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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坑之后的塞翁失马(一发完)

 

浪三归揭了片瓦往下看,见房中几人神志清醒,均无大碍,胸中吊着的这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日前他追踪盗匪路经番禺,本想逮住人顺势回宗门过年,顺带指点指点他悟性不错的小徒弟,不想才将盗匪扭送官府,此地官员上句才千恩万谢,下句又提起一事,道是连日来有人失踪,报到官府却无人敢管,还望大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鼎力相助云云。

浪三归在外游荡日久,哪能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哦了一声,并不十分热衷,似笑非笑看去一眼,“是什么势力才让官府都忌惮?”

县丞擦了把汗,低声道:“这……见笑见笑,除却那族势力盘根错节之外,也另有缘故。您在本地住了一段时间,听闻了大族陈家广发布告,招兵买马,意图寻得十数高人,送他家大郎外出行商一事吧?”

浪三归想了想,微微颔首,“听过。”

“您这样的高人,自然是看不上这三瓜俩枣的。”县丞陪着笑戴了顶高帽,接下来的话却使浪三归挑了挑眉。

“陈家将此事弄得声势甚大,不止岭南,我看南边数得上的宗门均有人赴会……只是这失踪的人,正是来陈家谋职的武林人士。您说,这江湖人都吃亏的事,我们这些老百姓怎敢沾手啊。”

身后的小差役见这位武功高强的大侠还是表情淡淡,一副不想理会的模样,生怕催命差事落到自己头上,眼睛一转,指着他腰后横刀大呼小叫,“里、里面就有拿着这样长刀的人!”

他刀宗弟子一心向武,个个精挑细选,功力上乘,怎会有如此愚蠢之辈。浪三归心里不信,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便显得不近人情,与他扬名宗门的意愿相悖,是以明知若应下来十有八九赶不回舟山,浪三归仍是忽略掉心中那点遗憾,点了头。

于是就有了浪游刀主半夜上屋揭瓦那一幕。

陈家家境殷实,根基甚厚,给未来有掌家之望的大郎挑选护卫,自然不会草草了事,凡是经过初选的江湖人,都被安排住进这座偏远幽静的别庄之中。浪三归仗着身法了得,趁夜一间间看去,对赴会之人武技水准大致有了成算,却未见到差役口中手持横刀之人。

他便知道本宗弟子不会掺和这些污糟破事。浪三归心中得意,暗暗松了口气,身形一动窜到最后一件屋舍,轻轻揭开瓦片。

话不能说得太满,原来宗门之中……真是有笨蛋的。

浪三归无语了。

侠士丝毫不知在自家刀主心中形象已被抹黑,正端坐桌边,手持烛剪挑亮烛焰,将灭未灭的火光骤然一震,映亮俊朗眉眼。夜已过半,月隐星藏,他非但毫无睡意,还很是忧心地叹了口气:“我们已来此数日,还未发现异常,这样下去,几时才能将此事查明?”

与侠士同住那人衣襟大敞,横躺于床榻之上,大喇喇裸露精壮胸膛,一看便是修习外家功夫的模样,棕茶色袍袖之上水纹精细,翘脚露出半截小腿,其上赫然印着一段朱红纹身,显然是位丐帮弟子,可见县丞所言并非全是托辞。

那丐帮弟子满不在乎摆了摆手,“何必着急?你今日才显山露水夺得魁首,总得给他们绸缪几日。”

侠士道:“并非我着急,实在贼人奸狡,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使几个武魁消失得悄无声息,那几位兄台不知境遇如何,实在令人担忧。”

过了片刻,侠士再次轻叹:“原还想回宗门过年,如今看来,多半不成了。”

两人相识半月,头一次听侠士提及自身,丐帮弟子显然对他毁誉参半的宗门很有兴趣,追问道:“怎的,年关回去会有年赏?”

侠士不知想到什么,露出点笑意,摇了摇头,“我师父常年在外,若没被杂事绊住,想来也是会回去的。”

丐帮弟子笑道:“听上去你竟不是思念宗门,而是想师父了。”

侠士弯起嘴角,眼眸之中盛满烛光,盈盈眼波浸透喜色,不知是红烛掩映还是其他原因,双颊泛起淡淡的红。

不知又想到什么,那点叫人看去也会心生愉悦的笑意很快淡去,侠士垂眸看向手边横刀,没再接话。

听到这里,浪三归勉强收起将徒弟揍一顿扔进海里的打算,将瓦片盖回原处,翻身下来,自去寻地方过夜。

幸亏他那小徒弟是为行侠仗义,而非贪图富贵,还算没有笨到家,只是……连有人在屋顶窥探都发现不了以微末功力以身犯险,未免太过冒失。

说到底还是个笨的。

浪三归刻意思来想去,将已发生的正发生的将要发生的统统想了一回,终究绕不过最后听到的调侃,对着茶盏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很想念这个小徒弟。

如今看来,所思所念皆在眼前,能不能回舟山过年,好像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往后一连数日风平浪静,浪三归跟着全无所觉的侠士练武、吃饭、睡觉,乏味得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已被幕后之人发现,才震慑得他们不敢妄动,暗自盘算过几日再无动静便先离开,但……他自横梁往下看,那傻徒弟若阴沟里翻船,可怎么办呢?

若侠士知道他心里念着的刀主将他看作毫无经验的江湖新人,恐怕哭笑不得。

这些日子,他虽常常感觉有人窥探,却没有从这道视线之中察觉恶意,想来只是观察,暂时没有动手打算。侠士故作不知,婉拒友人发出的共饮邀请,谢绝一切可能暴露本性弱点的娱乐活动,将作息保持在最常态、最规律的状态,倒像仍在宗门时那般,早起练刀,至晚方归。

在师徒两个心里都犯嘀咕的时候,连日钓鱼行动有了回报。

那日早间训练过后,侠士回屋简单清洗,分神琢磨着是否该应下同僚饮酒邀约自己削弱武力值,浪三归琢磨着至夜若还没有动静便退远一些,两厢低头沉思,听闻敲门声时梁上屋内两人同时抬头。

来了。

侠士背过身,迅速往嘴里塞了个什么,动作又快又熟练,连浪三归都瞧不清。

敲门的是庭院洒扫仆从,这些日子见惯的熟面孔,素日待人不错,入住时为他解决了不少疑难。侠士以为来者会是深不可测的武林高手,见是熟人不可避免有些泄气,好在历练颇丰,表情并无变化,平静道:“有事?”

仆从道:“请跟我来。”

侠士精神一振,“去哪里?”

两双眼睛死死盯着仆从堪称乏味的、毫无特点的脸颊,均未错过听闻回答之时一闪而逝的诧异。浪三归手抚下颌思考,隐隐觉得此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侠士自来行事端正,从没有过不守约定的黑历史,绞尽脑汁回忆是否答应过什么,尽管他什么都没想起来,也因“毁诺”臊得脸热,下意识别开视线。仆从逮住这个瞬间,眼神一变,仿佛敲破麻木外壳般露出属于武者的锋芒,浪三归一惊,想做什么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人抬起手,在他好徒弟眼前晃了一下。

那双素来清明沉静的眼神登时散了。

仆从咧嘴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如同吐信的蛇。他抬手拍了拍侠士脸颊,力道不小,那侧偏白皮肉很快发红,“大侠?哼。自己走去东厢,若被人发现,我先罚你。”

说到罚字,那音咬得暧昧,隐藏万千含义,浪三归心头一跳,抓不住从拂过心脏的那根羽毛,强忍怒意跟着侠士左闪右避,绕开在院中聊天比武的武林人士,他二人武技超群,果然未被任何人发现。

原来防范方向一开始便出了错,压根没有生人,避开所有人耳目的,就是江湖人自己。

早有人等在东厢门口,领着侠士入内,手掌在墙壁几块石砖上拍了几下,速度极快,显然非常熟练。浪三归耳聪目明,完整记下,等那人走开照葫芦画瓢,施施然走进豁然洞开的暗道之中。

浪游刀主常年浪迹江湖,以为刀宗正名,弘扬刀宗武学为己任,救助危难无数,自然也曾遭遇无数险境,见识经验非常人能比。

但眼前场面,他是真没见过。

前来赴会的江湖人都住西厢,浪三归也曾来空置的东厢探查过,厢房里陈设装饰均是精致雅致,但缺少人气,显然长久无人居住。

谁知下方居然是这个模样!

顺暗道走至地下,一路红烛高照,张灯结彩,石壁之上悬着簇新红底描金灯笼,倒像富贵人家娶亲新房。

好在建在地底,光线再亮也有不足,浪三归得以隐入暗处,贴着墙根行走,越是往里,越是心惊——那段描金绘彩的甬道尽头,是一处囚室。

牢笼分布两侧,均有金银装饰,铁栏之上悬挂木牌,镌刻各人江湖名号,名号下头却无名姓,牢笼之内桌案床榻俱全,其中几间或放置琴案,或悬挂字画,有些已经空置,更多的还有人影,也都各自被拢在纱幔之中,看不真切。

浪三归被这诡异地窟惹得头皮一炸,直觉不是好事,挂心着早他一步进入的侠士,快速迈出数步,才与伸出去,浅浅戳刺耳廓,又往里钻,试图在耳孔附近也掀起风浪,迟驻呼吸霎时一重,双手都用了几分力,十三硬是从意乱情迷中挣出片刻,摊开手掌包住那只关节畸拙的右手,含糊说了句:“别用这只。”

然后那只手被轻柔拨开,另一只完好的手与那具散着热气的身体一同贴上,救他性命的人仿佛致力于给他一些别的东西,迟驻伸出阻拦的左手被轻易定在空中,最后轻轻搭到他肩头。

十三又一次被默许,嘴角弯起一个非常明显的弧,湿漉漉的手放弃取悦自己,转而去做一件重要百倍千倍的事,往另一个地方探去。

那里尚且蛰伏,而掌下的躯体仿佛死去一般僵硬。

“放松。”十三嘟哝着,并不细腻的指腹轻轻揉搓过去,“信一信我。”

叫迟驻放松并非一件容易事。他的身体如同一张时刻准备绷断的弓,英挺的眉拧在一起,仿佛在忍受极大痛楚,几回逼得十三不得不停手确认掌中物件确实神采奕奕,没有半点萎靡迹象。

越是愉悦,越是痛苦,初时还有几分黏意的吐息换成隐忍低吟,剧烈颤抖亦非享受极乐的凭证,十三试探数次后若有若思,不敢亲吻他,便低头一遍遍用鼻尖磨蹭过面颊,嘴上一刻不停与他说着闲话,从先前迟驻捏着把玩的草编小马一直到前几天被他二人一致嫌弃味道不好最后倒去浇花的甜口奶茶,两人都未发觉床笫之上谈这些家长里短有何不妥,寻常言语仿佛成为某种力量来源,迟驻静默半晌,陡然生出意欲停止的念头,于是他便伸手,再自然不过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够了。”

十三顺从停下,手掌却未撤出,五指依旧将那倾吐热液、不知餍足的孽根拢着,有意问道:“怎么了?”

迟驻不再说话,自过于缠绵的臂弯中直起身,汗滴挂在他眼睫之上欲坠不坠,勾得十三心直痒痒,偏偏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汗滴滚进眼眶里,又像泪一般坠落。十三与他贴得近,听到他胸腔之中呐喊的分明不仅仅是停止。

他被一双眼睛殷切地望着。

又好像不止是望着。

迟驻尝过溺水的滋味,也曾彻夜浸泡在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血液之中,那些液体慢慢干涸,像是东瀛盛传的符咒,或者枷锁,每一条纹路都刻满他的卑劣,烙在皮肤上,化成绳索深入体内,绞紧心脏,变作一场不必动火、无人受难的酷刑。

现在有一双手亲密触碰着他的身体,比他自己的手更听话、更顺从、更在意他的悲怒忧虑,半月以前,它将伤口抚平,现在又想带来极乐,往后,往后他也是知道的,它还想给他安宁。

勒住心脏的绞索微微松动。

他开始久违地感觉到喜悦,尽管这一点甜已激起翻江倒海的愧意,它也固执地长久停驻在耳际、舌尖、腰腹、下肢,残存在每个与人世接触过的部位。

十三再次动起来,这回他没再赋予他逃避的权利,比手指更加湿软的部位将他包裹,耐心地、细致地、一点点勾出他的欢愉。

迟驻左手下滑,轻轻搭在他肩头,距离颈脉不过寸许,那经络跃动,每跳一下,就在迟驻经年筑起的屏障上震出一条细细的缝来。

缝隙之中,小小的迟驻怯怯地问:“我可以吗?”

可以怎样?吃糖、偷懒、出门游玩、还是偷偷骑上爹爹的马,再悄悄跑到谁也找不到的秘密基地去?

我可以吗?

十三尖锐的犬齿被口唇包着,蹭过人间极乐根由,那双眼睛又抬起来,又望着他。

可以的吧。

那夜之后,迟驻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初入睡时尚不安稳,身上越舒服,心头越是如负万钧,愈近天明,身上愈轻,待到睁眼,天光入目,他隐约察觉有一些曾让他彻夜不能眠的痛意正散作飞灰。于是迟驻坐在床头,盯着双手发愣半晌。

是否真有资格卸去以无辜人命制成的枷锁,又是否真有资格尽兴欢愉?以及……

他的目光落在掩得严实隔绝外间风雪的木板门上。

门外有零零碎碎地传来铁链碰撞的声响,不必亲眼看见,就能想象院中定然立着一个人,正用唯一一棵老树当靶,不厌其烦地将链刃一遍一遍缠上去,又收回来。

以及,又该如何面对他?他对他虽有感激,却,实无……

丁零当啷的声音忽而沉寂,静默之中他听到胸腔心跳怦咚,那人似有所感,脚步声近,迟驻分辨着,这步是踩在雪地,这步是踏上石阶,这步是停在门前。

木板门吱呀一声开条缝,而后缝隙扩大,那人身影与外头过于亮眼的日光雪光一同进入,刺得他眼眶发涩,十指倏地收紧,倒比昨夜更加紧张。

恢复清明的视线里盛着小小的他,温和耐心一如往昔,“我今日休假,你可有想做之事?”

独独没有昨夜甜蜜得令他窒息的缠绵爱意。

——迟驻陡然松了口气。

待龙泉府事毕,十三接到回返太白山的调令,已是次年元月初。

元月中旬,两人两骑走在官道上,前方就是长安城,十三心思全在琢磨如何将被信使不慎打湿的书信在马颈上摊平晾干,一路都没有抬头,好容易折腾出点成果,高举书信仔细分辨,将勉强看得见的几个字读出声:“……好……要事……今晚……不散!”

迟驻转脸过来,露出疑问表情:“今晚?”

十三应了一声,一路看到最后:“是昔年寄来的。”

迟驻不认识他那些江湖朋友,没有接话,十三与他相处日久,半点不见外,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顾自道:“一个小孩儿,找我能有什么要事?今天什么日子?”

“……”这分明是猜到原委的样子,迟驻原不想答,但他不答,十三就不继续说,好像非要等到答案似的,只得如实告知。那人果然在守株待兔,装模作样地哦了声,“快过年了。”

过年。

迟驻在心里重复一遍,少时年岁就在他心中跟着走一遍,他本以为会先感觉到寒意,然后是透骨哀凉,谁知那些东西好像都被一层油纸隔在外面,叫他痛也痛不分明。

十三不曾察觉,还在研究那封信,道:“干脆过完除夕再回去,如何?”

迟驻又不说话。

十三只得抬头,看着他重复一次,这回迟驻才反应过来是征求他意见的意思,不甚熟练地点头附和,“随你。”

随你?十三笑了笑,道:“不反对的话,下次说好就行了。”

原来有时信中写“今夜”不一定非要今夜,信中写“要事”不一定真是要事,迟驻站在十三身边听他跟那坐没坐相的小孩儿叙旧扯淡,嘴角罕见地弯了弯。

“只是约我看灯会?”十三知道昔年找他肯定不能有大事,但这“要事”小到这份上还是令他意外,反复确认几回,才接过小孩儿递来的两张入场券。

“是呀——”昔年眼光在并肩而立的两人之间来回转,笑嘻嘻地拉了拉十三衣摆,十三顺势低头,迟驻原是君子作风,不想偷听,但那句话如钻进他耳朵一般清晰得要命:“以前你都是一个人来的——你不想与这位大哥哥一起去吗?”

十三抿起嘴,露出个颇有几分羞涩意味的笑,没有回话,因不知这话已入,往上一按作了示范,道:“喏,就是这样,在灯市每赏玩一处,都可在上面收集一方,若是把整册盖完,还可以找我换个小玩意。”

十三一听有奖,立刻道:“少一本。”

昔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急道:“你们两人不是一起的么?要两本做什么?”

十三觉得他莫名其妙,不肯妥协,还是伸着手,“既然有奖,自然该拿两份。”

“……”昔年闭了闭眼,脸上表情变幻莫测,终究拗不过执着占便宜的大人,还是将另一本递了出去。迟驻先前无意间偷听了那句“一起去”,此时心头雪亮,猜到这小孩有兼做红娘的意思,脸上有些不自在,没去接那本小册,只道:“一份即可。”

昔年嘴角刚扬到一半,小册就被十三劈手夺过,塞到迟驻手里:“那可不行,若出两份力,只拿一份奖,岂不亏了?”

迟驻:“……”

昔年:“……”

十三似是对这本玉钤颂春甚有兴趣,借光翻看小册,处处对照标识,引迟驻自街头开始收集,最初那个印鉴易得,不过是在灯前略站一站,两本册子就有了。而后十三路遇故友,上前招呼,迟驻便随他停步,听着二人闲谈,忽而心念一动——他如何交游这般广阔?

侧头看去,十三笑意满面,正细细询问时李小刀在旁边凉凉道:“要显能耐也不至于这般用力。”

刚恢复常态的十三闻言再次破功,噗地一声笑出来,然后顾及为当事人留情面,强忍笑意道:“对不住,我家公子天纵英才,武艺高强,一时收力不住,您多担待。”

李小刀:“……说前三个字就行。”

迟驻在旁边看着,脸上红潮未褪,好在灯下看不真切。李小刀因何责难,十三因何发笑他都不介意,如此良辰好景,他只是在想,原来为某个人完成某件事,也有如此满足的时候。

灯饰路边不限摊点,二人未用晚饭,便沿路买些小食解饿,十三惯例担忧迟驻饿死当场,每样都买了十足分量,两人虽正值壮年,正是能吃的时候,一时半会也消耗不了这许多甜腻小食,手上物件就积攒下来,十分累赘。十三原打算找个地方吃完再走,才到路边停步,就听到一阵细细哭声,这下哪里坐得住,二人对视一眼,分头找寻,总算街角寻到了正淌眼抹泪的粉衣小姑娘。此地偏僻,满街灯火都绕开这里,小姑娘哭得凄惨,双眼肿得像桃,迟驻自己也不知想到什么,心头狠狠一揪,将手中小食交予十三,头一次率先走近,蹲在她身边细细询问。

正欲上前的十三脚步一顿,低了低头,藏匿不合时宜的、悄悄翘起的嘴角。

叫愿愿的小姑娘只觉得蹲在身边的公子好漂亮,好和善,半点不害怕,寻到后援似的,登时哇地一声哭得更惨,一头撞进迟驻怀中,泣道:“愿愿的天灯……娘亲说,对天灯许下心愿,如果天灯飞得足够高,心愿就能实现,可是,可是,愿愿的天灯刚飞上屋顶就被风吹落了……”

十三在后侧瞧得真切,迟驻原先无措悬在空中的左手轻轻搭到了她背后,略显笨拙地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还看到迟驻回过头,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又被什么拦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同为握在他人手中不得自由的刀俎,十三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眼眶中泛起一点潮意,又在下次眨眼消失不见,说话时声音堪称温柔:“迟公子,为她拿下来吧。”

女孩儿听到抱着她的年轻男子姓迟,哀求有了确切去处,又拉了拉他衣角,话音怯怯,“迟哥哥,你能不能……”

迟驻抚了抚愿愿梳着双丫髻的脑袋,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用来许愿的灯,或许换个人拿更好。”

就知道会怎么说。十三腹诽,对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女孩儿哭得狼狈,脑子却一点不慢,立刻抱紧了眼前这位和善可亲的哥哥,眼泪是憋不出了,嚎得却更是伤心,大有赖上他的意思。迟驻哪经历过这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几次回头,十三都正看向别处,两人视线未曾对上,遑论求助。有路人闻声而来,迟驻不欲见人,无奈之下只得点头,道:“在这里等着。”

摧骨血屠跃上屋顶,踩着砖瓦,为小女孩去寻一盏寄托愿望的天灯。十三仰头瞧了一会,夜幕之中反正寻不着他,便走近女孩儿,与她一起等着。

小花猫已经不再哭了,说起话来还是一抽一抽,“哥哥为什么不肯帮我?”

十三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哥哥觉得自己做过错事,担心老天不肯原谅他,所以不想累你许愿不成。”

小孩听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错事”二字还是懂的,她吸吸鼻子,小声道:“娘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哥哥长得那么好看,一定不是坏人。”

这个善恶观念似乎不对劲,十三笑了一会,眼见屋顶上人影弯腰,从瓦上捡起已然熄灭的灯笼,不过片刻就要下来,才再次开口:“虽说不能以长相区分好坏,但他的确不是坏人。”

……也的确长得好看。

将灯交到愿愿手里,小姑娘满心满眼全是这个帮她大忙的大哥哥,再三恳请迟驻帮忙放飞,这回迟驻说什么也不肯点头,故意冷了脸,唬得小姑娘往后退一步,嗫嚅着又叫了声迟哥哥。十三知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春回冰融自然也非几日之功,温言劝说几句,搭上一串糖葫芦,好容易将姑娘哄好,正打算向迟驻邀功逗他笑笑,脑后就传来久未听到的苍老笑音:“许久不见,小友还是这般热心肠。”

十三面露欣喜,回身笑道:“半仙!”

余半仙上了年纪,遇见故人嘴里琐碎,把稻香村初见乃至这些年几次偶遇絮絮说了一遍,迟驻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没有打断的意思,十三一边赔笑一边擦汗,在余半仙提及十三当年久走背运,千里迢迢到扬州找他转运,不帮便坐在铺位前耍赖不走的糗事,十三分明听见耳边一声轻笑,耳垂登时跟着火一样滚烫,也不知是为糗事还是为这笑音。这些破事是听不得了,十三立即起身紧紧握住余半仙枯槁手掌,大声截断:“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如半仙为我二人算一卦吧。”

余半仙笑眯眯地起身,走到亮出朝他们招手,借光细细看过两人面容,满是褶子的脸如同被泡开的菊花舒展开来,“真是奇呀。”

十三对他深信不疑,后续未听先点了头,很是捧场地追问道:“如何奇法?”

余半仙虽则年迈,一双眼瞳亮若寒星,半点不似有年纪的老者,指着十三道:“小友,你有金钟夜撞之相。”

这是老规矩,话说一半,见财吐真,十三心里门清,但这回不等掏钱,余半仙自己先说下去:“值此万象更新之际,获此卦者,有事未成必能成事,有缘未至必能结缘。”

成事,结缘……

十三心念转得飞快,脸上蓦地一热,很快又将这全无可能的念头打消,琢磨着除却将迟驻送往太白山这个任务,他身上已无大事,莫不是此事必成之意?他不能确定,先付过这卦的银钱,再将迟驻往前一推,道:“他又如何呢?”

“这位小友更是特殊。”余半仙手指一动,将碎银收入袖袋,正色道:“此乃观卦,风地观,旱莲逢河之相。”

旱莲逢河。迟驻眼皮一跳,不自觉站直些许,神色中透着认真,似是信了几分。余半仙见多识广,一抚长须,笑道:“一池荷花,恰逢天旱,池干花枯,全部茂盛。忽而天降大雨,花又茂盛。得此卦者,得贵人帮扶之兆。”

——贵人。

两人心里同时犯起嘀咕,十三喜上眉梢,迟驻往昔命途多舛,空有英才却被时局所累,不正是荷逢天旱?得余半仙金口断言,想来太白山一行心上人能少受刁难,若得长源先生或太子殿下看重,岂非一飞冲天,得遂青云,正应这句贵人帮扶?这卦又与他方才“有事必成”相合,一念及此,掏钱的动作都虔诚许多。仗着相识日久,忙忙拉了半仙衣袖,低声询问贵人是谁,可有征兆,如何帮扶,能至何境,余半仙连道天机不可泄露,好容易将衣袖抽出,举着那破烂白幡摇摇摆摆自去逍遥,十三颇为遗憾,只能转头低声安慰道:“不知卦中贵人是谁?别看半仙总是讹钱,算的卦却准极了,往年我走背运的时候……”

迟驻在一旁安静听着,目光盛着灯色、波粼、焰火、天灯与一点快要被愉悦驱散怠尽的哀愁,久久不移,嘴角微翘,非常轻地嗯了一声,道:“准极了。”

得遇贵人,必能成事。十三心内反复念叨这两句,又是为他高兴,只想立时归返太白山送他平步青云;又是不舍相伴,此番分别,怕是再无交际,左右拉扯之下,十三难以抉择,便试探着出言发问:“迟公子,今日灯会可还尽兴?”

迟驻觉得这句话不太中听,又分不出缘由,将一闪而逝的不悦抛诸脑后,认真点头,“人间至乐,多谢。”

他说至乐,还跟我道谢。十三那点纠结登时有了偏颇,面上纠结神色尽去,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过完十五再回,如何?”

姬别情冷笑:“好啊。”

十三:“……”

相识以来,迟驻从没见过十三有这样快的速度,只觉腰间一紧,就被他捞着窜出十余尺,他不惯与人亲近,正欲挣脱,转头一看十三面色肃穆,如临大敌,额头冷汗都滑到下颌,心中疑惑,一时没敢动作。

姬别情刷地收回抽空的链刃,自房顶跃下,并不靠近,远远侧身立着,如同最坚硬的松。仍是红绦覆面,看不清表情,声音也是一贯冷然,“不如过了清明再回,如何?”

十三:“……属下不敢。”

姬别情又冷笑一声,焚海剑在灯下光华流转,重复道:“不敢?”

话音未落,十三又动了。

他被姬别情教育日久,哪能听不出这话是气到动手的前兆,半点不敢马虎,带着迟驻凭借经验连闪五鞭,差点被第六鞭抽到衣角,还是迟驻看不下去,反客为主,捞了人辗转腾挪躲过后续四鞭。乱天狼十鞭已尽,十三松一口气,刚要说话,就见姬别情身形不动,鬼步未开,抬手直接抽出了第十一鞭。

这招台首可没有教我!十三心里呐喊,尽管背负链刃,但要动手格挡是万万不敢,只得把迟驻往身后一带,打算闭眼硬吃这鞭,只盼台首消气,不要计较,若能顺带准他几日伤假便更好……

劲风已到脸前,十三恐惧得脸皮一抽,却听一声金铁交击铮然作响,最后叮叮叮几声,是剑与剑正急速碰撞,十三心头大骇,急急睁眼,生怕姬别情给迟驻穿小鞋,把他命中贵人硬生生弄不见,这让他怎么交代?将心一横,大叫一声:“台首!”

其声凄厉之极,叫正在缠斗的两人齐齐招式一顿,停手望来。

有路人往这边望来,姬别情丢不起这人,率先抽身退步,闪身没入黑暗之中,迟驻见状亦收势,重回十三身侧,弃身未收,侧身而立,是最明显的防御戒备之态。

十三拉了拉迟驻衣摆,小声哄道:“无事,那位是姬台首。”

迟驻又不是傻子,自寥寥数句交谈中早就弄清楚二人关系,但并不买账,只淡淡应了声。

两厢僵持,十三谁也劝不动,正自着急,街边突然又窜出一人,十三细看之下大喜,忙叫了声,“叶哥!”

叶未晓背对他,手别在腰后比了个交给他的手势,凑在姬别情身边低声说话,“饶他一命”、“总会回来”、“再等几日”和“先生久候”中不知是那句顺了姬别情的毛,吴钩台首将焚海化鞭成剑,重新背回身后,转身走得毫不迟疑,只丢下一句“两日后报到”,几个起落便再看不见踪影,叶未晓回头,对同僚兼师弟眨了眨眼,道:“不是开玩笑的,这次你出来太久了。”

十三泄气,却已明白无可转圜,闷闷应了声是。

正值隆冬,太白山巅山雪又厚一层,马走不上,十三只好带着迟驻从远门沟走。二人俱裹得严实,走在冰雪石上动作难免笨拙,好在鸟不归常见的猛兽早已四散或冬眠或避寒,没叫他们费事,竟真在两日期限内站到主阁前。

十三身无职衔,权限不足,照理不能进主阁旁听处置,此时急得满地乱转,拉着迟驻不让进去,直道先让他想想办法。迟驻本人倒不在意,最多不过一死,他已多活半载,尝尽百味,何惧之有?但这话若说出口,这人又要着急上火,拉他说上一车的好话,于是直率如迟驻都学会缄默,默默在边上看着十三将一个相熟的守卫弟子拉走,十三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那弟子左脸写不,右脸写能,整个组合在一起就是大写的为难,也不知到底在谋划什么昏招。

半晌,十三垂头丧气走回来,马尾分明扎得很高,在迟驻眼中却仿佛某种兽类下垂的尾巴似的,叫他看着心里痒痒,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险些做出不能解释的怪事。

“他不肯换班。”十三郁闷,为何自两日前灯市遇着台首后便诸事不顺?领命时先生虽暗示过太子殿下有惜才之心,到底没明说要如何处置这个“投敌逆党”,退一步说,就算殿下确有招揽之意,万一苏老不肯点头,届时又会由谁裁决?十三越想越忧心,恨不得一嗓子将里面的上司们全喊出来就在广场公审,但他算哪根姜葱蒜……眼见这招不成,十三转而盯住边上老神在在仿佛事不关己的当事人。

迟驻:“……怎么?”

十三深吸口气,“迟公子,等会别人若问起月泉宗诸事,请务必将话说尽,不要隐瞒。”

迟驻莫名其妙,“自然,我既随你到此,定会知无不言。”

“若他们出言责难,请你暂且忍耐,切勿顶撞。”

迟驻脸上疑惑险些凝成实体,“自然,罪过都是我一手犯下,我再不堪,也不至于否认狡辩。”

十三停顿许久,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几分像哀求:“……要想活下去。”

迟驻与他对视着,天际阴云几番来去,光影数次变换,直到主阁内传出命令让他独身进入,都没能说出确切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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