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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变

 

我点点头:“对,补偿给你。”

成天惹是生非的初中生说话不如放屁,我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增加这句承诺的可信度,但我没有经验,犹豫之间周女士回来了,大概是去洗了把脸,额边湿漉漉的,面色看着好些。老蒋站在床边一层一层打开保温壶,一边赶我走:“行了,甭在这儿当柱子了,跟你哥好好道了歉,赶紧跟你妈回去写作业吧。”

我点点头,又看看周女士。

她看起来没消气,睥着我的刻薄眼神跟我哥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而圆润的眼睛,比狐狸精还狐狸精。我装得低眉顺眼,再偷偷看我哥的眼睛,更加确定我哥跟我妈更像一点。

回去的路上,周女士都绷着下巴不说话,那双和哥一模一样的眼睛扫我一眼我都觉得像被剐了一层皮。

“对不起,”这个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难,从小我就是个霸王性格,从眼角瞥见周女士的怒容,还是硬着头皮往下演,“我不该跟哥哥打架,妈,你就别生气了。”

“小川,”周女士还是拧着眉,前车的轮廓灯照亮她的面庞,铺出一层哀切的红,“哥哥和你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能没有这么亲,但我以为,亲兄弟怎样也不至于到大打出手地步。”

我哥都不认你们,还能认我这个便宜弟弟?我心里好笑,垂着头装愧疚。

“我不是故意的。”这理由太难编了,我也不知道哥是怎么说的,怕出入太大,只能做出些一听就是糊弄人的保证,“以后不会了。”

我妈没追究,我有种直觉,是我哥在背后说了好话。

但我既然说了要补偿,还是应当拿出一些实际行动来。我哥出院的时候我也去了,不像上次接他从车站回家那样,而是跟着周女士一起进了普通病房,一声不吭地干活。我跟哥坐在后座上,腿上横着三百一副的拐杖,轻飘飘的,摸起来质量就很一般。我猜我妈是故意的,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不能买太好,招灾惹祸。

我哥原本想接着看他的量子理论,被周女士教训了几句,悻悻收起,百无聊赖地看窗外发呆。这是我献殷勤的好时候,从兜里拿出一小盒蓝莓:“哥,吃蓝莓,都洗干净了。”

周女士的家庭教育还是很到位,就算我把他当假想敌,但我还是知道他喜欢吃蓝莓,芒果过敏,怕热但也怕冷,娇气得要命。我学习一般,身无长处,就会打架,还是口腹之欲好满足。从超市顺一盒蓝莓洗干净带过来。

他淡淡斜我一眼,眼睫闪动又是好哥哥的善情:“谢谢小川,今天不用补课吗?”

哥绝对是故意的,我看见他挤弯眼睛,细细的卧蚕沿着圆润的眼鼓起来:“今天休息了,所以跟妈妈来接你,晚上你想吃什么。”

我真的是个傻逼,我不开玩笑,不管多少次我都不长记性,十二岁的蒋逢川抵抗不了蒋云程的笑,十年后,二十二岁的蒋逢川还是听见蒋云程笑就阴茎胀痛,像饿了三天的狗,只会扑上去舔他一身口水。

我坦诚,把一整颗烂种子从中心线剖开展示给蒋云程:“哥,我知道错了,我就是有一点嫉妒。”

蒋云程慢条斯理拈一颗蓝莓,用眼神示意我继续,我肚子里面烧起一股说不清的火,或许还有怒火未得宣泄。又或许是还有不甘心没说出口,总之我说了很多,结结巴巴承诺我的补偿和歉意。

像是说胡话,周女士透过后视镜嗤一声笑了,三言两语戳破我的造梦,蒋云程接过湿漉漉的蓝莓盒,腾出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指尖穿过发丝在我头皮上划出一道道潮凉的涟漪:“没关系,我们是兄弟。”

大臂骨折和摔断腿又不一样,虽然行动自由,却不适合长途跋涉,哥不得不延迟开学,我开学了,他留在家里做他的竞赛模型,周女士和老蒋的陪伴到此结束了,就算再想抽出时间,还是得被上下游商户狗撵似的去干活。

我跟周女士申请了中午走读,虽然指望不上我做饭,但哥现在也是半个残疾人,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也算是一点安慰,比如中午给我哥带饭。

我哥真的很挑食。我们初中的盒饭是统一订购的,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十分钟开进校园,带来一股浓郁的菜腥味,我多交了一个月盒饭费,每天拎两盒饭回家。

我听一上午课,吃什么都香,他竞赛时间急迫又负伤,看什么都不顺眼,冷眼看着我扒饭,哼笑一声拍了筷子回房间,塑料盒里的菜几乎没动过,难伺候得很。

晚上母亲回来他会刻意掩去时时刻刻的焦躁,沉默着吃完回房间,我那时候才终于开了一点窍,读懂了母亲眼里的落寞和担忧,自作主张揽下安抚哥哥的差事。

切蜜瓜的时候一直在做心理斗争,我猜不出蒋云程会是什么反应,没法预料,没法抵抗,甚至在想要不要把老蒋的烟灰缸带进去,让他砸我一下出出气。那是个很有分量的的水晶制品,够重,但也易碎,也许会出点血。

蒋云程对我的殷勤毫无触动,也是,他一个国赛二等奖哪里看得起初中生的道歉。头皮上荡漾起一层层水波,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摸我的头,明明一个星期前还能笑着看我向他挥拳头。

我干脆不敲门,防止他把我拒之门外,直接拿备用钥匙拧开锁,闪身进去连忙反手关上门,把钥匙忘在外面:“看你晚上没吃什么,给你送个水果。”

“出去。”蒋云程总是对我没什么耐心,却又很在意那个不喜欢的表面太平,就算赶人声音也要放得轻轻,“滚远点。”

装听不见是最好的办法,他年龄比我大,胆子就会比我小:“别生气了,心情太差还影响恢复。”

“你离我远点我心情就挺好的。”他还是轻声说话,眼神紧盯着显示屏上的论文和数据。

我很久没进过他的房间,我每次偷溜进来都会把东西放回原样,没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样子,数据、论文、各种资料铺得乱七八糟,从桌上连到床上,我也有点担忧他晚上是不是没好好睡觉:“妈挺担心你的,还问我是不是中午不吃饭。”

周女士没问,也根本不必问,我哥在家备赛的时间迅速消瘦,连一向迟钝的老蒋都愁眉苦脸,我只是体贴地补充一些细节:“中午我带饭回来放在家里,放学回来还能看见满满一盒饭。”

蒋云程总算舍得把视线挪开,半垂着眼看那盘细心切块的淡橙色蜜瓜,叉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糊道:“你出去吧。”

我觉得不安,慢吞吞走到门口又不肯出去,靠门一坐,嘟囔些自欺的假话:“那你吃完了我再出去。”

“蒋逢川,”蒋云程关了页面,转了半圈电脑椅俯视我这个可怜鬼,句句温柔刀,“我们永远不是兄弟,之前是我说话有些难听,多少是对你的迁怒,这不太公平,你也不必嫉妒我,更不必补偿我。”

蒋云程又露出那副神情,那种高高在上的漠视,可他声音轻柔,甚至逗小狗似的拍拍我的脑袋。

“你很快就会忘记这种飘渺的愧疚。”

后来我有的时候真恨他这一点,为什么要心软呢?

奖金刚到账,我哥就给爸妈一人买了一份小礼物,算不上多好,就是个心意。老蒋装高冷,周女士喜欢得不得了,开春了还围着围巾出门,后受到老蒋阻止,遂真空收纳。

我就没有了,只收到冷冰冰的五百块钱。

“我不知道小川喜欢什么,吃的玩的你自己看着花吧。”

蒋云程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我感觉自己像个纣王,神魂颠倒地说谢谢哥哥,殷勤地夹菜,还舍得把最后一块羊排让出去——昏君大抵都是这个德行,偏宠,听尽谗言。那五百我扣扣搜搜花了很久,总是很舍不得,买的时候都当作是我哥严选的礼物。

仔细想想,那时候还是没长大,被漂亮皮囊迷得丢了三魂七魄,五百块钱加一句好话,前仇旧恨都忘了个干净。

还好我是真心实意想补偿我哥,最后这五百块也会还给了他。

第二天我有个面试,不能一直呆在家,一起身我哥也跟着睁开眼,可惜起床未遂,只能用手撑着慢慢躺倒。随便弄点吃的我就出门了,没想到终面的人那么多,我有点没信心,也不好意思上楼,蹲在小区南门跟物业大爷借了根烟抽。

“小伙子有啥可不痛快的。”

大爷觉得我装逼,我愁眉苦脸白他一眼:“大爷你不知道,我哥生病了,我愁啊。”

“看你德行也不像会照顾人的,”大爷斜着眼打量我,回头猛抽一口,好半天才吐出一股白烟,“病人心情痛快最重要,多讲笑话。”

我他妈现在就挺像个笑话。我没敢说,只能又顺一根大爷的烟,他这是自己买的散烟,劲儿大,辣得我舌头发麻。我找个风口站着,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本来是想简单介绍一下他失忆的情况,又突然有点说不出口:“哥最近挺忙的,平时少给他打电话吧。给我打,我给你们转达。”

到这句话说完,我才反应过来“恋人”这两个字有多少谎言在等着我圆,社交、家庭、甚至楼下物业大妈都知道我是他亲弟弟。电话挂断后的漆黑屏幕映出这张脸。

这张来自周女士和老蒋的脸庞。

我跟哥不算是很像,他随我妈更多一点,可说出去都很愿意相信我们是亲兄弟。

“回来啦?”我进门时哥正在看电视,好像是其他台的相亲综艺,到了男方家长提要求的环节,哥被奇葩要求逗得乐不可支,看见我进门立刻站起来,接过我的背包和外套挂在玄关,“等你好久了。”

“人太多了。”我有点悻悻道,我的号码很靠前,耽误的时间是去信息城取手机。哥之前的手机摔烂了,直到他醒过来才想起来维修这一茬。

师傅说修不了,我说您想想办法。

师傅说主板都坏了,我说里面的短信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师傅说修复的钱都够买个新的了,我说这是我哥出事前用的手机。

这话半真半假,最后一条信息是我给我哥发的想你了,蒋云程回没回我也不清楚,但我哭得很真情实感,我一想到哥面色雪白在救护车上吸氧的样子就后怕得发抖,心肝脾肺肾挍成一团挍出血来。

“手机修不了了。”我先拿出今天买的新机,“给你换了个新的,等会吃完饭我们去补卡。”

补卡还是没去成,突然下起一场暴雨,没来由,也没有预警,下得正欢才想起来阳台上还在开着通风,以及没收的床单和衣服。我实在不擅长做家务,宿舍生活都是糊弄着来,独自搭理房子这件事更没经验。

先把床单抢救进来,乱七八糟堆在床上,有的干有的湿,哥盘腿坐在床边,歪着脑袋朝我笑,我立刻鸡巴起立,棉质短裤撑得难受。

最后那一大堆东西都铺在次卧,哥说明天天晴了再说。

面试过得很快,就是可惜我哥的公司不要我。我一度怀疑是我哥做了手脚,但他趴在我身上,圈着我的腰,我就想扇自己两个耳光——怎么会呢,我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我哥还在休病假,笑着把我送出门,吻别之后让我好好挣钱。

爽翻了,你们这种没有哥的可怜崽肯定不懂。

我以前觉得哥生气的样子劲劲的,接吻咬破嘴也是情趣,现在感觉这样特别好,像个小新娘,对我笑,亲亲我,抱着我细细地叫我的名字,半仰着脸说晚上早点回家。下午坐在工位上我还在回味这一幕,傻乐太明显被师傅踢了一脚:“好好干活,乐什么。”

“我、我、”我吭哧半天,想起来同事得意洋洋的嘴脸,“我也想我对象了。”

嘿嘿,对象。

回家的时候我哥正在收重新晾干的床单衣服,衣服按照不同的颜色和薄厚挂进衣橱,接着把新洗好的衣服拿出来。

“我来吧。”欣赏到这儿就可以了,我哥还是个病患呢,干一点活就可以了,“今天出门了吗?”

“没有,不想动。”哥总是懒洋洋的,但我不知道是静养后遗症还是本性如此——毕竟他做爱也经常把我咬一身牙印——现在像只猫,哪里都能躺,哪里都能倒,我靠着床头玩手机他都想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外面太晒了。”

合着周末躺阳台晒太阳的又不是你了,我心里翻个白眼,但医生说了要适当运动,还是得重视起来,不能光靠着床上那点运动:“那晚上去散散步吧,我对周边也不熟。”

“那出去干什么?两个人都迷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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