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玛玛…玛玛。
烟锦只当她是想家了,拿帕子仔细替她将眼畔的泪,那泪却像是擦不尽一样,烟锦轻轻叹了口气,对蒲桃道:“可怜见的,得自己熬过这一个晚上,又作冷又作热的。”
蒲桃撑着头剪烛花,瞧了一眼,说:“你方才没听见么?姑姑说了,这是老主子的亲令儿,你何苦可怜她?自有人可怜她。今儿这一番罪过,我猜绝不是平白无故的,该是自己惹的,这苦便须得自己来遭,咱们没奈何她。”
正说着,忽然听见帘子响动,烟锦循声往外看,却是一前一后两个人冒着雪进来了。蒲桃机警,就着烛火看清了来人,“李谙达?您怎么来啦?”
李长顺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则声,一面侧身引了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上前,从随身带着的医箱里拿出小包袱,烟锦便知道是太医了,忙那帕子将摇光的手腕子覆上,由着人把了脉,又仔细瞧了一回面色。
那太医和李长顺换了个眼色,轻轻点了点头,便将医箱里头的纸包取出来交给蒲桃,嘱咐道:“烦请姑娘速速去煎,这一剂下去,将体内的寒气驱逼出来,好生歇养,再不能着凉了。”
蒲桃知道不该多问也不能多问,李长顺是什么人,御前的大总管,一举一动那是主子爷的意思,今儿这么一位尊贵的大总管纡尊降贵来了宫女们住的榻榻,便知炕上躺着的这一位,绝不是什么等闲的宫女。
李顺贵赶着交差,仔细问了问眼下的情形便走了。夜深雪重,靴子踏在雪地里发出极闷的声响,他步子却快,赶着还要往养心殿复命。要是去迟了,只怕万岁爷是愈发睡不好了吧!
按说这事儿也怪,人是万岁爷亲自要罚的,药也是万岁爷亲自叮嘱要送的。原本万岁爷今日歇得早,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上夜的太监听出不好,悄悄给外头的人递了信号,将他给传了进去。
他以为是炕烧得热了,主子跟烙饼似的睡不着,谁知道是渴了,要奶子茶喝。寻常又日新里只备着清茶,李顺贵在御前混了这么些年,知道皇帝夜里嫌奶子茶腻腻的不克化,从不喝这个。今儿事出反常,绝不是一时兴起的缘故,便打发守夜的出去知会御茶房的人,自己个儿留在又日新里敬听天命。
没想到皇帝沉吟着,冷不防念出来一串药名,末了还问:“你记下了?”
这谁记得住哇?神天菩萨来了也记不住吧?威风惯了的大总管忽然觉得很挫败,也许自己这半辈子的经营就要会在这一长串药方子上了,早知道平常就应该多看点医书啊什么的,不过看了也不顶用,他又不是华佗,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
他只好苦着脸跪下道:“主子爷,奴才蠢笨,奴才万死!”
皇帝好半晌没说话,慢慢地红了脸,骂了声“不中用”,从枕头下拈出张纸,远远扔在他面前,“拿着这个去找刘文全,去瞧瞧人怎么样。把药抓了再去,左右是这个方子,何必白折腾!”
所以说万岁爷真不愧是万岁爷,神机妙算么!刘太医方才给姑娘诊治了,也说这个方子好。看来摇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自己先前并没有看错人。若说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会罚了人又巴巴儿给人送药去?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姑娘昏着呢,谁知道这药是谁送的?
如今办完差回来,再要去复命,又日新里静悄悄的,皇帝却是早已睡下了。
就这么奔波了一日的李大总管,抽着手慢腾腾地从穿堂里挪出去。人说冬日越夜里越冷,果真是,他害了一声,今儿这都叫个什么事嘛!
冬至日祭天是大事,皇帝清晓起身,循例往慈宁宫问安。太皇太后因着昨儿夜里一场闹,第二日起来便有些昏昏的。老人家禁不得寒,更何况兼杂忧心。老太太歪在炕上,欲要说一说昨儿的事,想起皇帝今儿要去斋戒,这话一时还说不完,不如不说。因此就先撂下了。打起精神问皇帝身上好?嘱咐了几句斋戒的事,便让皇帝回了。
皇帝回到养心殿,司衣的宫人围上来伺候着换了衣裳,佩上斋戒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斋宫去。
斋戒三日为的是正心诚意,这也算是万几政务中的一个消遣。毕竟这三日要不近政务,不近妃嫔,不吃荤,不饮酒。做皇帝做得久了,每日不过是循规蹈矩地过日子,日子过得没有一点波澜,久而久之,人也成了那案上供着的画。斋戒的好处就在打破了熟稔的生活,时常一个人在炕上坐一坐,看看书,觑着天光转淡,心里再无它想,平平淡淡地消磨着时光,竟也生出一种恬淡的闲适来。
皇帝闲来无事,拿着本《易经》歪在迎枕上出神。李长顺在一旁掖手侍立,站得长久了,盯着黑亮的地砖出神。
皇帝斋戒,他们做下人的也能逮着机会放松放松,这时候不会再有前朝后宫的事儿来鞭打他们,脚能踏踏实实沾上地了,活儿也少了,主子的心情也平宁,谁不爱呢。
看着一处久了,眼睛发迷,人也生困。李长顺时不时偷偷觑皇帝一眼,预备着皇帝有什么吩咐,主子却跟那庙里的菩萨似的,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累似的。这可是积年修炼下来的功夫!寻常会见列位臣工,那些大人们叽叽呱呱能聒噪半日。或是上军机处去,男人们身上的各种味儿混杂在一起,皇帝还得面不改色,安安适适地端坐着,端的是天家的煌煌气度。
皇帝忽然发话了,还是那样不见首尾的话,极其平淡的声口,像是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极慢地问:“东西送到了?”
李长顺赶忙收回乱跑的思绪,躬着身子回话:“是,奴才昨儿随刘太医去瞧姑娘了。万岁爷真是神机天纵!那方子竟是像为姑娘量身造的一般。”
要不说怎么能当上御前的大总管呢?主子的心思飘忽不定,做奴才的得知道怹老人家指的是什么。今儿这话里还能指的是什么?定然是慈宁宫的那一位姑娘了!昨儿夜里也是为着她,今儿出了半日的神,想必也是为着她。既然这么操心,主子爷不说,光一厢情愿地担心着,面上还嘴不留情地敲打人家姑娘,姑娘怎么能领上万岁爷的情呢?
不过兴许是没经验的缘故,打小儿都是捧凤凰一样长大的人,头一次遇见喜欢的,特别的,拿捏不好度,这很好理解。李长顺觉着没事儿,有他呢,他这个御前大总管在,还怕主子爷不能抱得美人归?
当然也只是肖想肖想罢了,目前态度还不明朗,谁知道万岁爷打的是什么心思。主子的心思少猜,老老实实按着吩咐来,平稳为上,再怎么样也出不了大错。
而皇帝呢,昨儿夜里罚了人,又巴巴儿写了方子差人送药去,这已经很跌份子了。昨儿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不好让人知道,翻身都翻得少,睁着眼望着帐顶,干巴巴盯了大半宿。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做皇帝做了这么久,从没有失过章法,这是头一回,感觉还很新鲜。
不过再这么遭可不好,天子赫赫威仪,没有打一巴掌就给枣的道理,那么巴掌岂不是太儿戏了?就算要给,也不该立即就给。昨儿夜里的确是着急了,可是他是仁君,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扰得太皇太后不安宁,就是他的不孝了。
这么一想,心里稍稍安稳下来。只是不知怎么,出着神又想到了她。昨儿那样冷的天,北风跟韶刀似的,姑娘家在廊下跪了那会子,一场风寒是必然免不了。这也算是给她一次小惩,磋磨磋磨她的锐气。她也该知道自己的好,那可是御前的太医,日常专给他一个人请平安,寻常人用还用不上呢!
皇帝有些得意,面色倒还如常,等着李长顺的下文,不料那奴才却没有下文了,擎着笑在跟前等话!皇帝稍稍挪了挪身子,支起来些,十分矜持地问:“就这样?”
就这样?还能怎样?李长顺耷拉着眼,枯着眉道:“奴才带刘太医过榻榻的时候,姑娘发了热,正昏昏地歇着。奴才不敢搅扰,看着婢子喂姑娘吃完药,就立马回来复命了。”
皇帝哑然,下死眼实打实盯了李长顺两下子。他略思量了会子,觉得她不知道也是一件好事,圣恩浩荡,并不一定要师出有名,这样才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么。虽是这样自我安慰着,不知怎的,心底忽然腾地升起一股子烦闷来,再歪在炕上,又得烙饼了。只得趿着软鞋,郁郁地负手出了暖阁。李长顺待要跟上,皇帝却将手一指,冷冷道:“你别跟来。”
天子临轩
冬至祭天是大仪。皇帝由宫人服侍着穿戴妥了朝袍朝冠,帝王仪仗浩荡肃穆,逶迤往天坛去。冬日里天亮得晚,四下里灰蒙蒙的,连重重殿宇也看不太真切,只能望见极有次序的一串灯火开道,和近侍橐橐的靴声。
天坛圜丘三面皆立有望灯,在溟濛的夜色中,便显得格外深邃旷远。燔柴炉的熊熊烈火里透出松枝混着牛肉的气息,于茫茫小雪里发出毕驳的响声,仿佛是古老而神秘的祖先的魂灵。
皇帝便在一片中和韶乐声中,一步一步地登上天坛。站在万人仰视的中央,一举一动皆是圣天子的煌煌威严。那些赞颂着历代圣贤美政德政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回荡,仿佛他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恭仰颢穹兮,神来燕喜。协昭慈惠兮,逖鉴予衷!“
这一番王政事业多艰矣,皇帝微微仰起头来试图寻觅到一点踪迹,可是除了茫茫的雪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虽然他早已习惯并且试图去忽视这种孤独。
可是在今日,这种泛着冷气的孤独再一次将他死死地包裹住,让他觉得有些艰难得透不过气来。没有人能够与他站在一起,能站在这里进行虔诚祝祷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掌握天下的帝王。
可是除去山河日月、江涯山水的帝王之象,他又是什么?如果往事哪怕出一点差错,站在这里的都不是他。
但是一定会有人站在这里,一位帝王,不用管他叫什么名字,帝王就是他的符号,他的身份,他的一生。
“有美圭璧兮,荐缟纤。经纬获理兮,耀瑚琏。来格洋洋兮,思俨然。孔忱翼翼兮,告中虔!”
皇帝正了正神色,摒除杂念,抚袍屈膝,依次敬叩皇天上帝,列祖列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看不清先人的脸,甚至也看不清阿玛的脸,但是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成为烟雾缭绕后的一张画像,一个人占着一张纸,庄严肃穆,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看过那样多的鲜活的生命。
皇帝行礼罢,起身再次登坛,将制帛与苍碧虔诚地供奉于神前,温热的手掌与宝器有一瞬间的相触,在电光火石里他忽然想起那一个晚上,她替他上药,白玉方触碰到他的伤口,抚平他所有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