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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炕几上备了笔墨,摇光想了一想,也提起笔来,在洒金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个福字,等墨迹干了,才双手递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让芳春把她的西洋玻璃眼镜拿来,对着光仔细看了看,笑道:“我不大懂得这个,但爱这方正。老话儿说字随人么?方正为好,立身不倒。只是也要随时,该守拙守拙,这福字才像个样子。”

摇光知道太皇太后话里的深意,忙放下笔下炕道是,“老祖宗的教导,奴才记着了。”

太皇太后吃了口馄饨,赞了一声“好香”,又问:“皇帝手上的伤好了不曾?”

摇光道:“前几日去时,已好得差不多了。故而今日没有去送药。”

太皇太后说那不成,“做事儿得有始有终不是?好了总得知会一声。皇帝今儿祭天回来乏了,我让他晚间不必来请安了。哦,对了,”老太太将碗一指:“现下这个还有多?”

摇光起先怕老太太吃不够,早早预备下一些存着,便忙回道:“有的。老祖宗还要再进,奴才这就去煮来。”

太皇太后乐得抚掌,“那好啊!今儿夜里你做的馄饨不错,单我尝了,难免偏了他。你做好就带着药上养心殿去吧,早早去了早早回来,咱们抹骨牌儿耍!”

“还…还要去养心殿啊?”

老太太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舒舒服服地靠好了,把头点了两点。

李长顺杵在廊下,瞅见一个身影绰绰地过了养心门,便忍不住开始发笑。

他蹬了蹬靴际的雪,殷勤地迎上前去,见摇光身后跟着一个苏拉,捧的是日常要上的药,她自己手上另提了个食盒,便觍着笑道:“姑娘可算来啦,我以为姑娘不来了呢。”

“谙达纳福。”摇光行了一礼,眉眼间还是那样淡淡的神色,到底是才出病的人,在一片灯影里愈发显得柔弱,都要结出碎冰似的,主子爷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也不知道两块冰疙瘩放在一处,怎么捂得化。

李长顺暗暗叹了口气,道:“主子爷正等着呢,姑娘请随我来吧。”

摇光反而不大信了,迟疑着望向东暖阁的大玻璃窗子,炕前却没有皇帝的身影,她步子钝了几步,问:“赵谙达进去不曾?有别的人在里头没有?”又立马解释:“我并不是非要进去的,找个人替我也是一样!我看谙达慈眉善目就很好,把东西交给谙达,太皇太后等着我回去打牌呢。”

李长顺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篇话,想来是上次罚跪给冻怕了吧!他面上仍是堆着笑,暗暗地提醒她:“姑娘,今儿是冬至,弥勒赵可不会来。瞧瞧姑娘手上提的是什么?老主子打发姑娘来,姑娘可别会错了意思。”

她哪儿能不知道老太太是什么意思?可是她不想也不愿,她害怕。既然本就不对付,何必非要去讨这个好?皇帝本来就厌恶她,厌恶整个舒宜里氏,她还没眼力见地三天两头在皇帝跟前晃?她不要命啦?她找死么?

然而这话是万万不敢明面儿说出来的。摇光没有法子,宽慰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儿把事情交割清楚,往后碰见养心殿的她就绕着走,准没错!

李长顺亲自打起帘子,摇光便领着人进去。皇帝正坐在宽阔的御案后批折子,面前的折子垒了有小山那样高。

因在室内,刚沐浴过换了身家常的衣裳,此时便很有一番翩翩少年的清俊。身姿笔直,面色若玉,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矜雅,仿佛不是在处理万几政务,倒像是在吟诗作画。

李长顺比了个手势,东暖阁的人便知趣地退下了,跟随她来的苏拉也将物件放在一旁,自己却步退出去了。一时间东暖阁里只剩下两个人,皇帝却恍若未闻,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伺候的人都不见了这一个明确的事实,仍取笔饱蘸了朱砂,勾勒出滟滟明霞。

摇光硬着头皮上前,先给皇帝请了双安,一板一眼地把食盒打开,再将药盒掀开,半跪在皇帝身侧,淡淡道:“请万岁爷上药。”

皇帝未置可否:“朕忙着。”

摇光便磕了个头,支起欢悦的笑,“奴才恭贺万岁爷大安了!”

不等皇帝说话,她又殷勤地望向御案上搁着的馄饨,十分雀跃地道:“万岁爷今日祭天辛苦,太皇太后特命奴才送新鲜馄饨进给万岁爷。万岁爷机务繁重,奴才不便叨扰,这就告退了!”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等等!”

摇光原本埋着头,已经却退出去半步,刚想夸自己怎么这么机灵,就被皇帝一声给逮住了,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苦着脸说:“啊?”

皇帝搁下笔,抬头就着灯火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看了她一眼,这什么人哪!长得不赖,跑得倒快。

给他上药,就这么不情愿么?约莫是心里还记恨着前几日罚跪的事情吧!

皇帝没有说什么,自己小心地把马蹄袖挽上去,瞥了摇光一眼,抬起他尊贵的下巴,轻轻点了点。

摇光知道是跑不掉了,估计待会还有好一通的跪。也不知道太皇太后那里的药还有没有,说不定这回冻回去立时喝一口滚滚的,能好得稍微快那么一些。

她上前来看皇帝的伤口,真是好的差不多了,只余下一弯浅浅的印记,便假模假式地蘸了药膏抹两下准备交差。

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低低地,如同月光下的波粼,一点一点地蔓延开去,回荡出夜色旖旎。摇光半跪着,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天上来的一般,那样澄澈的嗓音,广远而安静。

皇帝顿了顿,直着嗓子说:“上回送你的药,喝了么?”

药?什么时候的药?摇光仔细想了想,压根没想起这回事,只要老老实实地回话:“奴才并没有接到主子的圣药。”

还圣药呢!嘴里这么说,心里不知道是怎么记恨他吧!皇帝轻轻嗤了一声,挺了挺胸脯,将折子收归在一旁,另随手牵了张纸来搁在案上,执笔蘸墨,散漫地提醒她:“朕慈悲为怀,怜惜你一条命。让李长顺随便送了幅药过去,想来你弱不禁风,昏了,不知道吧。”

摇光将药膏合上了搁在一边,并不想接这种话头,起身默默行了个双安,“奴才谢万岁爷。”

皇帝略抬起眼,不过一霎,便按下眼皮,继续写他的字了。方才惊鸿一瞥,如今记得的只有她那一双青碧色的耳坠,还是像往常那样,摇曳在领口一圈纯白色的风毛里,伴随着她的举动而荡漾。她面容沉静,又仿佛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沉静,不会因为外在的扰动兴起波澜——除了那天晚上,罚跪那一次以外。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沉吟着问她:“铁证如山,你为何相信你阿玛无罪?”

骤然听见这样的话,若是在从前,她还可以竭尽全力不要命地与皇帝辩上一辩,可是如今没法子了,她不敢了,她的命是太皇太后给的,她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再一次作死不要命。

摇光苦笑了一下,深深泥首:“奴才无言以对,是非自有公论,奴才无颜为舒宜里氏辩白。”

皇帝放下笔来,深深地盯着她,似乎是要把她看透一样,半晌,才听见皇帝冷笑道:“前几日尚且是一副铁骨铮铮,如今就无言以对?该叫朕说你们什么好?所谓忠臣良将,大难临头,也不过是只知文死谏武死战的货。”

摇光紧紧闭上了眼,原本手上存了寸把长的指甲,此时深深嵌入肉里,竟然一丝痛感也没有。她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平和的声调,与寻常对御,并没有什么两样。

“奴才在家时,听阿玛常说,处高居盛,必当复危,故‘何可久也’。世路盛衰无常,各自随其变而动,没什么是非对错。”

莫非是生了一病,变通透了?

皇帝问:“读过《易》?”

“奴才没读过。”

皇帝却并不生气,继续问:“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奴才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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