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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楚焕章披着头发坐在槐树下,他刚沐浴过,半湿着头发,抱着剑靠在树上小憩。

隐约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他没理会,蓝均才离开三天,现在来的只能是阿奴。阿奴是蓝均收留的一位聋哑少女,蓝均不在的时候负责照顾楚焕章的起居。不过楚焕章不喜被人侍奉,所以阿奴只在楚焕章练剑时做些端茶倒水擦汗的事。

想来又是阿奴看自己没什么动静,特意来瞧自己的。

楚焕章摆摆手,想让阿奴离开,“我没事,歇息一下,你——”走吧。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块沐巾迎面扔过来,扔了楚焕章一头。

他一下清醒了,睁眼一看,一片绿影占了满眼,面前站着的正是蓝均。

“义父,你怎么回来了?”

蓝均没说话,伸手用沐巾擦楚焕章的头发,“说了多少次了,洗完澡不擦头发不许出门,你还敢湿着头发睡觉……”蓝均又碎碎念起来。

楚焕章沉默着让蓝均在自己头上动作,手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剑。

待头发擦得差不多,蓝均又拿了梳子出来,仔细地替楚焕章梳发,从头顶梳到腰间,一下又一下。

还惯会伺候人的,楚焕章忍不住想。

“阿奴都告诉我了,你又熬夜练剑,之前给你的剑谱练得怎样了,可是又遇上了领悟不清的地方?”蓝均平着调子讲话。

楚焕章干巴巴地回应,“没有,就是后半本的剑谱没有。”

蓝均叹了口气,“可惜我去取剑谱的时候书房已经被烧了一半了,明日我下山找大夫的时候再给你留意留意,看有没有抄本。”

手下的人没作声,怕又是闹脾气了,蓝均利落地给楚焕章束好发,拍了拍他的肩膀。

“找到你父母的衣冠冢了,等我回来带你去祭拜,我走的日子你好好练剑,不许下山,听到没有?”

阿奴端着茶水正好过来,蓝均把沐巾递给阿奴,又比划了自己会再出去几天,让阿奴费心看住楚焕章。比划完蓝均头也不回就出了院门。

整个院子又静悄悄地了。

阿奴凑到楚焕章跟前,抬手示意了一下茶杯,楚焕章上前一口喝掉一杯,阿奴微笑着点点头,用手语示意:大人待您很好,您一定要听大人的话,乖乖的。

楚焕章回想上一次有人对自己说“乖乖的”还是很久之前了。

大概是月中,阿娘刚哄自己睡下,突然屋外传来打斗声,接着父亲大喝了句什么,屋外更是嘈杂。

母亲悄悄带自己从窗户翻到后院,让幼小的楚焕章躲在祠堂的供桌底下。

“乖乖的,小章,阿娘去去就来。”

楚焕章等啊等,外面的火光起了又灭,不久外面就没了声响,一片死寂,楚焕章不敢钻出桌底,只在心里期待着母亲能推门进来。

门开了,踏进来的人穿着一身暗绿的衣裳,衣角沾着喷溅的深红色痕迹,手上提着一把长刀。

供桌上的东西纷纷摔在地上,水果咕噜噜滚了满地,一个滚到了供桌地下,楚焕章努力往后缩,最终水果停在了楚焕章腿边。

一双手蓦地伸进来,将吓得快要僵住的楚焕章一把抓起来。

“你是谁?”楚焕章怯生生地问眼前这个半张脸沾着血的高壮男人。

男人没说话。

越过肩头,楚焕章能看见屋外满地的尸体,他大着胆子又问,“是你杀了他们吗?”

男人抿了抿嘴,哑着嗓子说,“我叫蓝均,想活命就跟我走。”

年幼的楚焕章颤抖着身子坐在蓝均臂弯里,咬着嘴强迫自己把头埋在仇人的肩膀上,不敢低头去寻阿娘。

趴在浸着异香的锦袍上,楚焕章带着眼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知道,从此自己没有亲人了。

楚焕章抬手用小臂遮住眼睛,小声轻唤,蓝均,蓝均。

幼时被蓝均带走后他直接大病一场,后来就和蓝均一直生活在这兰玉山上,没有邻居,没有学堂,没有伙伴,只有笑面虎一样的蓝均和从不说话的阿奴,只有配剑和满心的少年意气,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楚焕章有过幻想,他知道楚家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也许过年经常陪自己玩的伯父和三叔会来救自己。

那是一个晚上,阿奴提着灯突然敲开自己房门,大人有事在忙,不要出去。阿奴这样比划。

他推开窗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刚打开窗,一道血直直喷溅到他的脸上,面前的人直接被分成两半。

蓝均从死者背后俯下身子,皱着眉头拿出绢帕递给他,“擦擦脸。”

阿奴也走到窗边,接过绢帕替楚焕章擦脸上的鲜血,顺手关上窗户。

大人在忙,再看大人会不高兴的,我陪您早些休息吧。阿奴比划道。

楚焕章顺从地躺下,趁阿奴不备点了她睡穴,将阿奴扶到床上后,他推开房门。

院子里一股血腥味儿,前院有兵刃相接的声音,楚焕章跑到前院,从门柱偷偷往外看。

蓝均正坐在院子里喝酒,周围的地面躺着数个蒙面人。

蓝均只是低头喝酒,喝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拎着剑在院中耍了几式,正当楚焕章看得入迷时,蓝均突然挥剑朝他刺了过来,刀刃停在了他眉间,砍断了楚焕章的额带。

“你在这儿干什么?”蓝均笑眯眯地收起剑,弯腰把楚焕章抱在怀里,“小楚,小楚,为什么不乖乖睡觉,早点睡就早点长大,真希望你能快些长大……”

楚焕章知道蓝均应该是喝多了,因为除了初次见面,蓝均再没有抱过自己。

少年也才不愿承认地发现,自己有些渴望这个温暖的怀抱,即使这个怀抱总是沾满血腥。

阿奴,你觉得义父是怎样的人?楚焕章向阿奴比划。

阿奴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打手势:大人对我很好,对您也很好,可能您不知道,前些年您每次犯梦魇大人都急得睡不着觉,外出的时候还总是叮嘱我照顾您,让您不要受伤……

他打断阿奴:你不明白,他对我是别有所图。

阿奴急急地又打手势:您怎么会这样想呢,大人总是要求您练剑让您太累了吗?大人只是希望您能早日独当一面,您不要怪大人。

楚焕章摇摇头:不,我练剑的事从来与他无关,只是别的,我觉得我可能忽视了什么东西……

阿奴不明白地想了想,用手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道”字。又比划:奴婢的姐姐曾经告诉奴婢,这个东西可以解答世间一切的问题。您试着找这个东西吧,奴婢相信您会懂的,关于大人和您的一切。

阿奴退下去准备晚餐,楚焕章看着桌上逐渐消失的“道”字,又转头看向手边的剑,陷入了深思,剑道茫茫吗……

剑锋微微颤动,引着楚焕章将内力顺着剑指的方向释放,手腕翻转将剑向左侧劈去,花丛劈开了一条小路。

旁边传来了鼓掌的声音,“英雄出少年啊,剑道你已经入门了!”

楚焕章转头,是蓝均。

蓝均似乎比楚焕章还要激动,他脸颊上带着奇异的绯红,衬得他那张周正的脸显示出不一样的韵味。

他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楚焕章,眼里有一种难隐的渴求,楚焕章暗暗撇了撇嘴。

晚上,楚焕章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侧身抱着自己的绝情剑,用腿夹住剑鞘,轻微地用下身去蹭剑柄,待到一阵销魂窜上他后背,他平静地低下头,情难自禁地亲吻了开始变暖的剑。

他爱他的剑,这些年过去,他的剑充当了无数身份,朋友,恋人,帮手,导师……他早已把他的剑看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要让他的剑名传百世。

也许他应该感谢蓝均,因为是蓝均替他找到了绝情。

那是他刚住到兰玉山的时候,他身体还虚着,一天晚上阿奴把他唤醒,说蓝均回来了。

他缩着脖子走到前室,桌子上摆着十几把剑,剑鞘上都挂着名牌。

“选一把,你是剑客,早晚要有自己的一把剑。”蓝均说。

“我应该选哪把?”他还有些怯生生的。

“别紧张,伸出手。”

楚焕章从袖子里伸出手,突然他的手被另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了。

“闭上眼,用心感受,你的剑会呼唤你。”蓝均走到他的身后,握着他的手一把把抚摸过剑鞘。

当摸到某一把剑的时候,楚焕章睁开眼,冲着蓝均说,“这把,这把就是我的剑。”

这把剑就是绝情,和他一样,出身华贵而蒙尘。

这几日天热得乏人,楚焕章也难得偷闲半日,和阿奴在前院寻了处清凉地喝茶。

您最近是不是心情很好?阿奴在一旁比划。

楚焕章一愣:为什么这样说?

阿奴笑着递给他一块点心:您最近都开始笑了,以前您总是冷冰冰的,也很少和阿奴说话。

阿奴又递过来一杯水,接着比划:是大人给您带的话本让您很高兴吗?当下最时兴的礼物就是话本了,据说皇城里面的那位都爱看呢。

楚焕章看着阿奴的笑颜,比划道:你也喜欢话本吗?

阿奴抬手:当然了,您不知道您看话本时是什么样子,阿奴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呢,您看话本时很高兴,您高兴大人就会高兴,大人高兴我也会高兴啊。

楚焕章把书倒扣在桌子上,正坐比划:我是说话本内容,你最喜欢哪本,《天下失落地比划道。

“你们在聊什么?”蓝均从旁边冒出来。

阿奴立刻站起来告退了。

“你喜欢这个话本?”蓝均坐在阿奴刚才坐着的位子上。

“挺好看的,江湖恩仇,英雄豪杰。”楚焕章难得的好脾气。

“看来我这个礼物是送到你心上了?果然年轻人都爱这种。”蓝均笑着说。

“谢谢你。”楚焕章说。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蓝均苦涩地笑了一下,“委屈你了小章,让你在这小山头待了这么多年,没事的,等你过了成人礼,我就亲自送你下山。”

“谢谢义父。”楚焕章郑重地说了一句,桌下的手握紧了身边的剑。

一壶茶下了肚,蓝均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楚焕章只好发问,“还有事吗,义父?”

沉默地蓝均终于别扭地开口,“你要不要上后院看看?”

又卖什么关子,楚焕章没做声,只跟着蓝均身后往后院走。

太阳还没下去,楚焕章眯起眼扫视带路的男人,忍不住在心里啧了声,不知是受了何方高人指点,这绿缎子衬得他真是好身段,一把韧腰勾的是极漂亮……

正用视线描着男人身形,男人突然一顿步,楚焕章直直地撞到他背上,一时没忍住,他闭眼轻嗅了一下,异香里搀着点泥土味儿。

这是……种花了吗?

“你先闭上眼。”男人边说边用手遮住了楚焕章的眼。

引着楚焕章又走了几步,男人放开手一脸期待地站到一边,向楚焕章展示他辛劳了半日的成果:后院的墙角多出一个花圃。

看着楚焕章呆愣的样子,蓝均急忙开口,“你不喜欢吗?上次你说想我送些活物给你,我想这花草也是活物……”

“不,我喜欢的,只是没想到你会送我这个……”

楚焕章打断他,弯下腰用手去摸,将娇嫩的花瓣捻这两指间,很快又勾起嘴角冲蓝均笑,“谢谢义父,我真的很喜欢。”

看着那抹颜色走远,楚焕章的嘴角耷拉下来,手一抬就拂掉了几片花瓣。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蓝均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夏天芍药是栽不活的,可怜开得正好的花了。

楚焕章不再理睬那些苦命的花,转身练剑去了。

已是傍晚,风吹过花丛,却泛不起一丝花香,花枝上花朵繁多,无一不是病蔫蔫地垂着花头,花与花阴阴地聚成一团,透不出一点光线,昏暗日光下,墙角像是聚了一团黑气。

芍药娇气,三个日头烤过就全蔫了,怕堆在墙角发臭,阿奴就把花全拔了,从此墙角没种过花,楚焕章也没再要过活物。

他整日端着半本剑谱仔细研究,睡前饭后,书不离手,几年过去在剑术上也是进步飞快,从敌不过蓝均两招已经到能与他打个平手了。

楚焕章又长了些身高,院里老树又花开花落几趟,书房书架上的话本又换了几番,只有蓝均还是老样子,一点贴心,一点嘘寒问暖和酒后一点不知名的热情。

时间平静地划过天空,楚焕章坐在树上,看院里绿衣的蓝均喂鸽子。

蓝均温柔地冲那鸽子笑,让鸽子在他手心里吃食,又用手抚摸洁白的片羽,然后抬手举起鸽子。鸽子绕着他飞了两圈,又落在他肩上,体贴地轻啄他的脸,很是亲昵。

看到这楚焕章移开眼,不想看一人一鸟和谐的场面。

那只鸟长胖了一些,当年蓝均刚收养它的时候它还是只瘸腿瘦鸽,现在变成蹦蹦跳跳的大肥鸽了。

那鸽子认人,谁也不理,就爱蓝均,旁人一碰也碰不得,碰了就要被啄手。

想到这楚焕章忍不住皱了皱眉。

日光透过树叶落到楚焕章假寐的脸上,十来岁时那种雌雄莫辨的气质已经全然退掉了。现在他脸上是加点锐气的俊美,此时他闭着眼,哼着记忆里母亲常唱的调子。

下午,当阿奴把楚焕章请到前屋时,楚焕章才知道蓝均叫来了个裁缝,说要给他裁新衣。

“烦请您先把剑卸了吧。”裁缝拿着尺瑟瑟地说。

“没必要。”楚焕章冷冷地说。

半白头发的裁缝只好看向蓝均。

蓝均一副了然的表情,放下茶水走到楚焕章身边,用手覆着蓝均摸着剑的手,低声说,“小章,你也别为难人家,这剑不卸,你把它提在手里可好,给人家行行方便吧。”

楚焕章还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蓝均只好又拍拍他的肩膀,避着裁缝靠在他耳边说:“别闹脾气,我知道你不喜别人近身,可这衣裳非做不可。到时候成人礼上,来得可都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人,吾儿封神俊秀,展示些风采,以后行走江湖也是一段美谈。”

说完不动声色地捏捏楚焕章握着剑的手腕。

楚焕章沉默地顺从了。

“公子,请您抬抬手。”裁缝低着声音讲话,“袖口是格外重要的,像您这样的青年才俊,最近都兴在袖口绣掐丝的暗纹。抬手挥臂间,宛如流光,最是风雅。”这裁缝量体的间隙还要加上几句旁的。

“是吗?”

但有人却听了进去,蓝均在一旁急切地说:“劳烦老先生把这花样也做上,这衣裳是吾儿成人礼上用的,您费费心,把最近时兴的东西全都加上,价钱方面不用担心。”

“公子当真好福气,本人必将拿出毕生绝学,您可以放下胳膊了。”说着裁缝还握了握楚焕章的手。

感受到手心的异物,楚焕章看了眼蓝均,然后悄然握紧了手。

待到晚上,楚焕章回房歇息,他将字条在烛火上轻烤一下,字迹浮现出来,是卫三的传信。

大概两年前,一次元宵节,蓝均难得带着楚焕章下山。两人在闹市走散了,楚焕章自己在集市上看灯,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少爷,终于找到您了。”说着那人展示了手中的玉佩。

楚焕章大惊,拉着那人走到边角询问,“你是何人?”

黑衣人不言语,只示意楚焕章跟上来。“小的有事相求,看在这玉佩的份上,请您先跟我来。”

对着母亲的玉佩,他实在没法拒绝,便跟着黑衣人往东去了。

两人轻功皆是上乘,很快,两人就来到了楚焕章父母的衣冠冢前。

黑衣人在墓碑前拜了拜,又转身对楚焕章说:“少主,世人皆说蓝氏上任家主因树大招风而惨遭屠门,祸端在外,其实不然。”

说着他伸手在墓碑后摸索了几下,隆隆巨响后地面出现一处石阶。

“少主请跟我来。”

说罢他进入了地道,楚焕章也毫不犹豫的跟上去,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会告诉他当年的真相。

地道里黑衣人打亮了火折子,两人顺着道走,到尽头豁然开阔,幽暗阴冷的地道尽头竟是一个简陋祠堂。

黑衣人先拜了拜,接着用火折子点亮了墙壁上的油灯,整个地方才亮起来。

供桌上供着的是楚家本家被屠的百余号人。

中间的牌位上刻着楚庭峰和卫敏,正是楚焕章父母,还有一个小牌位,上面空着名字。

整个供桌被符绳围绕着,上着贡品还摆着各路法器。

黑衣人噗通一声给楚焕章跪下,含着泪说:“少主,属下蠢笨无能,主母当年临终托付给属下“祸端在内”四字,属下调查数年才略知一二,不仅贻误了最佳时机,还让您在外受苦……”

黑衣人名叫卫三,是卫敏从小的护卫,当年卫敏派他去城南买楚焕章爱吃的糕点才侥幸逃过一难。待卫三回来,卫敏已经只剩一口气,留下一个玉佩和一句“祸端在内”就再没了呼吸,卫三拿着信物连夜通知卫家,不料当夜楚家就起了大火。

楚庭峰的本家倒了,旁系各家为了谁是蓝家正统争了几年后,终于落定,楚焕章的三叔楚庭柯成了新家主,为上任家主立了衣冠冢。

而一次意外,卫三发现了墓碑后的暗门,发现了地下的祠堂,又从因偷盗被楚庭柯赶走的管家那得知当年楚家的大火是人为的。楚庭柯为了求心安在放火前搬走了楚庭峰夫妇的尸体单独处理,骨灰烧了放到地下用法器禁锢着。

说到这卫三又忍不住啜泣了几声,“少主,那楚庭柯心狠手辣,放火前必定让人仔细翻找过,这牌位恐是给您备着的。也幸好是他谨慎的性子,从看到这空牌位的那天,属下就知道您没死,这些年一直在找您。今天定是上天保佑,属下一眼就看到您了,您和主母眉眼很像,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卫三摘下面罩,露出一张被刀剑划过的脸。

“您可能记不得,这些年属下为了掩饰身份也换了模样,您还记得这个吗?”卫三吹了几句小调。

楚焕章一下子记起来了,这正是当年母亲哄自己睡觉时常唱的,有时候母亲不在,就有一个脸丑的壮侍卫替母亲唱。楚焕章总觉得那个侍卫唱的难听,就趴在他怀里闹着要找母亲,到他长大些,就喜欢晚上不睡和这个丑侍卫一起玩爬树了。

“小三哥?”楚焕章叫出记忆里的那个名字。

卫三感动地点点头,“少主,正是属下。属下今日贸然与您相见,就是求您为楚家主持正统,让楚庭柯这歹人付出代价,也让主母在地下也能安息……”

“属下知道您这些年在外也不容易,想必寄人篱下也多有苦楚。您可以拒绝小的,小的将玉佩还给您,今日您就当从未见过小的,或者——”

楚焕章突然出手打断了卫三的话,他一掌过去直劈卫三面门,卫三一惊退开数步,楚焕章趁机拔出剑,直冲着他命门刺。卫三大惊,又不敢轻易还手,只能堪堪防御着。楚焕章出手愈加狠戾,卫三只好认真应对,两人有来有往地打了几个来回,终于卫三倒在地上,一剑猛刺过来,剑风划过,刃停在他脖子旁边三寸。

“小三哥,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做你主子?”楚焕章扶着受伤的手,笑着冲卫三说。

卫三明白过来了,爬起来跪下地上,“属下愚钝,不知主子深意,出手伤了您……”

楚焕章摇摇头,伸手扶起卫三,“小三哥,别说那种话,楚家的仇没有不报之理,无论是为你还是为我,做不到我毋宁死。”

借着烛光,楚焕章仔细看过字条上的文字,然后用火光点燃纸条,一瞬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又很快暗灭下去,只剩盈盈的一点。他轻吹了一口气,烛火就全灭了。

合衣躺在床上,楚焕章思量着时辰,估计差不多了就翻窗出了房间,潜身到了裁缝门口,轻叩门,裁缝很快将楚焕章迎了进去。

“少爷,这么晚了您是……”裁缝拜了一拜。

“你画的草图在何处,我有地方要改上一改。”

两人来到屏风后,楚焕章提笔在纸上写下:楚氏剑谱一事,苦肉计。其余照常,待我功成。

卫三点点头,用笔把字迹涂黑,说:“您说的是,就在此处用上墨色锦。”

宾客到的前夜,蓝均拿着新衣敲楚焕章的房门,“小章,明日客人就来了,你先试试衣裳。”

屋里虽亮着灯,却一直没声响,蓝均叹了口气,本以为又吃一个闭门羹,转身要走,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楚焕章斜靠在门框上,面色发白可眼睛却是炯炯,直直盯着蓝均不说话。

看到楚焕章的样子蓝均大惊,急忙拉着他到里屋坐下,伸手去探他经脉,只觉经脉紊乱,大有走火入魔之势。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我让你用功也没让你这般罔顾身子,你可知你经脉大乱,道心不稳,再晚两天怕是要损伤根基!”说着蓝均点了楚焕章几处大穴,又扶着他吃了些平息静气的药丸。

一番侍弄后再探经脉,已经缓解许多,蓝均让楚焕章在床上躺着,责令他一周不许碰剑。

楚焕章蔫蔫地躺在床上,别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蓝均有些心疼,用手摸他的额头,替他把头发别到耳后,柔声说,“小章,我没有怪你,剑道之路本就崎岖,纵你天赋异禀也难免误入歧路,我知你心气高,一心想要最高的境界,可无所谓你要什么,最关键的是本心,一旦心乱了一切都没有了。”

楚焕章似有动容,抬眼看蓝均,“义父,我几日闭关意欲突破,可每每临近突破又不能,几番下来只觉心神憔悴。如今沉心想来,许正与剑道有关。义父,你可知,这楚氏剑谱,所求为何物?”

“一人一道,大道千万,不是一天两天能窥得的。”蓝均抿了抿嘴,“需自己体悟,旁人所言皆非正因。”

楚焕章思索了一阵,又开口:“剑乃剑道之实体,剑名对道又有感召之意,我剑唤绝情,想来我的道定于情爱有关。可情为何物?又如何绝情?义父可为我解答?”

蓝均咬了下嘴唇,似有些心虚的避开楚焕章探求的眼神,“这情字难说,绝情更是非常人所能及,剑道一事,还是唯有自己领悟,待明日成人礼过,我送你下山,你自去体悟一番……”

听到这话,少年的脸色沉了几分,“功法剑意,你一字一句亲身教导,恨不得嚼烂了每一字每一招喂进我嘴里。可到了剑道,义父你却左右避讳,难吐半字,到底是剑道你教不得,还是情,你教不得?”

“……”看着楚焕章带着责问的眼睛,蓝均不知道该怎么说,支支吾吾地说了些注意身体的话,留下新衣就离开了。

成人礼当晚,楚焕章盯着放在床边的新衣睡不着,不是梦魇的旧毛病犯了,而是因为蓝均。

送最后一个客人出门后蓝均已经喝到走不动路了,楚焕章让阿奴先歇息了,自己扶着蓝均到他卧房。

等走到游廊,蓝均已经完全挂在楚焕章身上了,楚焕章嫌麻烦,一把将醉醺醺的蓝均横抱起来。抱起来后还掂了掂,这蓝均看上去壮壮的,可抱起来的重量也就这样。

蓝均这次是真喝多了,他太高兴,在酒宴上一杯杯酒下了肚,神志也给搅弄得不清醒了。

被抱着的蓝均紧紧搂着楚焕章脖子,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清的话,话间酒气全呼了在楚焕章白净的脖子上,楚焕章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把蓝均安置到了床上,他坐在床边,盯着蓝均红扑扑的脸颊,没由来生出一股怀念之情。

他不是无知无觉的草木,十多年过去,他对蓝均的心思纷扰,可无论楚焕章怎么想,蓝均填充了他十多年的生活。

当父母的身形随着时间被抹去,留下的只剩仇恨,这仇恨从那个夜晚来,又往何处去?好多个夜晚,楚焕章辗转难眠。他绝不会说,当卫三找到他的那个晚上,他舒了口气。从此他终于可以不用在深夜和自己争辩,他终于把蓝均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他已经决定,明日下山,既然蓝均不愿教,他便找别人,若无人愿教,他便迫使了人去教。无论如何,他对剑道,势在必得,而旁的一切,全部都要为之让位,都要为他心之所想而让位。

扶蓝均躺下后,楚焕章从他身上摸出条帕子沾了水给他擦脸,蓝均似醒非醒地不时说着小声什么。

“蓝均,我要走了……”楚焕章凑在蓝均耳边说,顿了一下,他莫名地又加了一句,“你会留我吗?”

说完楚焕章也很是惊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这神志不清的人儿能给自己什么回应,自己又在期待着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起身正要离开,突然衣袖被人抓住。

“别走,好不好……”蓝均的声音很小,楚焕章却听得很清楚,他惊讶地回头,“你说什么?”

“别走,疼疼我吧……”蓝均睁着湿润的眼睛看他,一瞬间他以为蓝均在看自己最心爱的人。

楚焕章只觉得血气上涌,这几天发白的脸色都红润起来,他一时间也搞不清楚,顺着年上者攀上来的臂膀,半推半就地俯身吻住蓝均的嘴唇。

好软,好嫩,楚焕章脑子里突然浮现起来话本里英雄救美后美人以身相许的桥段,蓝均是在求欢吗?可他为什么要向自己求欢啊,自己应该满足他吗?

蓝均没骨头似的在楚焕章身上蹭,放软了全身的皮肉只求身上人的爱抚,嘴里哼哼唧唧地说些疼疼我摸摸我之类的昏话,把楚焕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迷得头晕目眩。楚焕章什么考量都不顾了,只一门心思想着让这求爱的男人服软,至于服什么软,他心里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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