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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復,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髮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旧调重弹:「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财产,都与我无关了。」

承欢没好气,「你再说这种话,我必与你绝交。」

「对,你从来没看得起过我。」

「神经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这样亲昵地骂我,可见还是有感情。」

「来,帮我把箱子扛下楼。」

司阁看见他们,连忙笑着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还未搬进来?」

承欢想,也许明年后年,他会发觉,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会找到新欢,女性仍然温驯,嚮往一个家,盼望受到保护,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没有伴侣。

在停车场,承欢与辛家亮拥抱一下。

辛家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点呜咽,「让我们从头开始。」

「有此必要吗?」

「我愿意。」

也好,现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来往比较方便,也并不是贪图他什么。

祖母的遗产提升了承欢的身分。

所以在旧时,有能力的父母总是替女儿办份丰盛的妆奁,就是这个意思。

「承欢,我约你下星期三。」

承欢踌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从前你未试过推我。」

「那时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欢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着呢。」

她拎起行李下楼。

两人都明白,若要从头开始,不如另起炉灶。

不过,他们是少数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对情侣。

将来,辛家亮的伴侣在偶然场合见到麦承欢,会得立刻用手圈着辛家亮臂弯,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说:「是她吗?」

想到此处,承欢笑了。

那个女子一定长得比较娇小白皙,有一张秀丽的小圆脸。

「在想什么?」

承欢毫不隐瞒,「我们之间的事。」

辛家亮充满惋惜,「要不是父亲的缘故,我们早就结婚了。」

不知缘何有这么多阻滞,年轻人又容易气馁,一迟疑便跟不上脚步。

搬迁之前麦太太请邻居吃饭,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热闹非凡。

人人都假装热诚,纷纷向承欢询问婚礼改期的原因,承欢不慌不忙对众太太们解释:「祖母突然去世了。」

这次搬家,感觉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时间离开这一群街坊组长,自然有点舍不得,以后一切荣辱都不再有人代为宣扬,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飞上枝头的感觉,嚮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点点小事乐半日:「哎唷,外国人叫我先生呢,外国人对我道早安呢……」

对,麦太太心情完全一样。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终于轮到她飞出这狭小的天地。

在过去二十年内,一家接一家搬走,有办法的如许家李家只住了两三年,便匆匆离去,电话都没留一个,彼此消失。

就是他们麦家,长驻此村,一直不动。

陶太太说:「我们做了十年邻居,看着承欢与承早长大。」

「有空到我们新家来。」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还小,哪里走得开。」

麦太太心想:我也不过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认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进花盆里。

承欢问:「这种绿色肥润有点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这叫玉莲,那叫流浪的犹太人,一粒粒的叫婴儿的眼泪。」

「你倒知之甚详。」

「都很粗生,要有阳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欢忽然说:「同华人一样。」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联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妈叫你把它们搬到新居?」

「妈兴奋过度,不记得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这样念旧。」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不舍得这里。」

「你在这里出生,承早,我记得爸爸抱你回来的情形,小个子,一点点,哭个不停,妈一直躺着,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两岁,如何记得?」

「大事还是心中有数。」

「且问你,在这里之前,我们又住何处?」

「不记得了。」

麦来添走进来,「那时租人一间房间住,我在张老闆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欢问:「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现在是[鱼则]鱼涌至大的商场。」

「为什么叫[鱼则]鱼涌?」

「整个城市一百年前不过是崎岖的渔港,不外是铜锣湾,肖箕弯那样乱叫,并无正其名。」

「你看,无心插柳柳成荫。」

麦来添颔首,「可不是,谁会想到祖母会把遗产给承欢。」

承早说:「姐姐够圆滑。」

「不,祖母说我长得像祖父。」

麦来添端详女儿,「像吗?」

这时麦太太满面红光进来说:「出来帮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齐扬声:「妈,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着闲话家常。

承欢问:「做信差,月薪多少?」

「两百八。」

「那怎么够用?」

「晚上兼职,替张老闆开车。」

承早称讚道:「脑袋灵活。」

麦来添笑,「我根本没有驾驶执照,彼时考个执照并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过张老闆交游广阔,拔刀相助。」

「那时她还是小姐吧。」

「嗯,年轻貌美。」

承早说:「听说早三十年,打长途电话是件大事,需一早到电讯局轮候。」

麦来添承认,「真落后,不知如何熬过来。」

承欢微笑,这倒罢了,没有传真机与录像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风气。

要到八0年政府机关开始创办男女职员同工同酬,在这之前,同样职级,女性薪酬硬是低数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领取房屋津贴。

他们三人一直聊至邻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盘进来,与父亲对饮啤酒。

麦太太讶异,「没完没了,说些什么?」

「前尘往事。」

麦太太看着承欢,「你是想躲开那班太太吧?」

承欢点点头。

麦来添说;「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扬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麦太太不做声,如今麦来添的地位也比从前好多了,麦太太相当容忍。

承欢连忙说:「没有的事,我自己端张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来。」

「搬走也好,」麦太太笑,「不必交待。」

麦来添说:「以后在街上也会碰见。」

麦太太忽然理直气壮说:「距离太远,见不了。」

承欢不禁笑,许多人移民到温哥华,正沾沾自喜成为国际级人马,谁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锅,在店堂内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没说话的旧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运车就来了。

天晴,真托赖。

工人把一箱箱杂物抬出去。

承欢冷眼旁观,只觉傢具电器都臟且旧,它们在老家无甚不妥,一出街就显得不配,这里边自然也有个教训,承欢一时忙着指挥,无暇细想。

人去楼空,承欢与承早在旧屋中做最后巡视,没想到搬空之后面积更小,难以想像四个大人如何在此挤了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着墙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条污垢。

承欢推一推他,「走吧。」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承早说:「我们住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不是不快乐的。」

「当然,随遇而安嘛。」

姐姐拉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关上门。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没有告诉辛家亮,今日搬家。

麦太太步入新居,兴奋得泪盈于睫。

承欢温柔地对母亲说:「灰尘吹到眼中去了?」

麦太太忙用手去揉双目,承欢掏出湿纸巾,替母亲拭去泪印。

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注视母亲的脸,眼角皱纹深得一个个褶,抹都抹不开,颧骨上统是雀斑,似一片乌云遮着皮肤,苍老咱然,人人都会老,不稀奇,但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结局。

承欢心中一阵难过,一个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别。

麦太太却说:「好了,还在抹什么。」

承欢这才怔怔地停下手来。

麦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门,背着众人。

承欢看到母亲熟悉微胖身型,她习惯侧身睡,那样她可以护着怀内婴儿,凡是做母亲的睡姿都一样,用整个背脊挡着世界,万一有炮弹下来,先牺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欢可以想像当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侧,安然入睡。

傢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费,便纷纷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书抬进房中放好。

他说:「哗,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今年已足足十九岁。」

承欢不语。

在这挤逼昂贵的都会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间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个鬼脸,「迟总比永不好。」

承欢看着他笑。

「祖母其实一早住在疗养院里,财产用不着,为什么不早些发放给我们?」

承欢分析:「老人习惯抓住权力,财产乃是至大权势。」

承早颔首。

「再说,她得来这些也不容易,活着,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怎么肯放下来。」

「那倒是真的,再问你们讨还,可就难了。」

「不过,居然积存那么多,也真亏她。」

承早讪笑,「说是钱,其实都是父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欢乐:一双鞋、一件玩具,一本新书……都给剋扣起来成为老人的私蓄。」

承欢想起来,「爸一直说,他小时候老希望有一双老式滚轴溜冰鞋,可是祖父母无论如何没有买给他。」

「看,所以这笔财产其实属于他。」

「也好,属于延迟欢乐。」

麦太太打理厨房,给子女倒两杯茶,听见他们嘟嘟嚷嚷有说不尽的话,甚为纳罕。

「姐弟倒是有说不光的话题,我与手足却无话可说。」

承欢别转头来,「那是因为有人离间,」她笑,「趁离间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门,先聊了再说。」

承早听懂了,因说:「我的女伴才不会那么无聊。」

「嘿!」

「现在女孩子多数受过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託,妯娌间比较容易相处。」

承欢挤眉弄眼,「是吗?」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篮球塞到她怀中,「又不见你去离间人家姐弟感情。」

承欢不屑,「我怎么会去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图将他人之物占为己有,我要什么,问老闆要,问社会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样有志气。」

麦太太说:「那真是我们麦家福气,麦家风水要转了。」

语带些微讽刺之意,可是他们姐弟并不介怀。

承欢想征询父亲意见,他却在露台上睡着了。

脱剩汗衫短裤,仍然用他那张旧尼龙床,脸上盖本杂誌,呼吸均匀。

承欢轻轻走到父亲身边,怜惜地听他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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