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通话谈生意(彩蛋水管冲B)
睡了
陌生人1:20
实话说,动你的话麻烦又亏本
你的私活干得挺有意思的,如果你还走这里的地产,我们迟早未来有合作,把他送你也没什么的。目前也只是兴趣使然而已。非要说的话,我想知道你们那天做了什么。
我已经在海外了,不知道这些天是什么情况,反正地址会传给你的。要是去得及时,没准还有个人样。养狗真麻烦啊。
方霏关上了手机。
来信方是一串乱码,但说话人的风格保持了方霏之前所觉察的那种充满恶意的玩笑感。她重度失眠的第二周,仍在熬夜干活。这当然也是很明显的报复性工作,身体很快呈现的神思匮乏和功能紊乱让她想起许明哲之前困倦已极的样子。但她很难合眼,因为一闭眼就是对方奔离的背影,或是其它无法形容的表情。她甚至会在这一刻想到许明哲闭眼时会看见什么,源源不断的画面淹没了她。
不过是旧病复发。现存的问题太多了。离月末启程回京还有一周,她主持的酒庄方案刚刚中标,姑且可以让郑书琪帮忙顶着,只要年底世博馆顺利揭下,明年上半年依旧需要回美国待着。钱的事情在她两年前做完入股和一笔投机的贷款之后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之后的工作只能说是兴趣驱动的。然而这许多个重叠的周期,最终使得她不能随时脱身而去。
她不是一个有计划的人。方霏第一个长期计划的企图来自于许明哲,如果没有他,她现在或许只会是一个孤僻乖张的艺术家,或是人文学术领域的新人,或许沿着中学时的天赋与兴趣从事药品合成,而不是艺术买卖市场的组织者之一,半个商人。所以,当他再次出现,这些计划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全部失去了意义。或者说她奔波了这么些年,好像只是在验证自己靠运气和心气能做到什么地步而已。尽管走了如此之远,本质上仍然是在徘徊。
而她现在想跳车了,只是因为看到了想要的幻影。
那人说的并没有错,方霏是不会拒绝的,然而她讨厌这种被猜中而戏弄的感觉。如果她想得到他,那么她要解决的就是这个所谓的主人。这并不单是钱能解决的事情,而与权力相关,就像即便她个人资产丰厚,也是来自于手下的公司一样。那人的傲慢和她的不同,更偏向熟视无睹的漫不经心。
她躺了一会,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纸,破碎的版面和文字跳动着。方霏用力地,对着自己的额角来了一拳,然后皱起眉,清空过载的大脑。更清晰的想法渐渐在她脑中成型。
首先,她要带走许明哲。
其次,她暂时只能被动应对那人。
最后,有机会的话…她一定给他应得的“惊喜”。
“就这样吧。”她突然对着空气说,随后一把合上电脑,闭上眼睛把被子拉起来,不动了。
交代完剩余工作以后,方霏在郑书琪发作之前挂掉了电话。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感并没有停留太久,一脚油门下去,她就又决定什么都不想了,只维持着通宵之后的清醒和亢奋。
“我还是想要。”她这么对他说。没头没尾的,但对面的人精领会得很快,只得讪讪地祝她好运。
那人指定的地址是市郊环丘陵所建度假酒店的一间房。很不起眼,在八层走廊尽头没有房间的转角,门牌已经拆了,上面贴了封条和警示标,旧到缺边烂角的程度。这种装扮像是死过人的样子,但门把被摩挲得光滑。
方霏握住把手,犹豫的时间很短,便拧了。但厚厚的门板却“砰”地一声,像撞到了什么,然后回弹着扣上锁舌。她怔愣着用力地锤了两下门,甚至抬脚踹了踹,无奈这东西隔音质量似乎太好。她从包里默默地摸出了撬棍,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握着别在身后,然后狠狠地,再徒手敲了一次。
一分钟左右,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方霏几乎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没把撬棍挥出去。
“我是最后一个,别催了吧?”他半提裤子,涨红的面部显出难看的表情。
“赶紧走。”她沙哑道。
男人不耐烦地拉上拉链,回身扯过外套,嘟嘟囔囔地推门走了。“下次能不能搞干净点?他妈的,就一厕所。”他回头冲方霏来了一句。她没说话,皱着眉头感知涌向房间外的气味。
他看到她手里握着的撬棍,抬脚的动作突然一趔趄,随后踉跄着跑走了。方霏没有回头,握着把手又往里推了推门。室内漆黑一片,这回她很确定撞到了什么。她一手提着撬棍,一手去开灯,并闭上眼睛,随后深呼吸着睁开了。
门的侧边,她的脚边,伏着一个人形。方霏愣了一下,没有握住那冰冷的金属柄,它咣当落地。门板撞到的是许明哲的胳膊,他脸朝下跪趴在地毯上,上身盖着一件脏兮兮的衬衫,下身被撑起来。
“我就知道”她轻声道,反手关上了门。
那块深色的地毯上散落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形状狰狞的物件,一些看不出原型的衣物,扯烂的情趣内衣,极少量用过的避孕套,还有药瓶和针管。室内充斥着浓重的开始发酵的体液味道,靠墙的床上浸染了一层又一层干掉又浇湿的印痕,床头竖着带血的金属假阳具,床脚堆着一串镣铐。在意识到自己的鞋底已经落到这片地面上后,方霏盯着鞋尖看了一会,然后径直走向了浴室。
浴室的地板要好一些,但依然很不堪,水池底粘着血丝和排泄物的残余,马桶盖没有打开。她直接按了冲水。浴室里没有花洒,而是一截长水管。她对着水泵调了调,热水在之后缓慢地由小变大,随后她便对着浴室冲洗起来。
她这一趟穿的大衣和长裤都是疏水的材质,踩着马丁靴,所以漫不经心地对着墙壁和地面扫了一遍,然后拧开了水池的龙头。在某些东西被显着稀释后,方霏又提着水管直接出到房间。她早瞥见床边有一个不起眼的水排,于是水口又对准了床铺。
“这样算不算消灭犯罪证据呢”方霏碎碎念道,对着墙又冲了一遍。一切不知名的污秽都融成一片,汇进角落的下水道里,轻质的小物品被水流带向水排口,聚成奇观似的一滩。“算了,也无所谓。”
热水产生的蒸汽洗涤着室内的空气,她把窗帘掀开,发现窗户是钉死的。于是方霏又从右领口袋摸出短柄锤。想了想,在面前扯起一块帘子以作遮挡。随着刺耳的破碎声响起,她撕下窗帘,探出头吸了一口气,然后站到床上,把吊顶处的摄像头敲碎了。
这么显眼的都没什么大用,但以这屋的简陋程度,放微型摄像头都有点无从下手,她在门口卡座和浴室都摸到了一个,但有一个已经坏了,床对面的三脚架显示出他们更习惯的方式。
方霏拉回水管,这一次她终于走向了门口的许明哲。那块地毯还是干的,在她如此动作之后,许明哲依然像是毫无知觉一样维持着已经不能用狼狈来形容的姿态。他的手脚被束具强制地收拢和打开,仅能维持狗爬一样的姿势,腰也拧成奇异的角度,让肿胀过载的下体朝向他人的视线,已经开始凝固的浊液横流,在腿间黏连,汇成一滩。
她蹲下来,用僵硬的动作轻轻掰过他的脸。各种液体斑痕糊在他脸上嘴边,最清楚的还是在往下滴的鼻血。呼吸很弱,把眼皮掀开的话,瞳孔已经放大了,就像那种死于性窒息的尸体一样的目光,空洞而美丽。方霏立刻就让那只眼睛闭上了。她捏着水管,几乎想坐在地上。
提示铃精准适时地响起来。
陌生人17:52
他没死,也不会死。
你可以再等一个小时,或者现在去拿前台给你留的药品套组,给他再打一管,这样就马上醒了。
你17:52
把话说完
陌生人17:53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祝你愉快。
她用放慢的水流开始一点点冲洗他的身体,从脖颈到脚趾,用戴了手套的指节拂去皮肤表面板结的血痂,黏液,露出底下并不完好的部分,想象着被它们生产出来的过程。她没有找到镣铐的钥匙,只能把固定的钢管拆掉,把他被强行撑开的身体解放出来。一块只是供人插入而被不断捅开的肉,和曾在视频里架在束具上的样子一样,即便这样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会爬起来的。
快醒啊。方霏边拖着水管边想,快醒吧。虽然这真的很为难你,但是求你了。
许明哲的手押在后背,拆掉皮带后,露出血色驳杂的指尖,显示出过度修剪的成果。这种伤口,用不到一周就可以愈合。她借力把他翻过身,上一次被纱布包裹的一对乳头现在裸露在外,缀在着遍布血痕的胸口,肿胀异常,由银环穿透,一道链条相扣。这种孔多久可以愈合呢?她的耳洞花了一年。
“为什么你总要这么出现在我面前啊”她恨恨地握紧了水管,一手把他的脸蹭干净,“要卖惨就好好卖不行吗,明明只要装可怜就好了,他妈的。”
她胡乱地洗了洗他的腿,没有尝试一窍不通的清理,随后在柜子里翻出两条勉强算干净的大条毛巾。吸饱水的地毯像浮肿的人皮,每踩一脚就溢出淡淡的红褐色液体。方霏把它踢到床脚去,又冲干净地板,随后用毛巾把许明哲擦干裹住了。这样是不够的,她只好把自己那件长大衣给他套上,再系上扣子,这样还会露出底下的裸足和脚镣,但也没有办法了。
许明哲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浴缸里。
他睡得时间比药效还要长,接近清醒的间隙里是很多闪着白光的画面。他对时间的感知已经够混乱了,也不知道是睡的三个小时还是三天,但逐渐凝固的昏黄色灯光示意着这里并不是他认知范围的任何一个地方。温热的水流在他颈边流动着非常温暖黄光照亮了云雾缭绕的水汽。他盯着上面那块很平滑的墙面看了一会,歪过头。
那个莫名其妙的买主蹲坐在矮矮的浴凳上,双手抱膝,头埋在两腿之间,一头很乱的半长卷发垂着,被水汽熏得结成一绺绺的,露出白皙的耳廓,像很小的一片月亮。她弓起来的背缓慢地起伏着,像是睡着了,这个姿态在他眼睛里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他突然地想起了一段很久远的记忆。
十五岁时的两个夜晚,月光的确像水一样的夜晚,在他的家门口,和白昼一样明亮的教室里,女孩旁若无人地抱着头,弓起背,这样掩起了脸,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没有多看,知道她在哭,但他本来以为她会大喊大叫的,因为她的确曾经对他大喊大叫过,而他没见过她的哭脸。她很厉害,可以维持这个姿势两个小时以上,那是他唯一没有动手也没有骂人就让别人哭了的经验。
许明哲垂下眼睑,看见金属镣铐的轮廓被水波扭曲成有趣的形状。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又觉得很累,于是把眼睛闭起来了。朦胧的名字,在血光弥漫的黑暗里,带着雾气的皎洁里隐隐约约地显现。他忽而又想起,自己当时好像在想,凭什么呢。
“那个等我找人给你开。”
方霏托着腮说。
许明哲把手从水里抬起来一些,断开的链条在水里发出模糊的碰撞声,他没说什么,放了回去。方霏用手舀起一捧水,再撒到他肩上,毫无意义的动作。他看着浴缸尾摆着的小黄鸭发呆。
“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方霏又说,“反正我很能说。这是我房子,你在里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七天后我们一起去北京,就这样。”
“两万,二十万,两百万,随便什么数,能解决就行。”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不想跟你道歉啊,所以麻烦你应我一下。”
方霏扶着浴缸边,几乎把脸贴到许明哲额头。他的头发长了一些,但还是短而碎,被打湿后贴着额头的样子,和被水流冲得黏在一起的睫毛,透出难以言说的懵懂和单纯,但没准他只是脑子被搞坏了。他没有说话,方霏不快地磨了磨牙。
她捏着许明哲的下巴,把他的嘴唇撑开一点,能看见里面暗红粘膜的肿胀痕迹,随后又松手了。这么做的时候,许明哲的面部很明显地僵滞了。
“算了。”她说,“…你想自己收拾吗?”
方霏没等到回答,就把架上的浴巾和衣服取了下来,堆在她坐的地方。她起身后一直咬牙切齿的,仿佛忍耐了极大的愤怒,一对下垂眼愈发阴沉了,但又像不愿意面对他一样,径自出去了,把门关得很用力,又在快发出噪音前用手减了速。
他要自己收拾干净的确有点费劲。长期保持扭曲的姿势,四肢多少不太听使唤,全身心的疼痛也难以忽视,但许明哲还是做到了。尽管狼狈,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每动作一会,就发一会呆,知道方霏透过磨砂玻璃盯着这里不放。许明哲出浴缸时有些小意外,他半跪地跌下去,而方霏立刻就把门打开了。
许明哲摸着湿滑冰冷的墙面,他有点晕地直起身体时,身后却有个热源直接贴了上来。
方霏从背后抱住了他,把他抵在了墙上。这姿势真的很像随便哪个会强奸他的人,许明哲脸被迫挨着瓷墙板,默默地感觉她身上带绒的料子一点点吸干自己和周围身上的水汽,变得沉重而湿润,再挥发出仿佛情欲一样的信号,他喉咙里发出一些沉闷嘶哑的喘息,但一分钟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热源离开了。
“好想听你的声音啊…”方霏低语着,用浴巾盖上他的后背,“但是这几天应该不可能了吧。”
她把他身上的链条都剪掉了,但穿孔之类的东西还是没有取下来,恐怕要再过问下某些医生的意见。方霏实在不是很想承认许明哲经历过什么,她更想知道现在能做什么,养伤,复健,心理疗愈,这种细致的活都不是她擅长的,她更擅长把人变成需要治疗的样子,但想到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还是让她不可避免的恼火了,再者她甚至也不算手巧。
他顺服的,被她套上了衣服,然后牵着往外走。屋子单从面积来说很就贵,如果许明哲的注意力能不那么涣散大概能感觉到具体怎么个贵法,那些磨得细腻的纹理质料,定制的家具与落地窗一泻如瀑的光线,收拢在饰面边的陈设,嵌在巨大的石板裂缝里的蓝色晶体,对于普通的公寓套房来说都精美过了头。方霏轻轻一推他,他就在沙发上坐下了,而她作为屋子的主人翘着腿坐在了他对面的玻璃茶几上。
“你妈妈也是那个人在养吗?”她干脆道,又觉得措辞不太好,顿了顿,“…嗯,我是说,管制?”
方霏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亮屏放到许明哲手上。青年一直低垂着眼睛,方霏把头歪下去盯着他看,他就别开了脸。
“你在害羞什么啊?…算了。”
但是,手机却被递过来了。方霏低头看,见输入框上几个白底的黑字:
要多久
她盯着这几个字,面无表情地抬了眼。
“不知道,没准是你下半辈子呢。”
那布着细碎擦伤和皲裂的指甲的手指在屏幕上又轻轻戳了几下。
不会的
“这个你说了不算。”方霏说。
许明哲好像想了很久,到她都有点不耐烦了,他皱了皱眉,把手机还给了方霏,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方霏把它扔到沙发的另一头,又一次凑近了他,两手撑着沙发,用那种仿佛要接吻一样的距离。
“你是不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她和他四目相对,轻轻呼着热气。许明哲眨眼,保持着平静乃至空洞的对视。
“嗯。”
他损伤了的喉咙里,冒出这点极微弱的振动。
方霏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略带轻蔑的笑容。
“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习惯了就知道不能当回事,我做什么你看着就好了。”
她自知许明哲不会答,又叹了口气,拾起他颤抖的手指,状似要吻,却只是停在嘴边。
“咱俩都这么幼稚,真好,”方霏轻声说,“可能你永远不会理解,但我真的很高兴,许明哲。”
我真的很高兴——“和你做朋友”。这几个字又突兀地跳出来了,在许明哲的脑里。他感受这不知何处来的呐喊的声音,和记忆里熟悉的寒战。他的记忆已经是一片筛子了,而这几个字像砂石一样沉重地落了上去。
“也许我只是,在享受这种,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感觉。”她低语着,摩挲他的伤口。
“可惜你一时半会说不了话,能开口的话你肯定要骂我。”
“我讨厌挨骂。”
“但我真的很想听你的声音呢…”
“所以你就赶紧好起来,然后继续说那些我不爱听的吧。”
因为我实在很多年没有听过了,恨不得每天在耳边放着。从前没有录音,是怕未来十年都要在那些音频里徘徊。她庆幸许明哲认不出她来,因而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剖白,说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但方霏同时又可悲地清楚,这根本不是在对二十三岁的他说的,而是对十五岁的许明哲说的。这个千疮百孔的性爱工具的身体里藏着她最爱的人。那个满腹心事又装出无忧无虑的,天真烂漫又故作老成的男孩子,会跨过一整个操场的阳光走进她身处的阴影里,等着她开口说话。
但是设若她什么也挖不到,就得承认阿忒修斯之船的确走了八年,只剩下个名字了。或者事情也没那么绝对,他还在,但他忘了他,他说他不记得了,只有方霏记得,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她绝望的了。可是没准对许明哲来说反而是个好事情。人若过得不好,那记性最好也跟着不好。
“我要永远带你走,”方霏盯着许明哲的手指说,半是自言自语,“但只有钱还不够。权力。对我们来说太难了,不是完全没有,只是还不够…”
对方在她手上的指节轻弹,许明哲嘴唇蠕动了一下,她看出那是“为什么。”
方霏几乎不假思索,她惨淡地笑笑。
“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想透彻了解你的人。“
她干脆地说,把当年让她想破了头的话轻飘飘地丢了回去,同时仿佛有股气在瞬间全部松掉了。
你又在对空气泄愤了。方霏吸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表情。她想大概会有点难看,但许明哲不会在意的。他的手仍然像罪证一样呈在方霏白纸一样的手面上,但许明哲却微微俯下身,贴近她的耳朵。
“…方……霏?”
他的声音,就好像从地下爬出来的。方霏收回了手,于是许明哲的手就落到了他自己的膝盖上。她慢慢地把贴近的脸颊拉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要检索出上面的一切线索,浅色的虹膜让眼神丝毫不温润地投出去,刺得皮肤都会疼痛。
许明哲的眼睛抬起,神情不定,嘴唇抿着,身上是那种刚被洗过的淡淡的湿气,这股湿气仿佛把他的血抹开了,弥漫成脸上身上病态的微红。随后方霏站了起来。
“我先看看你家里人的情况…我买了那个房子,就是在你舅舅死了以后被闲置了的那个。”
她看着对方微微睁大的双眼。
“…果然比较在意这个吗。已经记在你名下了。教师宿舍是没法买,这个还是可以的,你那个老板居然没动过…”
“等你能说话了,我们再详谈。”
方霏撂下这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书房。砰的一声,把两个人各自隔绝起来。她靠着门蹲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坐在了地上。手机在外面,她有点失策了,但是工作的事情没那么要紧。天知道在刚刚的那一刻里,她有多想咬上对方的嘴唇。但是天杀的她现在不能这么干了。方霏决定遵从当年许明哲的做法,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让他自己想去,她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咬了咬自己的手指。
你好好回忆吧,乐乐。
方霏不常住在这里,屋子保持着落了灰的崭新,装潢之考究宛如陈设馆,而许明哲也保持着一个临时展品的自觉,没打算留下任何痕迹,像卧室里的一盆绿植那样住下了。
自那天后,她就仿佛失去了对话的兴趣,每个旁晚进门一趟,检查许明哲的存活情况。私人会诊每天下午结束,许明哲整个人都埋在被子下面,方霏和医生在门口低声交谈,把人送走后就走到床边,不掀被子也不说话,双臂抱在胸前,过一会就会走掉。
他的饭量还是很少,但不至于不吃,剩下的基本是被方霏统一地倒掉。第四天的时候方霏有事留下来吃了个晚饭,两个人,一张桌,相对无话。许明哲缓慢地把勺子往嘴里送,方霏看手机,全是工作消息,没抬头。这种时候她就格外心不在焉,有一口没一口地直到嘴里只有冷饭。身旁断断续续的金属勺的碰撞停顿了一会,突然响起了很清晰的呕吐声。
方霏惊骇地起身,然而她竟不知要做些什么,只能看着他用手徒劳地捂住了嘴,那些半流质的液体从鼻底和指缝猛地漏出来,再流到手腕袖管,滴落地面。许明哲猛地呛了几口,眼角通红,紧接着他哆嗦了一下,终于松开手又呕了一次。随后,他的头便无力低往下垂去,只余颤抖的喘息。方霏看了一眼餐盘,发现这一份几乎要被吃完了。
她愣神了几秒,才赶忙倒了杯水给他。许明哲略微抬眼看了她好几次,才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接过去。他的面中充血得很快,生理性的眼泪因为方才的抽搐流了满脸,和唾液一起往下流。方霏抽了点纸巾给他,正拨医生电话,许明哲却用还哑着的气喘声叫她:“……有药…”
“我去拿?”她问,声音极为冷硬低沉。实际是紧张到忘了怎么控制音调了。
许明哲呛咳了一阵,轻轻摇头,站了起来。他先几步去了洗手间,简单冲洗了一下手脸和袖管,然后自己去卧室翻了一盒药片,直接吞了,然后才回去拿水杯喝。方霏也就只能跟在旁边看,直到许明哲走回餐椅,看向那片狼藉时才适时开了口。
“不用管了,赶紧换套衣服去休息。”
他顿住,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许明哲的脸颊还在往下滴水,他那短暂的泪失禁还没结束,还在一两滴两三滴的往外溢。
“快去。”她皱眉,命令式的,在感觉不大对劲之后又放软些语气,道:“…吃不了那么多就放那,忘了自己什么胃了?”
别说是因为我,他妈的。方霏恨恨地想。
而许明哲只是在对视之后便低眉颔首,点了头。方霏在卧室门口看他换掉上身的衬衣,拿了条深灰色的长袖要套。他把衣服往上拽的时候肋骨就很显着地在胸骨下勒出一道沟来,胸口包着纱布,把有些撕裂的乳头盖住了,稀稀拉拉的血痂像断续的山脊一样在皮肤上蔓延,小腹和脖子上那一圈淤痕淡化了一些,开始泛黄。
医生和她交过底,皮肉伤不谈,混乱的用药和生理活动带来的后果难以预估,颅腔和胸腔里的那套器官都或多或少地不好了,需要长期修养。从酒店带回来的药可能是违法的,要再作考虑。
她一直能嗅到许明哲身上不小的药味,好像一层淡淡的屏障,熏得方霏愈发心清意明了。真要说起来,她压根没有什么护理别人的经验和技能,格斗技还要更擅长,在美国交换时连感冒药都是方承宸泡的。这双手用来挥斥方遒是很合意的,但给予肢体接触却无比吝啬,有也更近于检视,比蚂蚁碰触角还要原始。这让方霏觉得自己离这个人很远似的,但随后她便又想这种远不算什么,如果照胳膊的距离论,她便是和所有人都不曾亲近过,但让她幻想着触碰的,却唯有许明哲一人而已。
方霏看着他安安静静地钻到被子里,此时便感到了这冲动的不合时宜。她在床边坐下,侧着脸看他,开口道:“我今晚留下吧。”
许明哲一动也不动地装死。反正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方霏索性凑得近些,头发垂下来落在近在咫尺的棉被上,映出枕头和他柔和下来的轮廓,只有鼻骨和眉弓看上去是硬的,带着细细的擦伤。她想这个距离很适合来一场湿吻或者互掐,但她凝视着他什么也没有做——除去碰了碰他的耳廓。
这种单方面的深情持续了两分钟以后,许明哲突然睁开了眼睛。方霏在发呆,没能缓过神,直到他把脸转过来。
方霏不甘示弱地盯了回去。然后,她看见许明哲的嘴唇开合了几下。
许明哲说:“你要干嘛?”
这四个字没有睡意也没有恨意,只有单纯的疲倦,还透出点冷清,仿佛蒙着夜色的纱。方霏突然想这会不会是近来许明哲唯一安安静静独自度过的三天,她眨了眨眼,颤动嘴唇。
“要不要一起睡?”
许明哲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露出没有办法似了的嘲笑的表情,他的嘴巴勾起一点,眼睛弯起来,卧蚕的阴影深得婉约。没有笑纹。
“我有权利拒绝吗?”
方霏垂眸看他,她的脑子急速运转了一下,最后输出为一个精确的冰冷口气:“你拒绝吧。”
青年答得很快:“遵命。”
然后他就又闭上眼睛了。方霏并不愿意下这张床,好像她输了一样,但她毕竟是个成年人了,这种小小的回合算不得什么,她轻轻一翻身,无声地踩在地毯上,许明哲身上的被子被这个动作弄乱了。方霏想到这三天为了提前回北京而加的班,又想明天要开的会,觉得现在不是一个和许明哲周旋的好时候,最好是等带他上了飞机再说。可是她太讨厌这种沉默到天长地久的感觉了,像那个昏暗的十五岁,一份心照不宣的沉默,会让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接着因此发起疯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变得太多,于是也放弃了揣测,就像身处激流中的人,早已看不到那个浮标在哪里了,这种无话可说也让人发疯。
可她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许明哲,”方霏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语气讲出这段话的。“你觉得被我买了很恶心吗?”
讲完以后她倚在门口,手指没忍住抽搐了一下。半晌床上才飘来一句幽幽的低叹,他把胳膊伸到被子外面,轻声道:
“哪敢啊。”
方霏吐了口气,笑了。“那就是恶心了。你现在都不愿意骗我一句了,真好。”
许明哲把头歪向她,作出困惑的表情。方霏于是接着说:“我们绝交那天,你说我如果实在舍不得你这张脸,就以后再来找你。那句话是骗人的吧?”
他保持这个手肘撑着下巴的趴姿,足足快半分钟才缓慢地开了口。
”你还记得啊。“许明哲的声音轻飘飘的。
”我记得啊。“方霏说。她的语气平缓中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不过骗不骗都一样,因为你根本不想再看到我,我也不可能厚颜无耻地去找你,所以你才会这么说,对吗。”
过了一小会,那里飘来一个“嗯。”
“当然,这些东西都无所谓了,已经不重要了,”她憋了一口气,又全部吐出来,“不过你是了解我的可能仅限于某个很短的时间段里吧,现在还能这么说吗?呵。我对解不出的题总是很在意,一定要把过程和答案都讲出来满意,你的那句话也一样。”
许明哲没应。
“你大概会想,谁要被你拿来解啊之类的。我都能想得到,但是没有办法,那个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总靠猜,许明哲。”她的声音忽而染上了淡淡的疲倦,“可以不要让我再猜了吗?我是很聪明,但也没那么厉害的。我一直以来只是很想,听你说点什么。”
抢先说出对方心中所想是她往日的乐趣,而那最终成为了无奈之举。方霏静静地看了许明哲一会,知道他不会应自己了,于是轻轻道了声晚安。
她把门关上去,走到客厅里站了一会,最终坐了电梯下楼,报复性地去买了啤酒。
这是第六天。
许晖家的房子是方霏所没有见过的。这是一对十多年里先后患肺病死去的夫妻,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许瑛的老家似乎在山东,她有尝试过出租,然而行情并不好,最后就一直闲置下来,许明哲每年偶尔会过去,干些打扫或者暂住之类的事情,但大学之后就没有再去过。那种典型的南方老式一层住宅,厅内的圆形门洞用水泥浇了一层,从踢脚就能见到烂烂的砖墙,并且开始长出灰黑的苔藓,地面的六角砖不是冷得像冰,就是沁出一层又一层的水汽。方霏感觉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幼时住过的外婆家里,有种微妙的亲切感。
她掀起老电视上发霉了的白花罩子,看到底下一层层灰的破烂的文学杂志,期数在十年以前了。狭窄的卧室里有一张大得出奇的床,几乎只给床沿留了两道不到一米宽的边。床头只挂了一个女人的遗像,后面是一些撕下来的海报痕迹,床底塞了些羽毛球拍,篮球之类,已经是瘪了,方霏甚至能找到一把断了弦的吉他。这些东西都很能引起方霏的想象,关于十五岁的许明哲是如何在这个地方居住和生活的。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在床上坐了一会才起来。
之后就是熟悉的翻箱倒柜。不会有什么收获了,被处理过的地方。从房间的情况看,这里大概率被翻过很多次了,许多抽屉还没推回去,里面是空的,无用的文件袋和各种地摊旧书被不怎么庄严地码在这个破房子的各种地方,此外就是一些零散的照片。厨房门口的一小面墙上贴挂着的。有许晖的单人照,他和许明哲、许瑛的合照,还有木头桌子上薄薄的相册。
这种纪念性质的东西居然诡异地完全没有被带走。方霏想了想,把墙上的照片拆了下来,翻开相册,褪色的底片从夹缝里滑出来,她准备一页页考究。
没见过的男人;没见过的女人;见过的男人女人;没见过的小孩;杂七杂八,大概是一些别的亲戚之类。这些陌生的面孔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来自许明哲以及他的血缘所系延展到的一脉脉的人——对于她来说,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世界上大部分人之于彼此都是如此。在合照里,他们举杯共饮,桌布闪着猩红的光芒,她看到在大人们的夹缝里坐着的戴帽子的孩子。那个就是许明哲,他的神情柔软而安静,看向画面的边缘。
日期是2011-2-2。11年的除夕。
方霏翻着翻着,渐渐发现这样的照片有许多张。许明哲有时在画面角落,有时是半张脸,有一次他坐在最中间,表情不大高兴,周围是两个大了很多的小孩子。这大概是一个每年的固定环节。此外,他不怎么出现在合照里,也很少有单人照。有一张是他和许晖的合照,两个人似乎在某座山顶平台上,许明哲穿着海军式的短裤,被太阳照得浑身发亮,眼睛几乎睁不开。另一张是他更小的时候,看着好像还没有一米五,雪天里,在路边的栏杆上张开双臂走路,笑得很开心,旁边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这样看下去一轮有种酣畅的感觉,但由于她的检索太过漫长,已经催生了一股焦躁。总算翻完照片后,方霏开始拆相框。
她一边发呆,一张张地把那些泛黄的照片从玻璃框里抠出来,然后塞回相册的塑料纸槽里,准备这样把相册带回去。在拆到许明哲和许瑛的合照的时候,相框背面的零件似乎异常的紧张,方霏不想弄坏它,用了点技巧才旋开。就在她正要把照片往外倒的时候,一枚sd卡掉了出来。
?
许明哲做梦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能自由地梦魇的环境也是一种奢侈,比如一张只有你睡的没那么黏的床,一个够黑的房间,以及快速眼动睡眠。曾经那些在神经里细细地颤动的忧丝仿佛被一根根拔光了,任何的思考都是在腐烂的伤口上撒盐。在混沌里睡去又在混沌里醒来,还没来得及清醒就坠入了空白。
他经常不确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在这个与世隔绝一样的不知名的公寓楼的某一层里,获得了几天安静得像死去一样的睡眠,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方霏设计时有意加强隔音,以保日后高枕无忧,此人还有昼伏夜出的习性,落地窗前盖着厚重一层绸缎,室内夜光灯通通切成暖的,这是另外的话题。他极罕见地做了个有意识的梦,回到了记忆里的某处。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白漆的墙面上,明亮得让人厌倦。
他沿着墙根一直走,缺乏目的。他的梦里似乎从来不下雨,但他并不很记得现实里的晴空是不是那么光线充沛,找不到自己的影子让许明哲觉得有点不安。他走了一会,又跑了一会,最后决定不走了,在花坛边上坐以待毙。
好累啊。许明哲想,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在这个场景下这样装模做样地叹个气大约是合法的,把腿伸直,是深蓝布的运动鞋。
他准备在这个花坛里把自己埋起来,这样就对这条没有尽头的路有了把握与自信。但是他还想烤一会太阳,就一小会。
过了那么一会,有个扎马尾的女孩过来,问他能不能教自己打篮球。
我教过你了。许明哲说。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你走吧。
她很不好意思的走了。他觉得有点寂寞,但是也没什么,过一会儿,一个撑着伞的高个子男人走到他旁边来了。
这里没有下雨。许明哲说。我想烤烤太阳,你走吧。
高个男人低头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也走了。许明哲感觉自己坐在土里,他蜷缩起来,被看不见的雨淹没。
最后还是一个女孩子。许明哲压根没有抬头,只听见她问:需要给你浇点水吗?
许明哲想说:我是来烤太阳的,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暖起来,好冷啊。但他不想对她这么说了,他抱着头语无伦次了一会,最后说:你走吧。
没有回音。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是晚上,巨大的月轮幕布一样占满半边天,皎洁的月光被倒进一片银白的沙坑里,仿佛下过一场大雪。
许明哲的眼皮一颤,醒了。室内昏黑,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他勉强支起身,光脚摸黑到浴室前面,开门去看黑暗里幽幽的数字报时,凌晨四点二十三分。地暖像是要融化那点皮肤一样,许明哲慢慢地坐到地毯上面去。他没忍住在上面趴了一会,又翻了个身坐起来,最后拖着步子去掀窗帘,才发现外面在下雨。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眼睛又开始痛,连着呼吸道和耳朵。腿间潮湿又温暖,皮肤孜孜不倦地渴望某种呼吸,可他懒得管。一点动静就能引发他身上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许明哲对这具无可救药的身体已经麻木。他在洗澡的时候用两头的温度浇它们,一根性器两个洞口,然后等待那种阵痛和痉挛结束,就好像发明了止血的烙铁。坐台的旧同事会凑在厕所里抽烟和开下三路玩笑,说再过几年准要穿纸尿裤,许明哲蹲在一个隔间里给人口交,嘴里的阴茎听到这话乐得跳了好几下,把他呛个半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照镜子了,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认知也有点模糊,但这种感觉还不错。有些人需要烟酒毒才能忘掉自己,而他只需要睡觉,或者做爱。他没用过需要戒断的药物,陆缙说那样就没有意思了。他要他感谢他,然后凑上来接吻,品尝自己的分泌物。他感觉自己像个痰盂。
衣柜里塞得很满,不知道是不是方霏给他挑的,反正她给他什么他就穿什么,意外地都还合身,或许宽大一些。方霏只给他舒适的衣服,实际上柜子里从最基本的款式到昂贵的剪裁刺绣都有,底层扔着香水礼盒和饰品堆,看上去更像是陆陆续续买的,也许属于别的男人。会豢养男伴也符合这位故人给他留下的印象,虽然许明哲很不愿意对方霏产生什么印象。
她要做什么,都是他所想象不到的,或者说许明哲没有那个功夫和力气去想象。他从来都没有过想要了解方霏的企图,如果可以最好是一无所知。这并不是说他后悔认识她,而是认识某类人确实会是另一类人的不幸。
方霏其人在许明哲的人生里出现的两个时机,都莫名其妙且不合时宜。她太晚遇见他了,两次都是。这一次她修整出一张近似上流精英的外皮,长出一层陌生的游刃有余,因为她度过了一段他遥不可及的日子。可是这种印象不算什么,跑了老远就为了操他的大有人在。仅仅是那份,咄咄逼人的乖张,暴露出她是那个怨愤未尽的高功能动物。
那很特别,可是对此他说不上喜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方霏是那个人,许明哲是那钵水,她从前讽刺他,现在又想拦着他,这都是不应该的,谁也不该做别人生命里的主角。那是来自过去的,早该消逝的偏爱,她对他额外的奚落和关照,雷霆,雨露,云里拨开的一只凝视的眼睛,是那样与他毫不相关。
偶尔。在忘却了对方那些可怖的视线和话语以后,许明哲能想起方霏那时志得意满的样子,他不含杂质的记忆。她笑容狡黠,用两根手指捏着获奖证书,自然地站到正中间去,不着痕迹地往前一点,就为了挡住两边的男孩,然后斜睨远在观众席边角的许明哲,愉快和轻蔑都那样外放。他不懂方霏怎么会幼稚到为一个囊中之物的奖项这样得意。她总是很得意。可他还是陪了个干笑。后来方霏跟他说:难道我代替这个破学校去和一群真正训练有素的中学生竞争是很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自己不对别人说这么多。十五岁的方霏不修边幅又神经质,领口从没捋平过,凌乱的鬓发在风里摇曳,苍白的肤色像结核病人,笑起来先勾一边的嘴角,且往往代表着不屑和预谋,言辞刻薄且不加掩饰,与令青春期的男孩悸动的对象毫无关联。中学生躁动的荷尔蒙让他的同龄人成团聚在一起,她不在里面,被评头论足的对象里也从来没有她的位置。方霏是许明哲在人间碰到的第一个活着的轶闻,她忙着他们闻所未闻的事,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不适合被教师用作榜样教育,仿佛从未在乎过任何人,孤单又自由。
许明哲没有被轶闻迷住,他被刺痛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干净了。说到底不管是他勉强回忆起来的,还是现在所面对的方霏,他都没办法正常思考。许明哲狠狠地揉了一会滚烫疼痛的双目,按耐住把它们抠出来的冲动,然后把头埋进枕头里。
八年前她被所有人纵容着,可是八年后她似乎仍然被纵容着,骄傲得像是屈了一百八十级台阶的尊来见他,故人不是故人,狎客不像狎客,好像找男妓和跟许明哲说话都是可耻的事情。
也许确实是的。许明哲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了,但也不想去理解这种执着。自然她有着肉眼可见的成功,且大有要与民齐福的意思,但反正也和他不会有关系的。勤勤恳恳地做奴隶,或者让主人蒙受损失,称不上是什么选择,结局总是一样。正如他之前的选择一样。有些人的人生就是如此,不会为了任何插曲而改变,而许明哲唯一拥有过的选择是,他本来可以在遇到方承宸之前或之后死了的,现在什么都晚了。
现在只是活着。
——你怎么会以为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喜欢?我只是舍不得这张脸。
方霏狂笑起来。她说:你不仅愤世嫉俗,表现欲旺盛,眼高手低,神经过敏,撒谎成性,而且自卑自大,随便一点什么东西都能损伤你的自尊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为什么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张脸,我就忍受不了。
她说:我对你很仁慈,我记住了一切,却没有逐条列举过证据。许明哲买过的杂志她都买过,她像脑筋急转弯玩家一样点出许明哲摘抄的出处,然后不以为意地揶揄。
——你实在想见我,就以后再来找我吧。
——你不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活着。方霏在十五岁的夏天把这本书借给他,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还。可他不想再想起这件事了,他会发现很多事是不堪想的。任何形式的憎恨都将带上姗姗来迟的幽默,这是过去留下的唯一的教训。
方霏夹着那本相册进来。她想直接去书房,把那几张卡里的内容读了,但意志力扼住了膨胀的好奇心。里面能有什么?生活资料记录?还是谁都能想到的某种东西?如果她看了会怎么样?那太危险,多走一步棋是不明智的,换做从前的她就不懂这个道理。
方霏站在门前犹豫不决的时候,书房门却忽然开了。许明哲看到她的时候完全僵住了,想后退又按耐住脚步的样子。方霏没有心情过问他在书房做什么,而他被她堵在门口了,她的眼睛微微上抬,眼窝下陷,盯着他看,方霏不喜欢高于平视的注视,背着光又让她的脸阴云密布。
然后许明哲给她让路。他往旁边走了一步,手略微往后别,就像是一种恳请。方霏心说我才懒得为难你,她走进去找读卡器,给电脑开机,余光里的许明哲还在门边看着她。方霏捏着卡的手心有点出汗。
她突然招了下手。
“过来。”
屏幕把他们两个的脸照亮了,许明哲俯下身,眼睛垂得像要接受方霏的检阅。她抿着唇,举起那黑黄相间的小东西。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话音未落,短促的细簌声后,许明哲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准确的说,是那张sd卡。
他的手掌发抖,连这样的动作也吃力似的,但捏得很紧,把她的半只手拢住了。方霏皱了皱眉。
“…先松开?”她尝试抽出大拇指,许明哲眼神一动,方霏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咬牙的表情,他的咬肌惯性地微微下陷又鼓起了,随后那只手被松开,软软地垂下来,带着点抽搐。他的头好像低得更低了。
她同样也不自觉咬了咬牙,用以平息某种上涌的热量,希望许明哲没注意到自己的晃神。
“你的头发是不是该剪了?”方霏说。
沉默。她叹了口气,又开了口:“伸手。”
顺从。方霏把另外两张卡都掏出来,把它们一并放在对方手心里。就像很久以前许明哲让她在他手里选糖果一样,只用指尖,没有碰到一点皮肤。对面的青年登时愣住,他的手掌不自觉合拢了,藏匿起未知的秘辛,好像要把它们捏碎。
“我还没看过,应该是些很珍贵的纪念录像吧?”方霏说,她的声线忽而变得富于感情,这是诱导和煽动的象征,“我在你和你母亲合照的相框里找到的。”
许明哲漆黑的瞳孔颤抖了一下,方霏克制住抚摸他脸颊的冲动,把转椅转过去,不看许明哲,接着说:“现在还给你。”
她随便点开桌面的一个工程文件,强迫性地删删减减,作出一幅专注的模样,实则指尖冰冷无比,仿佛血被抽走了。
他的手停留在攥紧的动作,似乎不知道该往哪放好。方霏突然想自己实在也是为难人,难不成要许明哲天天把它揣兜里,她轻轻撇了下嘴,又偏过头,说:“没地方的话放我这也行。”
这句话实在太不要脸了,方霏又想。她果然是脑子坏掉了。她想看一眼许明哲,却不小心看了个对穿。他的眼睛带着火星,怒火,或者欲火,她不清楚,只知道是炙热,还有刺目的美丽。一张你描摹过无数遍的脸是让人很不敢直视的,在这之前你永远想不出他还会有这样那样的表情。
“你不看吗?”他说,露出疲惫的笑容。
方霏在这一刻又捕捉到了那些,让她犹疑不定的泪痕,在许明哲的脸上就像一点淡淡的皲裂纹路,红色和紫色在他的眼睑下爬行。几分钟还是几小时前的。
“你不会想让我看的。”方霏说。“为什么它们会在相框后面?”
“谁知道。”他的嘴角带上一点轻蔑,沉默过后,罕见地主动开了口。“你到底"
她打断了他。“我告诉过你了,而且你也不想聊以前的事,对吧。”
方霏把台灯按亮,在更充沛的环境光里,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是那么冷酷了,前额的头发被她往后撩去,缕缕碎发垂在眉梢,衬着素白的脸,除了眼下淡淡的乌青,没有多余的色素和瘢痕,散发出瓷工艺品一样的润泽。这样的相貌,有时诉说着完全的专注,有时诉说的是完全的不屑。许明哲见过这张面孔更圆润的样子,她那时更像是孩子。这副抽条打磨过的相貌,更加精炼和旺盛,就像她多年来孜孜不倦地生长的自信和权欲,尖锐地发散出去。熟悉又触不可及。
“是,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移开视线,回忆着她所说过的话,忽而又笑了。
“不聊以前的事情,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呢?”许明哲的眉是舒展的,不像他往常那样蹙着,然而微微耷着。“特地买了一套题来解吗?”
但方霏已经不是学生了,许明哲也不是一套题。活人也还不能成为实验的对象。他的声音难得地带有真实的困惑,带着嗓子还未恢复的干涩。“你想交易什么?你想买到什么?”
方霏想了想,她歪着脑袋,无数的言语在心中汇聚,说着:我要的不是能买到的东西,你早就明白,但是我们两个都一口一个买卖,实在太蠢了。如果他坚定不移地要做个性奴的话,就不会问这种问题。难道她现在能对他做这些只是因为她出的价最高吗?一个普通人需要那样巨额的不法收入吗?把一个活人买来然后精细地一点点切成最满足幻想的形状就是她想要的吗?许明哲想要的是什么答案?她为什么非得想这些?不要再转了大脑!
她没头没脑地开口了。
“遇见你之前,”方霏讲得很慢,答非所问,破碎的言语冲击着她正组织的字词,“我觉得自己是个仁慈的人,而不是逼迫别人的人。我提供给他们价值,满足他们的需求,偶尔做得不好。其实我怎么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某个品性跟你并不挂钩,就像你不想被任何人可怜也不是针对我一样,所以我不能可怜你,我不能给你提供任何东西,除了给你付钱。”
“我得像个奴隶主一样努力,才能让你免于被奴役。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因为你还是可以把我所有好声好气的话都当成假慈悲来处理,这样就不用承担思考的痛苦。怎么会有这么难的事情啊?”
方霏长舒一口气,脸颊带上红扑扑的色彩,她语调婉转,甚至乍一听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也许事情并不是像我想的那么复杂,我总是猜得很远,而且把自己说得很好听。这样都还要敞开心扉还真是很可悲,你就当我没有说过吧。”
她的鞋尖狂躁地转动椅子,几乎扭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着对许明哲摊开双手。
“我买你的自由。好了,现在要当米虫或者继续做性奴什么的都随便你,要给我提供服务吗?”
许明哲攥着储存卡,身姿绷得僵直。这个姿态方霏很熟悉,假如无话可说,还可以大喊大叫,又或者只是逃跑。但实际上,自重逢以来,他真正意义上流露出愤怒的只有被叫出“乐乐”的那一次。其实以方霏的态度,就算许明哲从此对她做了哑巴也很正常,毕竟他没有什么发火的权利,但她也没有什么有好声气的理由。
随便你,她想。她讲了一大堆没有底的话,并不是自己的作风,可以说完全是情绪上头了,心下有些后悔。她宁可许明哲没有听过,也不想让他误读或抛之脑后,再者她也不指望许明哲能听明白。她想得太多,并不关乎生存,而他可能甚至没力气去动这个脑。这是她预期的,沮丧的现实的一部分。一个曾毫不吝啬地向别人抛出过缆绳的人,自己溺水时未必有力气拉住救命稻草。
许明哲开口了。方霏回过神,看到他把储存卡放在了桌角。
“你想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吗。”
“太肉麻了,”方霏轻轻拽了一下自己鬓角的卷发,“你要那么理解也可以。”
话是那么说,她却用余光死死盯住了他。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需不需要?”
许明哲的眼神静默,明明沉着却在尾音婉转地上扬的调子,使他的声音总显得轻佻或者活跃,宛如调笑一般,却加重了语境的郁气。
方霏正欲组织语言,许明哲却摇摇头,道:“我太蠢了,居然问你这种问题。”
她一时怒从心头起,反倒笑出来。“行啊,那我把你扔那你就高兴了呗?需要我送你回去吗?嗯?”
许明哲盯着她看了一会,眼睛不很聚焦。
“我宁愿死在那,可是不能了。”他露齿而笑。
方霏站了起来。她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变得很可怕,但很快只剩下炯炯的目光。她走近许明哲几步,指甲攥进手掌里,随后换上一副冷酷的口气:“别做梦了,你还欠我钱呢。”
许明哲愣了愣,因感到荒谬得不可思议而笑出声来,随后用异常宽容的眼神抚摸过方霏的轮廓。女人的相貌还残存少女时代的痕迹,她的语调傲慢非常,却盖不过郁结的神情。
“好…,”他呢喃,“…我给你服务。”
“哦,我没说我要。”她语速飞快。
“…那就是我要,可以吗?满意吗?”许明哲双手揽上方霏的肩膀,她的眉毛抽搐了一下,半抬手而未抬,他的声音一低便带上情欲的哑色。“随便吧…反正已经…五天了…我……想…应该…”
许明哲的话到一半,没了声响,只是看着她。
“嗯……”方霏避开了这一眼,“你好歹也辨别下我哪句是随便说的啊,急着还钱就免了,我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去上一个钟的班。”
“…分不清,也不想分。”
他的身体贴上她的,方霏的手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跳了一下,“反正你就喜欢看我这样吧都是做奴隶…我就…用勤快来回报你吧…”
“谢谢你没让我死在那。”他的声音迷幻而虚弱,三两下扯掉裤子,堆在地毯上。
“谢谢你带我去海边,谢谢你送我去医院。”
吐字不是很清晰,那声音一点点降低,许明哲笑笑。这一刹那方霏忽然发现他的气色被养好了一点,眼珠明亮,淡红的嘴唇,和羞涩的微笑,尽管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她不能自制地想念起了他,手绕过半面清瘦的脊背,爬到他的脊椎骨上,匍匐前进着,他在颤抖,并不是为她,不过是对触摸的戒断反应。
“谢谢你…惦记我这么久,还舍不得这张脸。”
方霏由是想起自己的宣言来了。他们慢慢瘫到地上去,许明哲的膝盖碰到她的腰。
“你算账呢?”她把下巴搁在许明哲肩上,半个身子缩在对方怀里,指节滑落对方的腰沟,被抱着让她感到几近昏沉的温热。
这拥抱很奇妙,似乎不出自任何一方的心甘情愿,她抱过他几次了,总是从后面,总是半钳着,锁着,同要成结的动物一样。正面的拥抱是她几乎也没有过的幻想,这好像要更文明一些,过去的日子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亲近的基础,她从未像这样,几乎埋在一个男人怀里,对方却等待着侵犯。
方霏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喜欢就不要弄了,非得演这出不可吗,”她箍着他的腰,顿了一下,抬眼道,“说白了,你就是不想继续听我讲话。”
“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呵…”他的发音愈来愈含糊,“我…还要谢你…愿意用我,不是吗?”
他跨在她的一条腿上,方霏可以很清楚地接收那微妙的触觉,许明哲的大腿内侧比他的肚腹还要柔软,那些最脆弱的地方,含辛茹苦地攥积的,被皮肤勒得薄薄的脂肪,下面是他脆弱的脏器。她曾学习用材,在这几瓣肉上领悟了没有比人体更好的质料,感觉自己快要陷进他的胸腔里,潜入他的骨头之下,她艰难地吸了吸气,抬起了头。
“这些是对老板说的,还是对老朋友说的?”
她没忍住露出了嘲弄的微笑,在“朋友”二字出口当头。
他的额头落在她的肩上,笑了笑,带着诡异的情动的沙哑。
“…别问了。”
方霏想说些什么,许明哲却倏地抬头,嘴唇贴到她的下颌。她惊得立刻扼住他的颈,指甲有些嵌到他喉咙边上的血管丛了,他喘息几声,下巴被方霏攥在手里,舌尖却自然而然地伸出来,去舐她的手指,于是方霏又松手了。
他没几下就把自己剥得几近赤裸,方霏还没反应灵敏到能制止许明哲的地步,眼睁睁看着他把她扑倒在地,骑在方霏的腰上,并且握住了她的手。他像动物一样在方霏颈间嗅着,病态的呼吸扑到她皮肤上,引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热。她磨了磨牙,翻身把他压到身下去,两具骨架摩擦着挣扎。她听到许明哲喉间同抽泣一样的轻哼,这声音很快消失了,连呼吸都摒起来,陷入完全的静默。方霏的目光沉重地下落,发现许明哲躺在身下,两手都被她锢住,正紧紧地盯着她。
仿佛是血流如注的困兽逃到角落,却被路过的人发见了,神情倦怠而忧伤,连笑容都颤抖着。他不会再啃她一口了。换作从前的他是一定有那力气的,方霏困顿地停住了,她身下是一具活生生的热量逼人的躯壳,骨头的每个端点都坚硬硌人,被方霏相较之下丰腴数倍的血肉压迫,包裹着。她本觉得自己已经很烫,但许明哲更烫,生生地令她背生一抹寒冷。
她趴在他身上,试着撑起身,青年的腿乱七八糟地勾在她的腰间和腿侧,不是动物媾合时标致的拥姿,仅仅是以他饱受折磨的身体的极限锁住她罢了,脚尖不正常地回勾,大腿被方霏的动作摊得很开,手臂则被压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拾起了糟糕的,飘忽的记忆碎片。他们说他有个女孩儿的臀部,还有刚发育的胸部,一串听得并不真切的无聊黄色谣言,但她为什么就忘掉了呢?左耳进右耳出的声音里,还有他愤怒的谩骂,曾经对她来说是那么无关紧要。在夏天穿外套和长裤是他关于这件事留给她唯一的印象,而他现在早已经学会了用它们来诱惑别人,像被宁芙们拖入水中的少年,倒影成为了仙女们的模样。
方霏的肘顶在许明哲胸口,他呼吸困难,腿却绞得更紧了,炙热的洼地轻柔地吻着她的膝头,随她的一举一动而痉挛。他的脸像是要哭的样子,可是酡红色的脸颊和眼圈却很干燥,能看到细细的血管,却看不到一滴泪水。
“…只要这个,”许明哲呢喃,“别的都不重要了…”
他低哑的声音转为戛然而止的呻吟。方霏轻抬抬腿又压了下去。圆润的膝头隔靴搔痒,显然不很得要领,她把按着他的手松开,指头点在锁骨之间的凹陷,然后贴上胸口。他的眼睛顺着她的动作往下看,重获自由的双手只是瘫在两侧,手掌紧紧攥着。方霏盯着自己的手和下面那片更深的泛红的皮肤看,自己的手指又白又柔软,抻平了如同画中观音佛手,又像缺乏血色的蠕虫,马上要吸食那薄薄皮肉下的生命力。她突然笑出了声。
“就算是我,你也无所谓?”
方霏的动作倘若不是很轻柔,就只会没轻没重。她的手探到他乳尖上,那里遭受了损害,用消过毒的金属钉重新堵上了撕裂的地方,在愈合期反而更敏感。许明哲伸手抓了她一下,又放开了,食指和中指把受伤的地方勒出来,仿佛就是要给她看的,他舔着嘴唇,毫无节奏地呼吸,眼神不太清楚了,如同被动物性所占据。这会让人产生一种冲动,想知道在这时扇一扇他的脸或者某些别的地方会让那幅表情变成什么样。一定有很多人这么干过。别再想了。
“能抱你我很高兴,”她低着眼,抚弄他的小腹,“但是你又无视我了,我是什么罪人吗?”
那道记忆中的伤疤盘桓在她手下,再往下的地方被她的膝盖抵着,碾磨,前液混着裂缝里的液体把那片布料浇湿了。她想扒开…算了吧,这只不过是最简单的退行的生理反应而已,她想许明哲的精神大约处于一种休眠的状态,不再羞耻或者为回忆而惭愧,由惊惧恐慌而生的兴奋也不复存在,就连上一次在她面前失禁都那么无动于衷,更别提身份认知了。就算进入他的是方霏那又怎样呢?但是难道她就要因此又拷问他么?实在可笑。
“许明哲。”方霏小声地叫他,手指慢慢往下探,碰到他被顶得翘起的根茎。“你记得吗?你说你一直是个很假的人,所以就别说谢谢了,你是想骂我吧。”
许明哲把手指送到唇边,神经质地啃着,小幅度扭动腰部。他或碎或劈的指甲才长好了点,方霏把他的手拨开,许明哲才无神地抬眼。
“…那种…无聊的事,就忘了吧。”
“…不,我倒是觉得,你只是太诚实了,所以演都演不好。”
她的手指往下摸,手指被内裤的边勒得很不舒服。红肿的会阴与湿濡的唇穿过指缝,肉珠衔着银粒,缠在她腰间的腿因此紧绷。许明哲微微睁大眼看她,眼珠又飘向天花。
“诚实吗…只…是太蠢吧…呼…”
简单又粗暴的挑逗。因为太湿润所以清晰且强烈,属于女性的细软手指,骨节却明确地按着那点不放。他一下把眼睛闭上了,即使先前也并不能看清楚。方霏的脸颊贴到了许明哲的胸口,听到那骤急的心跳,失控般的兴奋从她的脑中起始,叫嚣着无底洞一样的愿望。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青年勉强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方霏幽暗昏黑的眼冷冷地瞩目于他。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她的神情如沉思一般,“不要告诉我这几天你一下都没弄过,不可能。”
“还是说,你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面对着一幅苛刻起来的面孔,许明哲还是只字不发,除了摩擦带来的喘息。他虽直面着她的注视,望向的却好像是某片遥远的虚空,像个高烧的病人那样搂着她,额角被薄汗打湿。方霏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再撬他一撬了,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那个不知名的老板,虽然那人把许明哲变成这样并不是专冲着折腾方霏来的,虽然许明哲对她这样大约并不全出自那人的手笔。
“好吧,你赢了。”
僵持一会后,方霏垂头道,她的神情松动了,仿佛想通了什么,随后用一种奇怪的温柔腔调说起了下面的话。
“但你以为我就那么闲,对这种事情那么有兴趣吗?”
动手做了就不一样了。可求欢若是没有特殊动机,那么和吃喝也没有什么分别。方霏察觉自己肖想的是特殊对待,可这下她又要做他的按摩棒了,自然是恼火的。性瘾这种东西的确是治了比较好——除非许明哲已经是她的东西。她真想让他在自己手底下又哭又叫,但这种事早就有人干过了!
“你记住,是你求我的,作为交换,我接下来一个月都要清净工作,你就自己解决,好吗?”
她看到许明哲微微一愣的表情,像落在心尖上的一个小小的礼花。方霏笑起来,继续说:“我可以给你买道具。”
至少在许明哲和她共有的记忆里,自己是个说一不二的冷酷女人。总之许明哲本质也没有什么辙,他所有的筹码,不过是她爱他而他不爱她,所以他只需要随便作践自己就得到了没有成本的胜利。她俯身凑到许明哲颈边,呼吸平缓,实际则是在轻嗅先前共处一室时让人发狂的馥郁气息,而对方则别过了脸。这一点动作,放在先前能让她大发雷霆的,但是无所谓,毕竟她的手还陷在他肚腹的罅隙里。方霏一下感觉性行为又成了件充满乐趣的事情——反正这个月就只有这一次了嘛!
“快说话,”她戳他不住收缩的穴口,“不然我不抠你了。”
许明哲似有回头之意,但只是抬了抬颈,又看向一边,声音艰涩。
“…可以插进来吗?”
方霏的手指一哆嗦,找不着北地与他的阴蒂失之交臂。许明哲的脸本来就已经是红的,所以根本看不出他会不会为这种话脸红,但方霏立刻感觉自己脑袋和脸都很热,热得她想撕咬他裸露的肩头,凉的,光滑的。
然后,指尖往下一滑,就被层层叠叠花卉一样的肉褶吞入,坠落在他的体内。方霏大脑空白,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一块地方,它不是为了任何人准备的,它只是个意外,在青春期之前就该被医生缝上去,所以违背它的意愿才变成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双性人象征着淫欲的无用洞口通往自己的地狱,别人的天堂,她轻而易举地填满了它,在温暖如羊水一般的裹挟下。仿佛听见这具身体深处传来的哀鸣,方霏的手指回勾,探到内壁的下底。
她诅咒过的他的麻木不仁,铁石心肠,不自量力不堪一击的骄纵和自尊,该死的决绝,好像都在这道伤口里得到了补偿。仿佛你废了很大的力气去开一道锁,徒劳无功后准备像粉碎垃圾那样敲碎它,却发现它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裂开了。
以骨盆为中心,他的身体像虫子那样蜷了一下。她插在他体内,心中萌生的怜悯就像笑话一样回响着。
如果不是为了保持高姿态,她真想低头尝一下他体液的口感和味道,那些粘腻剔透的晶莹液体,和自己身体能分泌的似乎差别不大,可催发情热的气息却格外突出。又不是什么幻想——或者那只是一种发酵过度的荷尔蒙,正在死去的细菌尸体的芳香,还有他微微出汗的皮肤表面,反射出古怪又细腻的纹理,非舌头不能触知的地方,他身体的角落,罅隙,裂纹。
方霏无意识吮了一下许明哲肩膀后的血痂。他抖了抖,双腿无力地勾起来。她很快又忘了它的味道,因为那里出血了,血,盐,和一些其它让人上瘾的东西。他被莫莉腌过吗?他们互相吻合,很不是地方,只有她被一片滚烫淹没的感受让她觉得这是吻合,她连许明哲是不是被弄得很疼都看不出来,逆来顺受的穴肉只会一层层裹紧一切侵入者,自己的几根手指各自为营,不知道要滑向何地,搅乱他本就动荡的身体,不论是疼的还是爽的,那几寸之间都只会来者不拒地猛烈收缩,迫使主人流下廉价的热泪。许明哲闭上了眼睛,喘息之间夹杂一声干呕,随即露出怪异的媚笑,方霏压上他的背,那个令人不舒服的表情就像眼泪一样消失在地毯里。
操你的。
不好意思,她想说,其实我不怎么擅长这个事,但你好像也不怎么在意。谁没事把手捅到别人身体里去。然而许明哲依然激起了她某种强烈的渴望,她把头贴在青年薄弱的胸腹上,披散的蜷曲发丝像野兽的毛皮那样刮蹭着许明哲的胸口。少年时的残梦回了魂,一缕残魂,游荡在她耳畔之下,那是他心跳的声音。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她轻语着,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仿佛要被他分娩出来。“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她进得有点深了,所以是粗暴的,即便对于正常女人来说,三根手指也不是能让人觉得舒适的量,而且他还要更狭窄,这条道路像是强行撕开的。即便如此,许明哲也只是弓了一点腰,他的肌肉抽搐着放松下来,为方霏开辟着空间。他既麻木又敏感,既僵硬又灵活,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宇间,是令人喘息的茫然的愉悦。那是在倒胃口的痛觉被彻底消化之后的补偿,性成瘾的人都知道。
在他们毫无滞碍地越过痛苦的峭壁之后,就可以不足为道地忘记现实。或许方霏应该感到幸运,因为许明哲居然没有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染上任何一种毒品。那些用以助兴的药物无一不是为了反复的使用和打碎人的阈值而制造的,也许是他作为一个泄欲工具已经足够优秀,但这也意味着保持清醒的时间仍然占了多数。换位思考的话,倘若方霏作为他的主人,也许会想看到许明哲完全丧失自我的样子,但那是取向的问题。完整的人有圆满的美,残缺的人有遗憾的美,破碎的人则是残酷的美,这种生生不息的观看欲让人轻蔑了完整,厌倦了残缺,又泯灭了破碎。
许明哲闷哼一声,方霏顿了顿,回过神,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在瞬息之间的思考里,她对那人加注在许明哲身上的观念感到厌恶无比。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溺于把想象变成现实的可悲模样,但享受着观看残酷的人,把铁链缠到他身上的人,他所享受的是权力最原初的面貌。
不过,那人多半也会不屑于她的“取之有道”吧。
她终于开始觉得有好好做下去的必要。方霏继续开口。
“许明哲,”她把手拖出来一点,语气轻飘起来,“我真的不太擅长这个,你不能教教我吗?”
“…你…开什么玩笑…”
她的手指被紧凑的肉褶挤了一下,稍微吞了回去,许明哲终于把脸别了过来,方霏这个诚实的无赖耍得他扯了扯嘴角。
“活好不好这种事是没有逞强的余地的,”方霏继续无耻地说,“我觉得这样下去你就只能靠自己了,所以你最好指导我一下。”
她还想要把手抽出去,但许明哲的腿把她别住了。方霏坐直,看着他喘息着撑起身体,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能被称之为恼火的神色。他忍了忍,深吸一口气,说:“那你别动了。”
她像乖巧的学生一样点头,一动不动,还睁大眼睛,注视他接下来的动作。许明哲揽住她的颈,把自己撑起来,颤颤巍巍地坐到方霏正对面,底下湿成一片,还插着方霏的右手手指。
“…用你的大拇指顶着…呃,”他咽下被动分泌的唾液,难耐的手伸向她的,摸索着指向让身体酥麻不断的肿胀阴蒂,“……啊啊…”
许明哲碰她手的方式很有趣,没有掌心的接触,手指也屈着,仿佛不愿意贴在一起,搁在他肩上的下巴也只虚虚抵着,方霏却无端地感到高兴。那种有着懵懂的男女大防观念的学生不得不触碰异性的下意识反应。
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是不能看和碰的,可对于她的身体却焦灼地慎重着,先前也是。她于是使了坏,指尖绕着阴蒂环底部一片猛地转起来,他便重重磕到她肩上,手哆嗦着松开了。
“不…嗯,啊!…等…”
许明哲睁大了眼睛。就算方霏自认是对真正意义上的性体验感受极为匮乏的人,也知道她放对了。每当这种类似的时刻,她脑袋里就会播放一段文字:阴蒂高潮伴随着十秒到三十秒不等的阴道收缩等等之类…她的手指被猛夹了一下,与此同时,方霏的左手从他背后伸向了他的头发,轻轻地扣紧了他。
许明哲被推往方霏胸口,他用力呼吸,痉挛的腹部显出那里面正在受苦和享乐,他想张口说点什么,却因变得激烈的侵犯而无法集中注意,随后自暴自弃地低声呻吟起来,带着淡淡懊恼的底色。两个人拥抱的姿态像是女人安慰着受挫的男人,许明哲的脊柱在方霏手臂下屈曲,不得不落入她怀里。
高潮来得迅猛,拖泥带水的抽搐让她无法判断形势。方霏清楚那种感觉,当手指抵住那无从防备的肉核,即使没有插入,对方也都像被木马刺穿,牢牢串在一切的上,好像是那一节拇指撑住了整个身体。她意识到许明哲是会害怕的,但恐惧并不能促使他从那根刑柱上连血带肉地撕开,所以他只是专注于欲望,尽管那份欲望并不来自他自己,但他仍然温驯地垂着四肢和头颅,听候方霏发落的样子。对方肚子里藏了半套和她一样的器官,但是没人能对她做这种事。
她最后将食指和中指用力往上顶了顶,许明哲猛地缩了一下,两指被夹得厉害,但她没觉着有什么东西喷出来,方霏低头看了眼,看到他的前端颤颤巍巍地泄了,流到她挑的拼色地毯上,渗出粘糊的湿迹,精液混着透明黏液顺着臀缝往下流的画面色情程度着实让她愣了愣。许明哲下生肉缝的阴囊是扁而光滑的,和阴唇没什么两样,因而比正常的牝户还饱满突出一些。他知道这种视觉效果的含义吗?
“你得赔我地毯。”方霏嘟哝一句。
她拔出了手指去揉那溜儿阴蒂。它和阴茎的神经是连通的,刚刚泄过的肉茎受不了这般刺激,几乎弄得主人弹了起来,但又无力地倒下去,后脑轻轻碰到地板,发出一声钝的响。许明哲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一晃,被她握住了。他的睫毛被泪腺波及,变成了粘着的,眼底的红血丝都趁此机会搏动,就像他的喉结与颈动脉一样。眼睛虽然模糊,嘴唇却蠕动着,仿佛要泄露什么求饶的话,不过除了细碎的轻哼外没有内容。方霏的手指绕着那个阴蒂针一圈,他的腰就很夸张地弓起来一下,肋骨下的肌肉剧烈颤动起伏着,让不知道的人看了都会觉得这动作带有讨好的成分,只有近距离接触的方霏才知道那一点肉粒抽得多厉害。
最后一下,她很用力地,恶狠狠地屈起中指和拇指,对那没摘下来的金属钉弹了一下。许明哲猝不及防地惊叫一声,随后便是迟来许久的高潮。那张痛苦愉悦的纠结面孔上闪过近似狂喜或是晴天霹雳一样的表情,方霏眼前晃了一下,先是感觉衣服下摆湿了,才看到喷溅出来的细长水柱和飞散的液滴。高潮和失禁是一起到来的,她看到许明哲抬起胳膊挡住脸,不去看那抽抽搭搭的可怜生殖器正如何吐着水滴。他的身体完全烂成一滩,一半铺在冷冷的地板上,而且还在融化。方霏火上浇油地捏住它想做点什么,不料同样被溅到下巴。
就像…那种…没有受过排泄训练的小狗。
方霏凝视了始作俑地几秒,缓缓地脱掉了大衣外套。她很随意地把它堆到一边,然后开始解里面的衬衫。许明哲不受控制地泪眼朦胧,勉强睁大眼看方霏的动作,就见这女人骑在他身上解内衬,露出橄榄绿颜色的胸衣,和苍白得惊人的胸口,硬挺的肩胛。他本能地想后退,又本能地僵住了。
在许明哲注视下,方霏捏着脱下来的薄衬衣,去擦拭他一塌糊涂的下体,她这样抹了几把,随后把沾满许明哲体液的衬衣扔在一边,可怜他似地叹了口气。
他噤了声,本以为她要接着做点什么,但她直接起身离开了,越过许明哲去了外面,随后传来水龙头开的声音。方霏在洗手,不一会就甩着水珠倚在门口,语气倦怠得像是要租的房东。
“晚点去把我那两件衣服洗了。”她打了个呵欠,“我去北京还要穿。”
他张了张唇,终于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去感觉身体里的热量一点点退潮。神经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这种时候特别适合昏迷一样地睡一觉,但因为方霏的存在,许明哲被迫保持了清醒。她明明知道许明哲想要无视她,但始终都没有要压低自己存在感的意思——她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也是他的主人。
“给我讲讲你那个老板吧。”
她窝在沙发上,许明哲蹲在不远处往洗衣机里塞着衣服,全身只套了件宽大的上衣。他抬头瞥了方霏一眼,闷声道:“别管他了。”
“感觉他脑子不太正常。”方霏说。她看到许明哲忽而低下了头,嘴角轻微地抽动,大约是想笑,于是方霏很见机地又补上一句:“我就想跟你求证一下。”
许明哲把洗衣机门关上。方霏眼睁睁地看着他对开关愣了二十来秒,才伸手要按,忍不住上前制止了。
她补上没倒的洗衣液,一脚把门踢上,按开关,一气呵成,许明哲很干脆地坐到地上发呆,于是方霏又不得不命令他:“不要随便坐在地上,去沙发上去。”
短暂的相处时间一点点聚攒,方霏就能看出许明哲下意识的一些动作,他从地上起来时首先是换成跪姿,随后身体前倾,双手落地,几乎要再往前爬一两步才会把自己撑起来,站着对他来说似乎很累。她很想就此问上那么两句,但又觉得这根本是不言自明的事情,而且已经能想象出许明哲冷笑着应答的模样,因此没有多言。
“他的声音听起来差不多也就二十岁,”她接着说,“嗯,意思是说,一个非富即贵的,可能还穷凶极恶的年轻男人,把他的性奴,扔给了我,一个守法公民。“
这是屁话,至少方霏目前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许明哲听罢几乎不想看她了,他坐到了沙发,深陷的坐垫让他不习惯地抬了下腿,随后他伏在自己的腿上,呆呆地凝视前方。
”所以我是不是要死了?“方霏摸下巴,”总不至于是他要死了吧?“
青年瞥她一眼,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你确实该把我送回去。“他看向了地板。
方霏不快地砸了咂舌,她立刻想到一句“别自我意识过剩了我又没问你的事”,随后咽了回去,又想说“你就想永远待在那儿吗”,但旋即又记起许明哲那句宁可死在那的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方霏已经神游天外。她本来就是以结束性事的姿态窝在沙发上,可是许明哲也没有挪开。她隐隐有种自己仿佛被他纵容着的异样感,于是在良久的沉默过后,突然开了口。
”你知道我很多年前就想对你做这些了吗?“
许明哲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轻声说:
“我知道。”
她的心脏狠狠地跳了两跳。方霏干咽一口,艰难地问:“为什么?”
这个追问在语境下确实无耻到了极点,不过她也无暇顾及了。
许明哲几度抬眼看她,却不再像刚刚那样盯着,他的头搁在膝盖上,叹了口气,声音几近温和。
“因为你还是那么喜欢拍照?”
方霏突然之间喘不过气来。他说的绝对不是几个月前她手机里的照片,他说的是八年前的。在大街,小巷,操场,教室,他的房间,他的床边。