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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孕

 

“先将就着吃,晚饭我再做精细点。”

将小号砂锅端上餐桌,他下意识打量缩在米黄色餐椅里的林芷。

她小幅度点着头,又抿了抿嘴:“这叫将就啊?”

浅褐色的香菇粒,切成丁的土豆边角圆滑,看上去便很是软糯,肉末与青葱混在一起,米饭淋上浅褐色的浓稠汤汁。

香味随着白气飘散,让她又大大地吸了口气,微微眯眼的姿态像是开饭前循着味道而来、表情期待的猫。

“没青菜,今晚补上。”

郑曈对于她的饮食,简直是严格到极点。

只不过时间实在不够,下班后再去菜市场时,上午的青菜都卖光了。

“已经很好啦——”林芷接过他递来的勺子,舀了满满的一勺放进口中。咀嚼时,颊边的碎发一动一动的。

郑曈松了口气。

也不枉他中午下班时匆匆从医院赶回,只为亲手给她做午饭;不枉他包办所有的家务,生怕请来的家政会吓到她。

虽然累,可看着她的面色逐渐红润,眉间的郁结也消散不少,郑曈便觉得幸福。

她不爱他,也无所谓了。

郑曈想着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她看着蹲在小巷墙壁上的野猫,说“无所谓”。

养不熟也无所谓,被抓伤也无所谓,她就是喜欢那只猫。

至今他还记得,那只猫浑身是显黄的白毛,右后腿有一块小小的疤痕。

受了伤,对人类警戒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她顶多是在它睡觉的时候偷偷抚摸几下。

吃完午饭,郑曈匆匆洗了碗又回医院去,临走前还叮嘱林芷要睡午觉,不能偷偷看。

脑子里满是她蜷缩在被子里、猫一般等待他抚摸的乖巧模样。

郑曈揉了揉太阳穴,踩点打卡上班。

以往他都会在下班后多待一会儿整理资料的,现在却是时刻关注着时间,到点就立刻收拾回家。

不能饿着林芷。

他风风火火地回了家、做饭,在吃饭时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只有在看着她一口口吃下他做的饭菜时,他才能同样咀嚼、吞咽。

欺骗自己——她很喜欢,所以只让她吃他做的饭菜,是正确的。

“郑曈。”林芷抬起脸来,羞涩地轻抿唇,“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

他着筷的手顿在半空中。

“我……怀孕了。”她恢复了生机的眼睛里,泛滥着雀跃的幸福感。

怀孕?!遗腹子?!

郑曈一时做不出反应。

那个男人就算死了,也不给他机会么?!

“嗯,恭喜啊……”

他语气里浸着酸涩,却忽然间想起来——她不孕。

甚至在处理遗产时,她的婆婆还低声骂她是“生不了蛋的母鸡”,那时她浑身僵硬,瞪大了的眼瞳里全是苦痛。

怎么可能有孩子……?

“那,明天我带你去检查一下吧。”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他夹起一块咖喱鸡放到她碗里,“以后要吃两个人的量了。”

“哪有那么快。”林芷有些不好意思,却是乖乖夹起鸡肉咀嚼,小脸上尽是期待。

心中的怒意几乎要沸腾起来,但郑曈陪着她把饭吃完,只不过洗碗时“不小心”砸碎了两个盘子。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胸口一直以来装着的滚烫的黑色液体溢出了容器,沉重无比,压迫得心脏的瓣膜几乎要停止运作之后,又入侵了胃部。

他将晚饭吐了个一干二净,看着满手的鲜血,眼眶一阵发热。

“孩子还小,要安心养胎,保持开朗的心境——”

护士絮絮叨叨的,林芷听了也不嫌烦,反而连连点头。

郑曈揽着她的腰肢,面上幸福温柔的笑有些过度,甚至显得僵硬。

他竭力克制着,才让搭在她腰侧的指尖停止颤抖。

“太好了,郑曈。”林芷弯起眼睛,黑水晶似的瞳仁里满是快乐。

“是啊,太好了。”郑曈柔声应和,抬手顺了顺她长了些的头发,“你在这等着,我去上个厕所。”

“嗯。”

推开冰冷的门,他扬起的嘴角瞬间压平,俊朗的面容宛如雕塑一般,平静得诡异。

“郑曈,情况不是很好。”女医生双手抱胸,面露愁容。

“什么意思?”

医生摇了下头:“她没怀孕,但是……身体出现了类似的征兆,或许……”

她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有继续说下去。

郑曈又陷入了不知该欣喜还是担忧的处境:“……我会带她去检查。”

“她是你的……?”

这家医院里的医生,基本上都认识郑曈。

青年才俊,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主治医师,并且——没有女朋友。

女医生会好奇,也是正常的。

“未婚妻。”郑曈微微勾起唇,将苦涩收敛,“这次就麻烦你了,下次请你吃饭。”

“哎,客气了。”

他联系了精神科的医生,又骗了林芷去检查,这才发现不对劲。

她……太好骗了,太听话了。

是被无上的幸福感蒙蔽了判断力,还是因为过于相信他?

他宁愿是后者。

郑曈没有当场问结果,只是让精神科的医生通过邮件把资料都发给他。

“好久没有出来了,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放进呢大衣的口袋里,他感受着如玉般的肌肤下脆弱的生命力。

“唔……”林芷呆了呆,摇头,“外边,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她望向四周的建筑,眼神有些空洞,落回小腹时才涌出些许温暖:“郑曈,你说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性别……根本就没有啊。

他轻声笑着:“还小呢,查不出来的。”

“也对。”林芷点头,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小腹,“我还有点害怕,听说怀孕很辛苦……”

“有我在,怕什么。”

他的声音夹杂着颤抖,大概是因为一阵寒风刮过,眼眶也开始发涩。

她为什么完全没意识到——应该回去工作了呢?

明明刚才路过的那幢办公楼,是她工作了五年的地方。

郑曈并没有告诉林芷,早在一个月前,她就被辞退了。

不过没关系,他养着她便是。

让林芷真真正正只能依靠他而活……

羽睫一眨,压下了眼底翻涌的思绪,他将手指一一扣入她的指缝中。

林芷挣脱了。

在他皱眉之时,她绕到郑曈的右边去,把被风吹得冰冷的左手塞给他。

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将脚边的小石子踢开,石子撞到路灯,被弹开后又蹦了两下。

郑曈下意识攥紧了她如冰一般冷的手,胸腔的窒息顿时犹如气球被松开了口,一口气泄出。

“你又不是妇产科的医生。”她的嗓音轻柔得像是风中飘荡的蛛丝,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

“没关系,我可以学啊。”郑曈重新与她十指相扣,将喉头的灼烧感咽回去,“你忘了,我爆肝一星期就能拿全级前三的。”

“啊……”林芷眨着眼睛,略带无辜地侧头看他,“有吗?”

怎么可能没有,半年前她还拿着这事酸他啊。

林芷跟郑曈考了同一个大学。

又或者说,他们从小到大都是校友。

只不过因着他大她三岁的缘故,两人在小学时相处得更久,甚至上下学都是一起的,初高中见面的时间少一些。

后来到了大学,郑曈终于有机会再跟她那般亲近了。

那次距离期末还有一个月,林芷在的社团却仍有活动,她作为负责人自然是拼尽了全力去做。

但这样一来,学习的时间被大大压缩。

她在吃饭时跟郑曈抱怨,小测的成绩丢死人了,他放心不下,开始帮着她策划和组织。

活动很圆满,林芷却是病倒了。

大概只是因为寒流,但郑曈还是下意识怪罪起那个社团,劝着她别那么认真负责。

林芷烧得小脸通红,声音沙哑没办法他吵架,倒是单方面跟他赌气。

考试前的一周,他的功课全都是在林芷的病床前复习的,还得帮着她解数学题。

他的小姑娘一边不好意思,一边又不肯和好,每次开口都是抱怨他脑子怎么那么好,气死她了。

那时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做错,也拉不下脸来服软,就跟她打了个赌。

若是他考了前三,林芷就得乖乖认错。

她脖子一梗,答应了。

最终也哼哼唧唧地跟他道歉,只不过那时距离吵架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两人甚至都忘了怎么吵起来的。

郑曈读医,得读五年本科和三年研究生。

他以为至少他们能像小学时那般朝夕相处,但有一天林芷告诉他,她恋爱了。

两人之间似乎出现了看不见的墙壁,而她也先一步毕业,最终跟那个男人结婚。

但联系仍旧保持着,他甚至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应聘,见面的次数也就理所当然地增多。

见到她与那个男人恩爱的次数,也多得数不清。

他只能作为林芷的朋友,接受他们的招待。

她时常会提起大学,数落丈夫的不成熟,语气夹杂着甜蜜。

每一句话都在郑曈的心上割过,每个字都像是一个锯齿,深深地嵌入、来回磨割。

但他保持着微笑,林芷全然不知他已经嫉妒得恨不得将酒杯捏碎。

她说到酒,说到头孢,又说到发烧,弯弯绕绕的竟然把那件事提起来。

喝高了的林芷,像是变回那个幼稚的小姑娘似的,酸得不行,最后趴在餐桌上喊着“我也想考前三”醉倒了。

回忆让胃部痉挛得更厉害了,仿佛喝下过多烈性酒一样,火烧得肠子都快透了。

郑曈挤出一个微笑,努力将目光放在褪色的街景上:“骗你的。”

喝醉了都记得,醒着的时候自然也应该想起来才对啊。

可她还是一脸的茫然,接着便不高兴地撇撇嘴:“你骗我。”

“你乖乖听话,以后我就不骗你了。”

只听他的话,只听他的声音,想不起来那些往事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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