉外衣和靴子,吹熄了烛灯。

可惜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无故与人作对,越是想早点入睡,头脑越是清醒,明明这两天在路上也受了不少累,到了可以安心歇息的时候反倒有精神了。就这样,菲利普躺到快入深夜了还没睡着。

忽然间他有了个点子:这次的生意,应该在手记上记一笔!想到这,他立刻翻身起来,往行囊里去摸本子。

摸来摸去摸不见,他把行囊倒了个干净,也没找到他的手记本子。或许是打包时混在师傅的行李里了?他披上外衣,端起烛台,打算上楼去问问师傅可有见到他的手记。

夜已深了,兰柯大公的新城堡里静悄悄的。菲利普端着蜡烛走上长长的楼梯,望见楼上似乎亮着光。

他试图记起米沙带扎尼切利师傅去的方向,但注意力不由自主被光源吸引去。他在一幅有一幅肖像的注视中穿过走廊,看清大厅里燃着的火光。

当然,大厅里不是空无一人。

一道修长、白皙的身影伏在壮丽的镜墙上。披散的金色长发遮蔽了那人的肩、背,但发稍以下暴露的、紧实圆满的臀部,无疑表明这人是赤裸的。

虽然只见过短暂一面,菲利普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个手抚镜面的金发男人就是城堡的主人——兰柯大公。

他在做什么?半夜里赤裸着,点灯照镜,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在搞什么邪术吧……?!

惊恐和好奇在他心里来回翻覆。他像着了魔咒一样,无法从那个人身上移开视线,那些绸缎般的金发,那细长而健美的身体……

他注视良久,才看懂眼前的情景:这个有着绝艳容貌的公爵,在和镜中的自己……接吻。

忽然,公爵的身影动了一动,像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警惕地回头张望。菲利普慌忙闪到廊柱背后,忍痛用手指按熄了烛火。

一早起来,菲利普疲惫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兰柯大公真是个奇怪的人。

“你没睡好吗?”师傅问他。

事实上,他没睡好。昨夜里他抱着熄灭的蜡烛从楼上落荒而逃,躲回房里栓上了门。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栓门,就像是害怕这城堡的主人会发现有人擅自窥探,并惩罚肇事者。

诚然,公爵殿下不会追到这简朴的仆人卧室来打杀他,但为什么,在楼上目睹的情景令他如此惊恐不安。他躺回被子里,入睡的愿望更难实现了。

为什么一国的领主要在深夜里赤身露体在城堡里游荡?亲吻镜子又是什么仪式?该不会是恶魔附身吧?是中了什么巫术,还是公爵本人就是个巫师?菲利普越想越怕,他听人说过撒勒姆的女巫,这种邪门事情该不会叫他赶上了吧?

他越想越迷惑,忘不掉那个人被烛光照亮的身影,长发涌成的金色海浪和海中珠贝一样莹白圆润的臀肌。话说回来……一个男人美到这种程度,总归是有些不寻常吧?

直到现在,他在师傅身边钉着画架,脑子里还在想着昨晚的奇景,像某种挥之不去的白日噩梦。

“师傅,你不觉得那个大公有点怪么?”他嘀咕着。

扎尼切利师傅不以为然,“贵族都这样,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有点怪,特别是日耳曼贵族,他们血统里有疯病。别在意你的雇主是人还是鬼,只要他能拿得出钱来。”

菲利普扁了扁嘴。师傅的话对他完全没有帮助。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有钱有势的领主,这就够了。”

有钱……而且漂亮。菲利普暗想。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同时被这两样好运眷顾?

“如果能和他交上朋友那就最好不过了。他也是维特尔斯巴赫家的后人,照理说也有资格争一争选帝侯继承权的,直系的血脉早就断了,旁系家族没有谁比谁更正宗。”

菲利普听得云里雾里,欧洲大陆上这些家族宗室的盘根错节,对于一个来自新世界的孩子可太难懂了。

“就是说,他可能是巴伐利亚的下一个国王?”

“是选帝侯。”师傅纠正他,“普鲁士当然是支持茨魏布吕肯公爵,如果兰柯能得到奥地利的支持……但他好像对入主慕尼黑的事兴趣不大,谁知道呢。反正我们要做的只是画画,时不时对主人家奉承几句,明白吗?”

“明白了,师傅。”

不过,那种长相的人大概不需要任何奉承也能确信自己是美人吧。菲利普想。一定有很多女人梦想嫁给他、很多男人嫉妒他。

“……他结婚了吗?”

画师白他一眼,“我说了,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干你的活。”

菲利普闭了嘴专心干活,在他钉好最后一根钉子时,一个金色头发的小男孩闯进他们的临时画室,好奇地打量这一地画具。

“嘿,小伙子,”菲利普看这孩子模样可爱,伸手去摸他软篷篷的卷发。

“大胆!”那孩子像是受了极大的冒犯,瞪着眼躲到一旁,“谁允许你碰我!”

“你在干什么?!”画师给他徒弟头上一记爆栗,“这是弗罗伊登贝格伯爵!放尊重些!……实在抱歉,亲爱的伯爵,请原谅我的学徒,他是从美洲来的,无知,非常无知。”

看菲利普挨打,那孩子幸灾乐祸地笑了。这样看来,这小家伙的眉眼和兰柯大公是有几分相似,是这里的小少爷吗……?

“露茨,不要打扰别人工作。”

说话的正是兰柯大公,见他进来,菲利普和他的老师连忙躬身行礼。

大公今日穿了一套珍珠粉色的斜襟礼服,缀在胸前的衬衫褶边有淡淡的蓝色晕影。那个小男孩一见家长,欢快地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不肯放开,手指闲不住地抠弄他马甲口袋上缝的宝石。对于幼弟的顽皮,公爵殿下一点也没有动怒的意思。

“你的新画匠很粗鲁,我不喜欢他。”那孩子说。

菲利普害怕耽误了师傅的生意,慌忙操起生疏的德语向主人家道歉:“实在抱歉,殿下!我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您的儿子真可爱。”

大公笑了,“哦不,我没有儿子。这是我弟弟,露西亚斯。”他说着摸了摸那孩子头顶,显然露西亚斯对兄长的抚摸十分享受。

菲利普向一旁偷瞄,为师傅脸上的尴尬暗暗抱歉。

“扎尼切利大师,你的徒工德语说得很好,令人意外。”兰柯大公转向菲利普:“你在哪里学的?”

惮于刚才的误会,菲利普不敢乱开口,直到师傅敲他一记:“回话呀。”

“哦,”菲利普这才回答:“回殿下,我原来住在纽约城,整座城就像一个大集市,殿下您赶过集市吗?就是每时每刻每个人都在做生意,从各个国家来的人说着自己的语言,我的邻居们都是很有趣的人,我跟他们学了托斯卡纳语、法语、德语和威尼斯语。”

“听起来很有趣。”公爵很浅地笑了一笑。

年幼的弗罗伊登贝格伯爵吵闹着向他哥哥撒娇:“安东,我可以在这里看你画像吗?”

“不行,露茨,今天不行。再说,你也说过画像很无聊的。”

露西亚斯被一个仆人哄着带走了,名叫米沙的年轻侍卫关上了画室的门。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是的,殿下,一切就绪。请您……这里,站在这里就好,”画师引他的模特站到理想的位置,让背景的深红色帐幕衬出公爵如雪的肤色。

“大师,我还没解释我的要求。”公爵礼貌地说。

“啊,怪我心急了,您请讲。”

扬起手来招了招手指,“米沙。”

那侍卫应声而来,双手从公爵身后环上来——以他和主人的身高差距,动作略有些勉强——捏着衣襟替脱掉未扣的礼服外套,露出绣着金线的马甲和云朵似的衬衫袖子。

不知为什么,菲利普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公爵没有发话,他或他的老师只能耐心等待着,看着侍卫把脱下的衣物挂到一旁。

挂好外衣后,米沙绕到主人面前,逐个解开马甲扣子,同样脱掉,随后是衬衫、袜带、马裤、洁白的羊毛长袜和同袜子一样白的搭扣皮鞋……直到公爵身上不剩一丝半缕。最后他抽散主人束发的缎带,让那一捧金色波浪在泛光的双肩上散开。

菲利普忘了呼吸,不知眼睛该看哪里。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紧张——兰柯大公只是个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再说,这一具身体他昨晚已经看过了……除了前面的“门把手”。以及,当然,那“把手”就像他身上任何部位一样完美、矜贵,优雅地低垂着。

公爵甩了甩头让长发披散得更匀称。菲利普能嗅到掉落在空气中的橘子花味抹发香粉。

扎尼切利师傅显然也十分震惊。

“殿下,您这是……?!”

兰柯大公毫不羞怯地展示着他降生时带来的装束,

“大师,我想请你为我画一辑裸像。”

菲利普曾见过许多美妙的绘画和雕塑,在翡冷翠、在威尼斯、在米兰,陈列在教堂或收藏在府邸,那些塑造精美的天神或贵胄的形象,没有哪个像眼前这位公爵一样摄人心魂。无论是怎样高妙的技巧,也无法捕捉这份鲜活、确实的美。

他也见过许多男人或女人的身体,在他师傅开设于翡冷翠的画室里;他们当中不乏青春妍丽的面容或姿态,但也没有哪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位金发半神的光彩。

他立刻有了冲动,想把这情景描画下来,但又深深知道,以自己的技艺,不可能让这美景得到忠实的保留。

他出神地望着那尊无可挑剔的身体,直到又一次被师傅敲了后脑,才想起像这样盯着一位贵人是不礼貌的。

“上一次我去拜访我的朋友米兰公爵,看到你为他父亲的宠姬所作的肖像,我很欣赏。”公爵殿下一手叉着腰,从容自在,并没有在人前暴露隐私的尴尬。

菲利普感觉这事不甚妥当,但又无法责备公爵的坦率:毕竟是这样全无瑕疵的身体,没有哪一处不值得观赏、膜拜。

“啊,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画师讪讪地说。为贵族豢养的高级娼妓绘制艳图,并不是他为之骄傲的工作。

“你在这方面很有才能。我希望你像描画那位夫人一样为我作画,只不过,”公爵殿下笑了一笑,“当然我不是一位女士,除了美貌,也请不要忽视我的威仪。”

画师躬身点头,“那是自然。”

“还有一则,我要你画出我的,哨兵,最挺拔的姿态。”

菲利普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向下滑去,公爵有个鲜艳美好的“下属”,只是眼下这小士兵还没有要苏醒的意思。他想不出公爵打算怎样唤醒这英俊的小家伙……该不会要召女人来做些那种事?

当然,他不是没见过男女相好,在画室兼任模特的姑娘多是风尘女子,其中一些既充当画匠的缪斯也扮演他们的情人。菲利普知道他的师傅和同学们花了很多钱在妓女身上,但他本人是个敬畏上帝的好男孩,他不允许自己在结婚承诺之前占有一个女孩。

他的猜测还没有结果,又听公爵唤道:

“米沙,”

侍卫应声上前,在他主人面前单膝跪下,一手握住那花梗,另一手托着后面的私囊,轻柔地盘玩。

菲利普有些吃惊,他感到这里面有什么事情不对,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他注意到公爵手上没有结婚戒指,忽然想通了:是了,公爵他尚未娶妻,不愿让哪个轻浮女人碰他私处,是一位洁身自爱的绅士啊!菲利普暗中敬佩。

米沙的手指巧妙地动作着,他手中的器物很快蓬勃起来,显出鲜明的脉动。这东西立起的样子似乎比它软垂时更优雅,尽管尺寸说不上雄伟——比不上菲利普自己那一柱——却有令人赞叹的完美线条。

他一定知道自己美得令人屏息。菲利普想。所以才想把这一切留在画布上。

但他或许不知道……他的背影也有不亚于正身的绝色。

菲利普回想着昨晚所见的,丝绸般光洁的脊背和圆挺的臀肌。

对了,他不是说想要一系列画像么?也许下一次,他们可以为他画一张背像,甚至,也许,请他趴伏在卧榻上,突出那对白花瓣一样的丰臀……

菲利普一边遐想着,一边听从师傅指令递上画笔或颜料。

公爵认真保持着他想要留在画上的姿态,每当他的钦差显露疲惫,米沙就会上前去动动手给它些鼓舞,让它再次挺立起来。这样过去了一个小时。

“够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公爵宣布。

听到这话,米沙再次上前跪下服侍他的美丽主君,这一次的手法和之前不同,上下滑得更快,还用手指碾着最敏感的出口。不出一会儿,在公爵急促的喘息声中,一注白浆迸射出来,米沙灵敏地躲开,脸上没沾到一星半点,像是这种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

新鲜汁液洒在菲利普面前的地板上,有几滴落在他鞋尖。那是一个强壮热情的男人才有的力量和色泽。菲利普偷瞄着公爵腿间垂下的湿漉漉的枪口,心砰砰跳,暗想:也不知哪个幸运的女人能做成他的妻子。

“有劳你们师徒二位多费心了。”公爵说着客套话,眼中有高潮留下的明亮光彩,“明天我朋友们要过来打猎,也许下星期再继续吧,等米沙知会你们。”

米沙扯出手帕替他擦拭下身湿处,服侍他恢复原本的穿戴。公爵在侍卫的护送下翩然离去,师徒两个低头恭送他。

雇主走后,画师搁下笔,坐进扶手椅里,两脚歇在脚凳上,吩咐徒弟给他倒酒喝。

“这些贵族啊……真是不知道什么叫检点。”

“说什么呢,师傅,我看咱们这位大公就很正派啊。”

菲利普倒了半杯公爵赠送的上好白酒,转身回来,发现他师傅用诧异的眼光瞪着他。

“怎么了?”

“那人刚才可就在咱们面前和仆人鬼混,你是瞎了吗。”

“那不是为了画出他小兄弟有精神的样子吗,”菲利普把酒杯送到师傅手里,“再说,仆人又不是女人,算不得,鬼混,。”

画师又是一愣,“……你这傻小子,不知道什么是索多玛之罪吗?”

“不就是……不虔诚之类的……”菲利普有点心虚,他的牧师并没仔细解释过这些……罪恶的事本来就非礼勿言嘛。

“是说两个男人相好,像男女一样,做那档事……你记得艾莉亚吗?”

艾莉亚是个曾在他们画室做模特的男孩,有一头深色卷发和晒得发红的深色皮肤。

“记得啊,他怎么了?”

“他就是个‘小奴’,给别的男人做女人……真不敢相信你在翡冷翠住了三年,还对这些事一点知觉也没有……”师傅仰头大笑起来。

菲利普被他笑得有点不自在,“真的假的?师傅,你可不要骗我玩。给男人做女人是什么意思,男人又没有那个地方,怎么做啊……?”

“呸呸呸,”师傅又敲他脑壳,“这种龌龊事别来问我!”

安东尼亚斯今天起得很早。用过早餐后,侍童希里尔服侍他沐浴更衣,梳好发辫,扑了香粉,为他脸颊和双唇抹了胭脂,在颧骨旁边贴上一颗心形的美人痣。

他在正厅对着镜墙反复欣赏自己的装扮,料想这身新做的紫粉色切襟礼服将会收获友人们的一致赞叹。少时,米沙进来通报:有客人上门了。

“弗洛里安!”

他拥抱了前来参观新宅的友人:弗洛里安·肖戴克伯爵。来客的华丽衣饰不逊于东道主,尽管他没有后者那样丰厚的美发,不得不依靠精心保养的假发来完善形象。

“安东,你的新城堡太美了!我已经爱上这个地方了。”肖戴克带着戏剧式的夸张仪态称赞道。

当然,这不是虚假的恭维,城堡四周的山景令人见而忘返,安东尼亚斯选中这里建造新居也正是为了占据这美景。

“多住些日子,你会更爱这里。”他挽了好友的手,一同巡视他为之骄傲的新宅。

“别引诱我,你不怕我赖在这里舍不得走?”

“你净说大话,”安东尼亚斯笑着说,“出来玩从来不肯多留几天,只会赶着回去陪你的维尔纳。”

“我保证这次住到你见我就烦,好吗?”

安东尼亚斯挑起眉毛,“为什么?维尔纳出远门了?”

“他去赛马会了。我不喜欢那种人多的场合,你知道的。”

肖戴克和某位乡下爵士的关系在朋友们中间不是秘密,他们的志趣诚然有许多分歧,但也不比通常夫妻相差更多吧?

“艾米还没到吗?”

“他说了今天会来,但愿他不要食言。”

艾默里希·冯·森登没有食言,他的马车在一天里阳光最好的时候上山来了。在这样的晴天午后,初冬的寒意尚不可察;天色如洗,山边挂着琴弦样的薄云。安东尼亚斯吩咐下人摆茶,好友几个在露台上围坐着吃茶、打牌。

“你也听说了吧,卡尔·提奥多近来身体不爽,他们说他或许没多少日子了。”肖戴克放下花瓷茶杯,杯沿落着淡红的唇印。

“那是马克西米连该关心的事。”

现任选帝候卡尔·提奥多没有合法子嗣,被认为排在继承序首位的是茨魏布吕肯公爵马克西米连·约瑟夫。

“马克西米连就是法国人口袋里的玩具。一个卡尔·提奥多已经足够慕尼黑人埋怨了,我恐怕他们不能忍受再多一个附庸法国的选候。”

“你担心会有叛乱吗?”安东尼亚斯微微蹙眉。

不消多说,过去十年里法国发生的一切,欧洲大陆上的皇族、贵族无不为之惊心。

“巴伐利亚需要一个有力的君王。”森登盯着他这手牌看了一会儿,丢出一张草花k,“如果是你,应该足够安抚慕尼黑的民众。”

“别再说这种话了。”安东尼亚斯正色道,“我主张继承权的资格,恐怕还要排在哈珀海姆的奥布莱希特后面。如果不尊重血脉次序,那我们和法国的暴民也没太大区别。”

肖戴克作出认真反驳的样子:“奥布莱希特怎么能和你比。没人指望他能在政事上有什么作为,那人就是个笑话。”

安东尼亚斯决定把话题从国事上岔开,“我没见过他本人,不过,听说他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是真的吗?”

“我也没有,”森登慢悠悠说:“但我相信整个帝国没人能在容貌上胜过我们的安东。”

“你们啊,别再喂养我的虚荣心了。”

主客谈笑之间,管家进来通报有新客人到访:“卡尔罗·维斯康蒂·迪莫德罗,米兰公爵殿下。”

“卡尔罗?”安东尼亚斯吃惊地丢下纸牌。

肖戴克带着窥探的笑意问他:“怎么回事,是要给我们展览新宝贝?”

“不,我不知道他要来。”安东尼亚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天有点凉了。我们回屋去吧。”

他领着朋友们回到会客厅,刚刚到访的黑发男人正等在壁炉前,望着炉台上的主人画像。

“卡尔罗!”

那男人闻声回头,带着来自南方的浓重眉眼和风流韵味。

“我亲爱的安东!”来客迎上来,捉住他的手,贴在嘴边吻了吻。

安东尼亚斯不介意对方的狎昵举动,任由他牵着手。

“你怎么来了?!我记得你说下个月才有空过来。”

“我改了计划。因为我太想你了,我的大天鹅。”卡尔罗说着,又吻了一下他的戒指,“你的新城堡确实美极了,只是还美不过你本人。”

这个男人实在很会讨人欢喜。身为一方豪门的当家人,却丝毫没有傲慢或不可亲近的气息。

自前年米兰的领土被法军夺下,现在的米兰公爵只是一个空衔,但这不代表他们的权势也被剥夺。维斯康蒂家是伦巴第一带最有力量的家族,尽管名义上公国已不复存在,他们仍是那片土地上不可动摇的灵魂主宰,这一点或许经历再多王朝更替也不会改变。

“我带了礼物。”

卡尔罗叫他的仆人呈上礼盒,里面是一顶新做的狸绒三角帽,帽檐外装饰着织有红色暗纹的黑缎蝴蝶结。

“好漂亮的帽子,谢谢你,卡尔罗。”安东尼亚斯试着戴上新帽子,不出意外得到朋友们的热烈赞美。他再次谢过卡尔罗的心意,又说:“明天我们去山里打猎。你带火枪了没?没带也不要紧,我的可以借你。”

“多谢,但我最近打猎的手感不太好,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留在城堡里休息。”

安东尼亚斯略感扫兴,但愿意尊重朋友的选择。“好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对了,我这里正巧有一位你家的熟人,扎尼切利大师,他在为我画像。”

“哦?我也很久没见那位大师了。”卡尔罗随口说,“不如请他来一起坐坐。”

“好主意。——米沙,去请大师过来吃茶。”

过不多时,扎尼切利大师出现在客厅向各位绅士问安,那个美国学徒也跟来了,学着其他仆役的样子挺直腰板站在师傅的座位后面。

画师和绅士们寒暄着,安东尼亚斯一面聊天,一面悄悄留意那个面目英俊的小学徒。

不只是面孔,这孩子的身材也属上乘,衣衫掩盖不住的健壮臂膀和宽厚胸膛……令人想剥开品尝一番。

只是不知他是否有那种品味。安东尼亚斯猜想着。

昨天作画时,这孩子看他的眼神灼灼发亮,像是有些意思的;而今天再见,男孩的眼光变得暗沉冷淡,昨天眼里那一簇热火不知哪里去了。

奇怪的孩子。安东尼亚斯猜不出答案。年轻男孩的心思固然善变,也不该一朝一夕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吧?

“大师,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安东的新画像?”卡尔罗关切道。

安东尼亚斯抢先说,“不用急,到时候一定请在座各位最先品鉴。”

考虑到明天要出门运动,主客几人晚间都早早休息了。

安东尼亚斯洗去了妆容,放散发辫,俯卧在床上读一本诗集;米沙在床边替他揉肩捶背,放松筋骨。

忽然他听见外间房门有响动,米沙出去看了看,回来报说:“没什么,是卡尔罗殿下。”

“知道了。”他懒得抬头,说:“你退下吧。”

米沙点头告退,侧身迎请另一位公爵走进卧室,再退到门外双手关上房门。米兰公爵向床边走近,放下烛台,脱去睡袍和夜衫。

“安东,”他上床来压住他的好友,在披盖着金发的后颈处一阵热吻,双手摸进宽大的夜衫里,袭击每一处敏感的肌肤。

安东尼亚斯被这老练的手法撩起了情欲,他丢开书,翻身过来和那个米兰人交颈亲热。

他承认卡尔罗在床上有令人拜服的技巧,也真心享受每一次被那件宝物送上天堂的体验。但肉体的欢愉总会褪色,怎样新奇的快乐都在习以为常后失去魔法。他渴望快感,但又不免在享受侍奉时分心走神,懒于回应那些淫猥问候。

“你喜欢我顶这里,对吧,你的小花心,这里最舒服,是不是?”

“嗯,舒服。”他微微喘着,敷衍说。

像此前每次相会一样,卡尔罗给了他预料中的高潮,从他瑟缩的小洞里抽身出去,射在床边的地板上,而后摸过手帕来帮他拭去洒落腹部的精露。

“你在想什么?”卡尔罗抬手替他拂开落在眼前的一缕长发。

“我……”他的目光茫然越过身边人,投向摇动的烛火。“我在想我的生活欠缺了什么。”

“这可是个难题。”卡尔罗揶揄道。

“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应该很幸福,不是吗?”

卡尔罗发出一串表示怜爱的啧啧声,“怎么,你也会忧郁吗?”

“不,不是忧郁,也许是空虚。好像少了什么。”

“很多人用结婚抵抗空虚。如果你想娶个妻子,这事应该很好办。”

“不,我不需要妻子。但也许……我想要一个‘丈夫’。”

卡尔罗笑了,“丈夫这种东西,你不是有很多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他认真解释说:“不只是床上的事。我想,如果能有一个不会厌倦的伙伴,每一天都像相遇的第一天,从心里感到快乐,不是只有身体的反应。像弗洛里安和维尔纳……他们真像两夫妇一样。”

“你说的是爱情吗?”

“也许是吧。你说这可能吗?我也能找到那样的爱人吗?”

“我不敢说什么事可能或不可能……我喜欢你,安东,你是那种我永远做不成的人,我希望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谢谢你,卡尔罗。”安东尼亚斯闭上眼接受一个落在额头的纯洁亲吻。

米兰公爵爬起来,吹熄了床头烛灯,又躺回金发友人身边,相拥入睡。

菲利普凭窗向下望着,目送兰柯大公和他的朋友、猎工等一行人马从门前出发,奔向山林。猎犬兴奋的吠叫声在人影消失后很久还听得到。

“别在那磨磨蹭蹭了,回来干活。”他师傅催促道。

菲利普听从师傅的话,回到凳子上继续他的工作:本该由他师傅绘制的公爵肖像。他执起画笔,回忆着兰柯大公的无瑕容貌。

“师傅,你说为什么那些贵族都喜欢化妆?”

画师的口吻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年轻人少想些没用的。”

“我就是不懂嘛……”菲利普抱怨说,“好端端的人脸,为什么要画成那个惨白样子,不懂有什么好看。”

“化妆也不尽然是为了好看。”

“那是为什么?”

画师给自己倒了半杯热酒,两只脚架到桌沿上。

“人打扮自己用的东西,妆粉也好,首饰也好,都是要钱买来、要人费心打造,上等人打扮,是为了证明他们出得起钱、用得起人,让人知道他们和穷鬼不一样。”

菲利普皱眉思忖着,困惑并没有减少。

“那……他们和我们,到底一样不一样呢?”

在菲利普的来处,他们说“人人生而平等”;但在旧世界谈及革命还是极大的忤逆。这个动荡的世界,好像在一刻不停地提问,却没有耐心等待回答。

“记得我刚刚说的吗,年轻人想这些不着边的事没有好处,做好你的营生,看紧你自己的钱袋子,这就足够了。”

也许师傅说的对。

画师喝饱了酒,躺在扶手椅上打起盹来。菲利普在师傅的鼾声里继续工作,感觉脑内的记忆开始淡薄了……真想立刻再看看那位公爵的天赐姿容。

到了午后,菲利普自己也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奔跑、碰撞的声响。

“等等,露茨,这里不行,别人在工作呢……”

菲利普正闷得慌,借机停了笔,起身去开门。门外是米兰公爵卡尔罗·维斯康蒂和兰柯的弟弟露西亚斯,后者被前者按住肩膀不允许闯进画室。

“殿下;露西亚斯爵爷,”他向贵人们躬身行礼。

公爵的视线越过菲利普肩头,向里面看了看,“打扰大师作画了吧?”这时画室里的扎尼切利大师刚坐到画架前装起样子。

“我们倒没什么。”菲利普挡在门口,说,“但是安东尼亚斯殿下吩咐过,画完之前不准给他人参观。”

“我懂。”米兰公爵了然一笑,“再说,那也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听这人话里的意思,好像猜中了画像的内容,莫非兰柯大公以往也请别的画师作过那样的肖像?

“露西亚斯爵爷,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菲利普弯下腰问候这生来矜贵的幼童。

“哦,别在意,他只是闲得慌。大家都出去打猎了,露茨找不到人陪他玩。”米兰公爵随口说着,就像他自己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而露西亚斯也确实亲昵地攀着他的手。

“您不去打猎吗?”菲利普抬头问道,没注意到身后的师傅在瞪着他,怪他多管上等人的闲事。

“我是来打夜行的漂亮小鸟。昨晚跑太久受累了,现在腰还疼。”公爵好像在抱怨,又像是有别的意味。

虽说不懂夜里怎么打猎,菲利普想,对受伤的人还是应该多加关怀。

“既然这样,您还是回房间休息吧,我可以暂时照顾露西亚斯爵爷。”

“……那太好了。”米兰公爵放开不情愿的小爵爷,让菲利普接过去。

“卡尔罗!”小爵爷在离开的公爵背后激烈抗议,“你不好好陪我,我要告诉安东!”

“我相信他会谅解的,”米兰公爵打着呵欠边走边说,“毕竟是他自己的责任……”

“师傅,我带露西亚斯爵爷去玩一会,很快就回来。”不等师傅提出反对,菲利普带上画室的门,牵着那孩子下楼去了。

露西亚斯提议玩捉迷藏,当然是由菲利普扮演捉人的角色。菲利普用自己的领巾蒙住眼睛,扶着廊柱数秒,数到五十几的时候,远远听见打猎的人马从山中归来。

不一会儿,门外的马蹄声平息下来,皮靴踏入前厅的沉重脚步声纷纷响起。

“露茨!露茨!”

兰柯大公大步穿过前厅,一见菲利普这副样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在陪露茨玩游戏?”

菲利普匆忙摘下领巾,向公爵问安。

“露茨呢?”

“大概藏在什么很难找的地方吧……”

“露茨?出来!我有礼物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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