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那天晚上他们都很开心。
那时她的哥子们抢着要这灯,最后以猜谜为竞,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胜出了。在她哥子们的一片起哄声中带着她扎进汹涌的人潮里。灯市,明月,还有其实一直一直很喜欢的人。
那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元宵节。
在梦里他们还在,舒宜里氏并没有流散,他也从未与他们流散。那时他们都好好的,他还是端亲王府里那个成天被阿玛追着打的无忧无虑的世子,她也还是舒家最珍重最威风的姑奶奶。他的阿玛不会走,他也不必一人直面这无边的严寒。
寒气貂裘
李长顺觉得主子爷这个冬天真是清心寡欲极了。
冬至祭天完才没几天, 皇帝力排众议,要为太皇太后的病祭天祈福。说来也不知怎么,一夜之后京城里都在议论这件事, 说万岁爷孝心可嘉,单单是这一片赤诚之心,便足以感天动地了。
更可叹的是那位刚没了爹的小端亲王,那日二次召对,群臣照旧反对,咱们的小端亲王一个跨步就出了列,提着嗓子就是一顿乱嚎, 他想起他那没了的爹, 痛斥在朝的衮衮诸公,“怎么就不许?难道你们不是爹生的娘养的?你们家里没有玛法玛玛?啊?你们一个个是那孙悟空,你们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猴子还有点心呢, 你们真是丧尽天良!你们不怕你们玛法玛玛托着梦也要来锤你们?”
反正就是这一大段撒泼式的言论, 让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原因很简单,谁不知道端亲王是本朝响当当的铁帽子王,祖上端贤亲王跟着太/祖一路打到关内,历代皆有赫赫功劳。眼下这位小端亲王虽然孬是孬了点,那也能拿得起十几力的弓!更何况这位小端亲王不是吃素的, 那是京城响当当的纨绔,甭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宗室显贵,厨子、掌柜、街上算命、河边浣衣的, 都跟他称兄道弟。得罪了他,他仔细计较起来, 享乐的日子可就有点儿难过。
皇帝显然也被感动到了, 当即定下了祭天的事儿, 还说小端亲王孝心可嘉,感天动地之余,干脆让他领了总理事务。
小端亲王也不负圣望,把各路人马搞得是鸡飞狗跳,弄得一堆人气得要去参他,可是皇帝已经斋戒上了,斋戒三日不问政事,任凭养心殿折子垒得老高,主子爷也不理,理他们做什么?他每日虔心抄写经文,不为别的,只希望上天真的授命于他,真的希望他的玛玛能够快一些好起来。
小端亲王凭借一己之力把许多迂腐的老头子气病了,当然,其中包括也不包括他妈。据说太福金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倒仰,儿子与妈如出一辙,太福金嚎着说要去见老端亲王。一气之下急火攻心,把自己给气病了,闭门谢客,告状的您一概免谈。
这是斋戒的最后一日,仪仗陈设已经早早备好,祭天的章程也早已拟定完备,叫各处知道。小端亲王仍然不放心,亲自领人将第二日要用的全副仪仗都仔细检查了一道。与以往不同,先前皇帝祭天,途径之处,地面要铺黄沙、张帷幔,这次则不张帷幔,用小端亲王的话来说,百姓供奉万岁爷供奉这么久,也要知道他们的万岁爷长得是什么模样不是?
皇帝深以为然,传话的李长顺暗暗抽了口气。其实这话还有大逆不道的后半句,小端亲王挺着胸脯骄傲地说,“更何况我和我哥子长得都多俊哇!”
皇帝不抄经的时候,大多站在窗前出神。明亮的天光为他硕长而笔挺的身形勾勒出一个好看的轮廓,他仿佛是陷入了某种难解的症结,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仿佛抓住了,仿佛又抓不住。
前朝乱糟糟的,慈宁宫倒是安静。摇光忙得脚不沾地,头一沾炕就睡觉。她心里默默算着日子,每日抄写一篇经文。其实她原本不大信菩萨,只是如今,发现身外能仰靠的何其脆弱,为了寻个寄托,也只能求向神佛。
可是好巧不巧,小端亲王背着手绕过军机处,就看见有两个人正站在廊檐下聊闲篇儿呢,小端亲王在不远处站定了,觑起眼来仔细一看,嘿,这不是那响当当的额讷与绰奇大人么?
跟着他的不换知道不好,他主子没眼色,可是他还想要命呢!那二位大爷是个善茬么?他主子生气起来爱阴阳怪气,嘴上不着调。他压低声音劝:“主子,咱回吧。太福金等着吃饭呢。”
小端亲王切了一声,“竖子竖子,胆小如鼠。今儿这两老货落我手里了,谁走谁是狗!”
所以说老天爷都看着呢!小端亲王邪笑着揣起袖子,迈着方步踱过去,绰奇首先看见了他,转身就要往里走,不料小端亲王曼声一招呼,“嗨呀,二位大人,敢情昨儿的没洗脚啊,怎么脚底板油光水滑的呢?”
额讷皱起眉头,知道这位爷是个不着调的主儿。本来对于皇帝要祭天这一件事,他是头一个反对,底下的人会他的意,不单单说进言,便是皇帝要指派,他们也识时务,知道该怎么推脱。可是没料想这半路上杀出来这样一个程咬金,老端亲王作养了这么好一个宝贝儿子,怎么走的时候不捎上呢?
不过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毕竟人家一个响当当的王爵在那里么?于是扫起袖子见了礼,回道:“奴才们如何敢怠慢王爷。方才与绰大人聊事,绰大人说有个掌故他忘了,正要回屋请教人呢。”
小端亲王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拖起调子长长“哦”了一声,将眉毛挑得几丈高:“啧啧啧,寻常我们万岁爷还夸额、绰二位大人有孝心,会办事,知道心疼主子。明日就祭天了,我这忙得脚不沾地呢,您二位还有空在这儿掰扯典故么?”
额讷拱拱手,端的皮笑肉不笑,堆起满脸的肉褶子:“主子知道王爷您是办大事的人,我们操忧主子圣躬,王爷您操忧的可是万民百姓。操多大的心,办多大的事儿,我辈自然比不得王爷。”
小端亲王撇撇嘴,说这话说得可不对,“额大人您太谦虚,”他说着拿手比了比,大拇哥与食指一叠,笑吟吟道:“我看您是担这么大的心,”随后双手一裹,比了个倭瓜,“想办这么大的事儿吧?”
绰奇听不懂他们二人嘴上的机锋,只好在一旁干瞪眼,见他这么比,嚷嚷道:“这可不是个倭瓜吗!”
小端亲王也嘿嘿一笑,说对喽,“您看绰大人看得多明白,可不就像个倭瓜吗!”
额讷没心思与他打机锋,绰奇糊涂,他老早就品出来了。可是带着傻蛋好办事,他自己糊涂,便觉得你聪明得如同神明,对你的话言听计从,豁出一身剐都不怕——因为自己不知道利害么。
小端亲王见他不说话,只虚着两眼靠在门边上养神,便觉得今儿这番缺德还没有缺德够,问候完一个人不成,那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问候人得问候全乎了,什么八辈子祖宗啊,闺女儿子啊,都得问候一遍才算完。他于是舔舔嘴,继续发问:“本王怎么听着,主子爷之前说要去祭天,绰大人又头一个上的本子啊?”
绰奇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主子让臣等议,臣等上本子,有什么过错吗?”
“于理上没错,”小端亲王深表遗憾,咂咂嘴说:“你妈没了。”
绰奇冷不丁被气了个倒仰,他肃容喊了句王爷,“奴才椿萱尚茂,大年下的,王爷可别乱说话!”
小端亲王拧眉看着他,啧了两声,“本王不过说了句市井的粗话,绰大人就跳脚了?”他声音里藏着七分的怒气,“我说你妈死了,你心里好受?我没读过什么书,几句老吾老还是会念的。怎么,你妈死了你着急,我哥子的玛玛病得不省人事,就不许他着急了?”他瞥了一眼额讷,冷笑道:“额大人好话,操多大的心,办多大的事。主子爷是一国之君,是你们的主子,是你们的爹!皇后是天下的妈,太皇太后不是天下的奶奶了?都是爹妈都是奶奶,怎么恁么偏心呢,做得堂前孝子,做不得你爹妈你奶奶的好儿子,好孙子?”
绰奇被他这一番奶奶论闹得迷糊,想翻白眼又忌惮着不敢,推了额讷一把,夹着嗓子说:“额大人,听听,他说你不孝敬你奶奶。”
额讷起先听着觉得没什么,小后生么,年轻气盛又向着皇帝,在别的地方吃了亏,今儿找他们来撒撒气,倒是绰奇这一句话气得他七窍生烟,天爷,他绝望地仰了仰头,造物神工鬼斧,怎么雕琢出一个这样的蠢货?
他直起身子,道:“奴才们怎么敢与主子爷相提并论。奴才们一片赤诚之心,只是忧心主子爷圣躬。差事并不缺,日后也有尽忠的地方,若是主子爷圣躬违和,那奴才们真是惊悚万分,不知该如何了。”
小端亲王听了直犯恶心,这老头子虚情假意,满嘴放屁。也实在不是一个好东西,明面儿上装出一副忠心耿耿来,演给谁看啊?还是留着自己感动自己吧!还日后也有尽忠的地方,嘿,打量谁是急着弄权的奸妃么?迟早让他知道,他主子可不是什么善性儿好拿捏的小白兔,真到那时候,让他跪下来叫爷爷!
小端亲王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堆起满脸的笑,作势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对喽,讲起这个我才回过神来呢。我想起从前读书的时候,有个娘娘叫什么妲己、褒姒来着?那也是操心圣躬,竟然叫纣王取了比干的心来吃!啧啧啧,吓死人么?”他说着仿佛也被惊吓到了,不停地薅着心口,“我听说额大人家里闺女,主子给赏了皇贵妃的例儿吧?我也想什么时候叫您闺女一声嫂子呀,什么时候呢?”他说着说着,把手摆到身后,十分忧愁地摆摆手,迈着方步,走远了。
绰奇就着那背影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有他老子打得他满城蹿的时候,还在我们跟前显威风?”他觉得不足味,转过身来,看见额讷正若有所思地发笑呢,十分摸不着头脑:“额大人,他骂你,你不生气么?”
“眼下要担心的,并不是这个。”额大人顺了顺自己的胡子,觉得虽然小端亲王草包了一点,有句话说得还是很对,自家的闺女混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此次弹劾舒氏有赏,才给了皇贵妃的月例。大晏历代的皇贵妃下一步就是皇后,皇后的父亲便是一等承恩公,那是多大多有面儿的荣耀?其实弹劾舒宜里氏固然是因为硕尚和他有过节,他也忌惮,太清太耿直的人在官场上混不下去,至少他看不惯。还有一层原因,便是舒氏与当今太皇太后的那一层关系,谁不知道舒老太太是太皇太后的胞妹?论起亲来,当年费劲心思把自家妞妞送进宫去,就是奔着做皇后去的。如今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他头一个不许。
可是现在这么看着,好像还差一点,毕竟月例是月例,贵妃这个名号前头少了一个皇字,总觉得差了点奔头,差了点火候。
皇帝要表明孝诚之心去祭天,小端亲王就现在京城里造好势,不张黄幔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让人看到皇帝有多好看,而是让百姓们看到皇帝的诚心,好及人之老,这样就算皇帝祭了天,太皇太后的病没什么起色,百姓也不会说什么。
可要是真的好起来了呢,那么朝臣民众会愈发相信,皇帝就是天命所归,天子威权更甚。
不过,也并非没有转圜的机会,毕竟天意难测,那个小小子会先虚张声势,他就不会么?
额讷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京畿冬寒,这一冬总是下雪,如今虽然短暂放晴了两日,在外头站久了,终究还是冷的。
他微微笑了笑,舒展开眉目,反倒问:“绰大人,您冷么?”
绰奇不明白他想干啥,不过还是搓了搓手,哈口气说有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